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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貓群算法
來源:“不存在科幻”微信公眾號 | 晝溫  2021年06月16日09:16

已經(jīng)報道四天了,我還是不知道那些人在瞞什么。

作為超算中心計算物理博士后,我被導師安排在辦公室最靠里的位置。一旦落座,我就能聽見同事、老板們在身后緊張交談、互換資料。有時候,超算中心其他博士生會過來送裝著海量數(shù)據(jù)的移動硬盤,內(nèi)容從不讓我知道;有時候,整個大樓的人都會去參加同一個會議,只留我在空蕩蕩的過道里,費力聽清溜出門外的只字片語。

不是沒有問過導師,但他總是回一句“不必知道”。我便乖乖閉上嘴巴,直到睡覺前還在懊惱自己的冒失。

已經(jīng)不知道多少次了,我在權(quán)威面前屈服,在機會面前怯步,在權(quán)衡利弊時選擇保守,像一只永遠在家門口探頭探腦的小貓。無時無刻,幾條絲線在潛意識里牢牢輔助我的四肢,它們的一端無限延展,向北來到家鄉(xiāng),又逆著時間來到童年。

“瑤瑾,你是爸爸媽媽唯一的孩子,又是女孩兒,在外面有多少危險,一定要聽話知道嗎?”

“對,我們已經(jīng)幫你計劃好了,只要保持現(xiàn)在的成績考上985,以后足夠在咱這個小地方當公務員了?!?/p>

“是啊,別冒險,別出頭,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囟嗪??!?/p>

我用力點頭,在幼小的頭腦里形成了最初的人生哲學。聽老師的話,服從上級的安排,按下自己的小心思低調(diào)做事,在哪里都是一個“守規(guī)矩”的孩子——遇到她之前,我甚至不知道這其實是一個貶義詞。

啊,顏寒。這么多年了,我還是無法忘記她。為了她,我第一次做了出格的事,也因為她,我實現(xiàn)了與父母精神上的斷奶。

終于鼓起勇氣為讀博士和家人爭辯時,我曾經(jīng)怨恨他們替我決定了未來。慢慢才意識到,他們只是在竭盡全力為我謀取最好的出路。也許經(jīng)驗已經(jīng)過時了,也許觀念已經(jīng)落伍了,他們還想將我拉進自己熟悉的思維框架中。幾十年形成的世界觀造就了一個溫暖的港灣,讓他們相信在外漂泊的兒女注定得不到穩(wěn)定和安全。

說到底,這不過是父母對抗人生無常的手段罷了。

如果不是顏寒,我不會看破、甚至沖破這愛意織就的牢籠,勇敢選擇自己要走的道路。如今,父母沉重的牽掛被距離稀釋成纖細的絲線,在遙遠的地方影響著我——至少沒有像當初那樣將我牢牢裹住。這還差她很遠,但已是我的極限。

要是顏寒在這兒,她肯定會想方設法從導師那里套出話來??陕溥M茫茫人海,即使耀眼如她也不再特別。

畢業(yè)后,我們終究失去了彼此的音訊。

本科入學的第一天,全院師生就認識了我的舍友顏寒。

好像是在全院的新生大會,輔導員講解完入學流程,提出每個人要上交一百元人民幣作為班費。那時還不流行線上支付,父母給的零花錢也不多,我在包里翻找了半天才湊齊。突然,我注意到身邊的姑娘坐直身子,手高高舉在半空。

“這位同學,有問題?”

“請問收這個錢有依據(jù)嗎?入學通知里沒有這一條?!?/p>

姑娘話音未落,大教室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直勾勾盯著她。剛度過嚴酷的高中生活,大多數(shù)人還在奉老師的話為圭臬,她怎么……?

“呃,你是?”

“顏寒。顏色的顏,寒冷的寒。2013級計算物理專業(yè)?!?/p>

姑娘長發(fā)及腰,保養(yǎng)得當,很多從“高考工廠”升上來的女生想都不敢想。

“好,顏寒同學,我們私下里溝通?!陛o導員點點頭,表示記下了這個名字。

“如果理由充分,為什么不現(xiàn)在說呢?”

“這是……這是你們今后班級活動的經(jīng)費?!?/p>

“班級活動是強制參加嗎?不想加入的同學是否還要交錢?這筆錢該如何管理?別的學院也有這個規(guī)定嗎?家庭困難的同學怎么辦?”

顏寒連珠炮似地發(fā)問,臺上的老師冷汗連連。

至于當時怎么收得場,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知道后來學院書記出面和顏寒談了談,接著學院便出臺了詳細的班費管理制度。開學強制征收的事再也沒有了,顏寒一戰(zhàn)成名。

之后,她依然是令學校頭疼的存在。大到臨時改變績點計算方式、隱瞞校內(nèi)惡性事件信息,小到放假時間公布太晚、班干部推舉票數(shù)作廢,大多數(shù)人會忍氣吞聲,而她一定會站出來討說法。以至于后來輔導員一見她氣勢洶洶沖進辦公室就頭疼不已。

這樣的事情多了,學校里也難免有些風言風語。有人說她家境殷實,一早就定了出國讀研,和我們這些想靠績點保送的人不一樣。也有人說她精神有問題,將來沒法適應社會。

“就知道出風頭,蹦跶不了多久的?!迸既宦牭酵瑢I(yè)的李鴿這么說,我心里竄起一股無名火:你們這些人躲在顏寒后面得了好處,就沒有一點感激之心嗎?

但我沒說出口,一次也沒有。

回到宿舍,顏寒似乎完全不知道這些。她坐在上鋪,雙腿穿過欄桿垂下來危險地前后搖晃,手上拿著一張粉紅色的薄紙在研究。我認出那是開學時發(fā)的宿舍管理規(guī)定——不知道她又想惹什么麻煩了。

“瑤瑾,”見我回來,她趴在欄桿上一個字一個字說,“我想——”

“我想見你?!?/p>

收到顏寒的消息,我的手都抖起來了。順著號碼打過去,聽著嘟嘟聲淚水便已盈滿了眼眶。

“喂,瑤瑾呀,好久不見?!?/p>

她的聲音還是那么有力。我很欣慰,這說明無論分別后遇見了什么事,她都沒有被打垮。

“顏寒,你最近怎么樣?”

“還好,以后再細說。瑤瑾,我馬上就到超算中心,我要你帶我見個人。”

我很驚訝,還是立刻換好衣服去接到了風塵仆仆的顏寒??匆娝业难劬τ譂駶櫫?。人和樹一樣,生活的風霜總會在年輪上留下記錄,而歲月在她臉上刻下的痕跡比常人更深。

“顏寒,你找我導師做什么?”

“地球遇到大麻煩了?!?/p>

“地球?”

她一臉嚴肅,不像在開玩笑。

我想起最近實驗室里的緊張氣氛,可她怎么……

在走廊里遇見行色匆匆的導師后,顏寒沒有猶豫,直接攔了上去。

“您好,我叫顏寒,有件事想找您?!?/p>

“有事快說,我的時間很緊張?!?/p>

老教授看看我,皺起了眉頭。要是兩天前,我肯定恨不得找個地方藏起來。但在顏寒身邊,我堅定地直視他的眼睛。

顏寒左右看了看,踮起腳,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個詞。

我沒有聽見,但導師肯定聽清了。他的眉頭舒展開來,望著顏寒,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你怎么——”

“我用過,完全相符?!?/p>

導師點點頭,示意她跟過來。原地猶豫了兩秒,我也被顏寒一把拽了過去。

“這……不太好吧……”

“沒事沒事,”她沖我笑了笑,就像大學時一樣。

后來我才知道,人類真的遇上大麻煩了。

“瑤瑾,你還記得引力波嗎?”

