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1年第1期|王蕓:異向折疊
一
剛轉到13床,手機震動起來,劉子蘭沒理會,用酒精棉球消毒瓶口,問13床早上吃的啥,吃了多久。13床的父母不在,今天輸?shù)囊环N藥不能空腹。13床不看她,也不說話,他本是個長得虎頭虎腦的男孩,五官因頻繁抽動失去了原有的平衡,像一片經(jīng)受高頻率微震的土地。劉子蘭沒見他大聲說笑過,每次看到他一派沉寂的樣子,全然不像個7歲的小兒郎,就覺得心疼。
14床照護的奶奶告訴她,13床一早吃了稀飯饅頭,他媽媽剛出去,應該沒走遠。酒精棉球剛碰到13床的手,一陣猛烈的抽搐就卷過他的身體,緊接著一下,又一下。每到打針的時候,13床抽搐的頻率就變快了,又不規(guī)律,冷不丁的一下子,就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兒童重癥科護士也難應付??评飫e的護士都不敢給他打針。劉子蘭放開13床的手,將針頭掛上輸液管的卡口,先測體溫,待他緩一緩。
趁這間隙,她走到走廊上,電話是老媽打來的。上午這時段,老媽肯定知道她在忙,莫不是爸又鬧出了什么事?遲疑一下,撥過去。
“小蘭啊,公告貼出來了。”老媽那邊鬧哄哄的。
“啥公告?”劉子蘭心里一松,還好,不是爸有什么事。
“就是拆遷那個,早上剛貼出來……”老媽的聲音浮在一片喧囂聲中,像沉浮在水中的一截木頭,“這一片都要拆……9月底前得搬完……”
“知道了,等我回來商量?!眲⒆犹m聲音沒起波瀾,心里也沒起波瀾。
拆遷的消息斷續(xù)傳了好些年,眼見得街對面的電廠宿舍拆了,下米窩那塊兒也拆了,就他們這一帶一直沒動靜?,F(xiàn)在,叫了多年的狼終于到家門口了。
老媽似乎挺激動,這里畢竟是她和爸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可對于劉子蘭沒那么重的分量。她老早就明白,嵌在中心城區(qū)這么一片低矮平房區(qū),城市的一塊舊疤痕,遲早得抹干凈,像周邊一樣豎起體面的高樓大廈。這是城市發(fā)展的大勢所趨。
關鍵是麻煩。掛了電話,心思還在那通電話里掛著,一根絲牽出另一根絲,再一根,再一根……各種合同、手續(xù),整理,找房,搬家,想想都麻煩。后腦的一根神經(jīng)開始抽痛。壓力一大,她就會犯這毛病。
漏了針。13床滴了不到半小時,劉子蘭就被他媽媽叫過去,針口旁腫起了一個鼓包。重新打了一針。劉子蘭心里有些自責,都是早上那通電話鬧的,她應該打完針再回電話的。
下班前,她特地繞到13床那兒,問了問孩子的情況,手上還腫著,她囑咐24小時內冷敷,24小時還沒消的話,再熱敷。
護士們都叫13床小強,他7歲生日后開始莫名地身體抽動,用什么方法都制止不住,爺爺奶奶以為他是受了什么刺激,或在外面染了什么壞習慣,又怕他是腦子出了毛病,按著土法子給他吃各種動物的腦子和脊髓,不管用,抽動越來越頻繁,程度也逐步加深。常年在省城打工的父母趁暑假將他接過來,在醫(yī)院做了全套檢查,醫(yī)生診斷是亞急性包涵體腦炎,感染麻疹引起的。小強的父母不理解,孩子患麻疹在4歲那年,像其他孩子一樣發(fā)高燒、出疹子,也像其他孩子一樣退了燒、消了疹子,沒落下一點疤痕,為什么別的孩子沒事,偏他到了7歲突然冒出這怪毛???