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的磁石和藝術的晶體
磁石能形成磁場,巨大的磁石能形成巨大的磁場。磁場有能量,這種能量有魔力、有魅力,有巨大的吸引力、凝聚力和巨大的重塑力。這正是筆者看評劇《革命家庭》的精神感受。換句話說,《革命家庭》的精神高度和思想價值就在于革命的魔力、魅力,革命的吸引力、凝聚力和革命的重塑力。
看《革命家庭》,筆者覺得這是一塊被藝術家嘔心瀝血、精雕細刻、精心熔鑄的“紅色晶體”。優(yōu)秀的藝術成品不是以“礦石”“題材”說話,而是要靠經過無數次艱苦的加工錘煉而最終熔鑄成的“晶體”說話。評劇《革命家庭》就是這樣一塊藝術晶體。該劇改編自陶承的回憶錄《我的一家》,從文學、電影再到舞臺劇,不只是藝術形式的轉換,更有敘事角度、意象選擇、重點取舍、場上經營等挑戰(zhàn),而舞臺呈現(xiàn)和制作如此精湛精良,這當然與強大的主創(chuàng)力量有關。
全劇采取主人公方承的平實自述和一幅全家福照片開場、收尾,并貫穿。戲劇結構直通主題甚至是思想意蘊。全家福照片蘊含著無數經歷、風云和故事,隨著這張全家福展開的方承的個人命運史、家庭命運史和黨的命運史、國家命運史與百年中國革命發(fā)展史,構成了全劇的精彩內容。
方承本是革命年代一個普通的農村女性,遵父母指腹為婚才嫁給了從沒見過面的丈夫江梅清。戲劇開場的情境就極有創(chuàng)意,同一房間,兩個演區(qū):一邊是洞房(新娘),一邊是“革命”(以江梅清為首的革命青年慷慨激昂)。等江梅青要進屋去取《青年雜志》時,才撞到新娘。一掀蓋頭,這個女人驚訝了:“我的天爺呀,難道我上輩子燒了高香!”她被江梅清這塊革命的磁石深深吸引了。江梅清為“江方氏”改名方承,還一筆一畫地教她識字。自此,幸福甜蜜的“我的一家”生活開始了。但她沒有想到,這一家最終變成了“革命家庭”,連4歲的小念清后來都是。本想做個“賢妻良母”的方承,遇上了革命的丈夫,遇上了農民運動、工人運動,遇上了腥風血雨,遇上了丈夫犧牲、兒子犧牲……她由懦弱到堅強,由懵懂到清醒。正是革命的“磁石”使方承的“我的一家”變?yōu)榱恕案锩彝ァ?。從識字、剪發(fā)、護墳、找黨、舍子,到最后回到革命崗位,這個革命母親的形象成長得自然、天然、必然。
看這部戲的另一個感受是,中國劇壇的三位女杰在創(chuàng)作中好像也成為了一整塊磁石、一整塊晶體。很多場面就是編導演同場同時同心同力的創(chuàng)造結晶。曾昭娟是中國評劇界的領軍人物,她的嗓音、演唱技術爐火純青,她的唱腔字字如刻、句句如縷、細膩細致,滿宮滿調、收放自如、高低有致、節(jié)奏有序。在《革命家庭》中,她的演唱被柔情、溫情、真情、深情全面滲透,以情馭聲、以情帶聲,觀眾在被震撼感動的同時,品味享受著曾昭娟聲腔藝術的美的韻味。整部戲的演唱都是在對人物的透徹深入的體驗過程中完成的,充分體現(xiàn)了一個藝術家的美學修養(yǎng)。
全劇高潮在第七場龍華監(jiān)獄審訊室,這場戲舞臺只有一面黑屏,中間一門,審訊官端坐。表演區(qū)是方承母子,兩把椅子,舞臺只有黑黃灰三點三色。這場戲的舞臺調度、戲劇動作、演員表演、唱腔設計、情感推進等都具備了戲劇經典的品質。方承的大段唱腔由清板吟唱開始,后接散板、反調、緊打慢唱等,直至推向音樂高潮“告慰我的一家滿滿一腔報國情”。整場戲的情感張力、唱腔的藝術難度、人物心理的變化與戲劇動作的轉進等,達到了極高的美學境界。
當然,演員的高水平發(fā)揮離不開編劇的上乘劇作和唱詞。比如第二場戲寫農民革命,徐新華沒有把重點放在運動的暴烈上,而是放在了為方承“剪發(fā)”的情節(jié)上:家鄉(xiāng)變了,世界變了,要“跟過去告別”。方承唱道:“沒見過鄉(xiāng)下的女子這樣高興……梅清就是那引路人;忽覺得不是頭發(fā)短了幾寸,是跟我的丈夫又近了幾分”。編劇把“革命”寫出了幸福、詩意、溫馨、浪漫,這是藝術思想的發(fā)現(xiàn),是藝術把握能力的表現(xiàn)。
這部戲的藝術成就當然更離不開導演的“導”。這塊藝術“晶體”的冶煉和熔鑄,主將是張曼君,她對舞臺的駕馭似已到了“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自由境界。整出戲緊湊、流暢、令人嘆服,甚至敘事中很難處理的茬口、斷痕、跳蕩、錯位等都被巧妙密織得天衣無縫。例如那張全家福,也可看作是一塊“磁石”,或是革命磁石吸引凝聚的結果(甚至可以說是戲劇形象的“種子”)。戲劇以上海解放,方承的自述開始,舞臺右前方是全劇貫穿的演出支點,一個茶幾、一束蘭花、一幅全家福照片,照片其實是劇中第三場,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方承與江梅清訣別前照的。全家福幾乎凝聚了所有事件。結尾還是全家福,但卻是6個人,江梅清與立安復活上場,又多了作為解放軍軍官的念清和4歲的革命者小念清。張曼君的一大本事是高壓濃縮、高溫熔煉,她能把別人看來如礦山一樣龐雜的東西,用一個藝術化的場面甚至一個動作瞬間完成。例如第七場結尾,國際歌聲中母子二人交錯而行,立安一步步走向刑場,方承一步步走進小樓,畫外,立安高喊“中國共產黨萬歲!”槍響,犧牲;畫內,方承一聲“立安!”大慟,“三哭”。這本是土地革命時期生離死別的場面,但江小雯隨即上場問:“媽媽,您怎么了?”戲就直接進入下一場“解放了”的尾聲。魔幻、荒誕、穿越、拼貼,要把這些熔鑄成好像現(xiàn)實中就存在著的無違和、無痕跡的“生活形態(tài)”“現(xiàn)實邏輯”,甚至是“現(xiàn)實主義”,這得多大功力。
“經典”這個詞是不能隨意用的,經典必須經過歷史時空的檢驗。革命題材、紅色題材作品剛剛誕生就成為“經典”是語詞泡沫。評劇《革命家庭》由紅色題材作品改編,把革命敘事、紅色敘事轉化為美學表現(xiàn),我們可以說它是“經典化”的過程。至于能否成為中國藝術的經典,我們現(xiàn)在看到了努力,看到了品質,當然也看到了可能。這已經是了不起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