比渲染慘烈更高級的 是尋找個體的來路與去路
攝影/尹雪峰
1931年2月7日,二十四位共產黨人在上海龍華被秘密處決。在這一令人心驚膽寒的事件中,殷夫、李求實、柔石、馮鏗和胡也頻因為其特殊的作家身份而被矚目。自此,“左聯(lián)五烈士”作為現(xiàn)代中國知識青年為革命信仰犧牲的一個群體被祭奠,但是他們各自的心靈樣貌已然模糊。90年后的今天,這五位年輕的烈士在另一群激情四射的青年軀體中復活,以發(fā)生在那一夜的槍聲為起點,對自己的信仰進行審視與叩問。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出品的紀念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五烈士犧牲90周年的話劇《浪潮》,將這群革命浪潮中的青年一一鋪陳于那個充盈著水的舞臺上。
浪潮 間離讓思考在場
這是一個展現(xiàn)群像的戲劇,但是不同于傳統(tǒng)劇作的情節(jié)整一結構,它由五個相對獨立的段落單元組成,分別用“死與兇手”“死與內疚”“死與文學”“死與順從”“死與愛”命名,對應著殷夫、李求實、柔石、馮鏗、胡也頻五個個體的心靈斷面。值得注意的是,創(chuàng)作者無意讓觀眾沉浸于“五烈士”慘死的舞臺幻覺之中,而是為觀眾拋出一個大大的問號:他們因何而死?而這可能正是像《浪潮》主創(chuàng)這樣的當代青年對上世紀那些犧牲者生命選擇的疑問?;诖耍瑥奈谋緦用嫔?,全劇通篇以互不關聯(lián)的段落、敘述式的語言、反幻覺的打斷、插曲式的場景、嵌入式的回放等手段,讓“間離”成為結構全劇的核心,讓觀眾超越所見的舞臺,去思索更廣闊的社會圖景與時代。
劇中關于殷夫的部分,可謂五個段落中最成功的表達。編劇注意到了革命的漩渦中人的不同姿態(tài)——革命者和劊子手。創(chuàng)作者讓兩個在現(xiàn)實中本不可能面對面的人在舞臺上定格,通過對峙、發(fā)問真正進入對方的內心。殷夫,一個知識分子,卻為拯救蒼生不惜獻出生命;殺死殷夫的劊子手,竟然為了領取五元賞錢好回家過年,向革命者舉起了槍,而他就是殷夫欲拯救的蒼生。在這個片段中,無論是21歲的殷夫,還是同齡的劊子手王進財,抑或是始終對殷夫抱有著拳拳手足之愛,卻信仰不同的哥哥徐培根,在他們之間所有的觀念交鋒、意識碰撞、情感對決,他們“所處海床的深淺不同”,并且每一層都是具有合理性的。三人的對立與愛,那么糾纏不清,又彼此隔膜,這種沖擊怎能不讓人思考。
這是一種思考革命的全新方式,主創(chuàng)通過視角的不斷變換給予觀眾更深的啟迪:革命其實是多維度的,革命是昂揚的,但也是痛苦的。編劇對上世紀革命浪潮中不同層面的微小個體的審視均抱以人性的悲憫,值得贊嘆。
浪潮 意識流主導時空
這還是一個以魂靈為主角的戲劇?!拔辶沂俊钡纳钋榫罢宫F(xiàn)和情感表達皆以意識的流動為主導,而非現(xiàn)實中實際的發(fā)生。從而,在該劇中,人物的心理邏輯凌駕于現(xiàn)實邏輯之上,戲劇的時間線與空間轉換完全取決于魂靈的主觀意識,于是,《浪潮》舞臺表現(xiàn)的可能性追隨著敘事方法的不羈而變得不可限量。導演何念通過在電影中司空見慣的閃回、插敘、倒敘等語言,顛覆了戲劇舞臺上線性的時間觀念,通過對時間的打碎、停頓、快倒等手段制造陌生化的效果。
