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魅
一
木魅想,自己就像落入油脂的蠅蟲。
天幕還在飄雪,紛紛揚揚,撕扯著從半透明的夜里分出身,尾隨驟然下行的冷空氣簌簌作響。守衛(wèi)們昂頭立在庭院里,腰間的長刀因為蓄能彈射出微弱的光圈,雪花染了金光落下來,一步步將驚鹿浸濕,再綴起幾點白色,為長夜的鋪陳充當序曲。
這是七月,風里還含著燥熱。木魅想起白日里的那幾樹蟬鳴。
“木魅大人,您的禮服到了?!彼刈拥穆曇魪拈T后傳來。
侍女照例分為兩縱,按次跪在門外,頷首低眉,不敢有多余的動作。伏在最后的姑娘應該是新來的,木魅的余光越過素子落向她的時候,她正撲閃著鴉翅般的睫毛不安分地抬眼偷瞄,臉上還暈著好奇的緋色。
木魅已經(jīng)好多年沒見過這種顏色了,忍不住想湊近多看兩眼,可觸須才剛繞過肩頭,對方已經(jīng)驚叫著俯下身,哭著懇求饒恕。
緋色消失了,一抹紅棕浸染開,開始在空氣里急速蔓延。
冒犯。是這個詞嗎?木魅來不及確定,觸須已先一步沾染上紅棕里的恐懼,慌亂退回來,一把掀翻幾上的花器,惹來“啪”的巨響。木魅懊惱地呲了呲牙,一邊立起耳朵望向素子,耳廓上精巧的波帶片在雪的映襯下散發(fā)出螢石般幽藍的磷光。
侍女們見狀頃刻癱作一團,緊閉眼睛,口中喃喃念誦起經(jīng)文。
“你們先退下吧?!彼刈觽阮^吩咐道。
癱軟的軀體連忙爬起來行禮,踉蹌的逃離聲劃過門廊,四處反彈,然后消失不見。
木魅縮起身子,沮喪地倚回窗邊。
——世界的邊界。
“您沒有受傷吧?”素子快步走到木魅面前,關切地問道。她的聲線又回復了平日的沉穩(wěn),木魅喜歡這種聲音,讓她有種沉浸銀色的安心。
木魅搖搖頭。
“今天是我疏忽了,不該貿(mào)然帶新人來見您的?!?/p>
“你應該告訴她們我并不像看起來那么可怕?!蹦诀韧轮|須,一個音節(jié)一個音節(jié)地向素子比劃道。
素子抱歉地垂下眼睛。
“在你們眼里我不過是妖怪,我知道,”木魅有些賭氣,她用幾根觸須圍成自己的輪廓,又用另外一根打掉了頭部對應的位置,“你們只祈求我能快點消失,連同這場怪誕詭奇的雪?!?/p>
“人們只是不夠了解您?!彼刈訐徇^衣裾跪坐到木魅面前,帶著溫暖的笑意。除了素子,從來沒有人敢在木魅情緒不穩(wěn)定的時候靠近她,她可以輕易伸出觸須貫穿那些人的身體?!暗覐膩聿辉M?,就像沒有哪個母親會希望自己的孩子消失一樣?!?/p>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至于這場雪,我聽車夫說了,這是木魅大人們?yōu)榻衲甑哪觑@大會準備的,如果站在天守上俯瞰整個江戶城,您便能看到積雪組成的……”
“……木魅家紋?!?/p>
“大人們此番操縱天候,不僅是為滿足將軍夏日觀雪的心愿,更為昭告天下木魅與幕府十四年來互利共榮的締約關系。車夫說,整個江戶城都在為這場雪雀躍不已?!?/p>
木魅擠出一個厭惡的表情。
“互利共榮嗎?你們的德川將軍還真是個滿口謊言、愚弄眾人的投機主義?!?/p>
素子彎起眼睛,發(fā)出“欸”的一聲,隨后起身,將碎裂的陶片收進手帕里。
二
關于木魅的現(xiàn)身,坊間一直流傳著不同的版本。各地眾說紛紜,以“黑船事件”為名反倒成了為數(shù)不多的共識。
有人說,當漆黑的侵入鞘從空中緩緩駛進江戶灣的時候,太陽剛從海平面上顯出端倪,鞘體如同一枚立直的巨型梭子,攪亂幾片輕云,最后懸在了距離海面不遠的位置。位于內(nèi)腔一端的引擎發(fā)出輕微的振動,反復調(diào)整著因為重力變化產(chǎn)生的機體偏移,在朝日的渲染下,鞘體表面透出微妙的光澤,如同飽蘸清露的黑曜,愈發(fā)顯出異界的特質(zhì)。
也有人說,闖入者最先出現(xiàn)在了隅田川,之后去到淺草、清水門,再來是國分寺。它們有著瘦削的身體和云母質(zhì)地的皮膚,四肢細長,弓起的脊背上連綴著一串柳葉般細小的骨質(zhì)板。當路人靠近時,它們則會張開嘴,擺動起一根根金黃的觸須,頗有些打量的意味。
