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1年第7期|西元:南下(節(jié)選)
小美不知自己真正的名字叫什么?;蛟S就沒有真正的名字。他的師傅對他說,十二年前的冬天,戲班子到漯河演出,在田邊路上撿起的他。當時正下著雪,雪把他的襁褓都蓋上了,只有臉上那一塊不停地融化,露了出來。師傅本是不想把他抱回來的,因為戲班子已經(jīng)很拮據(jù),再難養(yǎng)活一張嘴。頭一年,豫北剛遭災(zāi),饑民比蝗蟲還多?;钜粋€人,死一個人,也不過是件很平常的事??蓩雰壕鸵恢笨?,哭聲尖利嘹亮,走出一里地居然還能聽得見。師傅渾身一機靈,心想,這孩子可天生就是唱戲的料啊!他跑了回去,發(fā)現(xiàn)嬰兒的臉也被雪蓋住了,只剩嘴巴上邊還有手腕子粗細的一個窟窿。他拍掉雪,嬰兒的襁褓是鮮紅色的,胸口處有一塊銀元,此外再無一字一物。
小美被師傅養(yǎng)活大,也自然從小學(xué)戲。師傅的根基在西府調(diào),小美也主要學(xué)西府調(diào)。其他腔調(diào)也學(xué),比如豫東調(diào),不精罷了。小美雖然是男孩子,但女人戲卻唱得好,《打金枝》當中的公主,《秦雪梅》當中的秦雪梅,《拷紅》當中的紅娘,一舉一動、一字一腔都有模有樣。所以,師傅就給他起了小美這個名字。師傅私下里也有過這樣的念頭,雖說咱這是個草臺野班子,但也說不好哪天就出了一個能到茶館、戲樓唱戲的角兒呢?小美這孩子就有個好胎子,名字也好,像個角兒的名字。
不過,一個月前,師傅病了,躺在一座破廟子里的走廊上起不來。是什么病不清楚,反正他總是用手壓著腰部,臉越來越黃,黃里透著黑,肚子越來越大,竟有點像個孕婦。師傅病倒之后,戲班子的事兒都由拉大弦的做主。功也沒法練了,每天早上發(fā)一塊巴掌大的玉米餅子,有時不發(fā),讓大家到外面找活路,晚上把掙來的錢上交,來給師傅看病。對小美來說,找活路差不多就是要飯。錢是要不到的,晚上或能帶回一碗泔水樣的米湯,或連自己也餓了一整天。有一天,小美發(fā)現(xiàn)戲班子里的十一弟不見了。拉大弦的對大家說,十一弟被老家人領(lǐng)走了。小美是不大信的,知道十一弟被賣掉了。這事兒不說破,大家心里似乎都好受點。小美有點心慌,可也等著那一天了。自己連被家人領(lǐng)走的份兒都沒有,賣掉就賣掉吧,不過是換一個地方,換一個人家吃飯。十來天前,師傅死了。小美把師傅拖上草席的時候,覺得他的身體輕飄飄的,像片樹葉一樣。師傅身上的皮膚徹底黑了,又透明了,肚子里的黃水似乎都看得見,一蕩一蕩,像是要脹破肚皮流出來。師傅臨死的時候?qū)π∶勒f,你以后要唱戲,要成角兒。小美心想,這一天恐怕是永遠也來不了了。
一
美坐在進城的大路邊。身后,是破廟子。南面,遠遠的是那座扁扁的城,像一只趴著動不了的灰色蟲子。路兩邊的田野枯黃,春天來了,生出一些孤零零的青草,沒有平添幾分生機,倒是更顯可怕,也不知道這地到底還有沒有人來種了。稀疏的草叢里,躺著幾具黑黃色的死尸。說不清楚是些什么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反正,每年青黃不接之時,都會有死尸倒在那兒。死尸的肚子鼓鼓的,胳膊和腿卻細得像麻桿。蠟黑色的臉上,眼睛和嘴張得大大的,露出一口焦黃色爛牙,那表情竟然像笑一樣。有烏鴉站在死尸的肚子上,間或聽到砰的一聲響,肚子破了,噴出一股惡臭的濃綠色腐水。
春風(fēng)吹得人身體輕飄飄的,人也餓得輕飄飄的。所以,那暖意之中又透露出一些令人不寒而栗的東西。小美想從那塊大青石上站起來,可腿還沒伸直,身體就晃了一晃,只得趕緊坐下來。地上有只螞蟻,正拖著一條不知從哪里抓來的白蟲子爬過小美腳下。小美真羨慕它,這饑荒年月還能有如此的收獲。他直盯盯地看著螞蟻,突然伸出手,把它連同白蟲子一起放進嘴里。嚼了幾下,除了有些酸苦的味道便再沒別的了。小美的眼皮有點沉,可還撐著不閉上,生怕一閉上,這輩子就算過完了。
聽人說,前段時間北面剛打了大仗。多大的仗呢?有幾十萬上百萬人吧。這些天,小美見到路上有向南去的潰兵,破衣爛衫,大多拖著槍。他們想是也餓得慌了,用刺刀在小美面前的盆子里翻了翻,沒找到能充饑的東西,又在小美的身上搜了搜,也沒找到什么,就繼續(xù)向南跑了。三三兩兩南逃的兵很多,遠處的莊子里時不時傳來哭聲、罵聲……
快到中午時,又開始過兵了。這些兵有隊形,步子比較快,差不多就是一溜小跑。有時,隊伍旁邊有三五個人邊跑邊說話,像是在商量什么急事兒,說完話,又各自散到隊伍里去。這些兵都穿著土黃色軍裝,不過細細看去,其中的土黃色也不大一樣。有一些土黃色軍裝左胸前有塊巴掌大的長方形白布,上面有字。另一些土黃色軍裝和那些潰兵身上穿的一樣。也只是細細看時才能發(fā)現(xiàn)區(qū)別,猛一看過去,都差不多。肥肥大大,鼓鼓囊囊,灰頭土臉,土黃色薄棉襖棉褲就是外衣外褲。不過,從他們的精氣神兒來看,肯定不是潰兵。后來知道,這都是些解放士兵,俘虜過來之后軍裝都來不及換,就跟著解放軍打仗了。
一片喘息聲。隊伍里的兵也是千姿百態(tài)。敏捷的,上身前傾,雙眼緊盯前方,嘴巴微張,穩(wěn)穩(wěn)地控制著呼吸。有瘦弱的,有肥胖的,跑起來就搖搖晃晃,嘴朝天,臉通紅,喘著粗氣,像離了水的魚一樣。敏捷的背上背了兩三支槍,還拽著那些走不動跑不動的人的胳膊,拖著他們向前趕。步兵過后有炮兵,炮都拆開了,由馬拉著,有的馱炮管,有的馱炮架。還有的馬拉著傷員,沒見有好人騎在上面的。
離小美不遠處停下來三個人,搬過幾塊石頭,支起鍋,點火做飯。水還冷著,就下了一個鍋底黃米。水燒開后,他們解開一只麻袋,向鍋里倒了半麻袋嫩綠的榆樹葉。一個中年漢子抽出刺刀,從麻袋里掏出一塊樹皮,把樹皮里側(cè)那層發(fā)白的瓤子削進沸水里。不一會兒,冒了尖的樹葉樹皮慢慢變成稠湯,沉到鍋底。那人又抓出一塊鹽,扔進鍋,用一只木柄長勺攪和了一攪和,對行進中的一支隊伍大喊道,飯好了,打飯啦!這支隊伍馬上離開大道,給后面繼續(xù)前進的隊伍讓開路。士兵們拿出飯碗,到鍋里打了飯,坐在田里的土埂上呼哧呼哧吃起來。
隊伍不停地過。這支隊伍吃完,走了,又來一支隊伍坐到田埂里吃。有的隊伍干脆不停下來,士兵們到路邊打上飯,邊走邊吃。菜湯的氣味隨風(fēng)飄過來,小美像被勾住魂兒似的,掙扎著站起來,拎著盆子走到隊伍的大鍋旁。他盯著大鍋里翻滾著的黃綠色湯水,心里琢磨著,那個胡子老長的拿大勺子的會不會給自己點吃的?如果他不給,自己該怎么辦?小美想好了,如果他不馬上給,就等到最后,那么大一口鍋,看上去沒什么了,可刮一刮還有不少。對了,我還會唱戲。我給他們唱一段,說不定能換口湯喝。當然,要先喝上湯,否則一點力氣也沒有。
小美也不敢靠得太近。他知道當兵的有槍,有槍就都很兇。他就那么不遠不近地站著,看著士兵們喝湯,一邊不自覺地抹口水。所有人都打完了,那個拿大勺子的朝小美招招手,也沒說話。小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過去,不知他什么時候看見自己的。拿大勺子的讓小美把盆子放在地上,把鐵鍋傾斜起來,刮呀刮呀,真的刮下大半盆子稠湯。他又往鍋里添了半碗水,晃了晃,也都倒進了小美的盆子里。這時,一直兇著臉的他突然笑了,伸手捏了一下小美的腮幫子,說,小伢子,餓了吧,快吃呀!
小美像得了個天大好處似的,端起盆子,猛喝了一口。怎么說呢,那滋味兒就像一條干旱得開裂的河床,一下子就流進了水,整條河都活過來了,有了魚,有了蝦。小美一邊喝一邊哭,也不是難過,也不是害怕,就是那菜湯下肚的感覺太好了,眼淚止不住往下流。
拿大勺子的把鐵鍋捆在木頭架子上,開始做出發(fā)準備。田里的士兵還在吃飯,吃得快的便把頭枕在田埂上,倒頭睡了。小美有了氣力,小心地問拿大勺的,我會唱戲,給大軍唱一段解解乏兒行不行?拿大勺的眼睛一亮,連忙興高采烈地把小美推到地頭,扯起脖子喊,大家伙兒精神精神嘍,小伢子給俺們唱戲啦!
小美趁這工夫把最后幾口菜湯灌進肚子,抹抹嘴,感覺肚子鼓鼓的,有水聲。他一張嘴,身段兒和唱腔兒就都回來了。別看剛才還餓得昏頭昏腦,唱起戲來卻一點不敢含糊,也是師傅這么多年打出來的吧。先唱了一段《打金枝》,把公主的傲慢和俏皮演得活靈活現(xiàn)。吃飯的士兵伸長了脖子向這邊看,躺下的也坐起來,滿是睡意的臉上咧出了笑容。唱完一段,有人喊,郭子儀的戲會不會唱?小美咳嗽了幾下,換了個身段兒和腔調(diào)兒,照貓畫虎地唱起來。唱過幾句之后,士兵當中有懂梆子戲的叫起好來。又有人問,郭公子的戲會不會唱?皇帝佬兒的戲會不會唱?士兵們問的戲都是《打金枝》里頭的,小美學(xué)得最早,自然很熟。當他唱到唐代宗教訓(xùn)女兒要明事理懂規(guī)矩的時候,放了一個很響的屁,把聽的人逗得哈哈大笑。
不一會兒,有個干部模樣的人喊道,好啦,好啦,快集合吧,再不出發(fā)就完不成行軍任務(wù)了。有人央求他說,指導(dǎo)員,再讓大家伙兒聽一段兒嘛。他咬咬牙,答應(yīng)了。小美又唱了《秦雪梅》當中的一段。這一段很悲切,小美最拿手,也最入迷,過去每回唱到這里,都能得到連連叫好。他喜歡這里面的那股悲勁兒,仿佛它就是自己的。有的時候,他會幻想秦雪梅是自己的娘,而自己就是那個死了爹的孩子。尤其是唱到秦雪梅上門吊孝那一段,十回有九回,他都是真在哭。
聽完這一段兒,士兵們戀戀不舍地背上背包,拿起槍,拍拍屁股上的黃土,到路邊集合整隊,準備出發(fā)。小美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對那個干部模樣的人說,這小家伙兒要是演喜兒就絕啦!那個干部模樣的人沒說什么,轉(zhuǎn)過身來,用袖口給小美擦了擦臉,從肩上解下糧食袋,往他的盆子里倒了一小把黃米。然后,轉(zhuǎn)身追趕已經(jīng)出發(fā)的士兵去了。小美望著遠去的隊伍,覺得好像丟了什么東西似的,突然間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大軍過了半個多月。這段日子,小美沒挨過餓,看到哪兒支起鍋,就在近處一站,都能得到一口吃的。東西有好有壞,有的菜湯里能漂著一些肥肉片,飯也是實實在在的稻米,有的連菜帶飯一鍋煮,稀稀溜溜的不經(jīng)餓。小美還看見過幾個帶短槍和背長槍的人去打獵,打回來幾條野狗,瘦骨嶙峋的。其中有一條不像狗,像是只野貓,也讓他們扒了皮,剁碎了,扔進鍋里煮吃了。小美分到了半盆子,湯上面漂著幾塊細細小小的骨頭。他端詳了幾眼,那骨頭太小了,肯定不是狗骨頭,放在嘴里嚼了一嚼,也沒啥特別的味道,能頂住餓就不錯了,管他呢!