“死與內疚”一場非常典型,此段落講述的是李求實死后的心靈懺悔。作為那次秘密會議的發(fā)起者和組織者,因為妻子臨產未出席會議的李求實對同志們被逮捕充滿了內疚。他要尋找到真相,他一次又一次地回想在東方旅社那一晚會議暴露的原因。舞臺上通過李求實的心理視角再現(xiàn)事件的發(fā)生,所有的舞臺語匯都指向了李求實焦急而無力回天的內心。1931年1月17日那夜的現(xiàn)場,同志們按照原定計劃開著會,作為魂靈的李求實已預知了結果,他此時仿若隱形人,沒有人能看得到他、聽得到他。會議進行中,他急切地提醒同志們趕緊離開,然而會議繼續(xù);敲門聲響起,他大聲提醒同志們不要開門,會議依舊在繼續(xù);當同志們沒有意識到危險迫近,他用自己的身體和全部的力氣去阻擋他們打開那扇死亡之門,會議仍然在繼續(xù)。李求實的吶喊是意念的吶喊,他的阻擋也是意念的阻擋。在心靈與意識流的主導下,《浪潮》的情節(jié)不過是碎片,時間也不過是斷線。
導演何念是一個舞臺假定性的擁躉者,伴隨著對固有時間線的顛覆,他讓人物在不同的戲劇空間中夢幻般地穿梭。戲劇界限消失了,人物不僅可以在不同的時空中跳進跳出,同一個時空還可以超越生與死、虛構與現(xiàn)實。正如“死與文學”的段落中,作為魂靈的柔石在黑暗中拷問自我究竟因何而死。舞臺上,他小說中的人物一個個登場,與他共處于一個空間。然而,那些他最抱以同情的人物對他直面殘酷的筆卻不以為然;而給予柔石文學啟蒙的魯迅也與自己筆下的人物共融、互動。文學空間中的人物和現(xiàn)實空間、心理空間中的人毫無界限,文學此時已經不是平面的文字,而是與柔石和魯迅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最真實的生活。而在“死與愛”的段落中,陰陽兩隔的胡也頻與丁玲、胡小頻三人共進晚餐一場戲,同樣因為超越生死而令人感嘆戲劇的假定性真的是無所不能。
浪潮 水的隱喻
這還是一個以浪潮為主題的意象空間。在劇中,浪潮的象征意義不言自明,它不僅僅是對上個世紀革命青年的群體隱喻,也是對“左聯(lián)五烈士”這五位個體的指代,正是每一個小小潮頭中的前赴后繼者構成了一個時代的“浪潮”群像。
《浪潮》打造的首先是一個壓抑的世界,時而匯聚時而退去的水,與黑暗的氛圍一起構成了象征那個時代的意象。那是一個隨時可以掀起浪的黑暗空間,水的高光、水的不確定性讓整個舞臺充滿激情。但是,更多的時候舞臺上豎向的金屬框架和可升降的懸浮板象征著社會的壓抑。懸浮板因移位構成不同的環(huán)境,如濕漉漉的牢房、低矮逼仄的旅社、罷工前的訣別現(xiàn)場、京漢鐵路大罷工犧牲現(xiàn)場。它還可以是人物的心理空間,殷夫腦海中的哥哥,柔石心中的大先生和青年們,還有馮鏗與幼弟和妓女月仙的相遇都出現(xiàn)在那里。
現(xiàn)代舞語匯也是烘托這個意象空間的重要元素。不同于當下戲劇中常看到的歌(舞)隊形式,《浪潮》的群舞演員并不直接參與情節(jié)、點評情節(jié),他們僅僅通過肢體來凸顯浪潮這一意象,烘托詩意。浪潮是不同形態(tài)的,全劇開場,是眾多同志被槍殺的刑場,演員們平躺在水舞臺上,伴隨著旁白,槍聲響起,演員們以整齊而夸張的形體律動代表著被槍殺一瞬的人們,痛苦的喘氣聲、掙扎著的軀干,由分散向中心匯聚,是對處于低迷狀態(tài)的革命者形象化的表現(xiàn)。而待到高潮段落,當“五烈士”的魂靈找到了死亡的答案,他們無悔于自己死于青春、死于少年,舞臺上奔跑的人們讓水花飛濺,浪潮奔騰,一浪高過一浪,舞蹈演員被托舉的肢體恣意在人群之間傳遞翻滾。
《浪潮》是一群當代的年輕戲劇人對上個世紀青年的尋訪與致敬,它的不同尋常,是因為主創(chuàng)懂得只有從歷史中尋找個體情感的來路與去路,才能獲得今人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