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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1年第2期|石舒清:珍妃
來源:《芙蓉》2021年第2期 | 石舒清  2021年04月21日22:35

1900年陰歷七月二十日,宮內(nèi)顯得格外悶熱,好像各種看不見的東西擠在了一起。什么影子都像懶怠畫完的畫那樣這里一片那里一片。耳朵即使支棱著也聽不到什么聲音。就在這時候,慈禧太后午休起來,把珍妃的命要了。

當(dāng)時珍妃被囚在北三所的冷宮已經(jīng)兩年。北三所是一個小院,是明代用來安置年邁的奶媽子的,后來竟做了囚禁珍妃的所在。珍妃被囚在最西邊的一間屋子里,門常年鎖著,有一扇活動的窗戶,用來遞送飲食和梳洗所需。珍妃十三歲入宮,在宮里十年,有兩年就是在這樣的囚禁中度過的。有一個老太監(jiān)負(fù)責(zé)看守,老太監(jiān)不可以和珍妃說話,要是和珍妃說話被發(fā)現(xiàn),他的舌頭就保不住了,甚至?xí)涞礁呷f枝的下場。高萬枝是珍妃最為倚重的太監(jiān),不是被一頓亂棒要了小命嗎?因珍妃被打殺的太監(jiān)已有數(shù)十人之多,這是可以形成足夠震懾的。不過初一及十五的時候,老太監(jiān)要按慣例,進(jìn)小屋去,奉旨訓(xùn)斥珍妃,歷數(shù)她的種種罪孽,讓她熟記莫忘,時時反省悔過,珍妃須跪聽訓(xùn)斥,聽完了還得謝恩。這樣的事情做久了也就那么回事,訓(xùn)斥的和跪聽的都知道不過是例行公事,然而在程序上又不能稍有敷衍和馬虎。平時老太監(jiān)只是袖手在小院里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大把大把的好光陰就讓他一雙老腳給走掉了。有時他也站在窗外聽聽里面。一張老太監(jiān)的臉很難有什么明顯的動靜。一個人在近于封閉的小院里待久了,他有了默默地自說自話的習(xí)慣,也不知在說著一些什么。偶爾,石縫里長出細(xì)草那樣,他也會有一些匪夷所思的想法,比如,他個老太監(jiān),忽然禁不住自己,干了一樁驚天動地的事,把珍妃偷偷放了??墒?,就算他把珍妃放了,這女人能逃出去嗎?老太監(jiān)想,除非她長著大翅膀,翅膀一扇能飛出京城去,但是飛出京城也不成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想來想去,他就覺得一切都是瞎白想,老老實實在這里待著吧。你待著,我把你看著,總有出頭的日子,皇上還年輕著嘛,總有皇上的日子呢,有皇上的日子就有你的好日子,你和皇上說是兩個,實際是一個。在院子里閑走著,熬了茶喝著,老太監(jiān)都會若有若無咸咸淡淡地想上很多。不是人過的日子啊??粗顷P(guān)門閉窗、一聲不響的屋子,老太監(jiān)總?cè)滩蛔≡谛睦锖妥约赫f個不停。還是不聰明。聰明反被聰明誤。惹誰也不能惹太后啊。看看惹太后不高興的結(jié)果。皇上也是,也真是……不能多想了,奴才還是想奴才的事為好。我的事就是看著你珍小主,皇上的擔(dān)子多重啊,說到頭奴才也有奴才的好,奴才也有奴才的福。

老太監(jiān)看到屋檐下一小坨燕子屎,在墻上像一個隨手涂抹的記號。燕子屎看得人眼睛熱。老太監(jiān)就想起一點(diǎn)往事來,四五月的時候,忽然聽得燕子叫,原來珍小主的屋檐下結(jié)了個燕子窩,有三四只燕子,這多么稀罕啊,燕子一叫,院子里陽光都不一樣了,要伸懶腰吐口濁氣了,窗子都好像不一樣了,整個小屋子都好像不一樣了,好像有什么喜事將要到來那樣。老太監(jiān)也高興,孩子那樣看著燕子窩,鼓動著燕子叫起來叫起來,好讓里面的人聽到。但是就這么個稀罕,好景不長,不知誰報告了,長桿子拿來一搗兩搗,燕子窩搗下來,燕子驚叫著飛掉了。老太監(jiān)當(dāng)然是什么也不敢說,飽經(jīng)滄桑的老眼看著而已。