經(jīng)過的隊伍稀疏下來,多是一些騾馬拉著的麻袋、木箱、機器,想是大軍快過完了。小美的心慌慌的,大軍要是真的都走了之后,該干點啥?該去哪兒?這天,他從隊伍里討了一盆子飯,吃過之后,又給隊伍里的人唱了幾段戲。他們要走了,騾馬大車吱吱嘎嘎地挪動起來。小美跑到大路邊,覺得有些話堵在嗓子眼兒,卻不知道這話是什么,又該怎么說出口。這時,他就看見秦雪梅來到眼前,伸出手臂把他摟在懷里,說道,我的孩兒啊,娘在這兒呢!
娘的懷里暖乎乎的,仿佛冰天雪地里的一座小茅草屋,又仿佛驚濤駭浪中的一條小船。小美覺得自己孤零零的,仰起臉,咧開嘴哭起來。
這時,真的有雙手捧住了小美的臉,一個清亮的嗓音從頭頂傳來,小弟弟,別哭啦!透過蒙眬的淚水,小美看到一張年輕姐姐的臉,又看不大清楚,只覺得這臉就是秦雪梅的臉,但比秦雪梅的臉更真實,更美麗。小美拼命地想把到了嘴邊的話說出來,可偏就說不出口,于是,他便愈加用力地大聲哭起來。
那聲音問,小弟弟,你哪里疼嗎?小美哭著搖搖頭。那聲音問,那你是餓了嗎?小美搖搖頭,哭得喘不過氣來。那聲音又問,你的爸爸媽媽呢?小美哭聲更高了,渾身一顫一顫一抖一抖。
那聲音問,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小美抽噎著回答,小美。他突然感到對方的雙手戰(zhàn)栗了一下,然后拿出一塊白色的手帕,擦掉他臉上的淚水和泥污。姐姐仔細地打量著他,把他的頭發(fā)撩起來,又撫摸著他的鼻梁和臉頰,喃喃地問,你真的也叫小美嗎?小美憋住哭,點點頭。姐姐又問,剛剛是你在唱戲嗎?小美又點點頭。姐姐好像猛地下了決心,問道,小弟弟,你怕苦不怕苦?小美似乎預(yù)感到了什么,不過那預(yù)感正是自己想要的。于是他使勁搖搖頭。姐姐又問,小弟弟,你愿不愿意跟我們走?。啃∶劳鄣囊宦暬杼旌诘氐乜蘖?,因為堵在他心里頭的原來就是這句話。
二
不久,部隊進入大別山,準備從這里一路南下,到長江邊。
此時,經(jīng)過幾次大的戰(zhàn)役,敵人已無力在長江北岸作戰(zhàn)。他們把主力撤到南岸,試圖憑借這道又白又寬的大水保住長江以南的地方。
山路綿延在蒼翠的大山里,繞幾道彎,上了山,越過山頂,再繞幾道彎,就到了另一座山。路兩旁的大樹與灌木又濃又密,向路的上方瘋長,像是要把山路抱起來似的??諝庥譄嵊殖?,讓人呼吸起來很沉重,很快就大汗貼身。大別山里的村子星羅棋布,有幾十戶人家的,有上百戶人家的,還有三五戶人家的。路邊有村子,大山深處的水塘子邊、溪水邊也有。只是老百姓都躲進山了,剩下的人見了隊伍也不說話,問什么都搖頭,連向?qū)б舱也坏?。臨進來之前,上級講過,這里曾經(jīng)是我們的隊伍幾進幾出的地方,斗爭很殘酷。我們離開之后,敵人對幫助過我們的老百姓進行了血腥的報復(fù)。
霓云向大山的東面望去,那邊是南京,是自己的老家。雖然回不去,但氣候卻越來越熟悉,讓她記起了家鄉(xiāng)的感覺和味道。她的身后是小美,雖然每天要走四五十里山路,卻一直咬牙堅持著。
傍晚,部隊在莊子里宿下營。霓云讓小美坐在一張干草鋪上,燒了盆開水,把他的腳燙得紅紅的。燙過之后,她坐在小板凳上,將腳放在自己膝蓋上,捏了幾分鐘,用針把腳底板上的泡從兩頭刺破。泡里的水流干凈之后,霓云抹了幾下頭發(fā),抽出一根留在指間的長發(fā),穿進水泡里。她對小美說,到灶坑那邊坐著去吧,趁熱把水泡上的皮烤硬,以后就不會疼了。別睡著了啊,小心把腳燒熟了,明天早上咱們可就吃烤豬蹄子啦!
另一間屋子里住著師電臺,剛剛架好,吵吵鬧鬧的,有滴滴答答聲,有對著話筒喊話聲,還有進進出出開門聲、跑步聲、吆喝聲。霓云從大車上卸下來一只木板箱,放上油燈,開始刻鋼板。這是師政治部辦的小報。稿子師首長都看過了,也改過了。她畫了一張版式的草圖,師首長也沒意見。師長親自寫了一篇稿子,有好幾個白字,有的字不會寫,還畫了個圈代替。他把稿子交到霓云手里,呵呵地笑著說,霓大干事,你文化高,給俺順一順。唉,政委交代的活兒,真不好干!叫俺打仗那行,百萬軍中取上將人頭,絕不含糊。讓俺寫文章,這是他娘的要把我往死里逼?。“ρ?,說粗話啦,抱歉抱歉!哈哈,反正俺是把十分力氣都使上了,你多費心啦!
刻十幾個字,霓云就要抬起頭,看看正在烤腳的小美。他的臉映著跳動的火光,呈金色,眼睛亮晶晶的,顯得眉眼特別濃重鮮明。霓云在心里念著一個名字,小美,小美。一九三七年冬天的南京城里,在那個日本兵屠殺的紅色夜里,小美弟弟死了。為了救自己,被日本兵挖掉雙眼,推進了秦淮河里。十二年過去了,而眼前的這個男孩子也是十二歲,也叫小美,難道他真的重生了?這些年里,小美弟弟的臉在記憶里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永遠都是當年的樣子??墒牵斈拊瓶吹窖矍斑@個男孩子的臉時,小美弟弟就變成了他的樣子,再沒分別。當年,我十三歲,現(xiàn)在,我二十五歲,小美弟弟依然還是十二歲。而且永遠都是十二歲。
想著,刻著,霓云的眼皮就沉起來。行軍一天,這本是很正常的事??沙鲂髤s不能耽擱??体e了字,如果及時發(fā)現(xiàn)還好。在刻錯的地方抹上白蠟,拿木棍點上火遠遠一烤,蠟融化了再刻上正確的字就行。最怕是刻漏了字,或多刻了字,那就難辦了。如果小報刻好了才發(fā)現(xiàn),真是想死的心都有。還有一次,霓云實在撐不住,趴在鋼板上睡著了,一覺醒來天已經(jīng)快亮了。行軍路上,就要把印好的小報發(fā)到連隊去。怎么辦?怎么辦?那一回,霓云的頭皮都炸了。從此,一有困意,反倒是更提心吊膽了。
突然,堂屋里傳來一聲尖叫,是小美。霓云跑出門,見小美站在偏屋的門檻上,渾身發(fā)抖。旁邊屋里司令部的幾個參謀也跑了出來,看發(fā)生了什么。偏屋里黑洞洞的,一般來說,那里會裝一些平時不用的農(nóng)具或壇壇罐罐。一個參謀舉起手槍,慢慢向里走,另一只手向前伸出火把。觀察了一下,他把手槍插進腰里,走了進去,并且對霓云揮了一下手。霓云跑過去,借著火光,看見一個老太太坐在半塊石磨盤上,臉朝著墻,一動不動。
霓云把老太太扶出來,坐在灶臺旁邊的一只木箱上。有人拿來一盞油燈,放在她旁邊。大家仔細看去,才發(fā)現(xiàn)老太太是個瞎子。她哆嗦著,一只手擋在臉前,另一只手像是推著什么東西,顫顫巍巍地哀求道,大人們啊,行行好吧,不是他們的錯呀!別再殺人了,人都讓你們殺光了呀!她的聲音脆弱沙啞,像一片枯黃的楊樹葉,稍一碰,就要碎得七零八落。
老太太的耳朵也聾,一直重復(fù)著那幾句話。有人說,把偵察科的王參謀找來,他的老家是大別山的。王參謀叫王大心,過去一直在山里打游擊,兩年前加入從中原挺進大別山的大軍,很快當上了連長。不久前,上級考慮他對這一帶山區(qū)比較熟悉,便把他調(diào)到這支部隊任師偵察參謀。
王大心靠近老太太的耳朵,喊道,奶奶,別怕,我們是大紅軍!老太太渾身一哆嗦,沉默了許久,輕聲問,你們又回來啦?那聲音里帶著怨氣。王大心答,我們回來啦!老太太說,民國十九年,你們走了,民國二十二年,你們走了,民國二十四年,你們走了。兩年前,你們來了又走了。這回,你們到底還走不走???
王大心喊道,我們馬上還要走!但是,這一回和過去不一樣,敵人跑了,跑到長江南邊去了,我們是去追他們!敵人回不來啦!
老太太喃喃地叨咕著什么,又問,我可怎么信你的話呀?
王大心問,奶奶,你還記得蘇維埃的老趙嗎?
老太太說,那是個好人,來過這一帶山里面,土匪、保安團、東北軍、廣西兵都怕他。不過,死了也有十來年了吧?
王大心說,我過去就是他手下便衣隊的。我一直在大別山。相信我,這回敵人是真的回不來啦!
老太太問,是真的嗎?
王大心說,是真的。
老太太又問,我有個問題一直不敢問?,F(xiàn)在,我豁出老命要問問你們。
王大心答,你問吧。
老太太說,我有一個兒子,民國十九年跟著大紅軍走了,如今快二十年啦!我要問問你們,知道一個叫李娃子的人嗎?
站在人群前面的師政委走上前來,說,媽媽,他還活著,他在騎兵團當團長呢!那個團現(xiàn)在在大別山的東邊,離這兒幾百里。
老太太問,你說什么?
師政委跪在老太太面前,大喊道,媽媽,你兒子還活著呢!他當團長啦!
老太太聽錯了,把師政委當成了自己的兒子,用手摸著他的臉,嘴唇顫抖著問,真的是你嗎?
師政委大聲答道,是我呀!
老太太突然扯住他的頭發(fā),使勁揪著搖著,哭號著喊道,小狼崽子?。∧氵@一走,可把你爹你娘你兄弟姐妹都給坑死了呀!
老太太一把把政委的頭摟在懷里,喊道,我的兒呀!我的兒呀!我的兒呀!你快把我一槍打死吧!見了你,我就活夠啦!
