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全憑他的人格和堅定性 ——看話劇《路遙》
話劇藝術(shù)家們越來越自覺地讓戲劇與文學相融合,從而使話劇藝術(shù)的品質(zhì)越加升高。劇作家唐棟與西安話劇院持續(xù)合作,繼《柳青》之后,又推出了《路遙》。這兩位作家的話劇舞臺形象一如深邃夜空中的兩顆燦星,遙相觀照。如果再加上前兩年陜西人藝的話劇《平凡的世界》,彼此交相輝映,真的是鮮活地再現(xiàn)了秦地的文學輝煌,再現(xiàn)了現(xiàn)代文學的華彩篇章,更是再現(xiàn)了真正的作家對人生、對理想、對未來的不懈追尋,這其中包括承受人生無可躲避的痛苦折磨,探求命運詭譎變幻的奧秘,抒發(fā)對人們困苦生活的痛切悲憫。他們都在渴求無比美好的理想,就像神話中夸父追逐燦爛的太陽,就像艾特瑪托夫筆下的那個孩子追夢長角鹿媽媽和白輪船……
如果說話劇《柳青》突出的是作家用自己的心靈向人民的心靈抵近,那么,話劇《路遙》則是著力表現(xiàn)作家為攀登自己時代的文學高峰,虔誠地捧著自己的心靈,任憑風雨雷電的一次又一次的擊打。如果說話劇《柳青》最感人的是主人公與人民同命運,共呼吸,相濡以沫,那么,話劇《路遙》最震撼的是主人公不顧一切地把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獻給人民,這樣的創(chuàng)作就是“完成我的人生”,哪怕把健康消耗殆盡,哪怕毀家意外降臨。如果說話劇《柳青》的主人公把人民視為自己文學創(chuàng)作的良心,把自己的命運之根在黃土大地里扎得很深很深,那么,話劇《路遙》的主人公則是在平凡世界的長河里,向著鋪滿霞光的理想夢境游去……
正像歌德說的那樣:“萊辛之所以偉大,全憑他的人格和堅定性”(見《歌德談話錄·1825年10月15日》)。而路遙是這樣闡釋并踐行堅定性的:“人生就是永不休止的奮斗。只有選定了目標,并在奮斗中感到自己的努力沒有虛擲,這樣的生活才是充實的,精神也會永遠年輕”(見《平凡的世界》)。
話劇《路遙》的戲劇結(jié)構(gòu)就正含蘊著主人公的這個意念。
神秘的人生戲劇,還是詭譎的戲劇人生
全劇的龍骨是由四條主線構(gòu)架而成的——
第一條, 圍繞著新作《平凡的世界》鋪排出來的搓板式命運曲線:歷經(jīng)一系列“退稿”之后,終于使其第一部的出版與發(fā)表同期開花,令人興奮的笑聲還沒完全放出來,一場京城的作品研討會變成了無情的審判和當頭棒喝,新作竟被罵為“低劣”……到《平凡的世界》三部終于完成,甚至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長篇小說連播節(jié)目播出,主人公的身體卻發(fā)出了嚴重警報:頭暈,胸悶……喜從天降,《平凡的世界》榮獲茅盾文學獎,在一片贊美聲中,卻曝出種種流言,旋即又禍從天降,妻子正式提出離婚。主人公臨終前,《路遙文集》的出版終于有望,這可是一個作家終生的盼望,但卻怎么也湊不成必須訂購的1000套!難道真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詭秘的不是主人公命運成敗之多寡,而是其順逆相接,起伏相綴,喜悲頭尾重合,得失形影不離。如果抽掉主人公的行為取向和具體境遇,這仿佛是應了亙古如此的“苦盡甘來”“風云不測”之類的口頭禪。引人深思的是,所有這些,不是命運之神對他的捉弄和拷問,而是他要改變命運之神對他的既定安排。在《平凡的世界》里,他說,“這就是生命!沒有什么力量能扼殺生命。生命是這樣頑強,它對抗的是整整一個冬天?!鼻笆鲈拕 堵愤b》一波又一波撲打主人公的命運惡浪,令人慨嘆。但是,如果倒過來看,這又恰恰是主人公一次又一次令人驚嘆的戲劇行動:退稿之后是繼續(xù)投稿;被斥為“低劣”之后,是繼續(xù)寫出后兩卷;流言之后是獲得茅獎;妻子提出離婚之后,是謀劃文集的出版……“生活不能等待別人安排,要自己去爭取與奮斗”(見《平凡的世界》)。倘若不是“自己去爭取與奮斗”,詭譎的搓板式的命運曲線就會被拉直,那就只剩悠閑的“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了,也就不是主人公路遙了。