還有人說,曾有醉漢一時興起,扯住了伸向花伶的觸須,污言穢語一番挑釁后,揮刀將其斬斷。人群發(fā)出驚呼,斥責他冒瀆了天神,必將不久于人世。醉漢顯然是對詛咒嗤之以鼻,繼續(xù)高聲叫囂,直至觸須貼上前額他才停下來。沖擊讓他腳下的地面凹陷了五尺,血水順著龜紋四散開來,嚇得孩童哭鬧不止,街道兩側的房屋則應聲轟然倒塌。
無論如何,在黑船入港的最初幾天,江戶人不謀同辭,認定起新的神明。
他們尊稱其為“木魅大人”。
三
德川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
那是個連螢草都騷動不安的傍晚,通往江戶灣的道路兩旁,紅白相間的幡旗綿延不斷,盡頭處,德川家主端坐馬上,長久地凝望侵入鞘的方向。在那之前,他剛用指節(jié)在地圖上憑空畫下了一個圈。
他相信,所謂的神明木魅會理解他的意圖。
農(nóng)耕、工業(yè)、科技、軍事、貿(mào)易。
三百年的基業(yè),與神明的結合,所能形成的獨特格局已經(jīng)躍然紙上。
德川不討厭這種變革,或者說,他覺得相當愜意——僅僅是用對付流民的手腕便能換來與英法俄美抗衡的籌碼,命運還真是令人捉摸不定。
木魅沒有拒絕。
他們要的本就簡單,一塊封地,一些時間,只要完成侵入鞘的修繕,他們便可以重回故土。
“但僅僅是與家臣的關系未免顯得生疏了。”德川佯裝為難地頓了頓,“不妨準許在下與尊貴的公主殿下完婚,以姻親之名福澤萬民。”
狡詐的白色。
木魅輕易察覺了他的算計,卻又心照不宣,順著德川的意思答應下來。
沒有必要節(jié)外生枝。
德川不知道的是,木魅們并沒有生產(chǎn)的概念,個體與個體之間更不存在親緣關系。他們回去后只在保育艙隨機選擇了一枚系統(tǒng)測試用的胚胎,便將快速培育的幼崽交到了將軍府。
打從一開始,送進府中的木魅就是一顆棄子。
但木魅與德川家名義上的聯(lián)姻還是催生了一系列新興宗教。
本來碰到病苦災厄,對著門口撒些鹽,或是到信奉的神社參拜,也并沒有什么不好。但自從聯(lián)姻的消息傳出,民間竟突然流行起通過信仰木魅來拯救傾頹的家運。風水師、靈媒師、占卜師、仙姑,但凡做著這類營生的家伙紛紛打起了“木魅濟世”的旗號,信男信女們只需奉上自己的全部家財,別說消病去災解除厄運,就連出行的時機還有店鋪的經(jīng)營都可以預測,末了還能領到御守——里面裝著茶花花瓣大小的木片,歪歪扭扭地寫著旁人看不懂的字符——據(jù)說正是木魅大人的親筆。
久而久之又多了些傾家蕩產(chǎn)的人,更慢慢怨恨起他們的天神來。
當然也有自始至終都在抗拒異族入侵的攘夷派。
主張攘夷的藩主通過與幕府不睦的公卿,宣揚木魅入港的陰謀論,策動天皇下詔否認日本與木魅的關系,武士、鄉(xiāng)士、豪農(nóng)豪商、村吏、神官、國學者則進一步要求改革幕政。
安定富足,這類支撐普通百姓生活的信念,對這類以武為植、在商言商的人來說并不重要。
權力似乎更好些。
政治上的對壘暗流涌動,幾案之下,攘夷派開始大肆破壞與木魅相關的產(chǎn)業(yè),并從兵工廠、醫(yī)館盜走大量討伐所需的武器藥品。經(jīng)過改造的長州藩高斯炮先后三次炮擊位于山之手的木魅封地,而掌握新型重兵器的奇兵隊則利用水陸的配合,針對侵入鞘發(fā)動了多回合夜襲。
只是在消除錯誤。
木魅的存在就是一個錯誤,而站了德川一派,更是錯上加錯。
四
木魅起初不太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受困于將軍府,甚至連擅自走出房間都會遭到斥責。她以為作為訪客的代價或許就是這樣,與旁人的野心、權斗無關。無論喪失自由的心境有多沉重,由于根本沒有推翻它的理由,反而無法做出回應。