這時,從人群里鉆出一個營長,也跪在老太太面前,焦急地問,媽媽,你還記得李家榜子嗎?那里有個水塘,塘子邊有一戶人家專門做魚蝦醬,都賣到南京去了。那家男人叫李蝦蝦。
老太太說,記得,向北隔兩座山,就是李家榜子。李蝦蝦這個人早死了,可怎么死的記不得了。別說是他,那個村子都給燒了。
營長又問,我還有個妹子,叫李小魚,她怎么樣了?
老太太說,她死得可是慘??!是叫白狗子用馬刀給劈死的。這廣西兵,真獸性啊!
營長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愣愣地瞅著屋頂。被人拽回去之后,一宿沒睡,就這么直勾勾地看著大山。
半夜里,有人摸進了營長住的屋里。那人點亮燈,對營長說,還記得我嗎?我是老五。營長端詳了他一會兒,說,記得,咱們一起當?shù)募t軍。我還以為你犧牲了呢,原來是跑回家了。那人又說,當年回家之后,沒辦法,又去做了土匪。我就是想問問你,如今大紅軍又回來了,蘇維埃會怎么處置我?營長沉默了許久,說,那就看你做沒做過禍害人的事情了。那人低下頭,不說話,悄悄地走了。
第二天清晨,隊伍離開村子時,人們看見老五在村口大槐樹上上吊死了,樹下倚著一桿槍……
三
長江,繞著大別山南麓走了一個大彎,然后向東向北,流向蘇南浙北那片富庶之地,最終歸入大海。
小美坐在一條裝有柴油馬達的機帆船上,于茫茫夜色里前進。大別山在身后緩緩遠去,寬廣無邊的深藍色江水搖搖晃晃地托舉著小船,一聲聲水浪悠揚地撞擊著船舷。霓云坐在他的旁邊,兩人都不會水,懷里各抱著竹筒,如果船給炸翻了炸沉了,這個東西可以讓你浮在水上。
暗沉沉的江對岸,有炮彈爆炸發(fā)出的橙紅色火光,離得很遠,像一團團發(fā)亮的棉花球。紅光閃過許久,才有一聲接著一聲悶悶的爆炸聲傳來。對岸山上也有炮彈打在江里,掀起米缸粗細的水柱,水花落下時把江面拍打得噼噼啪啪脆響。隨之而來的是大浪,把船舉上浪頭,又拋入浪底,像搖籃一樣上下翻飛。有船被擊中了,在一團耀眼的火光中,看到船體裂成兩段,或一下子碎成幾塊,無數(shù)木板飛上了天,還有很多人落入水中。于是,就聽見大叫聲、拍水聲,有許多個人腦袋在閃光的水面上掙扎。有人被救上了船,有人漂向了下游,水上漂著無數(shù)帽子、紙片、木板,還有一團團一股股一縷縷血水。
浪花像暴雨一樣劈頭蓋臉而來,幾下子就把人淋得濕透了。霓云坐到船底,小心著不讓大浪把自己掀到江里,又昏頭轉(zhuǎn)向地嘔吐起來。顛簸之中,她一手抓著油布包,里面裝著鋼板、蠟紙和印好的小報,另一條胳膊抱著小美的頭,把他摟在懷里。小美把臉貼在霓云的臂彎里,閉上眼,雙臂使勁兒抱著她的腰,聽著她的心在怦怦跳。說也怪,抱在一起也真的不怕了。霓云想起十幾年前的冬天,自己從南京城里逃出來。那次,身后是著火的六朝古都,是死了的親人,還失去了小美弟弟。一個人孤孤零零地過江,撿回一條命,卻不知該向哪里去?,F(xiàn)在,小美弟弟就在懷里,再也不分開了。想到這兒,霓云心安下來,也就覺得沒什么好怕的了。
幾顆照明彈在空中亮起來,江面上密密麻麻都是向南岸進發(fā)的船只。敵人的抵抗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強大,或許他們早就沒了決一死戰(zhàn)的心氣兒了吧。南岸打過一陣子炮之后,就被江北的炮火打得不聲不響了。下游方向來過幾只軍艦,開了幾炮,就又走掉了,全沒有拼命的架勢。天快亮?xí)r,渡江先頭部隊已經(jīng)搶占了灘頭陣地,并且繼續(xù)向南前進了幾十里。只一上午工夫,就有幾萬人從這里過了江。
船到南岸,霓云跳進水里,又從幾個浪頭里鉆出來,爬上了江灘。小美先站起來,把霓云拖到一塊大青石下。不遠處的山上樹林里還響著槍聲,不時有冷槍子彈打在水里。霓云吃力地喘著氣,望著蒼白色的江面。終于,她感到十幾年前的記憶不再讓她恐懼疼痛了,那些充滿血腥、烈火、慘叫的情景與眼前的景象重合在一起,被另一種略帶著幸福的感覺所取代。她站起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拉起小美的手,說道,弟弟,咱們走吧,可不能掉了隊!
在小美的印象里,過了長江以后,就是一重接著一重的大山,還有永遠也走不完的山路。這天上午剛剛開始行軍,山里霧蒙蒙的,霧像是雨,雨又像是霧。水汽迎面打在臉上、身上,很快就像掉到水里又給撈出來似的。吸進一口空氣,就會在嘴里、喉嚨里、鼻孔里積下一層霧水,越積越厚,以至于總是怕嗆著。小美大張著嘴,奮力呼吸。他肩上掛了只圓筒米袋子,重重在壓在胸口,喘不過氣來。霓云走在他的身后,不僅背著鋼板、油墨,還替小美背著一桿步槍。她的衣服早打濕了,緊緊箍在身上,額上的頭發(fā)也一縷一縷貼在潔白的皮膚上。她對小美說,不要回頭看,也不要說話,只管往前走。說完,便沉默了。
十幾天前,他倆都得了瘧疾,發(fā)燒時渾身哆嗦得像篩子。所幸,兩人發(fā)燒的時間不一樣,小美在傍晚,霓云在中午,時間很固定。所以,他倆把打擺子叫“上班”,誰上班了,另一個就扶著行軍?,F(xiàn)在,上班的時間沒到,但還有一種病讓小美很心焦,疥瘡。這段日子,衣服和身體似乎就沒干過,總是潮乎乎的,疥瘡大概就是這么得的。開始是大腿根兒生出幾顆紅點,很癢。撓了幾下,越撓越癢,撓出了血也止不住癢。而且,紅點迅速擴大,變成一大串,一大片,癢的面積也隨之迅速擴大。從大腿根兒向屁股溝,然后向小腹蔓延,不知怎么回事,現(xiàn)在連腋下都有了。那種癢是鉆心的癢,讓你沒法睡覺,沒法想事情,沒心思吃飯,沒心思干事,必須無時不刻全力去對付它。把所有地方抓撓過一遍之后,汗水把血淋淋的皮膚蜇得劇痛,那癢勁兒才稍減一些。可過了一會兒,那種奇癢便再次如洪水一樣襲來,讓你心生絕望。小美想,如果照這樣下去,紫紅色的斑塊很快就會越過脖子,連臉上都要有。那樣的話,這張臉也要爛掉了。
還有拉肚子。剛剛站起來,沒走上幾步,腸子一陣涼,有股稀水就要噴出來,憋也憋不住。幾泡之后,腿也軟了,頭重腳輕,肩上的米袋子千斤重,壓得脊梁骨快折了。有無數(shù)次,小美坐在地上,心想,再也爬不起來了,死在這兒算了。每在這當口,都是霓云走回來,拽他起身,扶著他走一會兒,或者等他一會兒。有一次,霓云對小美說,我死都不會丟下你不管的。打那兒之后,小美就再也沒動過放棄的念頭。
山里的天氣說變就變,狂風(fēng)在頭頂吹過,從山峰上傳來嗚嗚的鳴響。雨一樣的霧就散開了,天空是水洗過的藍色,太陽好像平平常常地掛在半空中。小美也是最近才嘗到這大太陽的厲害,知道了在南方的大山里,最可怕的還不是潮濕、瘟病和永遠不見盡頭的山路,而是酷熱。
太陽出來不一會兒,渾身的汗水像沸騰了似的,還是那么潮濕,也不干,但就好似一盆開水潑到了身上,還好像你下到一個滾燙的澡池子,泡幾分鐘,出一點汗還很舒服,可要是把你按在里面,你無論怎么掙扎也出不來,那可就要命了。頭頂、脖子、后背給曬得發(fā)燙,不能碰,一碰就像是要把皮膚也蹭掉似的。喉嚨干透了,身體晃晃悠悠,腦子昏昏沉沉,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水。水,水,水!霓云身上有一只繳獲來的美式軍用水壺,但是連半天都支撐不住。
路兩旁三三兩兩地坐著、躺著、趴著中暑的、發(fā)病的、受傷的戰(zhàn)士。意識比較清醒的,就使盡最后一點力氣,往林子里、草叢里爬,那地方?jīng)]太陽,曬不死。堅持一下,可以等到后面的收容隊來。而那些神志不清的,則伸著四肢,直接暴曬在太陽下,霓云走上前去一個一個推,有的睜開眼瞅瞅她,嘴里咕噥幾句,有的連眼睛都睜不開,嘴巴吸進一些氣,又吐出一些氣,吸的沒有吐的多。還有很多拉肚子的,就蹲在路邊。霓云別過臉去,不往那邊看。蹲著的戰(zhàn)士們看看她,也不臉紅,低下頭,用油布遮一遮,就當作相互看不見。小美看見一個士兵蹲在那兒,上身晃了幾晃,蹲不住了,側(cè)著身子倒下去。小美還以為他是昏死過去了,上前搖了搖他的腦袋。這個戰(zhàn)士笑著對他說,小家伙兒,我只是休息一會兒,把肚子拉干凈了,就繼續(xù)往前走。
在一處下坡路邊有座竹棚子,棚子旁有個水洼。小美看到一群士兵趴在水洼旁邊,撅著屁股喝水。兩個拿著短槍、干部模樣的人在后面高聲大喊,這水不能喝呀!要命就不能喝呀!兩人見高喊沒用,就用力拽著士兵們的領(lǐng)子,一個一個把他們拖到水洼遠處。而士兵們真是渴瘋了,拖走了,又一個猛子竄回來,頭扎在水洼里不顧一切地喝。一個干部向天上放了三槍,聲嘶力竭發(fā)大吼道,都過來集合,誰再喝一口,就地槍斃!
士兵們看了看他,又戀戀不舍地看了眼水洼,抹抹嘴,慢慢爬起來,排成隊伍遠去了。小美和霓云走過去,看了看,水洼里生滿了紅色的、綠色的小蟲子,拇指長,還漂著幾只野貓、野鼠的尸體,邊緣漂著幾堆黃色的東西,仔細一看,竟是糞便。不知是人還是動物留下的。倆人呆呆地瞅著洼里的水,小美突然把嘴埋進水里喝起來。霓云使勁咽了口唾沫,猶豫了一下,然后拼命拉住小美的一條胳膊,把他拖到了十步開外的地方。小美像瘋了一樣看著霓云,咬她的手,推她,踢她,但霓云咬緊牙,任他怎么掙扎也絕不松開手。小美折騰了幾下,自己也暈了,身體軟下來。霓云躺在那兒喘著粗氣,動彈不得。
不知躺了多久,倆人回到山路邊時,師部已經(jīng)走遠了。后面上來的是炮團的隊伍。紅土路經(jīng)過無數(shù)人的踩踏,又稀又滑,加上又渴又餓又累,暈頭轉(zhuǎn)向,即使是精力十分集中,也會時不時栽上一個大仰八叉。所以,山路上都是一身紅泥巴的泥人。炮團的山炮都拆成大部件,捆在馬背上馱著。馬有美國馬、日本馬和中原馬,前兩種馬是從敵人那里繳獲來的,后一種馬是從北方帶過來的。美國馬身板最壯,也最能馱,炮架子、炮管子都放在它們背上。日本馬嬌貴,愛生病,過了江之后走獨木橋都打哆嗦,生病的更多。它們和人一樣,發(fā)燒,拉稀,腸子打結(jié)。腸子打結(jié)是要命的病,輕的要用蒿草薰鼻子,重的要由人來掏,就是在手臂上抹上油,從肛門里伸進去,把腸子捋通了。
前面咣當一聲響,一匹馬倒下了,背上的炮管子脫離了繩索,蹦蹦跳跳地滾下山去。兩名戰(zhàn)士連忙去追,剩下的圍在倒地的馬旁邊。馬努力地想站起來,脖子一翹一翹,眼睛睜得大大的,可怎么也立不起腿。一股股白沫子從嘴里冒出來,打著大噴嚏。一個戰(zhàn)士急得直流眼淚,從腰間抽出水壺,對著馬嘴往里灌??伤鞑贿M去,馬一邊掙扎著,一邊從嘴里吐白沫,從鼻孔里流血水。沒過多久,馬就不動彈了。一個背著鐵鍋的人拎著砍刀,猶豫著問,要不,咱帶走兩條馬腿吧?真的是沒糧食了呀!幾個戰(zhàn)士瞪著血紅的眼珠子說道,那怎么行!吃誰的肉也不能吃馬肉?。〉媒o它挖個墳,你們要是干不動了,我們來挖!