他們執(zhí)拗地搖頭,不肯相信,堅持讓醫(yī)生再查查。麻疹引起的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退變性疾病,可以在感染麻疹數(shù)月或數(shù)年后才出現(xiàn)明顯癥狀,等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沒辦法根治了,這意味著抽動將伴隨小強一生。換了哪個父母,也難接受這一現(xiàn)實。醫(yī)生將醫(yī)學術語轉化成最簡單的文字,翻來覆去直說得口干舌燥。
那天,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來找劉子蘭,“護士長你去廁所瞅瞅,有個女的在里面哭。”醫(yī)院里有人哭太正常了,劉子蘭沒起身。“她鎖了廁所門在里頭哭,我敲了幾次門都沒敲開,外面等了好幾個病人,我讓她們去別的樓層了。她一個勁地哭,哭得我這心里……”保潔阿姨拿手撫著胸口,一副難受的樣子。劉子蘭只好跟她去廁所。
門敲開了,小強媽的臉哭成了煮水泡腫的棗子。這樣子肯定沒法面對小強,劉子蘭讓她到護士休息室先緩一緩,泡了杯熱茶,溫了條毛巾。那天下午,劉子蘭從小強媽那兒知道,小強屬于超生,他上面還有兩個姐姐,婆婆公公發(fā)瘋樣想要個帶把的,她沒辦法,躲在外面難產(chǎn)生下來,又在外面養(yǎng)了兩年多,才假借是深圳的小叔子的孩子送回老家。那兩年東躲西藏,不被人發(fā)現(xiàn)是頭等大事,小強沒接種任何疫苗,本以為孩子生下來八斤多,身體皮實扛得住,沒想到害了他一輩子。
從醫(yī)生那兒出來,她望著睡夢中還在不停抽動的孩子呆呆坐了半天,忽然小強睜開眼睛,沖她軟軟地叫了聲 “媽”,這一聲“媽”讓她再忍不住,撲進廁所里。沒想到自己成了悲傷的湖,眼淚怎么也收不住,身子仿佛被抽掉了所有力氣。
劉子蘭沒有安慰她。無從安慰。在兒童重癥室5年,她見過被一塊肉噎得心臟停跳的孩子,搶救過來后大腦嚴重損傷,再也無法正常走路、說話。她見過感染愛潑斯坦-巴爾病毒的孩子,皮膚比紙還脆弱,輕輕一觸碰,就有一塊皮膚剝落。她見過搶救了大半年沒能好轉的孩子,父母在決定是否拔掉搶救設備時抱頭痛哭。她見過本來還有著微弱呼吸的孩子,在自己手里慢慢變得冰涼。見得太多了,她知道對于真正的痛楚,所有安慰都是浮皮潦草的,是讓皮膚剝落的碰觸。所有的苦、痛都得當事人自己承受,自我消化,然后將自己交給時間去療救。
還沒走進上米窩巷,劉子蘭看到遠處窩堆一群人,人縫中隱約可見一張大紅公告的上半頭。公告貼在圍起御風大廈的墻皮上,這堵墻只抹了一層粗糙的石灰,繞御風大廈的正臉包了一圈。從不高的墻頭看進去,原來高聳的大廈門樓玻璃碎裂洞開,依稀看得見內里耷拉下來的電線,凌亂的鋼條。走到大廈的背面,仿佛一個垃圾場,堆滿了垃圾和破爛。十多年前御風大廈開業(yè)時曾轟動全城,她帶著爸媽來趕過熱鬧,誰曾想當年這座城市最時尚亮麗的風景,而今卻像個灰頭土臉、落魄不堪的棄人。
御風大廈傳說要拆好些年了,卻一直屹立在江邊,身披幾年前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留下的墨黑煙痕,潦倒又醒目。它仿佛被眾生遺忘了,卻又沒被任何人遺忘過,特別是住在這一帶的人。劉子蘭還記得父親清醒時,每次走過這里,都會嘆息一聲,“可惜了!”