我點點頭。引力波是時空曲率上的擾動,由加速的物質(zhì)產(chǎn)生,以光速從源向外傳播。這是近年來科學界的熱門話題。

去年,中國引力波探測項目空間太極計劃提前啟動了。三顆衛(wèi)星相繼飛上太空,在繞日軌道組成了一個邊長為300萬公里的等邊三角形。這個引力波探測星組將用激光干涉的方法,對中低頻段的引力波進行直接探測。

為了避開地球重力梯度噪聲的影響,衛(wèi)星被送往距離地球5000萬公里的繞日軌道。對它們來說,空寂的宇宙充滿了時空的漣漪。僅僅一個月的時間,太極計劃收集到的數(shù)據(jù)就已超過了項目組的處理極限。各國超算中心紛紛加入,幾乎動用了整個人類文明四分之一的計算資源。

除了天體物理學和宇宙學工作者感興趣的東西,人們還發(fā)現(xiàn)了一些奇怪的現(xiàn)象。引力波數(shù)據(jù)顯示,宇宙里充滿了可簡化為質(zhì)點的小型物質(zhì)。它們在恒星星系間光速旅行,停留的時間有長有短。

面對外星文明的痕跡,科學界投入了更多計算資源。那些物體長時間停留的星星不多,但里面有人類熟悉的織女星系HD70642星和天鵝座開普勒452星。

聽到這些,我倒吸一口冷氣:這些恒星無一例外存在類地行星,曾以擁有“第二地球”的噱頭登上過新聞頭條。

“它們在……找我們?”

導師搖搖頭。

“只有這點信息,我們什么都不知道。如果貿(mào)然下結(jié)論只能引起無謂的恐慌?!?/p>

當然,這個星球上最聰明的群體也沒有坐以待斃。像幾年前計算第一張黑洞照片時一樣,全世界科研機構(gòu)再次展開合作,決定用不同算法對同一數(shù)據(jù)進行研究計算。為了保證結(jié)果的準確性,各個計算單位在統(tǒng)一協(xié)調(diào)后獨立成組,嚴禁互通,為彼此演算。

多次見識過不專業(yè)媒體的煽風點火,所有知情人對此諱莫如深。剛剛進入超算中心的我自然也沒有被列入信任對象。但顏寒撞破了這一切,拉著我被導師收進了中國南部的超算組。

回住處時已經(jīng)很晚了,深圳的上空星光燦爛。但我不敢抬頭看天。那深遠的宇宙中,正有一雙雙眼睛在黑暗中搜尋。當那目光落在我們身上的一刻,地球會變成天堂還是地獄?

還有,顏寒是怎么知道這些的?以及——

“當時,你對導師說了什么?”

顏寒望著我,嘴角牽出一抹笑。

“四個字——”

“——你想養(yǎng)貓?”

一聽到顏寒打算違反校規(guī),我嚇得連連反對。

“怕什么!大學沒那么嚴的,最多警告一下,給個處分罷了?!?/p>

對我來說可不是“罷了”。如果發(fā)現(xiàn)有人養(yǎng)寵物,整個宿舍都要連坐。顏寒可以不在乎,但我的家人不會接受檔案里有校級處分這種污點。更重要的是,審查嚴格的公務員崗位大概率也不會接受。

見我眼淚都快下來了,顏寒這才松了口。

“膽小鬼。我再想想別的辦法?!?/p>

才過了一會兒,顏寒又探出頭喊我。

“你知道貓群算法嗎?”

我只聽過模擬自然進化過程搜索最優(yōu)解的遺傳算法,還有基于固體退火物理過程的退火算法。至于其他的仿生群體智能優(yōu)化計算方法,也只對蟻群算法和蜂群算法有所耳聞。

看到我迷茫的眼神,顏寒露出十分無奈的表情。

“計算物理,計算物理,你別光管物理,不管計算啊。”

這是她一貫的看法。顏寒總是吐槽物理學發(fā)展得太過艱深,低垂的果實幾乎被摘盡了。本科生只能學到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成果,研究生對近代的數(shù)學計算都會感到吃力。用她的話說,如果一門課的課本里出現(xiàn)了理論提出者的彩色照片,那同學們的平均績點就會大幅下滑。但計算科學不一樣,一切都是新的,向每一個領域進發(fā)都有收獲的可能。

“Cat Swarm Optimization是2006年幾個臺灣人提出的,模擬了貓的行為?!鳖伜畯拇采吓老聛?,抱著平板電腦和我解釋。我注意到她的屏幕背景、圖標都是小貓。上一周還不是這樣。

“野生狀態(tài)下,每一種貓科動物都是捕獵能手。不過,狩獵技能是需要習得的。家貓不太需要天天捕食,基因留給它們的是警覺的天性。平??雌饋響袘猩⑸?,但你仔細觀察就能發(fā)現(xiàn),它們的眼睛時刻在觀察四周。這就是貓的SEEKING模式。而進入另一種叫TRACING的模式后,它們便會全速出擊,一擊致命?!?/p>

我以為她會給我讀論文,沒想到顏寒一張一張劃給我看的都是可愛貓貓圖。

“他們就是模仿貓的行為模式設計了這套算法。每次迭代時,我們就把貓群按比例分成SEEKING和TRACING兩個模式。前者需要計算資源少,占大多數(shù),后者占少數(shù)。這樣就可以同時進行全局和局部的搜索,用最少的資源得出最優(yōu)解?!?/p>

“那和其它仿生算法比……?“

“表現(xiàn)搶眼?!?/p>

顏寒終于調(diào)出了論文。

我看了看Rosenbrock香蕉函數(shù)測試結(jié)果,貓群算法確實在尋找最優(yōu)解方面非常出色。

“我了解了。不過,這能幫你養(yǎng)貓?”

“對呀,”顏寒眨眨眼,“我想了好幾個思路都有利有弊。養(yǎng)在宿舍要避開宿管查房,養(yǎng)在家里要麻煩爸媽,還不能自己擼。我打算把所有的參數(shù)輸進計算機,讓那群小貓貓幫我選。”

“這樣……真的合適嗎?”

“人類做每個決策都是在大腦里尋求最優(yōu)解,我只是讓算法幫我的忙……就像用計算器幫我們算大數(shù)一樣。喂喂,你別這樣看著我。你不是連玩小游戲都恨不得找攻略玩出最佳結(jié)果嗎?要不也讓貓群算法幫你算算?”

聽到這話,我笑了。

“我要是真懂最優(yōu)解,怎么還會玩游戲呢?天天學習不是最好的選擇嗎?其實我想說的是——”

“——盡量別養(yǎng)在宿舍,我知道。我會把你的意見放進算法里的。”

她的笑很率真,令人安心。

第二天起床,我發(fā)現(xiàn)顏寒還坐在電腦前面調(diào)整算法。

“你一夜沒睡呀?”

顏寒的黑眼圈都熬出來了,但神色興奮異常。

“快,打開電腦?!?/p>

在她的催促下,我很不情愿地爬下床。

剛連上校園網(wǎng),電腦屏幕上突然竄出一只肥胖的橘貓。它有十分之一的屏幕大小,活躍地在文件間亂竄。

“耶,成功了!”顏寒湊到我身邊,凌亂的發(fā)尾落在肩上。扎得我癢癢的。

“這是什——”

話音未落,顏寒握住了我用鼠標的手。

“別把光標放在貓貓身上?!?/p>

“好吧?!?/p>

30秒后,可愛的貓貓消失了。我盯著顏寒,等她解釋。

“盡管SEEKING模式很省資源,我的電腦還是遠遠不夠。昨天調(diào)試了一晚上,我決定借別人的用用?!?/p>

“你入侵了校園網(wǎng)?”

“一旦光標和圖案有接觸,你的電腦就是我的了。誰會拒絕可愛貓貓呢?”

顏寒一臉壞笑,似乎完全沒聽見我的話。這已經(jīng)不是校級處分的問題了,她怎么能這么無所謂?

我心里又敬畏又害怕,甚至還有一點點羨慕她。到底是什么樣的家庭,能支撐如此恣意的人生?

“——貓群算法?!?/p>

顏寒一笑:“正好是南部超算組所使用的。這些年國內(nèi)一直專注這個領域的研究者不多,我對教授說咱倆大學時期就對它很熟悉,能夠幫忙?!?/p>

“可是在算法之前,你是怎么——”

“雖然上上下下都把外星文明的事死死瞞住,但引力波數(shù)據(jù)是公開的呀。我也學過天體物理,能發(fā)現(xiàn)異常,”顏寒嘆了一口氣,“我自己算出來的。”

“你哪來的計算資源?”