霓云和小美繼續(xù)向前走時,那幾名戰(zhàn)士剛剛用手在紅土坡挖出了一個坑。一名戰(zhàn)士抱著馬脖子,嚎啕大哭。另幾個戰(zhàn)士把馬拖到坑里,一邊填土一邊給馬磕頭。其他馬匹遠遠地瞅著,對著大山長長地嘶叫……
四
傍晚時分,兩人才走下山。不過,聽人說師部也在前面不遠處宿營了。太陽在山峰上只剩下紅彤彤的一半,空氣中的潮熱卻一點不減,人就像被扣在一只蒸鍋里。
霓云解下裝鋼板和小報的油布包,把槍靠在樹下。小美把糧食袋掛在樹杈上,也坐了下來。兩人背靠著背,衣服濕淋淋的,一句話也不想說。可不管怎么樣,這一天的行軍算是結(jié)束了。小美眼皮沉沉的,渾身有種很舒服的感覺。
這時,有人走了過來。小美抬頭看了看,隱約記得是管軍裝被褥的軍需助理員老崔,山東人。他的一條腿被子彈打了個洞,骨頭沒接好,整天流膿水,只能拄著樹枝走,而且越走越慢,漸漸跟不上隊伍了。他的疥瘡也生得特別嚴重,脖子紫紅紫紅的,抓出的血把領(lǐng)子都染紅了。他把糧食袋、雨布掛在樹上,從背包上抽出兩雙草鞋,也掛在了樹上,認真仔細地理了理。
老崔對小美笑了笑,把短槍連同皮帶皮套從腰間解下來,遞給小美,說,小娃子,送給你吧!跟著隊伍走,別掉隊。說完,他慢慢向路邊的林子深處走。過了一會兒,林子里傳來轟的一聲響,冒出一股灰黑色濃煙。小美后來想想,當時已經(jīng)覺出他說的話不對勁兒,也猜到了他想干什么。只是一路上見到太多的生死,覺著說什么都無益了。
夜深時分,霓云才在一片樹叢里找到了師政委。他坐在一塊青石上,面前擺了兩只裝手榴彈的木箱子,上面有盞馬燈。頭頂上,在幾棵樹之間拉著塊桐油雨布,可以遮風(fēng)擋雨。他的額頭上還掛著豆大的汗珠子,一臉蒼白,說話的聲音有些虛弱,看樣子是剛打過擺子。他使勁笑了一下,說,唉呀!是你們倆??!真是太好了。
政委又說,沒掉隊就是好樣的!唉呀,唉呀,見到你們倆真是親??!
剛才還沒覺得有什么,讓政委這么一說,霓云的眼睛倒是紅了。政委笑了,說,唉呀,看看你,老同志了還哭鼻子。我這有水,燒過的。我還沒喝呢,讓你倆趕上了,快喝吧!
霓云說,來的路上,看見老崔死了,自己拉了手榴彈。政委低下頭,想了半天,說,老崔我知道,他是不想連累別人。
政委把馬燈掛在樹枝上,拍了拍木箱子,說,坐會兒吧,歇歇。
他又說,老崔和我是一年當兵的,能走到今天不容易。他要是不想活了,那就是真的沒法子了。過雪山之前,我的膝蓋給子彈打穿了,一瘸一拐走不了路。上級給了我?guī)讐K銀元,讓我留下來養(yǎng)傷。我不干,拄著木頭棍子跟著隊伍走。上了雪山之后,老崔的眼睛看不見了,雪盲。我倆一個瘸子一個瞎子,相互攙扶著,兩只眼睛三條腿,竟也翻了過來。那個雪山啊,有的人坐在路邊休息,坐著坐著就起不來了。有的人剛才還好好的,突然就一頭栽在地上,也起不來了。唉,真想上去扶一把??!可是,你要是去扶了,可能也就倒在那里了。那種滋味兒,沒經(jīng)過的說不明白。后來聽說,紅軍留在大別山的傷員,還有留在長征途中的傷員,大多都沒活下來,讓地主或追兵搜出來就給殺了。你想想,傷員嘛,躲不了,藏不了,落到他們手里……
過草地的時候,沒吃的。人餓得褲腰帶都系不住,怎么系都往下掉,也真是奇怪,現(xiàn)在也沒琢磨明白是咋回事。路邊就三個五個坐著走不動的戰(zhàn)友,他們說,你們先走,我們養(yǎng)足了力氣追你們??烧l都知道,這茫茫草地,幾百里都沒人煙,走出去就走出去了,停下來就是等死。當時還下著大雨,回頭看著戰(zhàn)友坐在大草地里,一個個瘦骨嶙峋,心里頭就跟他們道別啦!那可真是生離死別啊!道過別,再回過頭想想自己,自己就一定能走出去嗎?所以,咬著牙往前走吧!不敢停下來,一步都不敢停。二過三過草地的時候,戰(zhàn)友們的尸體還在那兒呢,相互靠在一起??梢簿褪沁h遠地看一看,心里打個招呼,不敢上前去給挖個墳,立個碑什么的,身體不允許??!
政委擦了一下眼睛,說,唉呀,這么多年,眼淚早哭干了,也不知怎么就對你們說起這個了。以后,你們要是發(fā)現(xiàn)誰見了戰(zhàn)友犧牲還是那么木呆呆的,不哭也不吭氣兒,就知道是咋回事兒了。
他勒了勒皮帶,把風(fēng)紀扣扣上,使勁站起來,說,實話跟你們講,現(xiàn)在的情況不大好。雖然敵人是一路逃,咱們是一路追,基本沒打過什么大仗,可敵人的主力還在,他們是在往家跑,而咱們是要打到他們家里去。你想想,他們能不跟你拼命嗎?而且,他們這一路逃,把沿途的糧食物資都刮干凈了,帶不走的也給燒了,咱們沒糧啦!這樣下去,餓也把部隊給餓垮了。
他又說,半夜里有個征糧會,你們跟我去吧。這事有危險,本是不應(yīng)該安排女同志去的??墒歉筛锩?,也沒工夫分什么男同志女同志了?;钪?,死了算。任務(wù)來了,行不行你就硬著頭皮頂上去干吧!唉呀,咱們得出發(fā)了。
向前二十里,翻過一座山,有個縣城。征糧隊已經(jīng)提前出發(fā)了,由地方黨組織的同志把方圓幾十里的保長甲長都召集在一起。說是半夜開會,政委帶著兩個警衛(wèi)員,還有霓云和小美,天快亮才到,一身泥水,疲憊不堪。
開會的地方不在縣城內(nèi),不安全,而是在城外莊子的一家祠堂里。政委坐在長條桌的正中,征糧隊和地方黨組織的同志,還有霓云坐在兩邊。政委悄悄對霓云說,知道為什么叫你來嗎?有個女同志在,老百姓不害怕。
政委示意地方黨組織的陳同志先講。陳同志點點頭,突然拔出匣子槍,咣當拍在桌子上,大喝道,在座的都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你們都給我聽好了,白狗子這回是徹底地完蛋啦!現(xiàn)在,是大紅軍坐天下,是窮人坐天下!
他放低聲音,說,我知道,你們當中還有人動著心思,盼著白狗子回來給你們撐腰。他猛地用拳頭捶了一下長條桌,吼道,你們趁早都死了這條心!
陳同志大聲道,我再說一遍,紅軍的糧,一粒也不能少!誰想糊弄俺,你就問問這鐵家伙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說完,他拿起槍,在屋里放了一槍,把頭頂上的瓦片打碎了。槍聲過后,一縷縷灰塵在昏暗的火把光里飄著,祠堂里鴉雀無聲。
這一聲槍響把霓云嚇了一跳。她的心怦怦跳著,手暗暗捏著衣襟。小美站在她的身后,手放在她的肩上,微微發(fā)抖。霓云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輕輕拍了拍小美的手背。
陳同志又大聲問,有交不上來的嗎?還是一片寂靜。他大聲說,那就散會!
人走了之后,政委對陳同志說,唉呀,我說同志!你說話好兇??!咱黨的同志可不能這么跟群眾講話!
陳同志看了一眼政委,沒說話。他走到祠堂門口,看看人都走干凈了,又關(guān)上門,轉(zhuǎn)身一把抱住政委,大哭起來。他哽咽著說,我們這些干地方黨的人,都是血雨腥風(fēng)、九死一生過來的。首長,你能明白么?
他抓起政委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說,紅軍來了走,走了來,可我們不能走,就是油鍋等著俺,也不能走啊!當年,這里是根據(jù)地,現(xiàn)在,活下來的老同志用巴掌都能數(shù)得過來!
陳同志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道,不解釋了,只盼著能把糧食吃到咱戰(zhàn)士們的嘴里。這么多年,從沒把自己的命當回事兒過。你們快打勝仗,俺好活著看一眼蘇維埃在太陽底下坐天下。
政委拍拍他的后背,說,放心吧,放心吧,這一天馬上就到了。
五
同志哥,
別掉隊,
高山大海無所畏!
同志哥,
你看他,
三三四團的劉啟家,
疥瘡瘧疾都不怕。
上午打擺子下午拉肚子,
拄著木棍還往山上爬!
同志哥,
加油啊!
最后一仗啦!
打到大海邊,
解放全中華!