可見太后對珍小主是憎嫌到了什么程度。

太后午睡醒來,撩起簾子向外看著,把靠墻坐著時時等待伺候的宮女嚇了一跳:老太后從來沒有主動撩起過簾子,撩簾子是宮女的事,同時宮女發(fā)現(xiàn)太后的嘴角向左歪著,這是一個預(yù)兆,說明太后的心情不是太好,看太后的嘴角歪向左邊的程度,可知太后的心情不是一般的不好。這是一張什么樣的臉啊。鐵樹開花一千年,人間出現(xiàn)這樣一張臉,也得數(shù)百年的間隔吧。只要嘴角一歪,當(dāng)場嚇?biāo)酪粌蓚€人也不是沒有可能。這是一張讓人驚怕、讓神鬼不安的臉。太后親自動手撩開簾子,為著什么事呢?近來是顯得有些古怪,有宮女清清楚楚聽到深夜里太后說夢話那樣和人吵架,好像在睡夢里還嗚咽過,老貓給捏住了脖子那樣,聽得值夜宮女的汗毛都豎起來,但是暗暗交流著眼神不敢說任何話。要把太后夢里嗚咽的事說與太后,不被要了小命才怪呢。什么是小命?在太后面前大家都是小命。宮女們的命就更是小到不足道。

好在太后并沒有計較于自己撩起簾子。兩個宮女伺候太后洗過臉,這時候太后照例是要吸一口煙的,但太后那天沒有吸煙,端到眼前的冰鎮(zhèn)菠蘿汁也不喝一口,而是夢游似的出了樂壽堂,一個人向北去了。

事出反常。兩個宮女急忙隨上去伺候,太后奇特的指尖向后劃拉劃拉,宮女就被施了定身法那樣不再動,眼望著太后一個人向前去,宮女們想著如何不在太后身邊又可以伺候太后的法子。宮女們在伺候太后方面無所不用其極,但又要讓太后感到舒服和絲毫不被打擾,這是很高的伺候功夫,比如連走路的聲音、步履的大小、呼吸的輕重等,都像拿尺子量好用秤稱過了似的。如果用伺候太后的這一套伺候神,神都不免驚訝的,神不會想到出自他造化的人,在某些方面的功夫已經(jīng)到了如此程度。在太后下臺階的時候,兩個宮女看到一個路過的太監(jiān)像腿被打折那樣給太后跪下來,太后沒看見一樣走過去了,走到頤和軒那邊去了。

兩個宮女就在原處站著,望著太后消失的地方。她們知道太后會從消失的地方再出現(xiàn)的,這樣她們就不能離開。太陽曬得人出汗。這樣的悶熱,是要下雨了嗎?看看天上,不是下雨的樣子。白云像被慢慢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撕化了那樣,薄薄地勻稱地涂抹在天上,很容易透過去看到后面的無邊無際的藍(lán)天。顯見得藍(lán)天比皇宮是大多了。但好像皇宮上面的這一方天空才是重要的。出汗使身子有一種虛空感。好像是在一種拖沓的不很清晰的夢境里。但是很快就清晰了,看到一個修長的身影從那邊過來。時間好像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又像一直在靜止不動。在太后面前,宮女們對時間的感受是不一樣的。太后出現(xiàn)的時候,好像一切都成了陪襯物,好像隨著太后的走動,一切都圍著太后緩緩旋轉(zhuǎn),在時時刻刻向太后行著注目禮似的。等太后走過兩個宮女的一瞬,好像解除了定身法那樣,兩個宮女一左一右,分工明確地隨著太后前去了。宮女的身影攆緊著太后的腳后跟,好像被太后的腳后跟用很微妙的法子帶動著。

宮女們什么也不能問。她們覺得太后好像有些疲憊。不能問太后去干什么,不能問太后為什么顯得疲憊,只想著用什么法子把太后的疲憊挪到自己身上來就好了。她們不知道就在這一陣工夫,太后已經(jīng)把珍妃弄到頤和軒后面的一口井里去了。兩個宮女不前不后恰到好處地跟在太后后面,三人看起來像一個由來已久拆卸不開的整體那樣。

太后在頤和軒召見了珍妃。當(dāng)二總管崔玉貴引著珍妃走進(jìn)頤和軒時,連崔玉貴也有些納悶,偌大的頤和軒,只有太后像一個泥神一樣坐在那里,伺候的宮女一個不見。頤和軒給人一種香火冷清的古廟之感。崔玉貴在旁側(cè)走著,伸出粗胖的手來做著導(dǎo)引之勢,珍妃后面碎步跟緊著的是頤和軒的當(dāng)值太監(jiān)王德環(huán)。珍妃身著淡青色的長袍,腳穿墨綠色的緞鞋,臉上也是沒有化妝但很干凈的樣子,隨著她的走動,鞋尖兒一下一下極有規(guī)律和法度地探出袍邊兒來,像是一只只剛要跑出來的毛茸茸的小雞,在露頭的一瞬又被母雞的翅膀罩住。珍妃的樣子,看起來就像給誰守孝似的。她幾乎不敢看太后,低著頭行走到太后跟前,跪下來請安道吉祥。太后也不看珍妃。太后的下巴上揚(yáng)著,好像不愿意往下看似的。

