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鈴
編者按
故事發(fā)生在一個奇特的架空世界,天地倒懸,人們掛在大地上,靠繩索交通和生活。某天,世界遭遇了一場瘟疫,日月星辰被凍結,季節(jié)停留在冬天,而主人公星鈴被認為是“帶來凜冬的女巫”,遭到追捕。瘟疫不斷擴散,人們開始彼此懷疑、歧視和背叛,有趣地跟過去一年形成了某種對照。最終,星鈴和伙伴做出重要的選擇,找到了帶回春天的方法。
一
日月凝固著不再移動的那個夜晚,是那年的最后一日。
那時,星鈴坐在汐谷鎮(zhèn)的吊屋中,望著鎮(zhèn)子對面山崖下吊著的花田。南方,明月正往地平線之上升入,長夜即將結束。
星鈴舉起占星學派送來的日歷。根據(jù)日歷,明日就是日曜之日,春天要來了。
山風徐緩,星鈴傾聽自己腰上掛著的小鈴鐺的清響。清響的音調正越來越高,清澈純凈,如冰玉擊鳴。
大家都喜歡汐谷的春天,熱鬧,溫煦,百花盛放。但星鈴更喜歡汐谷的冬天,冷寂,清閑,不用被父母拉去花田中干活。太古時代的鮮花是汐谷鎮(zhèn)唯一的特產(chǎn),汐谷依靠鮮花和地淵之井的其他七鎮(zhèn)交換歷法、遺跡、奧術設備和紙筆服飾。星鈴討厭春日的農(nóng)忙,討厭跑到山谷谷頂去調整那些吊在水晶下的遮光罩——適當?shù)恼诠饽芸刂扑Х瓷涞交ㄌ锏年柟鈴姸取?/p>
水晶附近熱而耀眼,炫目的陽光常常弄得星鈴暈眩不已。尤其是日曜——這一天是春的第一天,也是新年的第一天,陽光異常強烈,能灼得皮膚紅紫若受炙烤。
鈴聲清越,月亮上升的速度漸慢。最終,明月掛在南方的地平線之下,不再移動。
這個夜晚,日月星辰的運動停止了。
最初,汐谷鎮(zhèn)諸人只以為這是占星學派的日歷弄錯了——這是常有的事。占星學派對日月運行的預測只有八成的準確度,日歷需要常常更新,才堪使用。
但這次不是。
蒼月不再移動,遙星不再移動,旭日也不再從大地之上落出。春天不再到來,時令永遠固定在了這個凜冬的永夜。
但商人和信使還是不斷來到汐谷。從他們口中,汐谷眾人才知道,只有汐谷的日月運行凍結住了。在其他地區(qū),天體的運行依舊正常,占星學派的日歷依舊賣的很好。
探險家、奧術學者和占星術士們來到汐谷,調查一翻,無所收獲。陷入凜冬的汐谷氣溫越來越低,百花枯死,大地下的流泉也冰封凍結,化為往下延伸到天空極深處的冰柱。
最終,人們撤離汐谷鎮(zhèn),前往最近的鹿城。
二
離開汐谷后,星鈴的鈴鐺聲不再清越,它再次低沉而渾濁下去。
她的父母在保護花苗時犧牲了——凍結的冰柱斷裂,砸壞花田的吊索,花田墜入天空,嬌嫩的花苗被狂風吹卷,逐風雪而沉浮。
來到鹿城時,星鈴和好友辛石同行。進城后她才知道,日月的凍結正在大地下擴散,其他一些地區(qū)的日月也凍結在日曜前一天的凜冬之中。而且,各個地區(qū)天空下的情況已不再同步。同一個時刻,在鹿城是明月沉在天底的夜晚,在黃昏鎮(zhèn)卻是太陽沉在天底的正午。占星學派為此焦頭爛額——他們只能預測他們所在的紅葵鎮(zhèn)的日月運行情況了。
流言四起。走在鹿城的淘金街上,星鈴總能聽見那些傳聞——汐谷誕生了一名凜冬的巫女,她所走到的地方,天空扭曲,日月凍結,時光永遠停在冬天,生靈皆化為冰雪。
星鈴并不在乎這些謠言。但很快,針對汐谷難民的敵對行動越來越多。難民會在街上被人辱罵為凜冬惡魔。甚至有的探險家公會將難民們粗暴地集中在一棟吊屋中住宿,枉顧吊索的承重力——吊索斷裂,屋子跌落空中,難民皆死。
辛石比星鈴小了兩歲,星鈴照顧著辛石,帶著她在淘金上茍活著。煮飯掃地,清洗遺跡,她們什么都做。
時日苦艱。幾個月后,遠方百鳥鎮(zhèn)的日月也凍結陷入凜冬,鹿城又涌入一批難民。百鳥鎮(zhèn)難民們講述著他們如何接納了汐谷的難民,然而難民之中如何混入了凜冬巫女,使得百鳥鎮(zhèn)的永遠凍結在了春天之前。
對汐谷難民和凜冬巫女的攻擊愈演愈烈。星鈴和辛石被趕出淘金街,露宿在鹿城那些房屋的吊索之間。睡覺時稍有不慎,她們就會滾下屋頂,墜落天空。
物價飛漲。星鈴從黑市買下一套廢棄的獨行吊索,前往城外的荒野采花。時臨鹿城春日,大地之下海生花爛漫吐芳。這些海生花簇生在暗紅鹽礦之下,層瓣淡紅。鹿城中蔓延著對陷入凜冬的擔憂,鮮花價格隨之高漲——人們擔心鹿城沒有下個春天了。
