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的一個臺風(fēng)天，我被困在香港機場。百無聊賴，開始刷朋友圈。凌晨三點，萬籟俱寂。除了一兩個夜貓子，就著紅酒拍攝傷心夜色，并無其他好景。這時，忽然刷到一座教堂。黑黢黢的墻體上覆蓋繁茂的常春藤，還有明亮天空中的流云。配文是，敬艾柯。這是一個記者朋友。我于是留言：艾伯巴赫修道院？她回了一個笑臉，對啊，《玫瑰之名》?，F(xiàn)在陽光好極了。

沒錯，這是電影《玫瑰之名》的取景地。以后提及艾柯，我總是想到這一幕。他的小說，似乎天然與時間差相關(guān)。白天與黑夜，互相不了解。在書中，并沒有陽光，只有動機離奇的謀殺案。《玫瑰之名》的調(diào)性，是陰冷的。關(guān)于對知識的敬畏、保護與毀壞。同時也懼怕人性本身。

正是這個陰冷的對毒藥鐘情的符號學(xué)家，在完成了陰森費解的偵探小說后，又出版了《帶著鮭魚去旅行》，你會懷疑這個艾柯存在的合理性。這簡直是一本日常吐槽大全啊。一個輕松、不羈又斤斤計較的怪老頭，一個人的吐槽大會。當(dāng)然了，一切吐槽的開端，源于自己的名字?；蛟S就是為了顛覆那個面目嚴肅的艾柯吧?！皬男?，人家就老用兩件事嘲笑我——我統(tǒng)共也就這兩個把柄——第一，‘你真是個人云亦云的人呀’；第二，‘你不就是山里的啰啰喂嗎’?！边@篇叫《生命不可承受之俗》的文章，展示了令人難堪而無奈的事實，只是因為艾柯的名字（Eco）有“回聲”之意。他收集了“幾乎包括了所有印歐語系語言”對自己的書評標(biāo)題，無外乎“艾柯的回音”“回音的回音”甚至“回音的回音的回音”。艾柯認為，將顯而易見的事，當(dāng)作來自上天的靈感，是因普通人執(zhí)著于所謂“觀念”，無論這個觀念多么微不足道。別的不說，有關(guān)姓名的評估，令我感同身受。多數(shù)陌生人聽到我的名字，立即心領(lǐng)神會地說：“啊，缺了一個‘朱’啊，你為什么不姓‘朱’呢？這樣你就可以叫‘諸葛亮’了?！边@其中的邏輯漏洞，其實不言自明。但是看著對方興奮的表情，我實在不忍掃興。其中一些還是長輩，當(dāng)他們聽說了家母的確姓“朱”，便露出了恍然大悟又得逞的微笑，仿佛一切順理成章。我的人生被恰到好處地規(guī)劃了，而他們不過是舉重若輕的先知。

所以，在這本書里艾柯化身日常達人，對周遭看不順眼的人事，可謂火力全開。多半是對各種體制的嘲弄?！稁еq魚去旅行》一篇，寫的是酒店電腦作業(yè)系統(tǒng)的僵化以及對人的奴役；《補辦駕照奇遇記》，針砭政府機構(gòu)的效率低迷，人浮于事；《空中的吃喝》說的是飛機上的餐飲與餐具的不人性化，給乘客帶來的狼狽?！敦敭a(chǎn)清單編制竅門》則寫大學(xué)的學(xué)院政治導(dǎo)致的煩瑣官僚手續(xù)，引發(fā)的資源浪費。

艾柯是個善于講道理的人。好在口氣四兩撥千斤，譏誚隨性。你并感受不到其中強烈的憤世嫉俗的意味。他的幽默多少消解了話題的沉重?！睹倒逯分杏幸痪湓挘骸盁釔廴祟惖氖拐咚鶊?zhí)行的使命，就是讓人們對真理大笑，或者讓真理自己發(fā)笑。唯一的真理就是學(xué)會解脫對于真理無理智的狂愛?！边@本書以補注的形式，對以上觀點做了精準(zhǔn)的詮釋。

對于日常場景，他有著令人會心的判斷和概括。比如在《出租車司機相處須知》里，有這樣一段話：

在意大利，出租車司機通常分為三大類：全程大放厥詞型；通過沉默駕駛宣告憤世嫉俗立場型；不斷描述其碰到的這個或那個乘客以純粹敘述進行自我減壓的那種類型。

基本上，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的定律。更重要的是，一般遇到的往往是第一種類型。相較艾柯所描述的各個種類司機的奇葩行徑，我覺得自己算是十分幸運。我在柏林遇到過一個出租車司機，他告訴我，開出租車只是為了消遣，他擁有哲學(xué)博士學(xué)位，卻厭倦一成不變的生活。所以他談?wù)摰脑掝}非常廣泛，可以從胡塞爾一直聊到孔圣人。但這不代表他不接地氣，他向我推介了幾家餐廳，都很經(jīng)得起考驗。尼斯的司機，循環(huán)地談?wù)擇R克龍?zhí)鱿煌瑘龊系囊路钍胶皖伾?，但對總統(tǒng)本身，則沒有任何議論，打開音響播放威爾第以表明自己沉默的立場。我遇到米蘭的女司機，花了很大力氣將首都羅馬人貶低得一無是處。她給我看她弟媳的照片，說真的不可想象這個“土肥圓”怎樣俘獲了弟弟的心。這個場景，讓我想起中國現(xiàn)代文化史上有名的“京海之爭”，確是不共戴天。其實我很喜歡北京的司機，因為坐一趟出租車，基本等于參加了十個本地朋友齊聚的飯局。大到國是，小到天氣，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最有效地對我進行知識更新。