早晨,霓云向老鄉(xiāng)借了塊門板,貼上黃麻紙,用鍋炭水寫了五個大字“解放全中華”。她把門板立在路邊的一棵樹下。小美一邊打竹板,一邊唱起霓云教給他的順口溜。順口溜是現(xiàn)編的,都是真人真事兒,比如這個劉啟家,昨晚剛被作為全師通報表揚的對象刻到了小報上。兩個人唱著,眼睛也注意分辨路過的隊伍,心里頭數(shù)著,一營過去了,二營過去了,三營也過去了。等到他們跟著的那個團快過完了,也得趕快還了門板,帶上東西,跟著隊伍一起走。在這大山里頭,掉了隊可是要沒命的。
小美唱了一會兒,霓云開始唱。小美看了看她,低下頭,從身上的薄棉襖棉褲洞里往外拽棉花。從豫南出發(fā)后,部隊就發(fā)了這么一套衣服。那個時候穿著正好,進了湘贛可就熱得不行,跟夏天裹了件棉被差不多。那也得穿,而且大家也都這么穿。小美拽滿一把,捅了捅霓云,把棉花遞給她。霓云低頭看了看,唉呀一聲,連忙抓起那把棉花,躲到樹后去了。原來她的褲子被血浸透了,正從褲腳往下滴血。
小美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似的,繼續(xù)唱著。不久,霓云從樹叢里鉆出來,褲子濕淋淋的,肯定是找了個河溝涮了涮,又穿上了。她笑著對小美說,看不出來,你還什么都懂。小美說,我過去可是唱旦角的,女子的事情當然什么都懂。他指了指身上的薄棉襖棉褲,說,夠你用一陣子的了。
雖然戰(zhàn)士們又病又餓又熱又疲憊,但大家的心情卻是高興的。就像小美在那段順口溜里唱的:這是“最后一仗”啦!過去,是在槍林彈雨里生活,經(jīng)歷過無數(shù)生生死死,沒指望過活著見到好日子到來的那一天。現(xiàn)在不一樣了,好日子近在眼前,好像伸手就能摸得著。很多人都想著,這仗快打完吧,不圖大富大貴,三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還是有得過的。
這段日子,師長和司令部跟前衛(wèi)團一起行軍,副師長和后勤部跟中間一個團,政委和政治部跟后衛(wèi)團。敵人一直不見蹤影,偶爾有一小股,穿著大褲衩子、短袖上衣,腳上蹬草鞋,放幾槍就跑,翻山越嶺比猴子還靈活,一晃就消失在密林里。南方女人也一樣,光腳走在水田里,五根腳指頭張著,挑著百十來斤重的扁擔還能在田間路上小跑著前進。北方來的隊伍就只有干瞪眼的份兒,身上雖是輕裝,可腳陷在泥里硬是拔不出來,還時不時滑個大仰八叉,更別提小跑著前進了。
霓云和小美追上了隊伍,看見政委拄了根棍子,和后衛(wèi)團團長走在一塊兒。他的馬馱著宣傳科的油印機,團長的馬馱著四袋糧食。此時,路兩旁的山越來越高,山峰頂上飄著灰白色的烏云,慢慢移動,隨時都會下雨。前方的大山拐了幾道彎,路也消失在山坳里。每個團之間相隔四五里路,前衛(wèi)團與后衛(wèi)團之間差不多有一二十里的距離。尤其在拐彎處,電臺信號時強時弱,聯(lián)系起來非常困難。
政委仰頭向山上的云霧間望去,對團長說,要說怕,現(xiàn)在就是我最怕的時候。敵人手里還有好幾個軍,主力師也有四五個,他們都躲在哪兒呢?難不成他們就甘心一直撤到大海邊?那可能嗎?我要是敵人,那一定是現(xiàn)在,就在這里,撲上來,往死里咬上一口。因為,雖然我們是在追敵人,可也是我們最脆弱的時候。
政委的話剛講完,前面的山坳里便騰起濃煙,接著傳來密集的爆炸聲。不大一會兒,又有炮彈落到山路上行軍的隊伍里。仰頭望去,敵人的炮兵早已埋伏在了大山頂峰。炮擊過后,密密麻麻穿草鞋和大褲衩子的士兵從半山腰,從山腳下向山路上沖過來,像一股股土黃色的泥石流。
林子里傳來噠噠噠、噠噠噠的機槍響聲,子彈嗖嗖地在頭頂飛過。小美慌忙躲到一匹馬肚子下,只聽見政委對團長說,三個營占領(lǐng)正南、西南還有東南三座主峰,電臺跟著我走。小美低下頭再抬起頭的工夫,政委和團長已經(jīng)不知去向。人群迅速散開,山路上只留下一些犧牲戰(zhàn)士的尸體,還有大車和一群不知所措的馬匹。
小美暈頭暈?zāi)X地趴在地上。霓云把他拉起來,跟著最大的一股隊伍向山上跑。傍晚時分,部隊占領(lǐng)了山頂。霓云靠坐在一門炸了膛的山炮輪子上,旁邊倒著兩具穿大褲衩子的敵人尸體。營長和副營長都犧牲了,副團長在這里指揮。還有幾個熟悉的人,都是師部的,混雜地坐在一塊兒,氣喘吁吁。防御陣地已經(jīng)部署好了,敵人停止了進攻,山下亮起火把和篝火。向遠方望去,另外幾處山腳下也閃起了一團團一簇簇火光,山路上的火把像長龍一樣移動,隱約傳來汽車聲響。偶爾有幾發(fā)炮彈胡亂打在山上,發(fā)出“嗵”的一聲長響。很久,才消匿在夜色里。
霓云的手腕青紫了一大塊。上山的時候,一個敵人突然從草叢里竄出來,扭住了她的胳膊,差點把她掐死,是小美開槍打死了敵人。她又看了看挎包,所有的東西都顛丟了,只剩下刻字用的鋼板和一塊洗疥瘡用的硫磺。
不遠處,副團長用電臺和師部聯(lián)系,等待命令。午夜,師部傳來消息,這一帶有敵人四個師的兵力,意圖將我?guī)熑齻€團分割包圍,逐個消滅。所以,各團必須放棄公路,丟掉重武器,在密林中開出山路,連夜突圍,向南面一百二十里外的一處山地集結(jié),重新組織防御。很快,隊伍出發(fā),輕傷員拄著拐杖跟著走,或被戰(zhàn)友攙著走,重傷員藏在樹林深處,留下幾天的口糧,還有一枚手榴彈。
頭頂是一輪明月,把銀輝撒在山谷里。前方,是砍刀砍樹枝和灌木的咔嚓聲。沒人說話,附近是鞋子衣褲摩擦草叢發(fā)出的沙沙聲。不久,身后的大山上映出火光,噼噼啪啪,轟轟隆隆。敵人在燒山,幾座山峰紅得發(fā)亮,大火之中隱隱聽得到零星幾聲槍響和手榴彈爆炸的悶響。
小美拉住霓云的手,說道,姐,我冷。霓云嚇了一跳,讓出小路,和小美來到一邊。在月光下,小美的嘴唇鮮紅,哆嗦著,臉色像大理石,白得讓人害怕。霓云使勁兒扶了他一下,可他的身體軟軟的,慢慢從臂彎滑到草叢里。霓云把小美背起來,他的身體輕飄飄的??芍蛔吡艘恍海拊凭统圆幌?。她咬著牙,命令自己的腿再向前邁一步,可腿發(fā)著抖,別說向前走,隨時都可能腳下一軟,把兩個人甩到山下去。沒法子,霓云和小美坐在草叢里,依偎著。她把小美摟在懷里,好讓他顫抖得不那么厲害。
小美把額頭貼在霓云的脖子上,睜開雙眼,迷迷糊糊地說,姐,要不你先走吧。敵人追得緊,總不能咱兩個都搭上。霓云低下頭,端詳著小美。他的眉毛濃濃的,黑黑的,眼睛里仿佛蒙著一層清澈的水,映著月亮的影子,顯得格外明亮。她的心一陣刺痛,把小美摟著更緊了,臉貼著小美滾燙的臉,說,別說傻話了,姐就是死也不會拋下你不管的。霓云攔住了一個政治部的同志,從他那里要了一枚手榴彈。那個同志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小美,抿著嘴,說了聲,多保重吧。霓云從挎包里拿出鋼板,遞給他,說,這個出報紙用得上。那個同志把鋼板收好,從挎包里掏出一塊玉米餅子,遞給霓云,說,我只是替你收著,將來還得你回來刻。
漸漸地,隊伍遠去了,窗簾窸窸窣窣的聲音復(fù)歸寂靜。而另一頭,幾座山在燃燒,有槍響,有炮聲,還有人在喊叫。不過,這些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弱,慢慢消失,慢慢被大自然的聲響代替。月亮仿佛更明亮了,金燦燦的,清晰得簡直能看到上面的斑紋。有蟲子在扇動著翅膀,在起勁地鳴叫。有山風(fēng)掠過枝葉,發(fā)出嘩嘩的聲響。小美在霓云的懷里顫抖著,騰云駕霧,一會兒仿佛掉進了火紅的鐵水里,一會兒又仿佛鉆進了雪洞里,渾身僵硬無力,任由無常的冷熱把自己拋來拋去。可是,無論周圍多么可怕,總有那么一縷溫暖的幽香徘徊在自己周圍,給自己安慰,從未遠去。也總有那么一聲聲柔軟的嗓音呼喚著自己,讓自己不迷失方向,始終都記得向光亮處走。
天快亮了,小美的燒才退,汗水把沒了棉花的薄棉襖都浸透了。兩人順著前邊隊伍砍出來的小路向前趕,沿途草叢里不時有張紙片,有塊布頭,有只草鞋什么的,大概是同志故意扔下的,給后面的人指路。
可是兩天以后的傍晚,他們突然找不到路了。樹林越走越密,不像是有人路過。太陽落山之后,也沒什么東西可以指引方向。靜下來,向四周傾聽,沒有槍炮聲、叫喊聲,不知隊伍向哪里去了。硬著頭皮向前摸索了好一陣子,找到了一片林中空地,空地里有片不大的水塘。原來是到了山谷里,周圍的大山黑黝黝的,天空暗藍色,中央靜靜地掛著大大的一輪月亮。
霓云坐在水塘邊一棵大樹高出地面的樹根上,把手摸到挎包里,抓出一把路上摘的野果子,遞給小美幾枚。果子酸得很,吃到肚子里,一陣陣燒得慌,直想吐出來。小美酸得直流眼淚,問道,天亮了咱們往哪里走啊?霓云說,我也拿不準,向南走吧,大部隊都在向南走,總是沒錯的。小美說,要是走不出去呢?霓云把頭靠在樹上,說,還早著呢,堅持下去吧。就算真的走不出去,也和這大山里的一草一木一樣,沒什么好難過的。
霓云又把手摸進挎包抓果子,在底部碰到了那一小塊兒硫磺。她想了想,說,小美弟弟,你把衣服脫了吧,我用硫磺給你洗洗身上,看讓你撓的。小美吃了一驚,臉紅了,道,啊?霓云笑笑,說,別害羞了,連鬼影子都沒一個。要死,咱也要干干凈凈地死!
小美把上衣脫了,霓云用指尖撫摸著他的后背,說,看看,這么一大片了。小美站起身,往水塘里走。霓云叫住他,說,把褲子也脫了,你想穿著濕淋淋的褲子嗎?小美小聲說,不。霓云給小美理了理頭發(fā),說,你好好看看姐姐,有什么好害羞的?