顏寒只是笑著望向夜空,沒有回答。

我大概能猜到她的手段,便不再追問。

“顏寒?!?/p>

“嗯?”她隨意應道,眼睛里還是映著閃閃星斗。

“你不害怕嗎?”

“害怕什么?”

“那些……東西。他們找到我們怎么辦?人類會不會被……”

顏寒搖搖頭。

“技術(shù)如此發(fā)達的種族,要行星表面稀薄的碳基生命有什么用?我倒覺得它們只是宇宙里的SEEKER,尋尋覓覓,沒有殺機,”她頓了頓,“我想與它們見面?!?/p>

SEEKER……難道不是一擊致命的TRACER嗎?

我沒有說出口。我一向不擅長反駁別人。

顏寒察覺到了我的心情。她把目光移向地面,輕聲說,“無論如何,目前我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人生無常,總該期待點好事,不是嗎?”

我點點頭,兩人往博士后公寓走去。

第二天,我和顏寒正式加入了東亞計算C區(qū)貓群算法分組。

應對危機的方法是永無止境的會議。軍方打不到幾十光年外的外星探測器(我們叫它訪星者),總是催促我們給出地球暴露的具體時間。不過數(shù)據(jù)和算力實在有限,每一個超算組都無法給出解答。

參加過幾次討論后,顏寒明顯感到失望。她很快拒絕掉了這些,開始用導師給她的計算資源重新梳理引力波數(shù)據(jù)。

我們還和本科時一樣住在一起。睡前聽著她敲擊鍵盤的熟悉頻率,我好像回到了過去。

“瑤瑾,瑤瑾!“

天還沒亮,我被顏寒叫了起來。她自然又是一夜沒睡。

“怎么了?”

“快來幫我看看這個信號?!?/p>

我去衛(wèi)生間洗了一把臉,好不容易清醒了些。

“瑤瑾,我之前主攻計算,物理方面的基本功沒你好。你來看看這幾個引力波信號是怎么來的?!彼酒饋?,把電腦前的位置讓給我。

“唔……”這信號似乎來自很遙遠的地方,比觀測到的任何一個訪星者都要遠,保守估計也在數(shù)億光年外。一般來說,只有雙中子星合并、超新星爆發(fā)之類的巨大天體運動才能產(chǎn)生如此強烈的引力波信號。不過,那些運動產(chǎn)生的信號多少還是會持續(xù)一段時間,顏寒給我看的則可以說是轉(zhuǎn)瞬即逝。

更遠的距離,更快的加速度。

“這是……?”

“TRACER?!鳖伜⒅聊?,雙眼通紅,“我找到答案了?!?/p>

有了全校師生的計算資源,貓群算法終于替顏寒找出了答案。我松了一口氣。我一直擔心如果資源再不夠,她怕是要去導師那里偷神威·太湖之光的后臺賬號了。

“所以,最優(yōu)解是什么?”

“當然是——拿到校長獎學金在學校外面租房子住啦!”

“開玩笑吧?”校長獎學金算是校級最高榮譽,競爭極其激烈,三個學院都分不到一個名額。再說從輔導員到院長,顏寒幾乎把院領導得罪了一個遍,學院這關(guān)就過不去。

“當然沒有?!彼贸鍪畯圓4紙,在宿舍中間的大桌子上一一擺好。

我一眼認出這份文件是學院評選獎學金的各項規(guī)定。在我們學校,成績只是獎學金評選標準其中一條,剩下的還有綜合素質(zhì)測評。當班干部、在校級比賽獲獎、成為學術(shù)論文第一作者、參加志愿活動和學術(shù)講座等花樣繁多的項目都能獲得相應的分數(shù)。

“我把所有加分項目的信息輸了進去,還有可能會花費的精力和時間。小貓貓們已經(jīng)替我選好了最優(yōu)路徑,只要跟著它們走,很快就能攢到最高分!”

幾天后,她把一張詳細的計劃表貼在了宿舍墻上。什么時候參加比賽,什么時候發(fā)表論文,哪些課需要和老師搞好關(guān)系,哪些課完全可以逃掉三四節(jié)……時間被劃分得極其合理,甚至在期末留出了充分的復習時間。一份通往巨額獎學金的宏偉藍圖,我的眼睛都看直了。

顏寒沒有避諱我的意思。也是啊,拿到這所大學的入場券是我五六年來日日刻苦學習的結(jié)果,而顏寒只是聽說這里體育考試很好過就來了。她的天賦遠在我們專業(yè)每個人之上,擁有我望塵莫及的成績。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顏寒在人生的道路上也按著最優(yōu)解穩(wěn)妥前行,現(xiàn)在大概已經(jīng)在世界頂尖的計算機學府求學了吧。

后來我才知道顏寒是真的拿我當朋友。不僅那份計劃完全沒瞞著,找到容易拿獎的比賽時,她也會拉著我一起參加。有時候她獲獎,有時候我獲獎。不論是誰,兩人都會去校門口的年糕火鍋店吃一頓慶祝。

計劃有條不紊地實施著,唯一變數(shù)是院學生會主席的職位。顏寒提交申請時,所有人都驚呆了,大家都以為顏寒不會在意這些“虛名”。輔導員也很頭疼,他給顏寒安排了最不利的答辯位置,可她還是高票當選了。

我完全可以理解。在臺下觀戰(zhàn)時,我聽到不少同學在嘀咕:終于要選出一位替我們說話的學生會主席了??磥眍伜匠K奶幊鲱^還是積攢了不少群眾好感。

另一位候選人李鴿自然是氣得臉色鐵青。去年她花了整整一年在學生會當干事,得到了很多老師領導的好評。如果不是顏寒橫空出世,她幾乎就是內(nèi)定的主席。后來,我們又在幾場校內(nèi)比賽遇到了李鴿。

看到她的樣子,我一度非常擔心。父親母親常告誡我不要在外面樹敵,有些小人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伤匆娢液皖伜斡安浑x,大概早把我塞進長長的黑名單了。

一天晚上,我們在一場小比賽中一起朗誦了雪萊的《無?!罚缭赣帜昧艘粋€三等獎。那場氤氳著火鍋氣息的小小慶功宴上,我忍不住講出了自己的擔憂。

顏寒挑著煮熟的年糕,一臉無所謂。

“沒聽過那句話嗎?‘努力的人肯定是某些人故事里的壞人?!?/p>

“你不怕別人在背后說壞話嗎?我是說——”

“人生是自己的,為什么要在意別人的目光?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就好,想那多干嘛?!?/p>

聽到這句話,我愣了一下。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有注意過一個問題:我一直以來所追求的,是自己想要的嗎?

面對這個難度極高的獎學金,有人看見的是名利,有人看見的是金錢,顏寒則把它看作擁有一只小貓貓的跳板。

那么我呢?我為什么要跑來跑去參加毫無意義的比賽和活動攢分數(shù)?是為了讓父母高興?還是僅僅因為所有人都在爭,我就習慣性地投入進去,拿下另一個在世俗上表明優(yōu)秀的勛章?

我想要的未來,到底是什么樣的呢?

想到這個問題的瞬間,矇昧的靈魂仿佛第一次睜開了眼睛。我第一次認真審視自己的過去,在那些按部就班和循規(guī)蹈矩中,哪些是我真正熱愛的,哪些又只是世俗規(guī)則或是父母囑托。

“顏寒?!?/p>

“嗯?”

“下次比賽我就不跟你去了。我想多花點時間讀專業(yè)書。我想,我有點想讀研,以后考博士?!?/p>

顏寒放下嘴邊的夾心年糕,瞪大眼睛望著我。

“不是一直在準備公務員考試嗎?”

“那是我父母的想法。他們……我會想辦法說服他們?!?/p>

“好樣的,加油哦!”

