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穿散文這個龐然大物,需要的是誠摯、自由與爛漫
好的作品讓批評者像發(fā)現(xiàn)音樂復調(diào)般那樣看到環(huán)繞于文本之上的多重意義,甚而發(fā)現(xiàn)作者本人未曾預料到的潛藏于內(nèi)部的東西。
讀者、批評者、寫作者,這三個身份最尊貴的結合和呈現(xiàn)是:讓文學回歸文學,不迷信權威,不甜言蜜語,所表達的,只和內(nèi)心及真切有關。
01
閱讀、探勘、寫作,讓文學回歸文學
此文有感于我給《廣州文藝》雜志主持的“散文實力榜”欄目,該欄目從2016年11期開設至今,很受國內(nèi)散文家和評論家關注。
2019年和2020年,我有幸主持這個欄目,閱讀了活躍于當下國內(nèi)散文界的不少散文家的作品。兩年間,欄目依次推出了阿舍、楊獻平、南子、耿立、甫躍輝、閆文盛、人鄰、李萬華、杜懷超、龐余亮、盛文強、安然、陳元武、蔣藍、海男、陳小虎、李達偉、王新華、陸春祥、宋長征、許實、汗漫、儲勁松、劉梅花的48篇散文作品。加上之前和正在進行的這個欄目,散文家陣容幾乎覆蓋了全國南北東西各地。
一本雜志的好欄目,持續(xù)推進,勢必帶來源遠流長的效果。而文學的特異性,決定了此類欄目集束又開放的張力,這一效果還源于雜志的視野和努力挖掘。之外,像《廣州文藝》“散文實力榜”這樣的欄目,所構成的散文實力陣容,也給散文創(chuàng)作者和批評者提供了較大體量的整合素材。于我個人言,主持這個欄目,幾乎每讀一位作家的作品,都被點點滴滴觸動,通過深入閱讀和書寫“主持人語”,也更厘清和確實了我對散文的一些想法。
主持和表達一個文學欄目,主持者勢必流轉(zhuǎn)于三種身份:讀者、批評者、寫作者。當我跳出先前單純的散文書寫者身份,先要完成的是閱讀和批評。作為一個編輯工作者,閱讀散文來稿,有時是艱難和煎熬的,遴選之痛猶如清水出芙蓉的前奏,這也反映了目下散文之龐大的虛腫。而閱讀散文的迷人之處,是融通于作者的表達欲求,與其一起呼吸。相較于其它文體,這種閱讀感覺尤然。
“讀汗漫兩篇散文,感受很多,且說說文章的節(jié)奏和氣息。都是很微妙的東西。比如《川沙:水木作》,文字行進得像前涌的浪,有厚度的浪,層層鋪排相銜中,慷慨沉郁之情漸次迸發(fā)……不急不慢、穩(wěn)當扎實的推進里時而夾雜著有力的頓挫和徘徊,這些都顯示著汗漫操持文字‘作頭’般的精工和嫻熟,但事實上,對真正的‘作頭’而言,如文中的‘楊斯盛’,技藝對其已是等而下之,覆蓋技藝的是沉淀自身體內(nèi)部的炙誠和深情。可以感受得到,生發(fā)自內(nèi)心的節(jié)奏和氣息潛伏于文字,又似乎掌控著文字?!笔堑?,閱讀這樣的散文,仿佛能感受到遠道而來的微風如何條分縷析地讓樹林顫動。