這就是話劇《路遙》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主人公的生命與創(chuàng)作的本質(zhì):“永不休止的奮斗”。
不如此不是主人公路遙,僅如此也不是主人公路遙。所以,還有第二條龍骨,那就是主人公與郭見海及高二強的正反二元關(guān)系。
郭見海與高二強兩人雖然“勢不兩立”,但這兩個人物卻不僅僅是不同性格的對立,還具有相互勾連、無法或缺的緊密關(guān)系。這正是主人公所處的這個新時期的社會征候。郭見海與高二強的個人命運都是在改革開放時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一個暴富,一個脫貧;一個鉆營,一個苦熬;一個有欲無情,一個有情重義;一個逐利追名,謀名為獲大利,一個實干實練,貨真而后得利;一個利用文化人的清貧玷污文化,妄圖把文化人變成其贏得私利的仆從,一個敬重文化人的學識羨慕文化,視文化為神圣。直至主人公病入膏肓,生命垂危,郭見海依然再次試圖購買主人公的名字,驅(qū)使其給自己書寫傳記,以壯大自己的聲名,而高二強則要把自家的店鋪賣掉給主人公治病。
這兩個人物構(gòu)成了社會生活中的正反二元。主人公在復雜的社會生活中,始終與高二強這樣善良、真誠、不斷走向文明進步的老百姓心心相印,喜愛并從他們的民間文化中汲取精神營養(yǎng)。而對于郭見海這樣的老同學,他始終保持戒心。在貧窮的壓迫下,主人公也曾有過迷惑,但終究是“秀才餓死不賣書,壯士窮途不賣劍”,主人公面對郭見海的一箱子鈔票,毅然撕掉已經(jīng)完成的為郭寫的傳記書稿。“人不能什么錢都去掙,況且人活在世上,還應該有比錢更重要的東西”。更重要的東西是什么?就是他擁抱的“嶄新的時代,因為它給千千萬萬窮困的老百姓帶來福祉”。而高二強就是這“千千萬萬”中的一員。
聰穎的觀眾會從高二強以及主人公的弟弟天樂的身上聯(lián)想到孫少安、孫少平們,他們一直在與貧窮苦斗。無論是物質(zhì)貧窮還是精神貧窮,如果不去戰(zhàn)勝貧窮,貧窮就會侵蝕人的尊嚴,壓碎人的品格,使文化的高尚扭曲為世俗。
主人公的“人格與堅定性”,就是在與這一對正反二元人物建立起的戲劇關(guān)系中鑄造出來了。
第三條龍骨主線,是主人公與妻子程遠關(guān)系的斷崖式墜滑。所謂斷崖式,是指他們夫妻關(guān)系,在全劇六場戲里,一共發(fā)出了五次一次比一次嚴重的警報,而主人公則是一次比一次地驚愕不已:面對程遠的告狀,他的反問是“有這么嚴重嗎?!”
程遠的一句“別人只在意自己飛得高不高,不會在意你(指自己)飛得累不累”。主人公的反問是,我是“別人?”當去北京研討《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的喜訊傳來時,登門求告的生父的鼾聲和程遠剁菜餡的案板聲形成的“交響”,淹沒了他“一個人”的喜訊!
主人公終于給女兒買來了鋼琴和三明治,程遠的回答是尖銳的拷問:“你僅僅是對女兒有虧欠嗎?”
第五場,就在《平凡的世界》榮獲茅獎的美好時刻,程遠鄭重提出離婚。只有在最后,在無可挽回的分手時刻,主人公和妻子程遠表現(xiàn)出了同樣的傷心欲碎,同樣的柔腸寸斷,同樣的珍存懷念,那就是程遠背誦《平凡的世界》片段的瞬間,雙方情感的巨流一下子匯合在一起,沖開了訣別的大門,竟然形成了全劇的高潮。拋開夫妻關(guān)系無法辨別的是非曲直,略過他們家庭倫理背后蘊藏著的社會學原因,也不談陰晴圓缺是生活的必然,主人公這離散的家庭際遇提供了強有力的反證:主人公不顧一切地為取得文學事業(yè)的卓越成就而貢獻出了一切,其中包括毀家的遺憾。這同樣顯示的是那構(gòu)成偉大的堅定性。
第四條龍骨主線,是主人公的人生“貴人”曹谷溪與他建立起來的知友、摯友、諍友的寶貴關(guān)系。每逢主人公歡樂或痛苦或困惑或壓抑的時刻,曹谷溪從不缺席,或醍醐灌頂,或直面勸誡,或擂鼓吶喊。有他在,哪怕是幾句寬慰的空話,也能讓主人公和觀眾一同感到內(nèi)心熨帖,因為主人公那顆龜裂的心,觀眾那顆火燎的心,太需要溫潤的水滴了。切莫說他是“上帝的使者”,他也根本不是說教的化身,他只是一顆社會的良心,對主人公這樣偉大而實誠的作家盡力呵護——這不正是人民的愿望嗎?