笑容在顏寒的眼里綻開了。她沒有像別人那樣細數(shù)女生讀博的壞處,沒有強調(diào)專業(yè)難度,沒有分析晦暗的就業(yè)前景并和穩(wěn)定的公務員工作做對比。這些都是我面對父母要經(jīng)歷的。

她只是把幾塊芝士年糕夾進我的盤子里,開心地向我加油。

我望著她,第一百次希望自己可以成為這樣的人。

我望著她,第一百次希望自己沒有帶她來。

“求你了?!?/p>

會議室門口,顏寒又說。

“不行,這次真的不行?!?/p>

我很為難。作為全球第一個有進展的超算小組,貓群算法的相關(guān)人員要在一場內(nèi)部發(fā)布會上向國際同仁提交秘密對策。我因為導師的特許拿到了旁聽資格,顏寒則完全沒有機會入場。

“要是他們沒發(fā)現(xiàn)TRACER呢?”

“不會的,”我笑了,“那么多比我們厲害的前輩教授,肯定什么都想到了。”

顏寒抿了抿嘴,“你怎么還這樣?不是告訴過你嗎,迷信權(quán)威沒有好處的?!?/p>

“不是這個問題……”我爭辯道,“就算我同意,你也沒有帶二維碼的入場卡,進不去的。”

“你拿身份證了嗎?”顏寒立刻說。

“在包里。怎么了?”

“你把身份證給我,自己先進去。我用你的身份證去門口的小哥那兒再領一張卡,”她快速想出辦法,“就說我自己的二維碼丟了。”

“這……不太好吧……”看了看大樓門口站崗的武警,我的手心開始出汗。

“沒什么不好的,剛才一個黑夾克男就是這么混進來的?!?/p>

“哪個?”

“就那個?!?/p>

顏寒隨意往會議室里一指。趁我回頭張望的當口,她嗖的一下從我挎包里摸出了身份證。

“喂!”

她已經(jīng)大大方方地去門口冒名領入場卡了。

坐在會議室的角落,我的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這感覺似曾相識。

緊接著,我看見顏寒出現(xiàn)在玻璃門外。她拿出一張卡片對準了門上的掃描設備,只聽“咔”的一聲,小屏幕上出現(xiàn)了我的面孔。穿過閘機,大門很快在她身后鎖死。

“瑤瑾?”

顏寒來到我身邊,遞過身份證。我沒有搭腔。

“瑤瑾你別生氣,我只是來聽聽,保證不會再像上次那樣……讓你為難了。”

我抬頭望向她,知道兩人都想起了同一件事。

難以忘懷的往事。

“只能到這個程度了?!?/p>

顏寒甩給我一張表格,里面密密麻麻都是加分項。

“還不錯啊,都快加滿了。你贏定了?!?/p>

我?guī)退龔膶W姐那里要到過幾年前的綜合測評表,還沒有人把所有的項目都加滿過。

顏寒點點頭,爬上床看她的論文去了。我和她簡單道別,準備去輔導員辦公室值班。這是一個幫輔導員處理日常事務的工作,學生會的成員基本都要去。但輔導員早怕了顏寒,特赦她不用來辦公室坐班。

打開門,我發(fā)現(xiàn)輔導員又去開會了。馬上就到評選院級獎學金的時間,因為涉及到金錢榮譽、保研資格以及各類繁多的加分項,行政系統(tǒng)的老師幾乎天天開會。

盡管早已確定不去爭搶,但臨到頒獎期,獎學金對我難免有幾分誘惑。坐在輔導員的電腦前,我忍不住算了算自己的測評總分。

還好,基本是二等獎學金的水平。學院競爭激烈,如果不是一開始顏寒帶著,我估計連三等獎學金的邊都摸不到。

正準備關(guān)掉表格,右下角突然彈出一份郵件提醒。發(fā)信人是李鴿。

我的心一顫。盡管值班的同學有權(quán)利處理日常郵件,我還是緊張地朝門口看了一眼。

打開郵件時,我的手心一直在冒汗。

是一封舉報信。李鴿用很夸張的語氣描寫了顏寒是如何竊取別人電腦里的信息牟利,又是如何對同學威逼利誘以便爬上學生會主席的位置。

真如顏寒所說,在李鴿的視角下,努力的她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反派。

匆匆瀏覽一遍后,我立刻關(guān)掉了郵箱,心怦怦直跳。

這封舉報信的時間點很妙。李鴿肯定在收到那張貓貓圖時就查清了一切,但她忍住了,決心將證據(jù)像王牌一樣握在手里。忍過了顏寒擊敗自己成為主席,也忍過了她一次又一次把分數(shù)加進自己的成績里,一直忍到現(xiàn)在。如今一旦查實,學校方面一定會以獎學金資格造假的名義加重處罰,給予顏寒人生致命一擊。而且人人都盯著有限的名額,顏寒再有人緣也不會贏得群眾支持。

一絲寒意浮上心頭:李鴿真是一個恐怖的人。

麻煩的是,顏寒確確實實入侵了別人的電腦,有了線索就很容易被查到。

但是,我該怎么做呢?

放任舉報信被院領導看見嗎?

也許對我來說這才是最優(yōu)選擇。沒有了顏寒,我也可以順利拿到院里的一等獎學金,甚至有機會沖擊校獎。做到這點毫無難度,沒有人會知道我見過這封郵件。一瞬間,榮譽和金錢在沖我招手。

唉,我在想什么呢,那可是我最好的朋友顏寒啊。

仔細聽了聽,辦公室外靜悄悄的。深吸一口氣,我再次打開網(wǎng)頁調(diào)出電子郵箱界面。我以輔導員的口吻給李鴿回了一封郵件:這件事一定會得到妥當處理,但影響重大,在結(jié)果出來之前請不要外傳。然后,我徹底刪除了兩封郵件,同時抹掉了瀏覽記錄。

值班的時間正好結(jié)束了。我僵硬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飛快逃離了辦公室。隨著理智漸漸回來,如水的恐懼一點點淹沒了我。

包庇室友,濫用私權(quán),撒謊騙人。

如果李鴿再次舉報,如果她直接向?qū)T詢問結(jié)果……

學校的處分不怕,只是一想到父母知道我因為干這種事丟掉了清白的檔案記錄,斷掉了他們在幼兒園起就替我規(guī)劃的道路……我的心縮成了一團。更何況我還沒有提出讀博意愿,這件事只會對未來的沖突雪上加霜。

我不是顏寒,我不能完全忽視別人的看法,更不愿以這種方式讓生我養(yǎng)我的親人失望。

幾乎含著淚回到宿舍,顏寒還躺在床上看電影,不時笑出聲。

“顏寒?!蔽逸p輕叫了一聲,希望她能幫我出出主意。她那么厲害,總能幫我出主意。

“回來啦?”

“顏寒,李鴿把你入侵校園網(wǎng)的事舉報了?!?/p>

“唉,我就知道。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她肯定會搞小動作?!鳖伜诖采戏藗€身,眼睛沒有離開平板電腦。

“可你不害怕出事嗎?”

“不怕呀,不是還有你嗎?”顏寒語氣輕快,不以為然。

我很少發(fā)怒,但這回火氣噌得一下就上來了。替你背上這么大一個責任,甚至賭上了自己的榮譽和未來,就給我這么個態(tài)度?顏寒,你當我是什么——等等,一個更恐怖的可能性浮上我的心頭,也許我本來就是——

“顏寒,你是不是早就算出我會替你造假郵件?”

“你造假郵件?”終于聽出了我語氣中的情緒,顏寒忙爬起來,趴著欄桿望向我。

“我是不是……也是你算法中的一部分?”

“瑤瑾,你說什么——”

“你說實話!”

顏寒沉默了。她從來不會說謊。

我沖向她的電腦,打開貓群算法替她找出的最優(yōu)路徑。那是一份更加詳盡的藍圖,逐條分析了獲取巨額獎學金的各種因素。我的名字作為積極要素赫然在列。

我笑了。原來對顏寒來說,我只是一個特別容易相信別人、受到一顆糖果就愿意涌泉相報的傻子,一塊投入產(chǎn)出比極高的田野,一個性格穩(wěn)定、與輔導員關(guān)系良好、可以在辦公室聽到各種消息并在關(guān)鍵時刻替她擋槍的工具人。

帶我去參加比賽、與我分享獎學金藍圖不是什么善良的舉動,而是在貓群算法的指導下精準投放的小恩小惠??尚Γ揖谷徽荒甓紱]有察覺,像個哈巴狗跟在她身后,真心拿她當朋友,直到為了她養(yǎng)貓的小愿望賭上自己一直在為之努力的未來。也是啊,她從來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我又憑什么認為自己特殊?