星鈴曾親眼看著其他采花人吊索脫鉤,掉落天空。但為了養(yǎng)活自己和辛石,她只能冒死采花。她使用從母親那學會的鮮花干燥技術,將鮮花做成可以長久保存而不凋零的永生之花,這樣能賣更多的錢。
辛石卻總是惶恐不安。星鈴決定給辛石做一支永生花,希望海生花熱烈的春日之紅能讓辛石安定下來。
“別怕?!焙I磳⒏稍锿瓿傻哪侨拯S昏,星鈴抱著辛石,“我會保護你的?!?/p>
“對不起。”辛石說。
夜晚過得極快。月亮從南方大地上落出,向東橫行,四小時后升入東方。太陽落出,新的一日開始了。
早上,睡眼朦朧的星鈴被一陣粗暴的推搡弄醒。辛石帶著一群士兵站在她面前。
“就是她?!毙潦钢氢彛八苡枚斓牧α扛稍秕r花,她就是凜冬巫女。”
士兵撲向星鈴,踏過那束剛完成干燥的海生花?;ò炅懵洌酀犭S之侵破春日的淡紅。
三
離開汐谷時,星鈴背著發(fā)燒的辛石在云谷棧道上走了幾公里。星鈴的鈴鐺在風中輕響著,聲音低沉。那時,她以為,自己和辛石是最好的摯友。
摯友卻簡簡單單背叛了她。
星鈴掙扎著對抗士兵,被推搡掉落下去?;艁y之間,她抓住一段廢棄的吊索,活下一命。
她爬回鹿城的吊屋群之中,逃走了。
星鈴隱藏著汐谷難民的身份,卑賤茍活下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害怕天空,甚至很享受吊在大地下直面天空的危險感——天空再怎么遙遠無情,也好過被朋友背叛。
白天,她活躍在鹿城之底,維修送信繩。這些送信繩懸垂在吊屋街區(qū)底部,連接著各個街區(qū)。信使們會將信件包裹掛上滑輪,再張開一面小帆,風吹著包裹滑向另一個街區(qū)。偶爾,滑輪會卡住,修理工就需要沿著繩子滑向包裹,將其解救出來。
這份工作極易墜落而亡,但星鈴樂在其中。
夜晚,星鈴出沒于遺跡黑市,撿遺跡,偷遺跡,搶遺跡。為了活命,她不擇手段。她被人毒打,也毆打別人。她成了盜賊,把玩尖刀,在吊屋之下行動,偷盜那些欺壓難民的商賈老爺們的財物。
自從辛石背叛之后,星鈴的心就永遠停在了汐谷的凜冬之中。她的孤獨如凝固在夜空下不再移動的月亮,她不相信任何人。辛石卻在鹿城混得很好,星鈴聽說她憑借著抓捕凜冬巫女的出色表現(xiàn),已經(jīng)成了鹿城的治安官。
星鈴痛恨辛石,卻能理解她。只要舉報星鈴是凜冬巫女,辛石就能避免自己被人當成凜冬巫女,還能邀功混入鹿城的中上層。辛石沒能抵擋這份誘惑。
日月凍結的現(xiàn)象依然在擴散。盛夏,又一輪捕獵凜冬巫女的運動席卷鹿城。星鈴厭惡了這座城市,她離開鹿城,移居到了占星學派所在的紅葵鎮(zhèn)。
四
在聽占星術士們講課時,星鈴無比羨慕太古時代的人。
據(jù)術士們所傳授的歷史,太古,人類還生活在大地上,日月的運行也是穩(wěn)定的二十四標準小時一圈正圓。后來,災厄降臨,天空和大地倒轉,天空在下,大地在上,人們被迫吊在大地下生活,稍而不慎即是墜亡。日月的運行也扭曲無規(guī),難以琢磨。
來到紅葵鎮(zhèn)后,星鈴報名成為了一名占星學徒。她對研究天體運動沒有興趣,她只想開始一種平靜的新生活——平靜如汐谷的冬的生活。
紅葵鎮(zhèn)的正中心豎立著一根向下直刺天空的巨大石柱“占星之柱”。千年前,最古老的占星術士們聚集于此,以柱與大地為日晷,觀測日月巡行。千百年來,占星術士們在占星柱上修建了觀天臺,執(zhí)著于解釋天體異動的原因。他們認為下方的天球上運動著大量的透鏡,而日月運行軌跡的扭曲,全都是這些透鏡相互折射引起的。
星鈴聽不懂課堂上術士們講解的東西。術士們嫌棄她蠢笨,她也嫌棄術士們迂腐。術士們一直在爭吵到底是什么導致了日月的凍結。圍繞著透鏡理論,他們又發(fā)明了三十八種新理論去解釋日月凍結的問題。
星鈴全都不關心。
她居住在觀天臺最下面的學徒屋舍中。夜深,她獨坐望遠鏡下。月光上照,瑩亮了赤道架上刻著的古代術士的詩句“此笑溫煦,可融春冰”。她看不懂詩,但她看得懂那些銹綠的刻蝕文字之后的平靜。
她正享受著這種平靜。
一年過去了。
新年的日曜日之前的那個夜晚,她坐在望遠鏡下,望著正在升入地面的明月。
“咦,時空的弦針?”忽然,一旁傳來女聲。
星鈴側過頭,她身邊坐著一位少女。少女身穿著華麗紫袍,胸口掛著透鏡掛飾,這是占星術士的服飾。
“什么?”星鈴一驚。
“馬上就要落太陽了,你不去參加日曜的活動?”紫衣少女莞爾一笑。
“你是誰?”