而批評是要拔離和跳出,進行分析、解碼、詮釋等諸種。批評者意圖給作品的特色和浮動的意義盡可能給予確定。好的作品讓批評者像發(fā)現(xiàn)音樂復調(diào)般那樣看到環(huán)繞于文本之上的多重意義,甚而發(fā)現(xiàn)作者本人未曾預料到的潛藏于內(nèi)部的東西。在《所有日子的瓔珞》這篇散文中,“龐余亮鉆探時間,將那些有硬核的東西連綴,又在其間不斷閃現(xiàn)命運之玲瓏、柔軟、纖弱,使文章的況味更為繁茂,在此之上,作為形式的行文的技巧似乎僅隱現(xiàn)為一條貌似可有可無又環(huán)環(huán)相銜的線,讓文字像河床里的河在流淌?!边@是在跳出文字后,再環(huán)顧和回望時所看到的,也是閱讀者作為一個批評者身份后深味到的,這是批評的迷人之處。
閱讀、探勘,再到最后一個過程:寫作。將看到的感受到的和隱約閃現(xiàn)的東西捕捉過來表達出來。相較于繁冗的批評文字,精簡的“主持人語”,似乎可以盡可能地剔除贅肉,展現(xiàn)筋骨。
在我看來,讀者、批評者、寫作者,這三個身份最尊貴的結合和呈現(xiàn)是:讓文學回歸文學,不迷信權威,不甜言蜜語,所表達的,只和內(nèi)心及真切有關。
02
閱讀成熟的散文作品,會產(chǎn)生神異之感
散文,這個龐大的家伙,批評者想洞穿它,談何容易?庖丁解牛,“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刀子不只懂技藝,它掌控思想,才能游刃有余。它不單知道哪里暢行無阻,更知道哪里終究逾越不過。散文有先天的溝壑,每一篇看似完美的散文都有不足,當然,這一定是有能力進入文本肌理感受到行文之微妙后才能窺見的。我不專事散文批評,但從某個角度看,有個道理顛撲不破,那就是,庖丁的本事一定來自他數(shù)千次解牛。
如上所述,閱讀成熟的散文作品,會產(chǎn)生神異之感,仿佛無形地滑入某個磁場,在這個場域中,文中的關節(jié)、彎曲、頓挫這樣的微細之處皆能觸摸得到感受得到,甚而一些極盡節(jié)制的語詞,有時也動人心魄。我時常在想,為何會有這樣一種感受?閱讀者,或者說帶些批評意向的閱讀者和文本到底怎樣產(chǎn)生著微妙的關系?或者說這樣的閱讀會不會讓我們更可能地深入到文本內(nèi)部?就如閱讀“甫躍輝的兩篇散文,仿佛能看到他俯下身去,細密注視每一樣事物的姿態(tài)。這種注視純粹、樸實、深懷情感又不事張揚。少有凌空的評判和議論,一切都那么流暢,像一小片一小片陽光,親密而又自然地灑在往昔里。我能看到一個人精神里滋長的很多根須——它們發(fā)芽的地方。”
“對于篇幅較大的散文,我喜歡靠文本自身的分量‘泥沙俱下’,而倦煩于那種精磨細煉的長篇累牘。大的體量要做到一以貫之、一路不散瀉,在‘大’中聚合精氣,這些需要全盤操控能力。若在表達中過于在意細小的精美,常常會將文本拉得稀薄,甚而模糊了路線?!?/p>
“散文實力榜”要求主持語精短,但我很愿意不失時機地表達一些我對散文的理解,諸如下面要說的。
03
好的作品可供讀者在其間探索
我一直覺得,散文是要有散文氣質(zhì)的作家來書寫。散文氣質(zhì)是怎樣的?