二
房東前晚從深圳趕回來,連夜敲她的門,說恐怕得趕緊另找住處了。吳玥有些慌,好半天才鎮(zhèn)定下來。正式的消息還沒發(fā)布出來,等于那只靴子沒落地,她暗暗期盼還有回旋的余地。
她在上米窩租住快三年,這一帶要拆的消息蕩過好幾波了,浪頭再洶涌,最終也是個煙消云散,人們照樣蜷縮在一間間狹窄房子里過日子。吳玥巴望這次也一樣,現(xiàn)在可是女兒沖關的最后一刻。
大紅公告貼上墻的時候,吳玥正好從菜場走出來,遠遠瞅見了一群人。她拎了一條鱸魚、一只鴿子、一根砍斷的豬排,隔著人群聽見有人大聲念,“御風大廈及周邊地塊舊城改造項目正式啟動……”
走到路口,一陣旋風刮過來,卷起幾片樟樹葉和塵土,她迷了眼,站在路邊揉了一會兒眼睛,待視線清晰了再往前走。高考倒計時還有28天,這時候去哪里找房?即便順利找到新住處,女兒的身體和心理還沒緩過來,就得硬著頭皮去邁高考那道坎了。這么一想,愈發(fā)覺得眼前的巷道亂糟糟的。從她住進來,這里就沒有一天清爽的時候,各式各樣的自建房,參差不齊地啃噬著本就逼仄的巷道,不知從哪里流出來的污水淌過路面,有些還夾雜著可疑的糞便污漬。兩個垃圾桶像在街邊閑聊的人,沒個正形地站著,滿得冒了尖,四周散落著垃圾,酸腐氣鋪了幾十米遠。頭頂上不知誰家掛出的衣物,在風里飄來蕩去,她小心翼翼繞開一條秋褲的褲腳,都5月了居然還有人穿秋褲。也不奇怪,這里是城市的留守區(qū),居住的十之七八是老人,還有少量在城市立足未穩(wěn)暫時過渡安身的鄉(xiāng)下人、剛畢業(yè)入職的小年輕。這里是城市的毛細血管,微不足道的末梢,卻又安放了那么多人的生活,關系著他們的喜悲哀樂。他們享受著城市肌體最微弱的供血。若不是為了女兒,她斷不會住到這樣的環(huán)境來。
女兒爭氣,考上了省重點高中,離家五公里路,得跨過贛江,坐公交轉兩道車。沒辦法,她和老趙一商量, 成全女兒的最好辦法就是同城分居,她陪著女兒在這邊租房住,周末女兒休息時,回家住一晚。最后一學期,學校一周七天有課,不只時間,連空氣都仿佛沒了彈性,她也沒了回家的心思,在單位請了三個月病假,天天扎在那間不到十五平米的小屋子里,感覺自己像喜陰植物漸漸生出了根須,身心都爬滿了苔蘚。
右拐,光線頓時降下來八度,仿佛一腳跌進了黑夜。往前第五個門,就是她們住的屋子。每晚她都去校門口接女兒,不放心女兒深夜一個人走這烏漆墨黑的巷子?;璋档墓饩€,讓身上的燥熱頓時沉下去,心眼仿佛也清明了幾分。公告剛剛出來,涉及三百多戶,一個月時間肯定沒法全盤拿下。還是跟房東打個商量,爭取挺過女兒高考那三天,多出點錢也沒關系,哪怕讓她跪下來磕頭,她也樂意的。
剛洗好鱸魚,準備上鍋蒸,吳玥突然聽見房東的大嗓門,噼里啪啦,炸鞭一樣,像是在和誰吵架。她支楞著兩手探出頭去看,水順著指尖滴落下來。隔壁鄰居的一張臉漲紅得像香辣蝦,隔著十來步遠,都能聞到綿綿實實的酒氣。
鄰居看見她,仿佛有了幫腔人,聲量立馬提高了八度?!拔液灥囊荒旰贤?,付了半年的錢,才住一個半月,你就叫我搬。搬不說,火燎屁股似的,恨不得我三天就搬走。你說,現(xiàn)在大家都在找房,哪有現(xiàn)成的房子等在前頭,我不還得找找看嘛……”
昨天房東也是這么催她的,不過話說得和氣,晾曬他的苦衷。他急著辦完手續(xù)趕回深圳去,兒子給他找了份小區(qū)守門的工作,多請一天假,工資就少一坨,一坨一坨的肉割下去,天數(shù)一長,可能半頭豬都沒了。再長,可能工作就沒了,深圳那地兒多少人伸長脖子等一份工作啊。