“信號缺失。我是世界的孩子,是棺中的群星?!鄙倥f,“記得傾聽你的鈴鐺,它是時空的弦針,傳遞著世界的扭曲?!?/p>
清風吹過,她腰間鈴鐺的聲響忽然清亮了起來。夜空下明月的運行越來越慢,最終凝固在大地之下,不再移動。
“鈴鐺?什么?”星鈴疑惑地說。
紫衣少女消失了。
五
來到秘術之座的一個月零一天,星鈴遇見了藏山。
在紅葵鎮(zhèn)日月停止,陷入凜冬之后,星鈴遷居到了秘術之座。她潛入黃昏鎮(zhèn)的街區(qū)深處,繼續(xù)做起流浪夜色之下的盜賊。
情況迅速惡化。地淵之井八鎮(zhèn)之中已有四地被凍結于凜冬。食物價格飛漲,大地之下的動物也瘋癲起來,群鳥從山洞飛,撲擊人類。難民流竄,但因凜冬巫女的傳說,日月尚在正常運行的城鎮(zhèn)開始拒收難民。最終,難民涌入鹿城和秘術之座兩地。在鹿城,難民被嚴格隔離、檢查;而秘術之座的奧術學者們只相信古代奧術,沒人相信所謂的凜冬巫女的謠傳。于是,秘術之座也接納了大量難民。
占星學派從紅葵鎮(zhèn)搬來了秘術之座。在學術研究上,占星術士和奧術學者們素來都覺得對方是異端,但在真正的危機前,他們還是放下隔閡,抱團取暖。-只不過在黃昏鎮(zhèn)的公告板上,星鈴常??匆娦g士和學者們掛出長篇大論,指責對方的的透鏡理論或奧術理論沒用,不能解釋天體運動的凝固。
秘術之座中塞入了三倍于平常的人口,腫脹不堪。好在除了古老的黃昏鎮(zhèn)之外,秘術之座還有一座巨大的浮空城“神秘城”,可容納不少人口。神秘城是幾百年前黃昏鎮(zhèn)的探險家們從地上挖出來的巨大太古遺跡,在墜入天空之后自行漂浮起來,懸在黃昏鎮(zhèn)下方。奧術學者們發(fā)現(xiàn)神秘城能從陽光中吸收能量懸浮,甚至能給其他的太古奧術遺跡充能。
在黃昏鎮(zhèn)流浪一個月后,星鈴遇見一間古老大宅。宅子深三層,倒吊在古老吊街一旁。星鈴以為這又是作惡多端的商人老爺?shù)暮勒?,便從宅子三層通風窗爬了進去,想偷些食物錢財,散給難民。
然而,宅子中只住著一位年齡和她相仿的少女。宅中并無錢財,只堆滿了各種遺跡,以及寫滿了她看不懂的符號公式的紙張。
少女是一名年輕的奧術學者。連續(xù)三天,星鈴“光顧”了宅子,躲在房梁上,偷了些食物。少女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星鈴的存在,只是天天算著東西,時常撓頭。
第三天晚上,星鈴不小心從房梁上“咕咚”摔了下來。
“我說了,我不接受任何求親!”少女憤怒地一甩鵝毛筆,回過頭,“哎?”
星鈴和少女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一時沉默。
“我還以為是懷斯特在敲門?!鄙倥f,“你是誰?”
星鈴本想撒腿就跑,但看著少女清澈的眼神,她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一位行走在黑夜上的正義人。”
“哦,正義人小姐,請你回到夜色中去吧?!鄙倥D身繼續(xù)伏案工作。
“哎?”星鈴一愣,“我——我是小偷哦?”
“小偷?你偷了啥?”少女頭也不回。
“呃……紅葵面包環(huán)一個?!?/p>
“只要不偷遺跡和我的手稿就行?!鄙倥f,“我要推公式,你不要煩我?!?/p>
星鈴忍不住想笑,但看見少女在認真推算東西,又笑不出來。她爬上房梁,啃著面包看少女工作。少女似乎忘了家里還有一位“正義人”,伏案工作到了深夜,往床上一躺,鼾聲震天。
第二天,星鈴又出現(xiàn)在伏案工作的少女身后?!拔梗??”她試著向少女打招呼。
“面包在桌子上。”少女說,“正義人小姐,你自己拿就好。”
“哎?”星鈴呆在原地,“我真的是小偷!”
“不要煩我思考問題?!鄙倥f。
“你在思考什么?”