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模糊了一切。

“瑤瑾,不是這樣的……”

我哭得太難受,沒聽見她說了什么。

這個宿舍再也呆不下去了,可我也不敢回家。我暫時住進了朋友的宿舍,她的舍友出國交流,那兒正好有一張空床。

“你終于受不了顏寒了。”

我沒有搭腔,只是蒙著被子默默流淚。

幾天后,顏寒還是順利拿到了校長獎學金。她的照片被掛在校園里的宣傳欄上,好幾個微信公眾號都推送了她的事跡。

又過了幾日,銀行小程序提醒我二等獎學金到賬了。我不由想象,顏寒在空蕩蕩的宿舍里收到錢會是怎樣的感受。

大概是在考慮買哪幾只純種貓吧。

直到她退學前我們才再次見面。那天我們喝了很多酒,也說了很多話。那是我第一次喝酒,醒來時什么都不記得了。

但我知道,我原諒了她。

會議開始了。

長桌亮了起來,是一整塊屏幕。我們的胳膊壓在上面,引出圈圈裝飾性紋路。四面的墻壁也亮了,浮現(xiàn)出大大小小的人像。有的很清晰,有的只是影影綽綽的輪廓。我環(huán)顧四周,竟然在對面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顏寒說的那個男人——夾克放在一邊,他穿著一件黑色高領毛衣靠墻而坐,仿佛也只是一個虛擬投影。

作為貓群組代表,我的導師起身向全世界匯報了計算進展。

我這才知道,此時全球無數(shù)計算機還在沉默運算,我們組卻第一個出了結(jié)果——“訪星者”的運動模式大概率符合貓群算法。

“此外,我們通過處理更大范圍內(nèi)的引力波數(shù)據(jù)發(fā)現(xiàn)了另一批訪星者。它們數(shù)量更少,但加速度更大,離我們最近的有幾億年。”

聽到他們也知道TRACER,我松了口氣。我一直偷偷瞄顏寒,擔心她會在這樣高規(guī)格的會議上搞出什么事來。

還好,她一直全神貫注地閱讀桌面上顯示的資料,臉上神情并無異樣。

“由于極速訪星者的出現(xiàn),地球暴露的最短時間從兩百年縮減到了下一秒,”導師頓了頓,“沒錯,理論上來講,人類會隨時迎來訪客?!?/p>

我感到一腳踏空,涼意上涌。會議室里一時充滿了切切私語,連墻上的影子都開始互相咬耳朵。顏寒還在看材料,沒有要討論的意思。我想她早就知道了。接著,我注意到黑衣男子似乎也沒有同伴可以說話。望向他時,我們的目光隔著桌子短暫相碰。他的眼神和屋子里的科學家們不一樣。我本能想要回避,忙低下頭佯裝閱讀。

討論聲漸漸平息,導師才再次出聲。“大家不用擔心,這比在香蕉里自然生成一克反物質(zhì)的概率還小。我們可以按照大概一百五十年的時間準備?!笨吹酱蠹业谋砬椋项^難以察覺地笑了一下,仿佛剛才的發(fā)言只是為了戲劇效果。

“為了幫助人類躲開虎視眈眈地星際捕手,我組提出‘隱藏者計劃’。資料已經(jīng)發(fā)到各位面前?!?/p>

“隱藏者?”顏寒聲音很大地重復了一遍,引得相鄰的幾位學者投來不悅的目光。

“不是答應不惹事嗎?”我小聲警告她,“你現(xiàn)在用的可是我的身份?!?/p>

“哦哦?!鳖伜S意回應了兩聲,已經(jīng)開始飛快滑動桌面瀏覽文件。

“‘人類轉(zhuǎn)入深層地下生活,在地球表面抹去文明的痕跡……’”她喃喃念著,眉頭越皺越緊,“這不是一葉障目、掩耳盜鈴嗎?”

“顏寒!”

我拉住了她的胳膊,感覺她的身子在抖。

她看了我一眼,笑了笑示意我安心。

但我知道要壞事了。

隨著越來越多的與會者對隱藏者計劃表示贊許,顏寒抖得更厲害了。

對她來說,把異議憋在心里是最難不過的事了。我在桌面底下按著她的胳膊,可還是沒能阻止顏寒將目光投向發(fā)言按鈕。

“瑤瑾,對不起,我可能再也沒機會了?!?/p>

她掙開我的手,掏出門卡在發(fā)言區(qū)一掃,會議的主屏幕上立刻亮起一盞紅燈。

主持人是一個漢語很好的英國女士,她愣了一下。

“C區(qū)的姜瑤瑾女士,請問您有什么看法?”

看見自己的證件照出現(xiàn)在大屏幕上,我低頭捂住了臉。

顏寒倒是早已站了起來,聲音很激動。

“我反對隱藏者計劃!”

幾百個目光灼灼投向這里,我恨不得立刻消失。

“你們說訪星者的路徑基于貓群算法,但我認為它們本身就是貓群的一部分。之前觀測的大量訪星者是SEEKING模式的貓,用較少的資源慢悠悠探索大量擁有類地行星的星系。根據(jù)停留時間,它們的精度可能不會很高,隱蔽計劃也許會奏效。而另外那些遙遠的訪星者是TRACING模式的貓,它們也許數(shù)量不多,但能以極高的速度移動,甚至超越光速。根據(jù)貓群算法,TRACER們消耗大量的資源,也擁有巨大的能量。要知道,被貓科動物盯住的獵物幾乎無法逃脫。”

“我剛才說過了,極速訪星者離我們極其遙遠?!?/p>

導師的聲音傳來,我更想消失了。

“是這樣。但請注意,在貓群算法里,SEEKER和TRACER是可以相互轉(zhuǎn)化的。每一次迭代,一部分慢速訪星者就會有一定比例變成極速訪星者。大家可以看看標注了訪星者的星圖,如果離我們最近的一個轉(zhuǎn)化成了極速訪星者,人類文明將如禿子頭上的虱子一樣醒目?!?/p>

“你所有的推論都是猜測。我們沒有觀測到訪星者速度的變化,也無法確定外星文明是否在使用和地球一樣的算法。即使確如你所言,我們還有比隱蔽更優(yōu)的策略嗎?”

“是這樣。我們所得到的信息太少了。條件不夠,再優(yōu)秀的超級計算機也無法推算出正確的解法。我們只能——”

不知道訪星目的,不知道技術(shù)水平,不知道審判何時降臨地球。

“——只能主動出擊,接觸訪星者。”

會場一片死寂。

“你是說臭名昭著的接觸者計劃?”另一個女聲傳來,“一幫瘋子,還怕地球暴露得不夠早?”

我睜開眼睛,看到顏寒的表情有些茫然。外星文明的消息走漏后,一些國外民間航天機構(gòu)搞了這個,甚至與科學共同體起過一些沖突。顏寒不知道這些。

“姜瑤瑾小姐,如果你是他們中的一員,那這里并不歡迎你?!?/p>

“我……”顏寒突然反應過來,“我不是姜瑤瑾,我偷了她的身份證,我是——”

麥克風早已掐掉了。

幾個保安進了會場,我絕望地閉上雙眼。

“對不起……”

“有用嗎?”回到公寓,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下來。

“但他們有錯,我必須要指出。你不會真的認為人類能把自己藏一輩子吧?這種錯誤只會毀掉地球上的文明!”

“哦,錯誤?”我哽咽著說,“你憑什么這么自信認為自己最聰明,那么多專家教授都是瞎子笨蛋?”

“我不這么認為——如果所有人都迷信權(quán)威,這個世界還有救嗎?”

“你還是這樣——”

“——還是這樣?”她突然也激動起來,“這么長時間了,你以為我不知道那些人在想什么嗎?看著我替他們出頭,一邊在下面看戲,一邊享受我為大家爭取的好處!責任都是我擔了,不感謝我就罷了,還要在背后說說三道四!”