房東有三間屋子出租,單她這么一間小屋子,隔出了可以站一個人的小衛(wèi)生間,洗澡得站在蹲坑上,肥皂經(jīng)常掉進坑洞里,一個月1500元租金。這一帶房租普遍偏高,占了靠近重點高中的便宜。鄰居男人她一直沒打過交道,也就出來進去撞見過幾次,每次那男人都沖她笑得,怎么說呢,她使勁想一個貼切的詞,對,沒頭沒腦,那男人沒頭沒腦地沖她笑,笑得她心里一片膈應,裝作眼神不濟,不去搭理他。男人好像沒個正經(jīng)工作,看起來年紀不比她小,不知為何混到孤身一人租房的地步。
吳玥沒搭腔,淡淡一笑縮回了身子。鱸魚上鍋冒出了白蒸汽。房子小,很快被霧氣和香味占滿了。中午得送飯到女兒學校,老師說哪怕省下十分鐘的時間,都是在幫孩子。中國式家長,哪個不是一心圍著孩子打轉,好在快熬出頭了。女兒成績還算穩(wěn)定,保持年級二十名內,按慣例可以上一所985。如果成真,她和老趙也算功德圓滿了。
還有二十來分鐘,她坐在床上發(fā)了會兒呆??捶繓|這意思,斷不會容她拖一個月時間,咋辦?腦子填滿了,攢動的人頭背后那抹公告的紅影子……她想給老趙打個電話,昨晚他倆還挺樂觀的。猶豫一下,還是給女兒送過飯再說。
回來的路上,難題迎刃而解了,雖然算不得最好的方案。
離校門口一百來米遠有一家快捷酒店,吳玥看見店招牌腦子里一亮,便拐進去問了價格,雙標一天138元,前臺說住一個月的話,找經(jīng)理可以優(yōu)惠點。吳玥噼里啪啦一通算,就是按原價也不到五千塊錢。但吃飯是個問題。前臺給她出了個主意,她出了酒店左拐去菜場,一條支巷里有一家小店,專門為附近住院的病人加工營養(yǎng)餐。
店里五個爐灶,火力全開。一團人擠在屋子里,背貼背肩擦肩。一問,都是自己買菜自己收拾自己炒,按菜的數(shù)量給店主交幾塊錢加工費。店里供應米飯,吳玥揭開鍋蓋瞅了瞅,又嘗了嘗,還不錯。
吳玥往回走的路上,腳步有點飄,一個是低血糖犯了,二個心里也松快了。走進上米窩巷,房東和幾個人站在李大嘴雜貨店門口說話,看起來都是這里的原住民。他們有的擁有獨棟房,有的像房東一樣,手里拿著一套、兩套房,多是從父母輩手里接過來的。吳玥從旁經(jīng)過,聽見他們在議論拆遷的事兒,好像住戶提早簽合同、交房都有獎勵。她心跳加快,腳步?jīng)]停。這事兒她得沉住氣,酒店隨時可以入住,她不能急著給房東透底,也不想著急和女兒說,能穩(wěn)一天是一天吧。
三
評估價出來了,李大嘴有點激動,比預想的高了差不多每平米300元。
消息剛出來,店里就炸了鍋。這段時間,店門前特別熱鬧,大家有事沒事都來這里站一站,雜貨店成了最新消息的發(fā)布平臺。
評估價一出來,大家心里懸著的石頭算是落了地,第一回合沒失手。前段時間,李大嘴沒少聽上米窩人發(fā)牢騷,大家不想折騰,不想搬離,主要還是擔心動遷補償太低,特別是那些在這里住了一輩子的老人。上米窩是他們住得熟透了的地方,出門沒幾步就是菜市場,再走兩步就是商場扎堆的地段,左拐到了醫(yī)院,右拐就是學校,往西不到兩百米就是贛江,上米窩人常戲稱自己住的是二線江景房。想剃頭了,走到大橋底下,那里好幾個剃頭挑子等著呢,四五塊錢理個頭,順帶還將耳朵鼻子眉毛都給收拾妥帖了。生活不就這幾樣最基本的嘛,一公里之內都能搞定。
這一動遷,他們也算是背井離鄉(xiāng)了。還遷房離中心城區(qū)十多公里,擱在幾十年前得走上大半天,不就是到了另一地界嘛。大家說得唾沫星子亂噴,李大嘴笑呵呵地聽,不時地收包煙錢,收瓶水錢,收根棒棒糖錢……李大嘴也屬于不情愿的那一撥,主要不舍得這店面,雖然只有巴掌大,卻是他和媳婦的生活指靠。搬到再好的房子里,他還拿什么去指靠,總不能五十出頭就整天睡了吃,吃了睡,坐著等死吧。而且,不用費腦筋想,重新買房得將積蓄填進去,就不知得填進去多少。
價格評估,有他一份功勞。上米窩居委會組織居民推選出5位代表,他是五分之一,和聶主任一起參加了抽簽儀式,從6家房屋評估公司中抽出2家來。據(jù)他觀察,基本上是盲抽,5位居民代表中就是從市財政局退休的蔡伯對這個在行,抽簽時由他出手,也不過是從箱子里摸出兩張紙來,全靠運氣。