而自由之外,侍女也好,傭人也好,守衛(wèi)也好,堆笑著、恭敬地,將厭惡的赭色用力甩向她,負面的情緒滋長得太快,如同沐了朝露的藤蔓,附在骯臟的圍墻纏繞勾連,無休無止,將木魅最后的隱忍磨滅殆盡。
直到素子的出現(xiàn)。
——連對人類的偏見都改觀了。
搬進將軍府的第二年春天,木魅已經(jīng)習慣了獨自去看庭院的風景。
放眼所及,皆是櫻色。
靜泊中,一道素白的身影反而格外醒目,她默默踏過蟲聲四起的草地,在最盛的那棵櫻樹前停了下來。
而當女人將插著花枝的陶瓶遞給木魅的時候,年輕的木魅并不能理解她的用意。是在嘲笑嗎?她想。她試探著伸出觸須,圍住眼前的女人細細打量了一番,卻嗅不出一絲惡意的氣味。
甚至沒有懼怕。
“不能去庭院,木魅大人一定很寂寞吧。有了這個您就能看到櫻的模樣了?!彼刈拥穆曇粲行┌l(fā)抖。
木魅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足袋已經(jīng)被草露全部浸濕了。
雖然給人難以親近的印象,卻是因為賢明端莊,直來直往。她似乎也不認為外貌與心性完全符合,便在最初的那些日子里無視了木魅的蠻橫,還樂此不疲地往來于將軍府與魚市,用木匣子連水端回木魅喜食的活魚。
又過了三月,素子還讓木魅學習了五十音,盡管家臣們并不認為這是一個好主意。
“我想木魅大人也一定有她想表達的東西吧?!彼刈愚q解道。
在那之后不久,木魅第一次比出了“mo-to-ko-”。她想感謝素子一直以來對她的悉心照料。
“素子”成了她最初學會的人類詞匯。
德川倒并不經(jīng)常出現(xiàn)。
通常只在每年的年顯大會,差人提前送來禮服,然后在大會當天同木魅一起前往慶典,當著她除卻種族并無共通之處的族人面假意融洽。
木魅也曾想過與之對抗,甚至干脆消失不見,但之后呢,她想,自己依然只是一只孤鳥,頹唐地迷失在宇宙的歸途中。
偶爾,她會被一種妄想攫住:自己根本不是什么來自異界的木魅,而是生活在江戶城中普通人家的女兒,一切不過是午睡時的一場驚夢,待她醒了,便能踏出這方禁錮靈魂的土地,去往更遠的地方,去經(jīng)歷有如花火般絢爛的一生。
至于素子,永遠閃著櫻草色的她的至親,是她身處這個夢境唯一的光。
五
是蠅蟲爬上了連接厭惡的神經(jīng)嗎?木魅伸出觸須,驅(qū)趕起大腦虛構的存在。
無法忍受的場合,連短暫停留都成了煎熬。
浩蕩的人群再次圍聚江戶灣,開始了新一年的祭拜。今年的祭典隊伍較之以往似乎又大了一些,載著神女的轎子行在最前面,伴隨她手腕的抖動,扇面上的銀線時常迎光一晃,竟與漫天的雪晶相得益彰,惹得家臣們陣陣歡喜。抬轎的清一色是身材魁梧的年輕男子,扎著白色頭帶,擰起的布條在眼睛上方形成陰影,讓人看不清模樣。末了,禮官又召來附近神社的和尚,著著玄色袈裟魚貫進入淺灘,圍坐一團大聲詠誦起祈福的經(jīng)文。
一片盛景,只有木魅知道這其中肉眼難以察覺的崩壞。
空氣里聚集的顏色越來越濃,一個比一個兇險,相互撕扯,纏繞,在靠近侵入鞘的空中形成一團死結。
不知其他木魅們會怎樣看待這場鬧劇,為了生存與利益,人類能夠做出的勾當、籌謀,總能令這群來自星系深處的生物啞然。
“……今后也還望木魅大人們多多指教?!闭f到這里,德川向來自異星的盟友躬身致謝,之后轉(zhuǎn)向木魅,淺淺地點了點頭,眼神里依舊看不到分毫的溫度。
木魅沒有表態(tài)。素子則俯下身,代她行了禮。
而就在這時,周圍的空氣突然凝然不動了,德川,還有其他人,全都陷入了沉默。
有什么東西擊中了木魅。
幾團混著粘稠液體的肉塊落在她面前的沙地上,金色的表皮輕輕膨脹,很快又萎縮下去了。
不遠處,參加祭典的人還在紛紛拿出武器。
——代表殺意的墨色。
“刺客!”不知從哪里傳出一聲尖利的呼喊,幾乎貫穿了整個海灣,人群剎時陷入了混亂,涌動著四散而去。
木魅卻蹲在地上動彈不得——素子正攏住她剩余的觸須,將她死死壓在身下。
“不要動,他們是沖著您和木魅大人們來的。”