小美脫光了身體,下半身浸在水里。霓云脫掉草鞋,卷起褲腿,蹲在水塘邊給他擦洗身上。月光照在小美身上,皮膚上的疥瘡一大片一大片,紫紅色斑塊上,有密密的紅點和小眼,向外滲著血。當硫磺水抹在上面時,小美疼得嘶嘶吸氣。不過,痛過之后,那癢勁兒就差了許多。池塘里的水又暖又柔和,像絲綢一樣包裹著小美的身體。擦過上身之后,霓云把硫磺交到小美手里,道,剩下的自己來擦洗吧,記得啊,要仔細,這樣才好得快。說完,她拿起小美的衣服,回到樹下,借著月光,專心抓虱子。只見衣服縫里,趴著一串串紅紅的胖胖的鼓鼓的虱子,喝人血喝得飽飽的。霓云用小手指甲輕輕一摳,向外一撬,便有四五只彈了出去,落進草叢里。
小美洗完了,虱子也捉完了。霓云背過臉,把衣服遞給小美,說,把身上晾干再穿上??!小美拿過衣服,躲到大樹后面去了。夜風(fēng)慢慢把他身上吹干了,真是奇怪,用硫磺洗過之后,身上像緞子一樣滑,感覺麻酥酥的,竟然一點也不癢了,還帶著點略苦的香味。這時,霓云道,你歇著吧,姐姐也要洗啦。
池塘那邊傳來嘩嘩的水聲。小美忙閉上眼,心里慌慌的,感覺到身上干了,趕快把衣服穿好。不一會兒,姐姐來到身邊坐下。小美覺得鼻子里飄來一陣濕漉漉的水氣和硫磺香味。霓云問,你知道小美的美字怎么寫嗎?小美答,不知道。霓云說,兩個點,下面三橫一豎。然后,再加上一個大字。咱們來個約定,等走出了大山,我要教你學(xué)寫字。等你學(xué)會了寫字,我再教你英文。啥是英文?英文就是英國人和美國人,還有其他一些國家的人用的文字。比如美,英文就是碧緹夫。
小美睜開眼,想問一句什么,連忙又閉上了。姐姐的后背上撒著月亮的光輝,像銀子鑄成的一樣。一道鋒銳的白光刺痛了小美的眼睛,卻讓他永遠也忘不了這一幕。霓云接著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你邊聽邊睡。小美側(cè)過身去,嗯了一聲。
霓云講著講著,小美就進入了夢鄉(xiāng)。他夢見和姐姐在一個桃樹林里跑著,那是個春天,到處是嫩綠色,只有桃花是粉紅色的。兩個人高興地跑啊跑,漫天飛舞著桃花……
又過了兩天,霓云和小美依舊沒有走出大山。中午,兩人坐在一塊巖石下,沒有吃的,也沒有一點力氣,真不知道自己是在休息,還是在等死。這時,霓云聽到不遠處有草叢在動。她拿出手榴彈,對小美說,你坐著別動。我到那邊去。我要是死了,你自己走出去,別放棄!霓云悄悄爬到十幾米外,把手榴彈柄上的鐵皮蓋擰下來,將拉火環(huán)套在中指上,雙手緊緊握住,盯著草叢。從樹后出來三個人,其中一個她認識,是司令部的偵察參謀王大心。
六
王大心把霓云和小美帶回師部的時候,發(fā)現(xiàn)師首長都在,但氣氛很沉悶。他顧不上多想,進了這間臨時搭起來的草棚就大聲說道,看看我把誰給找回來啦!師長先抬起頭,剛才還很陰沉的眼睛里閃閃發(fā)亮,一把把小美摟進懷里,大聲說,你們兩個呀!寶貝一樣的人兒??!大家都給我瞅瞅,一個弱女子和一個娃娃都沒掉隊,這才是咱們師的人!什么叫拖不垮砸不爛,這就叫拖不垮砸不爛!
說完,師長竟然把臉埋在小美懷里,當著眾人的面哭了起來。流了一會兒眼淚,他站起來,從警衛(wèi)員那里要了兩塊玉米餅子,又問,我記得咱還有一塊臘肉吧?警衛(wèi)員嗯了一聲,沒動作。師長說,別小氣,快拿出來!警衛(wèi)員從挎包里摸出一塊一寸見方的臘肉,遞給他。師長喜氣洋洋地把餅子和臘肉塞到霓云和小美手里,說,趕緊吃飽肚子,好好休息!我這里還有大事情急著要辦。說罷,很親熱地把二人推到了棚子外面。
師長轉(zhuǎn)身進了棚子,臉色馬上又黑了起來。他問作戰(zhàn)科長,南邊的二門檻子山打下來沒有?作戰(zhàn)科長答,還沒有。從上午打到現(xiàn)在,他們團長說,負責攻堅的是一個新連長,有點猶豫。再打不下來,他準備換一個連上。師長抓起電話,問,二門檻子方向一營三連能接通嗎?連接不通,營也行。
他又說,一營長嗎?告訴你們?nèi)B長,讓他不要再猶豫了!今晚六時前必須拿下二門檻子山主峰。你打算怎么跟他說?什么,原話跟他說?什么原話!你馬上跟他講,今晚六時前拿不下二門檻子山主峰,我魏大騾子就要槍斃他啦!
這時,電臺送來電報,上級命令該師繼續(xù)向北移動,向另外兩個師靠攏。師長不痛快地用食指指甲叩了一下虎牙,有點惋惜地對參謀長說,這可咋辦?咱們想往南,上頭讓咱們往北。
參謀長不說話。師長皺著眉,看著草棚頂,自言自語地念叨,過去,咱們是滿世界找敵人的主力都找不到,現(xiàn)在,敵人主力自己出來了。咱們師是吃了虧,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牙口還在,骨頭還是能啃得動的。你說是不是?
他在草棚里一圈接著一圈地轉(zhuǎn),又念叨著,我來問問你,現(xiàn)在,是咱們腿肚子打哆嗦,還是敵人腿肚子打哆嗦?肯定是敵人呀!敵人的心思是,咬你一口馬上跑。你把他們拖住了,他們不心虛嗎?為什么要往南去,為什么非要打下那個二門檻子?那是敵人南逃的退路呀!這個時候向北走,那不是把敵人放跑了嗎?
參謀長問,那怎么辦?師長咬咬牙,道,再等等!看看二門檻子那邊的情況。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了兩個小時,太陽已經(jīng)偏西,如果是急行軍的話,隊伍已經(jīng)走出幾十里地了。
各團打來電話,據(jù)偵察人員報告,敵人兩個師已經(jīng)繞到背后,與另外兩個師形成合圍之勢,并且正在向這里靠近,最多不過半天的路程。
師長從樹上摘下槍套,把手槍端詳了半天,猛地上了膛。他剛要說什么,又咽下了。慢慢用力,把扳機退了回去。接著,他把彈匣彈出來,退下一粒子彈,用手指反復(fù)揉搓著。好半天,他狠狠地說,再去問問,狗日的到底把二門檻子給我打下來沒有?
話音剛落,電話來了,那個連長帶著隊伍剛把二門檻子打下來,正在修筑防御工事。
同時,上級的電報也來了,詢問向北移動的先頭部隊到哪了?
師長用拳頭往當桌子的彈藥箱上一砸,喊道,誰他娘賣×的再說往北移動,老子先槍斃了他。給三個團下命令,能扔的東西全扔掉,立刻輕裝向二門檻子山方向急行軍,把敵人四個師先給我堵住嘍!
他又說,給軍里發(fā)電報,告訴他們,現(xiàn)在,不是咱們師向另外兩個師靠攏,而是那兩個師向咱們師靠攏,千載難逢的機會就在眼前,這下子讓白狗子最后一點兒家當都給我賠在這兒!
他接著說,電報給兵團也發(fā)一份,不光是咱們軍的三個師要按照這個方針打,其他軍的部隊也都要參與進來一起打!兵團首長要是連這步棋都看不明白,那不如過來跟俺換換。走,去前衛(wèi)團,現(xiàn)在就出發(fā)!
霓云、小美隨政治部隱蔽在一處高地上。高地南面,是二門檻子山主峰。高地下面,是夾山而走的山路,在這里拐了一個大彎。向北望去,山路邊有一大片稻田,像一塊光潔的翡翠,映著夕陽的紅光。敵人的隊伍正轟轟隆隆地從這里經(jīng)過。張干事有一部二十倍的德國造望遠鏡,從里面看過去,敵人就像在眼前晃悠。他們?nèi)巳舜┲笱濕米?、皮膠鞋,扛著卡賓槍。山路上行駛著卡車、裝甲車,還有汽車拉著的各種口徑大炮,全是美國貨。
大山靜默著,連綿起伏的山脊在暮靄之中模模糊糊,好似剪影。一聲尖利的軍號打破了這一切,緊接著,團里的號長,營里的號目,連里的號兵,幾十支上百支軍號在大山中間一齊響起,此起彼伏。一群群鳥被驚嚇得飛上半空盤旋,黑壓壓一片。聽見這聲音,很難說清是什么感覺,驚心動魄,膽戰(zhàn)心驚,熱血奔騰,生死不懼,也或許是這種種感覺混雜在一起。一隊隊士兵從路兩邊的山坡上、樹林里、草叢里、稻田里向敵人沖過去,把敵人的隊伍截成幾段。槍炮聲就此響起,大地群山為之震撼……
透過望遠鏡,再向二門檻子山方向望過去,那里的敵人散開了,組織向山頂進攻,漫山遍野都是穿黃綠色短褲、嗷嗷大叫的士兵。他們深知,如果幾萬人給憋在這狹長的山谷里,就只剩下一條死路。分辨不清每個人的叫喊聲,但所有人的叫喊聲匯聚在一起,就成了另外一種聲音,像狂風(fēng)刮過山谷,巨浪拍過堤岸,呼嘯著,震耳欲聾。也分辨不出每個人的樣子,但一點點黃綠色密密地集合在一起,就變成了洶涌的洪水,把大山都改換了顏色。山上向山下打炮,山下也向山上開炮,在沸騰的山谷里更添上一種沉重的巨響。
這時,一支軍里派來的醫(yī)療隊從山后路過,向二門檻子方向去。霓云、小美和幾名政治部的同志也加入了其中。到達二門檻子山下時,正是午夜。月亮掛在天空正中,把山谷照得雪亮。
在半山腰,最先聞到的是一種血腥味和焦糊味混和在一起的氣味。能看到一些大樹的樹皮被打穿或被彈片刮掉,露出白色的樹干。還有一些死鳥倒掛在樹枝上。再往前走一段路,一陣陣肉搏的聲音從黑暗里遠遠地傳來。這不是一種人在最有力氣的時候發(fā)出的底氣十足的大吼聲,而是在筋疲力盡的時候,掙扎著發(fā)生的嘶叫聲。在夜里傾聽,更像是鬼哭狼嚎般的慘叫。那一聲聲“殺”,早沒有了軍事訓(xùn)練時的整齊劃一、地動山搖,而是拼盡了最后一點氣力,把刺刀捅進對方身體里時才有的聲嘶力竭、不顧一切。
從山頂向下望去,無數(shù)刺刀在閃著亮光,炮彈和爆破筒在密集地爆炸。十余里山路上硝煙彌漫,每棵樹下、每片草叢、每道溝坎,都在噴吐火焰。敵人亂了,我們也亂了。建制班散了,就兩三個人組成一個戰(zhàn)斗小組,或者干脆各自為戰(zhàn)。黑暗里,不容易分清敵我,但敵人穿大褲衩子總是不會搞錯的。人的眼睛是紅色的,破爛的軍裝也被鮮血染紅。樹林、草叢還有巖石也仿佛成了紅色。抬頭望去,掛在天上的月亮竟然也好像是紅色的,慢慢地,一滴一滴地向大地落下血水。
一個夜晚,又加上一個白天,敵人的進攻一直沒有停歇,一波接著一波像潮水一樣。小美后來聽很多老戰(zhàn)士說,這些廣西人真是能打,不怕死,受了重傷不能動彈了,也要拉響手雷抱著你一塊死。你向他開槍,他也不躲,三步五步?jīng)_到你面前,刺刀也就捅過來了。但無論如何,我們也沒有讓任何一支敵人的隊伍突圍出去。到了下午時分,增援的部隊從四面八方陸續(xù)趕到,總攻開始,從各個高地向山谷里開炮。方圓幾十里寬窄的凹地,就像一只被燒滾了的大油鍋。
敵人的建制被打散了,再也無力抵抗。剩下的事情,就是漫山遍野抓俘虜。小美跟隨醫(yī)療隊下山救治傷員,看到敵人真是無心再打了。幾十個上百個俘虜站在那兒,直勾勾地瞅著你,也不說話。我們的戰(zhàn)士就在稻田地里畫了個大圈,讓他們站在圈兒里面等著。在上山下山的路上,在那些茂密的草叢里,還有山洞里、巖縫里、樹枝上,到處都躲著俘虜。還有一次,小美到河邊打水,看見水草在動。扒開草叢一看,水下還藏著人,一雙一雙眼睛在水下驚恐萬狀地盯著小美看。
有的俘虜還藏到了老百姓的地窖、豬圈里,被發(fā)現(xiàn)時,一身泥、一身糞,只剩下眼珠子和牙齒是白的。到了夜里,小美跟著隊伍,用山竹蘸上煤油,打著火把,對著密林大喊,讓俘虜出來投降。怕廣西兵聽不懂,就找來老鄉(xiāng)或俘虜來喊。這些俘虜從山洞、林子里爬出來后,連把步槍舉過頭頂?shù)膭艃憾紱]有了,將槍往地上一扔,第一句話是,快餓死了,有沒有吃的?給一口吧……
七
這一仗差不多就是按照師長設(shè)計的方案來打的。敵人最精銳的四個主力師不僅沒占到便宜,反倒被我方幾個軍包圍,全軍覆沒。這一仗之后,還流傳了兩則故事。其中一個故事是講打完了仗之后,師長去見軍長。兩個人剛一見面時,都虎著臉。對視了一會兒,師長突然哭喪著臉說,我是向您承認錯誤來的。軍長臉色稍見晴朗,問,那你說說看,你錯在哪兒啦?