一是誠摯,二是自由爛漫,三是文本中隨處隱現(xiàn)“自我”。等等。
在我看來,誠摯是基本的文學能力,更是散文創(chuàng)作特別需要的能力。誠摯是對表達的虔敬、對外部世界的虔敬、對自己的虔敬。誠摯之心消殆,文字就漸離了真正的書寫和書寫者。里爾克在他的長篇《布里格手記》中講到一位法國詩人,他在臨死前聽到一位護理他的人說錯了一個單詞字母,他立即予以糾正,從而把死亡延宕了一瞬間。這是作家的誠摯。
書寫者的精神和文本的精神渾然一體,生成動人之力、發(fā)人深省之力。如果根基茁壯,已然呈現(xiàn)的文本,依舊可以在紙頁上生長、在不同的讀者那里產(chǎn)生多層次多角度的可理解性。好的作品可供讀者在其間探索。
因為主持《廣州文藝》“散文實力榜”,通過比較集中的閱讀和觀察,我覺得,相較偏于感性的歷史悠久的傳統(tǒng)散文,散文還該有更加自覺的理性沖宕,這也是一種更加向內(nèi)更加純粹的誠摯。感性的東西有時會習焉不察地進入表演,而到了“理”,就不易作假。
之外,散文最具水的氣質(zhì),硬可穿石,軟若絲帛拂面,它隨物賦形,不放任漫漶,卻可爛漫恣肆。美好的散文,自由的氣息滲透于表達。若《莊子》“吹呴呼吸,吐故納新”般的自由。自由包括形式和內(nèi)容兩方面??v橫開闔,極目四野,游刃而自在,深淺而隨性,是我覺得散文可以抵達的一種迷人之境。比如陸春祥的“《花城四記》,看似隨意,但斷不隨散,他將與所到之處勾連起的中外古今和萌生的感官情思全部折疊于廣州的辛亥末庚子初,內(nèi)外呼應、自由自在地向細微處踅入,呈現(xiàn)的內(nèi)容飽滿新鮮。《庚子食單》最有古典雅士氣,文質(zhì)兼具。正嘈嘈切切活色生香地陳述著,密不透風間,忽地殺出一剎的恣意和暢快來?!蔽蚁?,自由關乎作者的精神底子,也源于作者的智識和經(jīng)驗。
之三,散文氣質(zhì)斷不能少了這一樣:“我”——那個作為表達者的他者,“我”在文中隨處隱現(xiàn),“我”用“我”的手法掌控文字,自在閃現(xiàn)或抽身,在“我”在與不在之間,促成散文獨特的風格和氣質(zhì)。我主持過的“散文實力榜”的24位散文家,各自氣味獨然,現(xiàn)在想來猶歷歷在目。
“許實的散文《黑水白水》,文字仿佛被河流裹挾,奔流而下。在祁連山、戈壁大漠,兩條河流帶著各自的宿命,與人類纏繞出漫長的歷史印跡。在這種鳥瞰般的敘述中,黑水白水幾乎沒了水的柔軟,它們粗糲地跌宕沖撞,文字幾乎也以奔流的速度流淌,迅速、密集、目不暇接?!?/p>
“無疑,閱讀阿舍的文字,無法在其間輕松游弋,需要停頓琢磨,需要在那些類似樹癭的文句里踟躕,這是阿舍散文常有的特質(zhì)所致,這種特別的智性在當下散文中顯現(xiàn)出獨特的可貴。”
“當下,缺乏清晰的個體面目的鄉(xiāng)土散文鋪天蓋地,而作者們又仿佛歸鄉(xiāng)心切,在這種散文境況下,我覺得耿立的《鄉(xiāng)村布魯斯》提供了一種值得琢磨的范式。他借由家鄉(xiāng)的‘瞎腔’返回故鄉(xiāng)。我們看到,瞎腔——這種命運一樣扎根于家鄉(xiāng)土壤中的‘方言’里棲息著故鄉(xiāng)。”
“作家的文學面貌斷然不會因一次被相中的題材而模糊,在蔣藍的《摩托敘事》中,依然有他隨處信手一筆的迂回、左右相迎文采斐然的旁證。就算改頭換面,我依舊能看出,他就是蔣藍,這就是蔣藍的文字。他的《好一條哲學狗》中西、文史、思辨相融一體。有智識,有骨頭,有個人的確定。我再次確信文學畛域中有一個叫蔣藍的人的獨特的存在。”
“楊獻平《中年的鄉(xiāng)愁》和《蘭若寺:夢境的憂傷》,在表述上正好構成反差和互補。一個貼地,一個凌空。一個呈現(xiàn)大地的沉實,一個凝聚露珠映射的詩意。它們被一個相同的主線串接:時間。一個著意于時間的作家,文字里總會浸染焦慮、憂傷、甚至絕望。”
當然,作為一個從事近二十年編輯工作的編輯,對于主持雜志,我一直告誡自己,斷不能過于將自己主觀的喜好強加于雜志和別人,比如對于散文,我不喜精于雕琢,不喜沉湎于黯然神傷,不喜嘹亮得一覽無余,不喜膽汁血氣匱乏,不喜小里小氣的斯文,不喜熟爛至于油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