“怎么讓春天回來。”
六
星鈴在少女家中“住”了下來。
從前來求親的男士的口中,星鈴知道了少女的名字:藏山。除了奧術研究,藏山對一切都不關心,她的生活就是起床、研究、睡覺,如果離開書桌,她也只會干三件事:上廁所、找面包、應付求親的男人。藏山常常直接把求親男人轟出門,她不愿意在搭理這些男人身上浪費一秒鐘。
而對于星鈴這位“正義人”,藏山反而并不在乎,大概是因為星鈴并沒有干擾她搞研究的緣故。
從藏山和求親的男人們的對話中,星鈴隱約拼湊出了藏山的故事:藏山的母親是一位聲名顯赫的大學者,宅子和宅子中的遺跡都是母親的遺產(chǎn)。于是,貪圖遺產(chǎn)的男人們絡繹不絕,踩破了這位一心只想研究奧術的女孩的門檻。終于有一天,星鈴也不忍看著傻姑娘藏山被那些求親的男士騷擾,在敲門聲響起時,星鈴跳下房梁,說:“煩死了,我去幫你應付他們?!?/p>
“好……”藏山依舊在奮筆疾書,“好。”
將男人轟走后,星鈴回到藏山臥房。藏山將酸脹的手腕泡在熱水中,看著星鈴?!爸x謝。我叫藏山?!?/p>
“星鈴?!?/p>
“很少見到你這么有趣的小偷?!?/p>
“我還是凜冬巫女呢?!毙氢徯α似饋?。
“咦?你是從已經(jīng)凜冬地區(qū)來的?”藏山問,“我能問你幾個問題嗎?”
接下來幾日,藏山總是在問星鈴關于日月凍結的問題——藏山所做的研究正是為何日月停止運行,如何讓日月再次運行。藏山給星鈴搭了一張小床,星鈴便在藏山的大宅子中住了下來。
原本無所事事的星鈴忽然發(fā)現(xiàn)她多了一件事要干:她要幫藏山應付奇奇怪怪的求親男士。那些男人一看就不靠譜,要么貪財,要么好色,一個個打著學術交流的名義上門獻花,卻連奧術能流的本地微分和遷移微分有什么差別都不知道。
星鈴把他們全都轟了出去,她不忍心藏山被這些人騷擾。
藏山的研究久未突破,以至于她一直撓頭,脫發(fā)問題日益嚴重。白天,藏山頭上都戴著一頂小帽子。后來,星鈴才發(fā)現(xiàn),藏山的帽子下長著一對小小的獸耳,像是狐貍耳朵。
“咦?”星鈴伸手想去摸藏山的獸耳。
“別碰!”藏山飛快戴上帽子,“我對耳朵上的毛過敏?!?/p>
“你這是什么?”
“往自己頭頂接種了神秘瘤之后出現(xiàn)的錯誤罷了。”藏山說。
星鈴愛上了在黃昏鎮(zhèn)的生活。天空下永遠積著薄云,神秘城投上來的陰影也遮蔽陽光,使鎮(zhèn)子中昏暗陰沉,長夏亦如秋冬。微涼的天氣讓她想起汐谷的冬。大部分時候,她要么在藏山身邊看著她算東西,要么在鎮(zhèn)上漫步。偶爾,星鈴也會在藏山家中閑逛,擺弄宅子中的那些太古遺跡:巨大的肉團“神秘瘤”、可以煉成萬物的世界鹽、可供人水下呼吸的奧術氣瓶,還有能給植物提供光照的奧術育種燈。
星鈴能理解藏山為什么這么想研究日月凍結,想讓日月繼續(xù)運行。但對星鈴來說,世界停在冬天也不錯。她習慣了孤僻生活,她誰都不相信,對春天也無希冀。
每天,藏山總是在抱怨她的研究成果發(fā)表不出去。“學會不接受我的論文,”她說,“因為我不是任何一位大學者的學徒。懷斯特都能發(fā)表論文了,只因為他給銀天學者送了很多贊助金。可他那些愚蠢的東西有什么用?喝下豆苗湯有助于恢復日月運行?他在想什么?豆苗湯?胡說八道也不能這么明顯啊!”
雖然論文沒能發(fā)表,但藏山業(yè)余設計的奧術設備倒是很快被技師們做了出來,付諸實踐。她設計了奧術保暖設備,讓探險隊能在凜冬地區(qū)調查,從紅葵鎮(zhèn)救出被冰封的物資和占星學派典籍。她設計了大型奧術育種箱,能提高農(nóng)業(yè)產(chǎn)量,養(yǎng)活更多的人。
藏山在努力讓更多的人能從寒冬之中活下去,熬到春天到來。
三個月零三天之后,星鈴被藏山拉出屋子。這天是秘術之座的“神秘節(jié)”,一眾奧術學者們聚于黃昏鎮(zhèn)的廣場,將自己過去一年的得意研究成果抄在紙上,疊成紙飛機,往天下擲去。
“你也寫點啥?”藏山微笑著將寫滿公式的紙疊成飛機——一種太古飛行遺跡——的樣子。
星鈴撓著頭發(fā)。她看著藏山的笑容,最后寫下“此笑溫煦,可融春冰”,這是占星學派望遠鏡上的詩,也是她所記住的生活中的唯一浪漫與美好。
她學著藏山的樣子疊好紙飛機,投入風中。上百只紙飛機盤旋在黃昏鎮(zhèn)下,朝著神秘城飄去。星鈴的鈴鐺搖響風中,鈴聲忽然清澈高亢了起來。
她愣了愣:“藏山,凜冬來了?!?/p>
“你怎么知道?”