不過,評估公司的人來上米窩時,李大嘴可是作為居民代表全程陪同了,還從供煙的小吳那兒特地拿了三包好煙,悄悄塞給了評估員。他為自己,也不光為自己,這評估價可關系著上米窩地皮上的三百來戶人家,涉及4萬多平米國有土地上的房屋建筑面積。
不同類型的房屋評估價不同,他的屋子屬于磚木結構,價格居中,每平方米8386元。雖然周邊好的樓盤單價早過萬了,可他們這里不同,棚戶區(qū),城中村,有價無市那種,坐在井底望天興嘆那種。想買新房的人根本不朝這邊打量,買二手房的人也不情愿將錢砸到這里。能有這個價,他知足了。
他家屋子四十多平米,被他改造成前店后屋,住的那半截常年不見陽光,梅雨季節(jié)被子又潮又重,他媳婦落下了風濕的毛病,屋子里常年灌滿了中藥味。他媽以前也是這毛病。他畢竟在這住了五十多年,小時候在這巷子里廝混、瘋跑、淘氣,父親去世后,他又搬回來,接手了這屋子,就像一棵樹在這里扎下根就再沒挪過窩。本以為一輩子就指靠這么個四十多平米的安身之地了,誰曾想動遷來了。他估算一下,如果及早簽合同,及早搬家,拿到最高獎勵金和搬遷補貼,他一總可以到手四十五萬左右,加上三分之二的積蓄,倒是可以在城郊地帶買一套八十來平米的三室兩廳,小戶型,他倆住足夠了,兒子回來住也足夠了,等兒子有了崽,帶著崽回來住,也勉強夠了。
只可惜了這店面,看起來生意溫吞,可沒有租金的壓力,這些年也幫他攢下了三十來萬。他還不知道往后怎么打算,這是后一步的事兒,他得先把眼前的弄妥帖了。
大哥找上門來,在他的意料之中。可他沒想到,大哥講得那么沒皮沒臉的,不就為幾個錢嘛。當年誰又長了后眼睛,不都是按心選的嗎,誰也沒拿槍指著誰。
李大嘴還記得爸將他們召回來那一晚。爸當時心里肯定有數(shù)了,他躺在里屋的床上,倚著一床被子,身上蓋著一床,人瘦得失了形?,F(xiàn)在想來,爸得的可能是癌癥,常常痛得冷汗鋪了滿頭,卻不肯去醫(yī)院,打聽了幾味民間方子自己煎藥吃,哪里管用?,F(xiàn)在年過半百的他明白了,爸哪是怕去醫(yī)院,他是怕醫(yī)院將手里那點錢全吞沒了,還欠下一屁股債,爸不想拖累他們。
那晚,懸在屋頂中央的電燈泡似乎在不停地晃動,讓記憶帶上了昏黃、混沌的成色。爸瘦削蒼白的臉浸泡在昏黃中,聲氣像浸了水,說一句就得緩一緩。“我和你媽手上只有這套房,和五萬塊錢。現(xiàn)在一分為三,房子加上五千元錢是一份,另外兩份都是兩萬元,你們仨自愿選擇。不過,選了房的,得給你媽養(yǎng)老送終。我自己的已經(jīng)備好了,這五千元錢,由老大做主,不必大辦,落土為安就好?!?/p>
李大嘴覺得頭腦發(fā)暈,屋子里的氧氣似乎不夠用。他在建筑工地打工,野地的風呼吸慣了,平時住在臨時工棚里,一周或半個月才回一趟上米窩。他以為自己再也不可能真正回到上米窩了。家中三兄弟,他排行最末,自然是兩個哥哥先選。
李大嘴記得屋子里靜默了很長時間,大哥才開口,聲音很低,他得打起精神才聽得清楚?!拔揖湍脙扇f吧,我成了家,她剛懷上了,你們也知道,她爸早給我們備好了房子,方便照顧孩子。爸這身體,指靠不上,媽得照顧爸,也幫我們帶不了孩子,我又忙。我們不可能再住回這里了……不過,爸你放心,你和媽我都會管的,一定讓你們好好生生、體體面面地過完這輩子?!?/p>
大哥說完,爸突然咳嗽起來,媽忙不迭地拿水給他,拍撫他的后背。屋子里重新安穩(wěn)下來,二哥才說話,“爸,我和大哥一樣吧。我打算明年開春結婚,如果爸想早點,我們就今年辦。芹芹的學校離這里遠,我們打算在學校附近租間房,省得她每天跑,她身體也不好。爸媽你們放心,有我吃的,就不會少你們一口,等我混出息了,給你們換個大房子?!?/p>