四條龍骨線扭結(jié)在一起,相融相映相倚,牢牢地把整個戲樹立起來,使之堅實、豐實、厚實、扎實,在話劇舞臺上,為偉大的文學家路遙筑起一座非人工的紀念碑。
這座非人工的紀念碑不像青銅材質(zhì)的那樣冰冷,也不像花崗巖的那樣生硬,而是閃爍著靈光的藝術(shù)生命。難道不是嗎?讓我們不妨再觸摸一下它的細部——
機趣的細節(jié),深蘊的象征
細節(jié)是戲劇的細胞,就像沒有細胞就沒有生命一樣,沒有細節(jié)就沒有戲劇。而那些閃爍奇異光芒的細節(jié),它是那樣富有機趣,其象征性的深蘊會使整部作品絢爛起來。譬如——
永生牌鋼筆。這是程遠贈送給主人公的愛情信物,是第一場主人公愛情回憶的形象符號。到了第四場,他歷盡種種艱辛,終于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的后兩部。這三部書橫跨1975至1985的十年,他“用歷史與藝術(shù)的眼光,用初戀般的熱情和宗教般的意志,書寫這偉大的時代,火熱的生活和真實的人生”。他興奮得將用以寫完最后一章的永生牌鋼筆扔出了窗外。在窗外接到的恰恰就是他的發(fā)小高二強。主人公用這支筆書寫的《平凡的世界》正是高二強們的“真實的人生”。最后,還是這支程遠贈送的愛情信物永生牌鋼筆,主人公用它在程遠擬訂的離婚協(xié)議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這支筆無聲地見證了主人公的半生:美麗的愛情,艱苦的創(chuàng)作,偉大的成就,失敗的婚姻。真是令人喟嘆不盡啊!
一元錢硬幣。第二場,在黃河岸邊的一片亂石堆上,主人公和曹谷溪熱烈地探討著作品是寫給誰的。不料,主人公褲兜里掉出一元錢硬幣,只聽見響聲,卻怎么也找不到了。主人公心疼地說,這一塊錢“在我小時候能頂家里半個月的口糧呢!”到第五場,他倆又來到黃河邊,再次傾心交談文學界的某些現(xiàn)象。看見那片碎石堆,主人公又想起那枚硬幣,竟再次瞪大眼睛尋找起來。還是曹谷溪悄然從自己衣兜里掏出一枚硬幣,假說在石縫里找到了,主人公竟天真地羨慕老曹的手氣好……這一元硬幣的正面好像刻著主人公的簡樸本性,而背面,分明印著他內(nèi)心深處的窘迫感。貧窮負擔的深重已經(jīng)不僅僅是表面的親屬們的討要,還有心理的莫名積淀和慣性。由此,我們更加理解他本人該是怎樣無聲地經(jīng)受窮困的折磨,他和他的那些長期在窮困中煎熬的鄉(xiāng)親們又是怎樣的息息相通了。
纖夫爬坡。正是這個畫面拉開了序幕。繼而,又是生父拉著小主人公,沿著纖夫的足跡,爬上這個陡坡,將他送給伯父。從此,主人公踏上了纖夫的命運之路。纖夫爬坡這個情景,多次出現(xiàn)在主人公命運的艱難時刻,這不能不讓人想到西西弗斯推石上坡的堅定意志。這是一個多么貼切的隱喻,又是全劇的一個總體象征。主人公就是在這樣“永不休止地奮斗”的時代造就了自己“永不休止地奮斗”的人格。
說唱《刮大風》。序幕結(jié)尾這段蒼涼寥廓,描繪狂風天旋地轉(zhuǎn)的三弦說唱,表達了陜北人對陜北天地蘊藏著的偉力極盡歌詠感嘆。妙在緊接著第一場,還是這把三弦琴,蒼涼的說唱延續(xù)著,彈唱的人卻變成了30年后的高二強。直至尾聲,高二強以這首《刮大風》紀念主人公。因為主人公在第一場就說過:“那是咱們陜北高原上獨有的風,氣勢磅礴,摧枯拉朽……讓這樣的大風沖著我來吧,哪怕把我拋向高空,再重重地摔下,這只會把我的筋骨摔得更硬,更結(jié)實”。一曲《刮大風》讓全劇彌漫了黃土高原磅礴的氣勢,抒發(fā)了主人公闊大的心志,高揚了《平凡的世界》回蕩天地的狂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