“我的鈴鐺的聲音變高了?!?/p>
七
抓著鈴鐺看了許久,藏山說:“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
“你這個鈴鐺是蝕星之銀做的?!?/p>
“什么?”星鈴懵然。
“特級遺跡,蝕星之銀。”藏山說,“你這鈴鐺可以把我整個宅子都買下來?!?/p>
“??!”
“蝕星之銀非常少見。目前發(fā)現(xiàn)它唯一的用途是……”藏山將鈴鐺還給星鈴,“如果將蝕星之銀丟入天空,那么,天空下就會少一顆星星?!?/p>
“啊?”
“這就是‘蝕星’。你這鈴鐺哪來的?”
“好幾年前有一支探險隊來到汐谷,探索珊瑚荒漠上的潮汐之塔。然后,塔爆炸了,他們撤退了,留下了這塊鐵錠……我媽做成鈴鐺,掛在我身上?!?/p>
“潮汐之塔,”藏山若有所思,“那是太古的海洋研究所。市面上的奧術氣瓶都是從塔里挖出來的。可是,你這鈴鐺和日月運行有什么關系?”
“鈴鐺的聲音一旦變高,”星鈴說,“日月就會停止運動。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兩次,一次在汐谷,一次在紅葵鎮(zhèn)?!?/p>
藏山立刻研究起蝕星鈴鐺的音調升高和天上日月運動的關聯(lián)。黃昏鎮(zhèn)日月運行的速度慢了下來,凜冬將至的謠言四起,城中物價高漲。占星學派和奧術學會開始考慮一起遷移到鹿城。鹿城的代表團來到了黃昏鎮(zhèn),團長是辛石——辛石要求秘術之座清洗掉人群中所有的凜冬巫女才能遷往鹿城。
最初,秘術之座對此毫不在意。對學者而言,巫女全是莫須有的謠言,沒人相信人的力量可以影響日月。然而,辛石對于清除凜冬巫女的事情無比執(zhí)著。大學者們的態(tài)度也動搖起來,畢竟,學術堅持沒有性命重要;遷不去鹿城,大家都會死。
秘術之座的氣氛變了。
先是有人發(fā)出論文,論證凜冬巫女和日月凝固有關,又有人論證了凜冬巫女的生理特征。流言四起,人人自危?!八麄儻偭?。”藏山說,“為了活命遷去鹿城,他們一定要抓幾個巫女出來?!?/p>
“殺巫女比讓太陽繼續(xù)動起來容易?!毙氢徴f。
“你快跑吧?!辈厣秸f,“前段時間學術交流時,很多人知道我家里來了個巫女。你要是不離開,會被那些瘋子抓走?!?/p>
“你不走嗎?”
“研究很快就有突破了,我不能撤退?!?/p>
星鈴說:“那我也不走?!?/p>
終于,蝕星之鈴的聲音高亢到了極點。那夜,月亮永遠凝固在南方的地平線下,凝固在日曜的前一天。
幾小時后,宅子的門敲響了。門外站著鹿城代表辛石,還有藏山的追求者懷斯特。“藏山!”懷斯特一腳揣在門上,“把巫女交出來!否則學會會收繳你的所有研究資料!”
八
星鈴飛快逃到樓下。藏山的宅子中凌亂而從未收拾過,星鈴無處可藏,只能抱起奧術氣瓶,拔刀劃開神秘瘤,鉆入這團太古大肉團中。擠入肉團內部后,神秘瘤很快愈合,將她包裹。她眼前一片漆黑,只能叼著氣瓶的呼吸嘴呼吸。
藏山會出賣她嗎?恐懼纏上星鈴的內心。藏山太珍惜她的研究了,為了保全研究,她可能會出賣星鈴。就像當年為了保全性命,辛石會誣陷星鈴是凜冬巫女一樣。
肉囊外喧鬧著,人群進進出出,藏山哭喊著,哭聲怨怒哀切。終于,喧鬧停止,星鈴劃開肉囊,從黏糊糊的神秘瘤內爬出。
藏山坐在地板上,目光呆滯,淚痕雙垂。宅子中所有的遺跡和研究筆記都被劫掠一空,廢紙零落,墨水瓶摔裂在地,墨水漫過木紋,染過藏山的白裙。
藏山渾身顫抖:“他們……他們要我交出你,不然就要搶走我所有……可是——”
她“哇”地哭了起來,獸耳輕顫?!澳闶俏易詈玫呐笥寻?。”
九
星鈴心如刀絞。
住在藏山家中的這段時日中,她并未將藏山當成摯友。
自從被辛石背叛、誣陷之后,她孤寂如冬,不相信任何人。方才,她甚至認為藏山會為了保護研究成果而將她交給辛石。畢竟,奧術研究就是藏山生命的全部,這一屋子的成果,比藏山的命還重要。
但藏山保護了她,放棄了研究成果。
星鈴無比后悔。如果她挺身而出直面辛石,就不會牽連藏山了。她輕輕抱住縮在地上發(fā)抖的藏山,說:“對不起?!?/p>
星鈴下定決心:她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一定相信藏山。她愿意為藏山付出一切。
“我要去投訴?!辈厣秸f,“你等我?!?/p>
“投訴什么?”