師長說,我們太過輕敵了。過江之后,敵情意識差,把一些偵察環(huán)節(jié)都給省了,不顧一切向前沖,導(dǎo)致與另外兩個師相距過遠,被敵人咬了一口。軍長撲哧一下樂了,說,我正憋足了勁兒準備狠狠罵你一頓呢!算你小子識相,主動承認錯誤了。
師長撓撓頭,笑著說,可不是嗎?你可不知道,我們師被圍住的那幾天,俺把自己槍斃的心都有了。這要不是最后打了勝仗,我都不敢來見你啦!不過,你要是想罵我,還是罵吧。你罵人,對事不對人,罵完了不給人穿小鞋。你不罵我,我心里總覺得缺點什么,你罵過了,就怪了,我這心里也舒坦了。
軍長說,從這一仗能看出點門道兒來。大的方面講,敵人確實是氣數(shù)已盡,連咬人的牙口都沒有了。小的方面講,你們這個師還真是有讓人敬佩的地方。一萬多人,突圍一百多里地,還是山區(qū),建制不亂,元氣不傷,不容易。有的時候,打了勝仗能看出一支部隊的骨頭硬不硬,打了敗仗也一樣能看得出來。
軍長又說,有句話,叫“將失一令,則軍敗身死”?,F(xiàn)在,我要表揚你。在部隊被圍之后,你臨危不亂,指揮無一失招,并且能夠在逆境中看到戰(zhàn)機,說明你成熟了。師長臊得快把脖子縮到腔子里面去了,連聲道,你可快別說了。這大詞兒整得俺臉上都掛不住了。
人們在私下里傳這則故事時,總是順帶著說,師長是一只老虎,只有在軍長面前,才變成一只貓。另一則故事是關(guān)于那個打二門檻子山的連長的。幾十年后,他成了軍首長,仍然提起這件事。他說,幸虧師長這一嚇唬,一個上午沒解決的戰(zhàn)斗,兩個小時就打完了,也讓他明白了怎么打仗,怎么當指揮員,怎么完成好上級交給的任務(wù)。如果沒有這一嚇唬,別說軍首長,就是連長也當不成了?;蛟S至今還是一個黏黏糊糊碌碌無為的小干部,也或許就糊里糊涂無聲無息地在某次戰(zhàn)斗中犧牲了。所以,他打心眼兒里感激師長。
這一仗結(jié)束后,整個南下兵團都停止了追擊,在湘贛一帶進行為期一個月的休整,等待糧食被服藥品等物資運上來,也使北方來的士兵適應(yīng)南方的氣候。師里成立了四五個休養(yǎng)連,安置在山里,每個連一百多人,這一片樹林里一個連,那一片樹林里一個連。有在這次戰(zhàn)斗中受傷的傷員,也有過江之后患病遲遲不好的重病號。
小美記得自己第一次和霓云去抬傷員,是在傍晚。山下的公路上,有三五輛打壞的卡車,南逃的敵人被堵在了這兒。他們想占領(lǐng)高地,一波一波穿大褲衩子的士兵把身體壓得很低,不要命地向上面沖。草叢里到處躺著受傷的戰(zhàn)友。子彈和爆炸的彈片啪啪啪地從周圍飛過,打斷了草稈和樹枝。不時,有血淋淋的手伸過來,抓住他的衣服,吃力地說,娃子,有沒有急救包?我這胳膊斷了,血流得跟漏了似的。有個傷員,炮彈爆炸時離他很近,一顆眼珠子從眼眶里給震了出來,掛在臉上。所有人都不知該怎么辦。這個傷員讓護士把他的眼球用涼水沖了沖,自己生生給塞回去了。還有人拍拍他的肩,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說,肚子破了,你能不能給我扎一扎。小美看過去,只見那人的肚子真的被炸開了,粉紅色的腸子流到外面,掛在雙腿之間。對方倒是一點也不害怕,似乎也不疼,無奈地問,你看,我還有救嗎?
沒過多久,小美渾身上下就被血浸濕了。他手腳打著抖,身體一點勁兒也沒有,傷員說話也聽不大清楚。有一個傷員腿部的血管給打斷了,一直在噴血。小美打開急救包,把繃帶捂在上面,繞了幾下,手指抖得怎么也系不上扣子。傷員一把推開他,自己把繃帶勒緊了。
噴出來的血濺到小美的眼睛上。他擦了擦,看清了周圍的景象,只是一切又都給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色。霓云在不遠處喊他。小美爬過去,和霓云一起,把一個頭部中彈的傷員拖到高地下面。有顆子彈從他的上嘴唇打了進去,從后腦勺下邊鉆了出去,把兩枚門牙打掉了。他出奇地鎮(zhèn)定,頭腦也清醒,張開豁了的嘴唇和霓云講話。他一邊吐著血水,一邊指著自己的嘴說,給俺包一包唄!小美抻出一塊紗布,向冒血的傷口墊上去,手指尖碰到一枚只連著點兒筋肉的牙齒時,手猛地一抖。血水立刻滲了過來,好像不墊紗布還好,越墊流得越猛。傷員哎呦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說,我的孩兒啊,你可千萬別抖,你這一抖,我可疼得厲害啦!
掙扎著給這個傷員包扎完,小美慢慢就不怕了。再可怕的傷口都敢看,也敢摸。他老練地尋找著傷員,揭開他們的衣服幫他們檢查傷口。傷重的,就喊人來把他們抬走。傷輕的,就安慰道,叔兒??!你別急,你這傷沒大事兒,那邊還有幾個要命的,我把他們安頓好了,馬上過來幫你。這有消毒藥粉,你自己先撒上。記得傷口別沾上泥水??!
在一處半山腰上的老鄉(xiāng)草房子里,搭建了臨時手術(shù)室。房子外面燒著一只大鍋,鍋里煮著紗布、手術(shù)器械。一張木箱子疊起來的手術(shù)臺旁邊,站著醫(yī)生、護士。醫(yī)生胸前的白工作服上,濺滿了血點,一層蓋住一層,越積越厚,以至于成了濃紅色。小美看見醫(yī)生從鍋里撿出一把鋸子,樣子和普通木匠用的鋸子一樣。有個傷員腳被炸爛,保不住了。只聽鋸子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不一會兒,咣當一聲響,一只腳連著一截小腿落到洋鐵盆子里。醫(yī)生已經(jīng)連續(xù)幾天幾夜沒睡過覺了,他疲憊地抹了把汗,對小美說,把這個拿到房后埋了去吧。
在這里,小手術(shù)是不用麻藥的。比如縫合傷口,接血管和筋肉,還有截掉手指腳趾什么的。做過手術(shù)之后,傷員們被抬到休養(yǎng)隊安置下來。霓云和小美又被派到那里照顧傷病員。在那兒,很少聽見有人大聲叫喊或說話。因為所有人都知道,能被處理好傷口,并且安全送到這里來的已經(jīng)是最幸運的人了。
在休養(yǎng)連角落里的一處草鋪上,小美又見到了那個嘴被子彈打豁了的傷員。醫(yī)生告訴小美,對那些特別危險的重傷員,要多和他們聊天,別讓他們睡著了。于是,小美就搬了一只木箱子,坐在他身邊,故意問這問那。這個傷員是個排長,老家在豫西南召。說著說著,他就睡著了。小美把他推醒,繼續(xù)和他說話。小美總覺得他肯定活不了,子彈從腦袋瓜子穿過去,那還能好嗎?所以對他特別好,喂水喂飯,端屎端尿,非常細心。后來,這個排長竟然奇跡般地恢復(fù)了。小美在朝鮮時還見過他,已經(jīng)當上連長了。
棚子里有許多傷員差不多是赤裸著的,小便大便必須有人幫助。有的重傷員流了許多血,醫(yī)生不讓他們多喝水,怕他們失血過多。不少傷員就一直在喊,渴?。】拾?!有的小便過后,趁護士不注意,一把把鐵盆子搶過去,將里面的尿給喝了。霓云剛剛替一個戰(zhàn)士接完小便,有個傷員坐在草鋪上,對她招手。霓云坐到他身邊。他說,我沒別的事兒,傷也不是特別重,就是想和你聊聊天。他接著說,我老家是贛南南康的。聽說這次南下,要從我們家那兒過。我離開家好多年啦,這次一定要回家看看……正說著,有傷員要大便。霓云笑著對他說,你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回來聽你說話。霓云回來時,發(fā)現(xiàn)這個傷員靠在樹干上,頭垂著,眼睛閉上了。她推推他,他一下子倒在鋪上,已經(jīng)沒有氣息了。
過了一段日子,充足的藥品從后方運了過來。一些南方病,像瘧疾、疥瘡、寄生蟲等等,都有了特效藥。過去幾個月都不好的病,現(xiàn)在吃上就好了。許多傷病員恢復(fù)之后,回到了連隊,休養(yǎng)連也就不那么緊張。這天,偵察參謀王大心帶著民工隊送來了二十多個傷員。他對霓云說,這些同志是從東北來的老大哥部隊配合咱們作戰(zhàn)時留下的重傷員,要好好照顧。他們的大部隊已經(jīng)南下,這些傷員養(yǎng)好后,估計就留在咱們這兒了。
有個傷員一直在發(fā)高燒,臉漲得通紅,不停地說胡話。小美的任務(wù)是拿一塊濕手巾蓋在他的額頭上,每隔一會兒再給他擦擦脖子和胸口,防止他燒壞了腦子和內(nèi)臟。這個傷員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什么事兒,又在叫著一些人的名字,有老禿腳子、9號、石老三、小張醫(yī)生、小張妹妹、小野醫(yī)生、司令,還有鐵鍋老舅、孩子兵、劉瘸子、小六子、連長、營長,叫得最多的是個叫小閨女的人。一遍一遍地叫,叫著的時候就有了點氣力,不叫的時候就昏昏沉沉的。小美坐在他身邊,手撐著下巴,入神地聽他叫那一個個名字。
打了退燒針,又吃了消炎藥,這個傷員三天后才清醒過來。他對小美說,我叫劉樹生,叫我樹生小子也行,大家都這么叫。
半夜里,傷員們都睡著了。霓云把小美推醒,說,走,跟我洗衣服去。小美含含糊糊地說,困死了,明天洗不行嗎?霓云說,白天哪有時間啊?快起來。小美道,實在爬不起來啦。霓云問,你想讓我一個人去?小美眼珠兒動了動,爬了起來。
山下四五里外,有條小河。霓云拎著兩只木桶,里面裝著傷員的衣服,還有硬邦邦帶血的繃帶。脫掉鞋子,站在河邊的鵝卵石上,人一下子就清涼了許多。河水嘩嘩地響,月光把整條河都染成了銀色,亮光竟然刺得人睜不開眼睛。把手放進水里,或者把衣服浸在水里,也一樣變得閃閃發(fā)亮,晶瑩剔透,像寶石一樣。
霓云把衣服泡上水,拿出一件,放在大鵝卵石上揉搓起來。她從桶底拿出一塊硫磺,遞給蹲在一邊的小美,說,去,到那邊好好洗洗。小美說,疥瘡快好了,也不癢了,不想洗。霓云道,知道嗎?不洗澡,皮膚還會得病的。不論在什么情況下,一個人都要愛干凈,身體干干凈凈的,心里才能干干凈凈的。
小美遠遠地找了一塊從山上滾落下來的大石頭,在后面脫了衣服,泡進河水里。他的臉朝天,看著又黃又大的月亮,周圍一片寂靜,只有不遠處姐姐揉搓衣服發(fā)出的水聲。一時間,小美有點出神了,問自己,我這是在哪兒呀?這里曾經(jīng)打過仗嗎?河水里有一群寸把長的小魚,一條跟著一條,圍著小美的身體游,時不時撞在他的身上,咬他的皮膚。
洗好了,小美回到霓云身邊。她把衣服和繃帶也都洗好了。衣服和繃帶都擰成麻花狀,整整齊齊豎著碼在桶里。霓云笑了一下,說,你小心看著桶,我也要去涼快涼快啦!小美道,哈哈,是你想跑出來洗澡吧?還講那么多大道理。霓云又笑了一下,說,小美弟弟,一定要記住這句話!不論在什么情況下,一個人都要愛干凈,身體干干凈凈的,心里才能干干凈凈的。小美把兩只木桶拖到樹下,躺下來,分辨著天上的星星,心想,這夜色可真美啊!