我一時語塞。當年確實是這樣,我以為以顏寒性格不會注意到這些……

“還有你!”她突然向我發(fā)難,“‘老師’、‘父母’、‘專家’、‘教授’……認識你這么久,滿口就是這些詞。你是他們的提線木偶嗎?沒有自己的思想嗎?還是……”

“還是什么?”

“還是你和他們一樣,想把責任推得一干二凈,永遠不用為自己負責?”

我不敢相信她會這樣說。

“那你呢?你是一個負責任的人嗎?你知不知道你的恣意妄為要多少人在背后為你承擔后果?你知不知道我為了你——”

差點被學校開除,這回又失去了在主流算法界立足的資本?別人可能會相信我的名字被人冒用,可導師從一開始就知道顏寒是被我?guī)нM去的。

我錯了。獎學金事件并沒有改變顏寒。她還是一只只顧自己的TRACER,沖動之后不管滔天洪水淹沒了誰的人生。

不過我還是沒有說出口。我從來不會這樣指責別人。

“對不起?!彼终f。這回語氣軟了很多。

“你……走吧?!?/p>

兩個小時后,她拖著一個小行李箱出了門。

我在窗口偷偷望去,一輛特斯拉正在超算中心的大門外等顏寒。替她開門的正是我們在會議室里遇見的黑衣男子。

十一

大概是真的缺人,超算中心并沒有把我開除。工作變了:值夜班,守倉庫,甚至是當監(jiān)工。

在其他算法小組還沒得出結(jié)論前,隱藏者計劃已經(jīng)先行一步啟動了。我被派往北方一個早已落魄的小城,監(jiān)督一期工程的建設——不,是毀滅。

我們掃描每棟建筑,然后根據(jù)材質(zhì)和結(jié)構(gòu)在頂層安置調(diào)好頻率的次聲波發(fā)生儀。遠程開啟后,那沉重的波紋將與建筑產(chǎn)生強烈共振。

盡管已在各類電影中見過不少末日,可人類自己對文明下手的場景更為壯觀。帶著紅色的安全帽遠遠望去,城市的天際線在晚霞的掩映下輕微震顫。細小的縫隙在鋼筋水泥間生長,最終把龐然大物裂成片片不再規(guī)則的碎石。然后,一座接著一座,盛著昔日光影的大樓化成磚塵,在重力的作用下轟然跌落。

一股難以描述的混合氣體隨著沖擊波向四周擴散,到我這兒時讓不少工人掩起了口鼻。我知道這是幾周前投放的轉(zhuǎn)基因微生物的杰作,它們加快了金屬和水泥的腐蝕速度,可以讓地球盡快恢復原貌。

這只是一個開始。深深入侵食物鏈的塑料顆粒,難以填補的臭氧空洞,還有持續(xù)了近百年的放射性污染……那些才是曠日持久的攻堅戰(zhàn)。

回到所里的值班室已經(jīng)很晚了。長夜漫漫,我摸出藏在衣櫥里的幾罐啤酒,絕望地想要是父母知道自己開始酗酒該有多生氣。不過幾杯溫酒下肚,思維立刻開始飄忽。

望著遠處的萬家燈火,我突然有些理解顏寒。小到農(nóng)家屋棚,大到千年古跡,我們?nèi)绱藳Q絕地對文明自我閹割,真的能換來外星人的“放過”嗎?縮回地球深處的人類放棄了整片星空,未來還有發(fā)展的空間嗎?

像貓群算法一樣,哪個種群都是SEEKER多于TRACER。如今走到了這個地步,是大多數(shù)人類的選擇,不是我——

“迷信權(quán)威。把責任推得一干二凈?!?/p>

顏寒的聲音猛得在耳邊響起,我意識到我正在替自己開脫。

不,不是這樣的。我沒有辦法——

“姜瑤瑾小姐?”

我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那個帶走顏寒的男人正站在值班室門口。他還穿著那件黑色的高領毛衣,走到哪里都像一個影子。

“您是?”

“趙沅申,DRAGON航天集團的人?!?/p>

我的心一沉。那正是一意孤行要進行接觸者計劃的公司,也是隱藏者計劃實施的最大阻礙。而今天值夜班的只有我一個人。

“姜小姐別緊張,我們是正經(jīng)企業(yè),不會對你怎么樣的。”

“顏寒呢?”

“她很好,”趙沅申頓了頓,“比你想象的要好?!?/p>

“你是什么意思?”

“很快就是兩百年一遇的發(fā)射窗口期了,顏寒小姐將作為第一批接觸者飛往離地球最近的類地行星。她沒告訴你嗎?我們并沒有限制她和外界交流?!?/p>

我搖搖頭。那次分別后,我再也沒有得到她的消息。

“真遺憾。我以為她會試著說服你?!?/p>

“你來這里干什么?”

“你講講我們的事業(yè)。”

“想給我洗腦嗎?”我舉起手機,威脅他要報警。

趙沅申笑了笑,“你不想知道……顏寒小姐為何要跟我走嗎?”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他的話突然喚醒了一些塵封的回憶。

十二

“顏寒,能不能不要走?!?/p>

姑娘搖搖頭,看起來憔悴了很多。

“他們已經(jīng)脫離生命危險了,但還要臥床很久。我必須回去照顧他們。”

我低下頭,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拿到獎學金不久,顏寒的家里人就出了一場嚴重的車禍。

有了校獎得主的身份,她的壞消息傳得特別快。人們在背后嚼著舌根,看著好事兒,酸味彌漫。

一聽說,我立刻跑回了原來的宿舍。

曾經(jīng)溫馨的小天地已經(jīng)雜亂不堪,外賣盒子和垃圾堆在墻角。我的桌子和床鋪保持著離開時的樣子,但其它地方都已經(jīng)亂了套。幾乎沒有東西在正確的位置。

顏寒紅著眼睛朝我跑來,緊緊抱住我,嚎啕大哭。我也用力回抱她,埋在了顏寒干枯打結(jié)的長發(fā)里。原來她的骨頭那么細,隔著沒多少脂肪的皮肉,她摸上去就像瘦弱小貓的身體。

顏寒告訴我,家里人傷得很嚴重。親戚幫襯了一時,還需要自己回去照顧長期住院的父母。剛到賬的獎學金正好來得及墊付一些費用,但麻煩事還有很多。顏寒走了十幾天,又返校處理成績和學籍。

晚上,我們又去了學校西門外的年糕火鍋店。同寢兩年,那里留下了最多開心的回憶。

“瑤瑾,我想問你一個問題?!?/p>

我點點頭。

“你是怎么克服對人生無常的恐慌的?”

“我……說實在的,我沒太想過這個問題?!币恢币詠恚改赴盐冶Wo得太好了。他們從小基于自己的經(jīng)驗為我規(guī)劃了道路,讓我按部就班地走著,從來沒想過會出什么問題。即使最終證明這是保險也是枷鎖。

顏寒說她一開始也和我差不多,情況甚至還更好些。父母都是商人,從小教她運籌帷幄,替她選的幼兒園和小學都是當?shù)刈詈玫?。只是天有不測風遠,父母的公司受到政策影響出了問題。接著一年后投資失敗,家里一夜之間變得負債累累。小顏寒離開了貴族小學,也搬離了高檔小區(qū),跟著父母過上了四處躲債、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

“你知道嗎,那時候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世界太復雜了,不要妄想著計劃什么東西。

“有時候你走得很順,舉目四望沒有任何威脅,但你就是被打垮了。意外,傷病,還有做夢也想不到的打擊從做夢也想不到的方向襲來,讓你所有的努力都歸零。”

人生無常。她說了好幾次。

“所以我寧愿選擇隨心所欲及時行樂。用我爸的話說,浪費自己的時間和寶貴天賦。”

顏寒平靜地說著這一切。隔著火鍋的蒸汽,我看不到她有沒有流淚。

“后來家里慢慢好起來了,但我的性子已經(jīng)沒辦法改變了。我看見別人靠著長遠計劃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偶爾也會敬佩。但更多的時候,我欺騙自己那只是幸存者偏差,還有很多人多年的努力毀于一旦,從一開始就沒有好好經(jīng)歷自己的人生。直到我遇見了你?!?/p>

“我?”