“找學術委員會,他們這樣搶走我的東西是違法的!”藏山說。
星鈴輕輕拉住藏山的手?!皼]用的……他們肯定默許了。他們需要一位替罪的巫女,畢竟,這么多人的命,這么多人要遷移到鹿城去……”
“我不信!”藏山?jīng)_出門。兩小時后,她灰頭灰腦回來了,眼睛哭得更紅腫了。
“該死的大學者,說我在研究什么違禁邪術學!”藏山咬牙切齒,“他們只想讓我說出你的下落!”
星鈴幫藏山擦掉眼淚,小心捏出會藏山脖子上沾著的會誘發(fā)過敏的獸耳毛?!澳阆刃菹?。”
幾日后,辛石又帶人來突擊搜查。這次,星鈴躲無可躲,只能和藏山一起逃出宅子,流浪黃昏鎮(zhèn)的街頭。
十
永夜寒寂,鈴聲清苦。
“要不我們還是分開吧?!毙氢忀p輕搖著鈴,“只要交出我,你就能找回你的研究了?!?/p>
“不,你又沒錯,錯的是他們!憑什么要給你扣上莫須有的巫女的罪名?”藏山說。
星鈴嘆著氣,輕輕摟住藏山肩膀。藏山實在是太過于單純,單純到傻乎乎地有點可愛。在藏山心中,社會似乎井然有序,規(guī)則分明,一切都按規(guī)則辦事。藏山一直生活在她的小宅子中,未曾流浪街頭,未曾被人毒打。沒人背叛她,沒人誣陷她,更沒人告訴他,所謂“規(guī)則”只是敷在大人物臉上的遮羞布而已。
星鈴帶著藏山流浪。很快,藏山就虛弱地發(fā)起燒來。她吃不慣臟兮兮的面包,喝不了沒有奧術加熱煮沸的水。星鈴只能想辦法照顧她,給她找來干凈的水和食物,帶著她在難民營中尋找風小的露宿地。
每日,星鈴除了偷盜為生,也會去荒野上采些尚未枯死的鮮花來賣。她留下一支最艷盛的海生花,干燥保存,而后作為禮物,插在藏山獸耳之間。
“這是什么?”奮筆疾書的藏山獸耳一顫,夾住花枝。
“春天的痕跡?!毙氢徯χf。
“春天……”藏山搖搖頭,“春天還會再來嗎?”
藏山?jīng)]有放棄她的研究。她時常跑到鎮(zhèn)子的公告欄前,細讀上面貼出的新論文海報。“這些本來都是我的成果。但他搶走了我的學術資料,竊走了這些……”那天,藏山仰頭看著公告欄,身子發(fā)抖。
星鈴看見那些海報的署名全是“懷斯特”。一旁,一篇新報道上寫著《凜冬現(xiàn)象研究的學術新星——懷斯特的抱負和堅持》。夜風吹過,報道上燙金的字符微微顫動。
“小偷罷了?!毙氢徴f。
很快,秘術之座的學術委員會大肆誣陷藏山在進行邪術研究,咬定是她實施邪術實驗凍結了日月,并通緝藏山。公告欄上并列貼著藏山的通緝令和任命為懷斯特為大學者的任命狀,一黑一白,宛若冬春之別。
星鈴轉述了通緝令。藏山只平靜“嗯”了一聲,便繼續(xù)低頭琢磨稿紙。
通緝令貼出后,秘術之座組建了獵巫隊,捉拿藏山和其他被誣為凜冬巫女的難民——抓到一位立刻絞死一位。星鈴和藏山逃亡到黃昏鎮(zhèn)邊緣的廢棄街區(qū)。生活艱難,她們考慮著逃出黃昏鎮(zhèn),但出鎮(zhèn)的棧道上全設了檢查卡口。
星鈴費勁心力,找到一位帶路人,能將她們偷渡出去?!鞍耸r后,走一條送貨的送信繩?!彼f。
藏山呆呆坐著。
“送信繩會直連鎮(zhèn)外的棧道。藏山?”
藏山緩緩嘆氣,望著上方的廢棄吊屋,月光在廢墟間投下層層幽影?!拔业难芯靠ㄗ×恕沂莻€廢物,我想不通為什么日月會凍結,想不出來怎么讓春天回來?!?/p>
星鈴抱了抱藏山。
“……我甚至希望如果真的有‘棺中的群星’就好了?!?/p>
“什么的星星?”
“那是傳說中占星學派所擁有的特級遺跡。‘棺中的群星’之內蘊藏著萬物的真理,只要向群星提問,一切疑問都會得到解答。”
“你想向棺中的群星問日月的運動為何停止?”
“大概這只是一個傳說。不然為什么占星學派不向棺中的群星詢問日月為什么凍結?”藏山嘆了口氣。
但是,在星鈴和藏山準備偷渡時,棺中的群星失竊的消息傳遍了秘術之座。
十一
她們悄悄潛入了鎮(zhèn)子底端的送信繩貨運站。
一開始,她們聽到的消息是神秘城地震了;接著,流言飛傳:“占星學派的特級遺跡搬上神秘城后充能失敗,險些耗盡神秘城所有奧術能量”;接著傳出了棺中的群星被盜的消息,秘術之座的士兵們正四處搜查。
“神秘城都充不滿能的奧術遺跡……”藏山嘟囔著,“難道真的存在棺中的群星?”