爸、媽都沒言聲,一起將目光轉向他。他還能說什么,他看看大哥,大哥垂埋著頭,他看看二哥,二哥耷拉著眼皮。他深吸一口氣,“我搬回來吧。我會守住這屋子的?!?/p>
往事歷歷在目,而今大哥卻找上門來,要求將這房子的動遷款,減去兩萬元后,分成三份,三兄弟一人一份。這是他認為的公平。
李大嘴聽了心里一寒,半天沒張嘴,悶頭抽煙。他媳婦走進來倒水,將杯子往桌上重重一頓,“我說大哥,當年我不在場,可也聽過好多遍當時的情景,爸當初是將媽和這房子一起托付給老趙的,這些年我們對媽是盡心盡力、安安妥妥地照顧了她十二年,算是沒有辜負爸的托付。當初,爸問你們仨的時候,老趙是最后選的,其實沒得選,也就是說,你和二哥早就放棄了這房子,況且當年2萬元和現(xiàn)在的2萬元是一碼事嗎?你現(xiàn)在和我們來算這筆賬,不覺得虧心嗎?”媳婦的聲調越來越高,門外不少人探頭探腦往里看。
李大嘴用力吸一口煙,不往外吐,任煙的力道在臟腑里打滾。他不錯眼地盯著地面上的一個坑洞。
大哥搓著兩手,“媽當年我們也照顧了。這雜貨店也經(jīng)營了十來年,三弟不用白天黑夜地撲在外面,是你應得的福報……”他頓一頓,聲音弱下去,“這些年我們都過得不易,你嫂子下崗了,找了幾份工作都不如意,你二哥也轉崗了,又得了糖尿病……或者,動遷款你們留十萬,剩下的大家再均分,我和老二說說,他應該能接受?!?/p>
“說說?這事該你老大說了算,還是老二說了算?”李大嘴掐滅煙頭,慢慢悠悠地開了口,“你們倒是可以和地下的爸媽好好說說,讓他們評評理。他們生前你們做了什么,是一日三餐做給他們吃了,還是在他們臥床不起的時候,一趟趟抱著他們上床下床,給他們擦洗身子、收拾屎尿了?爸的骨灰捧回來,我怕你們念想,說要不分成三份,一家一份,平時也好祭拜,你們都說還是放老屋里合適,開頭幾年你們還回來做做樣子,畢竟媽還在,后來呢,都成了我一個人的事,你們想的是什么?是你們自個兒的日子過得順不順、好不好。一年到頭難得來我這里走動走動,媽走后我們三家何時好好聚過?念你們是我哥,一年三節(jié)我都提著東西上你們那去,叫你們一聲哥,也是代爸媽去看看你們可過得還好,回來說給他們聽聽。現(xiàn)在知道上米窩要動遷了,公告上午貼出來,你和二哥中午電話就打過來了,我還不知道你們想什么?我偏不開口,就看你們有沒臉皮開這個口?!?/p>
李大嘴望著大哥,語氣里沒火氣,眼睛里也沒有,可一股熱騰騰的氣流在他心里百轉千回。他等這一天好久了。大哥咳嗽一聲,抬手捂住嘴,沉埋下頭,半天不說話。
李大嘴讓自己緩一緩,“我早想好了,也和爸媽商量了,”他抬手指一指墻上的兩幀遺像,“動遷款無論多少,我給你、給二哥各兩萬,我不欠你們的,但我要對得起爸媽,我也只能給這些了?!?/p>
大哥張嘴還想說什么,終是沒說,枯坐一刻走了。那晚,李大嘴讓媳婦多炒了兩個菜,倒了三杯酒,一杯酒灑在遺像前,另兩杯他慢慢悠悠地喝下了喉。
……
作者簡介
王蕓,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生于湖北,現(xiàn)為江西省南昌市文學藝術院專業(yè)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對花》《江風烈》,小說集《與孔雀說話》《羽毛》,散文集《此生》《穿越歷史的楚風》等。200多萬字小說、散文見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等,有作品被收入40余種選本。曾獲第三屆湖北文學獎、第五屆湖北文學獎新銳獎、第二屆林語堂文學獎(小說獎)大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