太后說:“你知道了吧?洋人打進(jìn)來了,里面義和團(tuán)又鬧騰。”

珍妃說:“皇爸爸在,就內(nèi)外平安。”

太后說:“我們娘兒們跳井吧,活不好了,不能落在洋人手里?!?/p>

珍妃跪得更低些,不說什么。她看上去像沒有成熟的苞谷又被剝?nèi)チ送鈬娜~子似的。

太后還是揚(yáng)高著下巴,但是眼睛向著珍妃這里斜了斜,像是要看看珍妃為什么沒有反應(yīng)。

太后說:“活不好了,你先下去,我跟著下去。”

珍妃說:“皇爸爸吉祥,我想見一下皇上。”

太后的嘴角向著左邊歪過去了:“你還把皇上害得不夠嗎?亂照相,穿龍袍,坐八抬轎,吹耳旁風(fēng),都是你干的。宮里幾百年,沒一個你這樣的,你是要鐵心把自己落在洋人手里嗎?”

珍妃跪得不能再低,她把雙手從膝上放到地上,像對著地說話:“皇爸爸勞苦功高,該是皇上孝順皇爸爸的時候了,皇上該擔(dān)的擔(dān)子讓皇上擔(dān)上?!?/p>

這話像一團(tuán)火扔在了太后身上,太后幾乎是要跳起來:“看來你這兩年在那里頭是白待了,枉費(fèi)了我一番苦心,來人,把她扔到井里去。”

珍妃抬頭看了一眼太后,又迅速低下頭說:“皇爸爸明鑒,我沒有犯下死的罪。”

“皇上成為今天這個樣子你還不知罪嗎?”

珍妃幾乎是要哭出來:“皇爸爸,讓皇上盡盡他的責(zé)任吧,他都快四十歲了!皇爸爸該享享清福了?!?/p>

太后看著頤和軒深暗的一角說:“來人,扔到井里去!”

崔玉貴在旁邊,額頭上汗津津地說:“小主就遵旨吧。”

珍妃說:“皇爸爸……”

“扔下去!要我說幾遍?”太后的聲音高到屋梁上去。

崔玉貴和一個叫王德環(huán)的太監(jiān)做出要動手的樣子。

不待他們挨到自己,珍妃就站起來,用一個睫毛遮著的眼神屏退了他們,然后自己向井口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說了一句想見皇上的話,但沒人回應(yīng)她,太后氣鼓鼓地看向頤和軒的一角,崔玉貴、王德環(huán)催命鬼一樣逼跟在后面。沒聽清珍妃喊了一聲什么,就看井口那里像一束花閃過那樣,然后就是那個黑洞洞的井口,一次次向人的眼睛撞來,好像要給你看看它剛剛吞噬了什么。太迅疾,像一個幻覺,倒好像珍妃用一個巧妙的方式逃掉了。崔玉貴稍事愣怔,就暗示王德環(huán)上前同看。兩個人俯身向井里看了好一會兒,回過頭來時,發(fā)現(xiàn)太后坐過的地方空空的,只剩了一把椅子,還做著某種職守那樣一動不動。那時候老太監(jiān)正清掃著北三所的小院,他想著把小院清掃干凈,好迎接珍小主回來。

一年后太后、光緒西逃回來,太后為免做噩夢,就命珍妃的家人把珍妃從井里撈出。井口太小,竟然不好打撈。太后大怒。太后一怒,撈出來了。珍妃當(dāng)然已經(jīng)很不成樣子。她的弟弟志琦哭著把珍妃一條屈著的腿慢慢捋直,才發(fā)現(xiàn)她的一只鞋子不見了,又下井去撈,沒有,只有穿在腳上的那只鞋子。

說來真是話長,后來,20世紀(jì)90年代,有人在荷蘭還是德國的一家私人博物館,見到了珍妃的一只鞋子,它系該館的鎮(zhèn)館之寶,除了外文標(biāo)注,也還有漢文標(biāo)注,漢文標(biāo)注的名字是“珍妃鞋”。只是不知道這只鞋子,是珍妃穿在腳上的鞋子,還是已經(jīng)失蹤不見的鞋子。

作者簡介:

石舒清,原名田裕民,1969年生于寧夏海原縣,1989年畢業(yè)于寧夏固原師專英語系,當(dāng)過中學(xué)教師、縣委宣傳部創(chuàng)作員?,F(xiàn)為寧夏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寧夏文史館館員。寫作以短篇小說為主,其短篇小說曾獲得魯迅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十月文學(xué)獎、上海文學(xué)獎等,根據(jù)其短篇小說《表弟》改編的電影《紅花綠葉》獲得第32屆金雞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