在帶路人的指引下,她們爬過狹窄的貨運管道,鉆進貨場,爬入貨箱。貨箱將被裝上送信繩,沿繩送出鎮(zhèn)外,這樣就能繞開檢查卡口。
很快,貨箱被搬出屋外。她們頭頂響起掛鉤閉合的“咔噠聲”,箱外風聲大盛,貨箱搖動著沿繩往下滑動。
“我們開始動了。”藏山說,“咦——”
外面忽然響起喧嘩打鬧的聲音:“抓住她!”“抓住小偷!”“棺中的群星不能丟!”
藏山全身一震,頂開箱蓋,探出頭。
“別管!”星鈴按住藏山,也稍稍探出頭。后方的運貨平臺上,一位紫衣少女站在平臺邊緣。貨運站中十幾名士兵正向她跑來,少女已無退路,卻面色平靜,不見憂慮。
星鈴忽然覺得紫衣少女有些眼熟。
“她身上有棺中的群星?”藏山站起身,貨箱晃動起來。
“別管她!我們不能被抓!”
“她無路可退了。”藏山喃喃道。
星鈴遲疑著。那位紫衣少女身上可能有“棺中的群星”——藏山解開日月凍結之謎的希望。
貨箱緩緩加速,距離平臺已超過五米,藏山也距離她的希望越來越遠。
星鈴站起身,一拉貨箱上方吊鉤之上滑輪旁的制動閘,卡住貨箱不再沿繩下滑。接著,她攀著吊鉤爬上送信繩,吊在繩下。
“我去把她帶回來?!彼f,“你別動。”
十二
送信繩一蕩一蕩,星鈴吊在繩下,兩手交替著抓穩(wěn)繩子往前移去。在搖晃的繩下前進極為費力,而她若不慎松手,就會跌入天空。
夜空昏暝,寒風凜嘯,月亮低掛在她正前方。她吊在繩索下,明月吊在大地下,人月相對,唯隔群巒。
半分鐘后,星鈴抓著繩子移到了平臺前,紫衣少女正被士兵們圍住。星鈴估計著一下少女的體重,她應該能把少女背著帶回貨艙。
紫衣少女饒有興趣地看著星鈴。少女紫衣華麗,胸前掛著透鏡掛飾——她似乎是位占星術士。
“又見面了,時空弦針的主人?!弊弦律倥崛嵋恍?。
星鈴一懵,旋即想了起來,在紅葵鎮(zhèn)陷入凜冬的那個夜晚,她坐在觀天臺底部的望遠鏡旁,這位神秘的紫衣少女就曾出現(xiàn)在她身邊。
“抓住她!”士兵們撲向紫衣少女。
星鈴跳上平臺,背起紫衣少女,“抓緊我,我要爬過去,騰不出手固定你。”
“信號存在?!弊弦律倥焓汁h(huán)上星鈴胸前。
星鈴抓上送信繩,雙手交替著往貨箱移動。士兵們朝她沖來,卻沒人敢吊在送信繩上追來。
星鈴的雙手酸脹無比,紫衣少女雖然身輕,但星鈴也從未背負過這么重的事物吊在繩下移動。但一想到藏山,她咬牙堅持住了。
幾米的距離宛若天塹。移動到貨箱上方時,星鈴已近虛脫。藏山接引她們鉆入貨箱,星鈴松開制動閘,貨箱繼續(xù)向下滑去。
“咦,你是占星術士?”藏山看見了紫衣少女胸口的透鏡掛飾,“不……棺中的群星在你身上?”
“信號缺失?!弊弦律倥畵u搖頭,“我就是你們說的‘棺中的群星’。或者正式點,我是世界解釋器#3?!?/p>
十三
“什么?”藏山一愣,“你是說,你自己就是一件遺跡?”
“信號存在?!弊弦律倥f,“你需要我解釋什么?”
藏山沉默小會,慎重地問:“怎么才能讓春天回來?”
“從保護世界穩(wěn)定來說,維持現(xiàn)狀更好?!鄙倥f,“海洋研究所的引力波探測器掉線后,大地之上的引力波維控陣列就失去一處重要節(jié)點,無法組網(wǎng)協(xié)同工作,控制時空扭曲。那么,時空扭曲必然會快速蔓延。如果想將探測器陣列重新組網(wǎng),大概又會損耗一半的探測器,世界的壽命就更短了?!?/p>
“什么?”藏山眉頭緊鎖。
少女眨眨眼?!昂喍灾?,世界的扭曲造成了遠處日月的光線射來之后的扭曲與凍結。而埋在大地上的遺跡陣列能延緩這種扭曲。不幸的是,你們在探索海洋研究所的時候炸掉了一處遺跡,使得整個陣列相互之間的連接斷了,世界的扭曲由此加速?!?/p>
“那連起來不就好了嗎?”