顏寒點點頭。

“我這樣的人……其實一直沒什么朋友。有的人見我抗議師長,早早疏遠以求自保;有的人看不慣我自由,一天要問十遍‘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只有你,那么自然地包容了我的一切。即使行為有些怪異,也從來沒有流露出……那種表情。所以,我才有機會真正去了解一個同齡人。瑤瑾,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嗎?你那么安靜地走著,按著規(guī)劃一步一步向前。你為此忍耐過,也放棄過,后來甚至定了一個更加長遠的目標……有時候我在想,只有你們這樣的人才有機會有所成就?!?/p>

我感到不可思議,明明一直以來是我在偷偷地羨慕她。

“所以啊,我才鼓起勇去籌劃點什么……我選了一個看起來幼稚的目標,利用算法推出了極其周全的計劃。隨著分數(shù)一點點積累,我又拿到了主席的職位。有那么一瞬間,我相信這個世界有最優(yōu)解,相信自己可以重新把握人生?!?/p>

回想起顏寒坐在床邊晃著雙腿說出自己想要養(yǎng)貓,我一點都沒有想到她究竟下了多大的決心。可最后一切還是被毀了。被我毀了,被人生無常毀了。

“今天還微笑的花朵,明天就會枯萎;我們愿留貯的一切,誘一誘人就飛。什么是這世上的歡樂?它是嘲笑黑夜的閃電,雖如此明亮,卻短暫異常。

“唉,美德!它多么脆弱!友情多不易看見!愛情售賣可憐的幸福,你得拿絕望交換!但我們?nèi)耘f得活下去,盡管失去了這些喜悅,以及‘我們的’一切。

“趁天空還明媚,蔚藍,趁著花朵鮮艷,趁眼睛看來一切美好,還沒臨到夜晚:呵,趁現(xiàn)在時流還平靜,作你的夢吧——且憩息。

“等醒來再哭泣?!?/p>

曾經(jīng)一同登臺朗誦的小詩在腦海中回蕩,兩人第一次推杯換盞,為浮游般的人生落淚。

“瑤瑾,其實我一直有一個夢想?!?/p>

十三

“……你講。”

“瑤瑾小姐,你覺得人和動物最大的區(qū)別是什么?”

“人擁有智慧。”

“差不多,”趙沅申點點頭,“實際上就是收集信息和處理信息的能力。收集的體量越大,處理的速度越快,種族就更優(yōu)越。這在人類社會內(nèi)部也是成立的?!?/p>

不知為何,我的腦子里浮現(xiàn)出兩只小貓。一只探頭探腦,警覺地觀察四周,另一只飛速撲向獵物。是SEEKER和TRACER。

“對工具的利用促進了人類文明算力的進步,語言文字的存在進一步保證了最優(yōu)解的傳承。計算機的出現(xiàn)更是觸發(fā)了科學技術(shù)的爆炸式發(fā)展?!?/p>

SEEKER戴起眼鏡,毛茸茸的爪子在環(huán)形算盤上敲敲打打;TRACER跳上滑板,扭頭等同伴的解答。

“但這還不夠。大數(shù)據(jù)的時代早已來臨,但科學技術(shù)解放的計算資源遠遠沒有得到充分利用。在智能設備和傳感設備的幫助下,我們收集信息的精度本可以達到厘米級。從小處看,個人足以在有限生命中取得最優(yōu)答卷。從大處看,就像馬云上次說漏嘴的,我們甚至可以抓住經(jīng)濟學中那只看不見的手。這就是我們計算者正在努力做,卻還沒有做到的。”

SEEKER為TRACER鋪開一張長長的卷軸,為它指出捕獵的方向和時機。不,指出的是每一步踏出的方向,還有每一次呼吸的力度。

“不,”我搖搖頭,驅(qū)散不切實際的想象,“就算用盡地球全部計算資源,人人都當上美國總統(tǒng),你們也算不到訪星者?!?/p>

“是的。信息太少,算力不夠,就像曠野上的原始人——還是瞎的。我們所有的深思熟慮都和隨機選擇差不了多少。當然,其他人更慘,跟一團熱氣中亂撞的分子沒什么區(qū)別。他們眼里的意外,很多時候都是我們眼里的必然。至于訪星者,那對所有人來說都是意外。那句話怎么說得來著?人生無常?!?/p>

“那……”

“這就是任何算法的致命缺陷啊——我們得到的永遠是局部最優(yōu)解。對我們的人生來說,事情是分大小的。小學生被母親責罵可能會哭一個晚上,考研失利的學生會覺得人生無望,有人錯過喜歡的姑娘就懊悔不已……但實際上,幾年后大多數(shù)人都會覺得這些并沒有什么。更有可能的是,父母的嚴厲阻止他們走上彎路,沒去理想的學校但有了理想的工作,之前苦苦追求的女孩其實并不適合……我不想說什么‘苦難都是財富’這種話,只是人的際遇太復雜了,我們在這個節(jié)點上獲得了最優(yōu)解,長遠來看未必最優(yōu)。而人生苦短,一次彎路就是半生蹉跎。所以我們——”

“——放棄了最優(yōu)解計算?”

男人搖搖頭。

我突然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么了。

十四

顏寒搖搖手里的酒杯。

“我想要獲得所有信息,窮盡所有組合,算出有限的人生的最佳解答?!?/p>

她望著我,眼里閃閃發(fā)光。

“你能想象嗎?對內(nèi),從分子層面拆解基因和大腦,對外,在涌流的信息中找到最合適的潮頭。孩子一出生就已經(jīng)預訂了圓滿的人生,能夠踩著精準的節(jié)奏走上高峰。而且是自愿地、愉悅地……再也沒有懷才不遇,再也沒有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p>

顏寒的淚落了下來,我知道她想起了重傷在床的父母。

“精度再高一點,體量再大一點,算法再優(yōu)一點,我們就可以在深刻理解現(xiàn)實的基礎上改變現(xiàn)實,獲得你想要的一切。想想看,你的生命中將沒有遺憾,沒有后悔,沒有意外。即使世界上存在無數(shù)個平行世界,你所在的那一個將在每一個節(jié)點都做出正確的選擇?!?/p>

幻想中的貓咪褪去外形,化作兩只麥克斯韋妖。它們縮小到不可思議的尺度,搬弄地球上每一個分子。它們氣定神閑,知道如何用蝴蝶引起風暴,也能輕松抓住凌空飛來的無常之箭。

像當年在宿舍一樣,顏寒將一張宏偉的藍圖在我面前鋪開。只是前者的目標不過蠅頭小利,后者的框架則徹底超出了我的想象。

也遠遠超出了人類的能力。

當年只覺是顏寒酒后囈語,此刻我才明白那時的她有多么認真。

顏寒想要一睹這樣的文明,這才是她立刻決定與趙沅申合作、毫不猶豫選擇飛上太空的原因。

贏得一份獎學金需要全校幾萬師生閑置狀態(tài)的電腦,完美處理一家公司的債務就要動用半個省份的計算資源。和有余力滿宇宙尋找智慧生命的訪星者相比,人類是算法界的原始盲人,夢游一般生活,癡傻地做出決策。而在外星文明的字典里,一定沒有“人生無?!?。

十五

我的臉在發(fā)燙。趙沅申和顏寒的面孔重疊又交錯,兩人在不同時空的話語沖擊著耳膜和記憶。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走的,只記得自己倒在值班室的小床上,盯著旋轉(zhuǎn)的天花板過了很久很久。

沒有立刻回絕,也知道自己絕對不會答應。也許那樣的文明很誘人,但是冒著暴露整個地球文明的風險……就算喝得再醉,這種事我也做不出來。

我一直在想的是顏寒。

畢業(yè)前的那場交談因為酒精的作用在記憶里支離破碎,直到今天才重新回來。我原以為我們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現(xiàn)在終于知道在無常的人生面前,SEEKER和TRACER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這才是她不顧一切想要跳脫的原因吧。

我原諒了她,再一次。

只是我有些替顏寒擔憂。在那艘名為接觸者號的飛船上,她將航行整整一百五十年才能到達目的地——那是離太陽系最近的類地行星,也是超算組算出訪星者來地球前最有可能停駐的地方。

也許是父母賦予的保守思想作祟,我總覺得貓群算法得出的數(shù)據(jù)不夠可靠——畢竟面對如此復雜的命題,我們只算了一遍。在我值守的超算中心,幾十臺超級電腦還在全速運轉(zhuǎn),用其它算法處理著相同的數(shù)據(jù)。也許再過半年我們就能為最初的答案評分。

可顏寒等不了了。能最大限度利用行星引力彈弓的窗口期很難得,間隔往往長達百年。以顏寒的性格,她不會錯過。滿足愿望還是空等一場,顏寒上了最無常的賭桌。

但,也許還有別的辦法?