從此,他便多了一項任務(wù),那就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背著槍保護霓云悄悄來河邊洗澡……
八
幾十年后,有人問小美,過了長江之后,敵人是怎么被你們打垮的?小美說,其實他們也不是被打垮的,而是被我們追垮的。
在小美的印象里,大部隊在湘贛一帶休整過后,兵也強了,馬也壯了,對南方的氣候也適應(yīng)了。給部隊發(fā)了一種正方形的生鐵圈,下面帶四個爪,上山下山走稀泥路時捆在草鞋底上,又快又穩(wěn),被大家叫做“鐵馬腳子”。過了湘贛,在兩廣追擊敵人時,每天一兩百里地,最多一天跑過二百八十里。路兩邊都是跑不動的敵人,一個個灰頭土臉、衣衫襤褸、憔悴不堪,幾十個人一堆,上百個人一隊,槍一扔,等著我們的人去接收??刹筷犇挠泄し蛉ス芩麄冄??上級把目的地都在地圖上標好了,撒開腳丫子往前趕吧!
這些俘虜見沒人管,就不聲不響跟著隊伍走。讓他們不要跟著了,他們還跟著,因為跟著隊伍走有吃的。散兵游勇在大山里走,不光會被餓死,還會被當?shù)氐纳矫窈屯练税侨ヒ路?,要了性命。這里的民風(fēng)非常彪悍,老百姓也窮,更恨當兵的,所以對落了單的士兵下手非常兇殘。這一路上,小美就看見不少敵人的殘兵被扒得光溜溜的,砍死或吊死在路邊。還有一次,小美看見前面路邊站著十幾個人,全都是赤條條的。走近一看,其中竟然還有女人。有人一問,原來是掉了隊的敵人軍官和他們的家屬,財物和衣服都被當?shù)乩习傩論屪吡?。萬幸,給他們留了條命。
有一天,部隊剛剛駐扎下來,小美到司令部取文件。進了一座泥壘的草房子,見到幾個參謀和警衛(wèi)排的戰(zhàn)士圍了一圈,正撅著屁股看什么東西。擠進去一看,人群中間的木箱子上有張一比五百萬的全國地圖。每個人都在上面找自己的家鄉(xiāng)。河南籍的戰(zhàn)士用手指一戳地圖上河南的位置,找到了開封,再往下找老家縣城,找不到了。他就驚嘆道,好家伙兒呀!咱們都走這么遠啦!河北籍、山東籍的士兵還得往上找,找到了,高興地叫道,唉呀!我的親娘喲,這是從北走到南?。∽钸h的是剛養(yǎng)好傷的劉樹生,大家都叫他樹生小子。在原來的部隊他是班長,目前被分在了警衛(wèi)排。他老家在小興安嶺,再往上一巴掌就是蘇聯(lián)。他直起身子,愣了一下子,說,敢情這是用兩條腿走過來了呀?跟誰說誰都不信??!
屋里吵吵鬧鬧的,隔壁就是電臺,有人在大聲喊話。這時,師長進來了,問大家在干啥。大家散開了,有個參謀說在地圖上找老家。師長剛要說什么,電臺的同志跑進來,急急忙忙地對他說,咱們的國家成立啦!師長一時沒聽明白,瞪大眼睛問,你說啥?那個參謀說,咱們的新國家成立了,叫中華人民共和國,首都北京。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門城樓上都宣布啦!
師長想了一會兒,抱住頭,蹲在墻角哭了。不是一般的哭,而是嚎啕大哭。他一邊哭一邊說,這才是咱的國家呀!像我這樣的小叫花子,要不是當年鐵了心跟隊伍走,還當師長?早他娘賣×地餓死了。這下心里踏實啦!能過上好日子了!這要是叫國民黨坐了天下,非把咱們這些造反的窮鬼都給宰了不可呀!為了這個新國家,可是死了不少人??!
那段日子,師長老是跟身邊的人說起過去犧牲的戰(zhàn)友。從他剛跟著紅軍走時的老班長,到排長、營長、團長、師長、政委,甚至還有軍長、軍團長。從深山老林、大河湖泊,到雪山草地、黃土戈壁,年年歲歲,到處都有他死去的戰(zhàn)友。師長嘆息著,流著淚,出著神,發(fā)著呆,總是說,唉,他們都沒看到這個新的國家……
部隊到了一座大城市郊外。師政委把霓云找了過去,說,有個事情,你得去做一下。這座大城市剛打下來,現(xiàn)在里面亂糟糟的,需要馬上恢復(fù)秩序。有許多工廠,比如糧油加工廠、自來水廠、電廠必須馬上開工,否則這座城可就不得了了。
霓云有點困惑地問,那我能去做什么呢?政委說,中央從北方選了一大批干部南下接管這些城市。可部隊的動行太快,每天不知有多少城市要接收。所以,組織上從部隊選一批人先去把城市接收下來,等南下干部到了,再把你們要回來。
霓云問,那大部隊呢?
政委說,大部隊就不進城了,還要繼續(xù)西進追擊敵人,只能留下很少的兵力來協(xié)助你們。
霓云抿著嘴,說,我只有一個條件,南下干部一到,你可得把我要回來,說話要說算數(shù)!
政委松了口氣,笑了,說,一定,一定,肯定把你要回來。要不回來,我還舍不得呢!
霓云說,那我就去。
政委從木箱子上拿起一只裝了手槍的皮套,掛在霓云肩上,說,記住,這任務(wù)是有危險的。城里很亂,接收干部人手也不夠,很可能你一個人就得去接管一個工廠。所以,要保護好自己,這根弦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繃緊呀!做地方工作不容易。在東北的時候,土匪把我們一個縣委的同志都給綁到城外槍殺了。那是個冬天,十幾具尸首在樹上掛了半個多月。這回在湘西,有兩個南下的大學(xué)生干部,到了縣城里,風(fēng)土人情和北方大不一樣,看啥都新鮮,便放松了警惕。一個人上土廁所,一個人在外面等著。等了半天也不出來,喊也沒動靜,進去一看,那個人的頭都給割走了。
政委又說,實在不該派你一個女同志去的,可還是那句話,干革命都是硬著頭皮干成的,本就沒有容易的事情。還有什么需要幫你解決的事嗎?
霓云說,我想讓小美跟我去,他雖然年紀小,可個子也和我差不多高了。他有槍,可以給我當個警衛(wèi)員。
政委嘆了口氣,說,行?。≌媸瞧炔坏靡?。去軍需科領(lǐng)兩套新軍裝吧,當了軍代表不比行軍打仗,得有個精精神神兒的樣子。多保重吧!
要說怕死,霓云是不怕的。入了伍天天打仗,貪生怕死這一關(guān)過不了不行。記得剛到部隊那會兒,宣傳科長就教過她怎么過生死關(guān)。那是一次遭遇戰(zhàn),政治部的同志被敵人堵住,必須通過一塊幾十米寬的空地才能突圍出去。霓云躲在一座土包后面,看著子彈打在干硬的土地上騰起的一股股灰塵。她渾身僵硬,動彈不得??崎L對她說,咬起牙,放低身子,從這塊空地上跑過去,你就再也不會怕了。跑不過去,你在這支隊伍里也待不下去。那一次,霓云記不得是怎么穿過封鎖線的,身體像騰云駕霧一般。那顆心也一樣,像只鷹,在幾萬米高空飛過一圈,真的就再也不怕了。這之后,無論是聽到槍聲、炮聲、爆炸聲,還是見到傷員、死人、鮮血、創(chuàng)傷,也都慢慢地不怕了。
進城的路上,到處散落著敵人丟棄的文件、軍用地圖、公文包、電臺,還有女人和孩子的照片。一腳踏上去,臟兮兮的,躲也躲不開,把路面都覆蓋了。要是過去,那些文件和軍用地圖都是最有價值的,一仗下來,先要搜集它們。現(xiàn)在,敵人兵敗如山倒,這些東西也沒人關(guān)心了。路兩旁三三兩兩站著或坐著國民黨的大兵,槍扔在一邊,茫茫然沒有表情,像看西洋景一樣看著進城的解放軍隊伍,仿佛打了敗仗的不是他們,這場戰(zhàn)爭與他們沒什么關(guān)系似的。
再往城里走,大街上擠滿了女人和孩子,都是敵人敗逃后帶不走的家屬??蘅尢涮涑吵臭[鬧,讓人聽了心碎。馬路邊上坐著個三四歲的孩子,一個人仰著臉大哭。霓云跑上去抱起他,他只知道爸爸的名字。旁邊的人說,這孩子的爸爸是國軍的一個卡車司機,已經(jīng)好幾天沒見著人了。霓云猶豫著,小美一把把那孩子搶過來,領(lǐng)著就走。霓云想對小美說什么,可看到小美的眼里閃著淚光,也就不再說了。他們倆把那個孩子帶了一個多月,買了不少吃的和穿的,后來交給軍管會了。
人群前面還有穿著制服的國軍軍官,集中起來站著,等待我們的士兵甄別。他們的家屬以為要把他們帶走槍斃,拉著丈夫的手不放,大哭著,一個勁兒往士兵的手里塞金條、金戒指。霓云還看到幾個國軍女軍官,手里拉著一臉淚珠兒的孩子。有的孩子還小,正解開軍裝給孩子喂奶。
有個戴著少將軍銜的男人攔住隊伍,非常吃力地拎著一只大皮箱,請求接受他投誠。隊伍里的劉樹生對他說,城市解放之前可以投誠,解放之后,就只能是投降。那男人說,投降也行,我跟你們走。樹生說,那你把皮箱打開,檢查一下。男人打開皮箱,里面竟然碼了半箱子金條、銀元和美元。打開之后,他還連聲道,奉送長官,奉送長官。樹生冷著臉說,解放軍有規(guī)定,私人的東西不準動。你跟我們也行,皮箱自己拎著吧。走了幾百步,那男人就拎不動了,對樹生哀求,長官,實在拎不動了。樹生裝作沒聽見,繼續(xù)向前走。只見那男人走到路邊,打開皮箱,把里面的東西都傾倒進河溝里,倒完之后,哈哈大笑。然后,連箱子也一腳踢進河里了?;氐疥犖槔铮髦鴾I,對樹生說,當年,我也是從緬甸的原始森林里鉆出來的,打鬼子出生入死,當時覺得可以風(fēng)風(fēng)光光過一輩子了,誰想,竟然落魄到如此地步。真是世事難料啊!
……
(全文見《長江文藝》2021年第7期)
西元,1976年生,籍貫黑龍江巴彥。1994年考入解放軍南京政治學(xué)院,同年入伍,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北京大學(xué),獲文學(xué)博士學(xué)位?,F(xiàn)為文學(xué)創(chuàng)作員。曾獲第二屆《鐘山》文學(xué)獎、第二屆中華文學(xué)基金會 “茅盾文學(xué)新人獎”、第三屆華語青年作家獎、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獎提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