“信號缺失。”少女搖頭,“我可以把引力波探測器的網(wǎng)絡重新組起來,但這會消耗恒星級的能量,世界的壽命會縮短到只剩幾百個標準年。”
“可是,冬天不結束,所有人都會死?!?/p>
“我只負責解釋世界。人類的存亡,”少女一頓,“與我無關?!?/p>
貨艙滑向送信繩的盡頭,一處黃昏鎮(zhèn)外棧道旁的貨運平臺。星鈴拉動制動閘,讓貨箱停下,三人一齊登上平臺。
藏山繼續(xù)說:“沒有人類的世界又有什么意義呢?”
“信號未定義。引力波探測器能連接、重組,但你們人類不行。你們甚至會為了私欲將身邊的人誣陷成并不存在的巫女,你們相互隔絕,相互爭斗。為了你們縮短世界的壽命,真的值得嗎?”
“但我們也有藏山這樣的人。”星鈴忽然說,“她是我們的光與希望,她值得一個春天?!?/p>
少女沉默了小會,看著星鈴:“信號存在。罷了,把你的鈴鐺給我吧?!?/p>
“鈴鐺?”星鈴將鈴鐺遞給少女。
少女接過鈴鐺:“時空的弦針,就算在五千年前,這也是要靠近脈沖星才能鍛造出來的,對時空的扭曲異常敏感的極罕見金屬。現(xiàn)在,它居然只是一只鈴鐺。”
少女捧起蝕星之鈴。鈴鐺忽而扭曲,化為細長的純白之針,綻出純凈的光?!皩⑦@枚針扔到黃昏鎮(zhèn)正下方的天空,黃昏鎮(zhèn)地面上的陣列就會引導重組網(wǎng)工作?!?/p>
“往下扔?”藏山接過白針,“往下扔它怎么能接觸到大地之內的遺跡?”
“天空之下就是大地之上。”少女沿著吊在大地下的棧道往前走去,“這一千年來難得充滿了電,我要在世界上多走走。春天要來了,新年快樂哦?!?/p>
十四
“我們沒法回到黃昏鎮(zhèn)?!毙氢徴f。
偷渡過來的送信繩則是從高往低滑的單向繩,無法返回。棧道上有卡口,她們如果闖卡口,只會被當成凜冬巫女關押起來。
“可以走卡口回去?!辈厣秸f。
“會被抓?!?/p>
“我們一起沖。你身體比我強壯,帶著白針闖進去。我來拖延她們?!?/p>
“你會被當成巫女絞死的?!毙氢徴f。
“春天在我們手上?!辈厣脚踔揍槪笆澜缭谖覀兪稚?。”
“不!你會死的!”星鈴咬緊牙關,淚水涌出。
“只可惜我看不見春天了。”藏山嘆了口氣。
“藏山……”星鈴伸手摸了摸藏山的獸耳。獸耳與發(fā)絲之間,那朵她送給藏山的海生花正灼灼綻著淺粉風華。
這次,藏山?jīng)]有抗拒,甚至還一抖耳尖,撓了撓星鈴掌心。
“接下來的春天,就由你來替我看了。”藏山柔和一笑。
此笑溫煦,可融春冰。
十五
星鈴終究沒能勸住藏山。
在沖過卡口時,她掙脫了士兵,藏山被抓住了。
星鈴握緊白針,一路向下,跑向黃昏鎮(zhèn)的最低點——一棟廢棄的太古高樓的底部。
藏山被關入囚車,一路向上,押到鎮(zhèn)中的廣場。
星鈴小心行走著。昔日的大樓中,樓梯、房門、地板和天花板全都上下顛倒,廢墟之內雜草叢生。
藏山端坐在囚車中,手中握著她身上最后的稿紙。憤怒的人群聚集在廣場周圍:“絞死邪術巫女!還我春天!”
星鈴攀著繩索滑到廢樓之底。這里的下方不會被神秘城或其他黃昏鎮(zhèn)的建筑遮擋,投擲白針絕對能落入天空。
藏山緩緩將稿紙疊成一架紙飛機。廣場旁的高臺上,最年輕的大學者懷斯特大聲宣讀:“……私自研究邪術,停止日月運行,罪不可赦!秘術之座令:絞死邪術學者藏山,立刻執(zhí)行!”
星鈴將白針投入天空。白針隱沒夜空,須臾不見。
藏山被人推出囚車。前方,絞架上的絞索在夜風下緩緩搖擺。
星鈴抬頭望向鎮(zhèn)子中心的廣場,看不見藏山。
藏山回頭望著黃昏鎮(zhèn)下方,看不見星鈴。
夜空之下,星辰忽然被淵暗蝕去,隱沒不現(xiàn)。蝕滅群星的無形波瀾從白針消失之點向外擴散,掃過天球,沖入地平線之上。
突然,月亮輕輕一跳,向上升起。接著,一線皎白的霞光漫過山野,朝陽落出大地,陽光溫煦,沐浴天地萬物。
一架孤獨的紙飛機從廣場上飄落,旋飛春日的第一縷光華中。
春天來了。
作者簡介:劉天一,90后科幻作家。聲學方向博士在讀,金陵琴派末學琴人。擅于構建世界觀,奇觀強烈、細節(jié)精細,作品中堅實的硬科幻設定與沖突激烈的情節(jié)共存,展示全新的道德與人性。代表作品《廢海之息》《渡海之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