我的心狂跳起來。

單個小組的計算需要時間,如果我集中好幾個超算中心的資源用同一種算法演算呢?再加上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的庫存,調(diào)用人工智能的硬件設備,甚至黑進一些個人電腦……

也許用不了三十天,也許最多一個晝夜……

回過神來時,我已經(jīng)走進超算中心的控制室敲出了一行行代碼。

我被自己的想法嚇壞了。危機時刻計算資源如此寶貴,我這樣做絕對是要坐牢的。

可顏寒……一想到她可能會耗盡一生在陌生的星球白白苦等,我一輩子都不會釋懷。

來吧,再做一次TRACER,為了她。

我閉上眼睛,向回車鍵按去……

“不要?!?/p>

十六

“顏寒?”

少女從機房暗處現(xiàn)身。我看到她的臉微微發(fā)藍,應該是為準備長期休眠而喝了不少藥水。

“你怎么——”

她沒有回答,直接走過我按下了強制關(guān)機鍵。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顏寒點點頭。

“那你還——”

“我說了不要。趙沅申那個人……表面上瀟灑,實則慫得要命。他在騙你為他驗算呢。”

“我沒有,我怕你……”

顏寒搖搖頭?!拔艺f過,我不會再讓你為難了?!?/p>

“可這次生死攸關(guān)?!?/p>

顏寒笑笑,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算出來又會怎樣呢?不過是另一個概率,該做選擇的還是我們自己。而且因為我的任性,你已經(jīng)惹上那么多麻煩了?!?/p>

“都是小事而已?!蔽业拖骂^。

“瑤瑾,其實不管怎樣我都是要去的。外星文明只是次要,百年一遇的窗口期才是我真正珍惜的。幸虧接觸者計劃倒逼民間航天技術(shù)爆炸式發(fā)展,我們才有機會向深空邁出有史以來最遠的一步。與它相比,旅行者號不過是在淺灘躑躅的嬰兒,但這甚至有可能是整個文明周期能夠到達極限?!?/p>

她的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閃閃發(fā)光。

“如果人類注定要龜縮,請讓我做最后的TRACER?!?/p>

十七

顏寒走的那天,我也去了發(fā)射基地。

我執(zhí)意選了最近的觀測地點,可以清晰地看見發(fā)射架旁的火箭。他們說這個距離很危險,如果發(fā)生事故會危及生命。

但我還是來了。過去的時光已如迷霧彼岸的花朵,我想最后一次和顏寒分享命運。

在那座小山上,我聽不見倒計時。幾個攝影愛好者在旁邊擺弄素材,嘰嘰喳喳地議論這事。傳言有真有假,但我無意去辯駁。

很快,山的那邊傳來震耳欲聾的聲響。火箭尾部瞬間發(fā)出耀眼的光芒,騰起的煙云也映得金紅。沖擊波傳來后,幾個人紛紛捂上了耳朵。

但我沒有。我看著火箭慢慢升空,劃成一個弧線向這邊飛來。但它沒有飛過頭頂,只是越來越小,最終化為一個亮點隱入了群星,再也分辨不出來。

我的眼睛濕潤了。我該為顏寒悲哀嗎?她最終選擇了跳出無常世事,賭上一切去面會擁有極高計算能力的種族,想從虛無縹緲的未知里找到生命的意義。我該為顏寒高興嗎?她還是那只TRACER,在多個國際組織間輾轉(zhuǎn)騰挪,一百八十度扭轉(zhuǎn)了科學共同體對“接觸者計劃”的態(tài)度,最終促成了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深空探索。

有那么幾個瞬間,我看見她的眼睛像恒星一樣閃亮。

十八

顏寒離開整整一年后,其它計算組的結(jié)果出來了。

訪星者有89%的幾率在已經(jīng)來過地球。時間大約是在第四紀,人類祖先剛剛出現(xiàn)的時代。

人類起源地外說早已不是什么新鮮的說法,訪星者干預文明也是前幾年十分流行的理論。畢竟就像趙沅申曾經(jīng)說過的,人類大腦的計算能力超過其他動物太多了。單單就語言這一個功能所需要的計算量就是所有生物都無法企及的。語言學家無數(shù)次教海豚、類人猿甚至是鸚鵡說話,但至今沒有取得突破性進展。鳥兒能唱出表達情感的歌曲,卻無法將音節(jié)分割成有意義的語言單位;猩猩可以學會幾百個單詞,但利用有限的語法結(jié)構(gòu)生成無限語句的任務對它們來說還是太難了。

而人類不同。就算大腦的算力有限,還有遍布星球的超級計算機幫忙。

公布訪星者信息不久,就有宗教團體聲稱人類是古猿與其雜交的產(chǎn)物。盡管和同事曾經(jīng)考慮過這樣的可能性,但如今看著實實在在的數(shù)據(jù),我的眼眶還是濕潤了。

更重要的是,訪星者的運動方向也與我們當初的計算完全相反。

這意味著顏寒所要去的地方永遠都等不到訪星者。一百五十年后,當她拖著殘破的軀體爬出休眠艙,本該赴約的對象已經(jīng)飛得越來越遠,遠到連引力波都無法企及。

但我相信她不會后悔。

計算機告訴我們,當年的窗口期千年一遇。如果以現(xiàn)在宇航水平即刻出發(fā),人類也要花至少兩千年才能登上另一個類地星球。

無論她到了哪里,都是無人踏足之境;無論她看見了什么,都是無人曾見之景。

什么人生無常,她已跳出世事外,不在五行中。

我能做的只有每天為她祈禱。

還有,養(yǎng)一只不乖的花貓。

 

參考文獻:

Chu, Shu Chuan , P. Tsai , and J. S. Pan . "Cat Swarm Optimization." Lecture Notes in Computer Science 6(2006):854-858.

Danny D. Steinberg, and Natalia V. Sciarini. 心理語言學導論. 世界圖書出版公司, 2007.

馬邦雄, and 葉春明. "利用貓群算法求解流水車間調(diào)度問題." 現(xiàn)代制造工程6(2014):12-15.

 

編者按

宇宙群星間神秘的捕食者們,是否也和地球上的貓咪一樣,有著同樣的行動規(guī)律,可以被預測和計算?在晝溫的筆下,關(guān)于地球和人類存亡這樣的宏大命題,從富于細節(jié)的大學舍友間一點一滴的生活和友誼寫起,人類有自己的命運,個體也有自己的人生選擇,每個人都去走了自己認為正確的路,只要無悔,對或錯等待未來去檢驗吧。

——宇鐳

 

作者簡介:晝溫,科幻作家,翻譯雙碩士。作品發(fā)表在《三聯(lián)生活周刊》《青年文學》《智族GQ》和“不存在科幻”等平臺?!冻聊囊艄?jié)》于2018年5月獲得首屆中國科幻讀者選擇獎(引力獎)最佳短篇小說獎,日文版收錄于立原透耶主編的《時間之梯 現(xiàn)代中華SF杰作選》,并于2021年獲得日本星云獎提名。2019年憑借《偷走人生的少女》獲得喬治·馬丁創(chuàng)辦的地球人獎(Terran Prize)。多次入選中國科幻年選。著有長篇《致命失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