又有幾只木魅遭到了攻擊,伺機而動的淺海航行器也一一浮出水面,試圖依靠壓制木魅體內(nèi)的磁小體制約他們的行動。難以承受的眩暈讓木魅們發(fā)出了只有同族才能聽到的低吼,這是木魅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聲音,她知道他們要開始反擊了。
航行器被瞬間出現(xiàn)的零壓區(qū)撕成碎片,地面形成的碩大裂口頃刻化為骨血的深淵,填滿了炸裂開的人皮、骨質(zhì)、脂肪,升騰的血液,不斷萎縮變形的肢體,溫熱的內(nèi)臟。
追擊者的數(shù)量卻沒有減少。
不斷有人沖進這方煉獄,又不斷被碾碎肢解。
“木魅大人您聽我說,”素子顫抖著聲音小聲說道,“現(xiàn)在能保護您的就只有將軍了。等我數(shù)到三的時候,請您往轎子的方向用力跑。”
她的語氣不容置疑。
“一——”
素子露出溫柔的笑,輕輕撫過木魅右耳的波帶片。
“二——”
素子踉蹌地撐起身子,將重心挪到了腿上。
“三——”
素子披上木魅的羽織,快步向侵入鞘跑去。
那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長袖羽織了,甚至用了毫無趣味的枯竹色,卻因為綴有兩家的家紋而成為整個江戶城獨此一件的東西。
立刻有人認出了羽織。人們呼喊著爭相瞄準羽織的方向,素子甚至來不及發(fā)出聲音,便已重重摔在了地上。
這一次,木魅沒有聽從素子的安排。
她去了更靠近海岸的地方,默然站在了殺死素子的兇手身后。
木魅的身份為她引來新一波的攻擊,但她絲毫不在意那些朝向她的槍口,她只是沉吟了一陣,接著抽出對方腰間的匕首,用力插進眼前的枕骨。
之后她松開觸須,從滿是尸骨的沙地穿過。
殷紅的血液順著觸須滴下來,落在水洼里,染起幾層妖艷的紅,一朵朵開出去,再慢慢淡開。光線從水中探出來,將侵入鞘的輪廓嵌進倒影。
不遠處的素子半邊臉陷在沙子里,貫穿的頭骨里還盛著一些清淺的東西,暴露在空氣中。失去活力的雙腿不自然地纏繞著,仿佛在訴說倒地前的慌亂與絕望。
木魅俯下身,摸了摸她的臉。
細柔而漆黑的秀發(fā),淡雪般白皙的皮膚,說話時眼尾會有隱約的紋路,如今卻成了帶著溫度的,沒有生機的皮囊。
閃著銀光的夏雪還在密密地落著,而空洞的瞳孔只倒映出理智逐漸渙散的木魅。
六
木魅她,失去了她夢境里的光,那是她在俗世中最后的念想。
她發(fā)出不成聲的低吼,抱起素子的尸體,癱坐在一片混沌之中。
她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
她終于厭煩了。
她決定重新?lián)砣胄浅降膽驯Я恕?/p>
她開始想念素子了。
她要逃走了。
一點一點地。
她脫去了骨質(zhì)板。
——素子會在夏天的時候把臉貼在這些小東西上,哼著古調(diào),任由沁涼的愉悅漫過全身。
脫去皮膚和波帶片。
——素子木簪上的曜石,興許是太舊了,早被歲月磨蝕了光彩。她說這樣就剛好,熠熠發(fā)光的人生應該會很不安吧。
脫去肌肉、骨骼。
——素子時常趁著晨間守衛(wèi)換班的間隙,用手帕沾滿庭院中的晨露,再拿回房里用燭火烤著,水汽輕輕裊裊,就連外面空氣里的淺淡花香都會順勢顯露。
脫去臟腑。
——素子習慣親手烹制料理,每天不緊不慢地洗菜,不緊不慢地切蔥,不緊不慢地細火慢調(diào)。她說,只有飽含祝福的飯才會好吃。
脫去觸須。
——素子連睡覺的時候都會點著燈,因為她擔心自己會因為黑暗而錯過某些重要的信息。
脫去腦。
——素子出現(xiàn)的那天,陽光照下來,在地板留下櫻花濾過的斑駁,而閃光的明亮部則襯向她嘴角暗藏的笑意,溫潤而明朗。
脫去眼睛。
惟有那一瞬間,蠅蟲的視線消失了。
作者簡介
非淆,工科出身,科幻小說《木魅》《魚什么都知道》《追光圈去》發(fā)表于“不存在科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