這本書里，還有一篇《面善》。實在是讓人心有戚戚。說的是你在大街上遇到很面善的人應(yīng)該如何處理。因為你既想不起他的名字，也不記得在哪里和他見過面?！暗牵菑埬槍嵲谑翘煜ち?，熟到我覺得不停下來跟他打個招呼就很對不起自己的良心?！笔聦嵣?，教養(yǎng)良好的我們，通常不至于不知所措，而企圖為自己的失憶圓個謊。此刻，我們每個人都成了推理高手和算命大師，希望從蛛絲馬跡中和對方重拾舊好，而又不至于被看出破綻。如艾柯所展示的心理活動：“要不先發(fā)制人？叫他一聲，招招手，然后從寒暄中努力尋找出線索，最后斷定他是何方神圣？”但這篇文章的有趣之處在于神轉(zhuǎn)折。這個面善的人，其實并不是你的故交和親朋。他只是一個從未和你有人生交集的電影明星?！半y怪我們會如此熟悉他們的音容笑貌，有時候，熟悉的程度簡直超過了我們的親戚?！币虼四闫桨谉o故地想和他打招呼，艾柯寫了自己的懸崖勒馬。“我克服了自己的熱情，與他冷淡地擦肩而過，把眼光投向無限的虛空?！钡@個轉(zhuǎn)折，多半在中國是不成立的。哪里有這樣平易近人、沒有助理和保鏢，可以讓人隨意近身的明星呢？

艾柯的另一些文章，則有警示之功，讓我們檢視自己貌似正常的生活。比如他寫到自己一段很拉風(fēng)的經(jīng)歷。去挪威的斯瓦爾巴群島研究邦加民族。他很驚異的一點是當(dāng)?shù)厝说恼Z言藝術(shù)。他們似乎完全不懂得什么叫作話里有話，或者綿里藏針。他們在任何的對話和行為中，都如同發(fā)表人權(quán)宣言。要求開門見山，振聾發(fā)聵。比如，在開始交談時，他們會宣布：“我開始說話了?！北热缯埧统燥?，他們帶你就座會隆重地介紹：“這是桌子，這是椅子?！薄艾F(xiàn)在介紹女仆，她會問你要吃什么，然后你告訴她你要吃什么，然后她會端給你。”換言之，邦加人的巨細靡遺充分說明，他們似乎不太清楚約定俗成或順理成章的意義。甚至他們在電視里播放嚴肅的政治清談節(jié)目，忽然紳士派頭的嘉賓頭一偏，說：“我們來段廣告吧?，F(xiàn)在對著我們的攝像機是某某型號的?！卑抡J為邦加人之所以將不用言傳的事情如此夸張地展示，在于他們“愛表演”。但是，我卻覺得，這種方式之所以被接受，恰恰構(gòu)成了一種堅固的社會契約。這種契約的核心是互信機制。因為只有說出來，眉清目楚，才是對聽者負責(zé)任的行為。而我們平時太相信所謂心領(lǐng)神會之說。邦加人的生活方式，無形間將可能帶來傷害和隱患的人際灰色地帶，杜絕了。

此外，艾柯也向我們介紹了一些生活的技巧，比如《廢物大全》，借一次飛行經(jīng)歷上接觸的航空導(dǎo)購讀物，吐槽了一批華而不實、巧立名目的所謂新產(chǎn)品，比如“無敵防呼嚕表”“十全十美功能毯”“調(diào)味料自動選擇器”“神奇萬用記事本”，無不是在邏輯上左右互搏、化簡為繁的物件。這一篇很值得我國崇尚斷舍離但同時沉迷某寶購物的朋友們讀一讀。另外，還有一篇《色情電影真諦》，得承認，艾柯在這一篇委婉地開了黃腔。但一個帶著學(xué)究氣的“老司機”，還是蠻可愛的。他最終為情色藝術(shù)片和色情片，設(shè)定了鑒別的壁壘：如果角色從A點到B點花費的時間超出你愿意接受的程度，那么你看的那部電影就是一部色情片。

最后想表揚一下這本書的譯者。很好地傳達了艾柯的幽默，又實現(xiàn)了入鄉(xiāng)隨俗的發(fā)揮。比如標(biāo)題《可找到組織了！》。又比如談及標(biāo)點符號的濫用，非常機靈地引用了李白、魯迅和顧城的作品。至于在講到一些看起來很科學(xué)，但有著拾人牙慧實質(zhì)的尷尬藥品名稱，將某種意大利藥品翻譯為“瀉停封”，便是很讓人捧腹的惡趣味了。

作者簡介

葛亮，原籍南京，現(xiàn)居香港。香港大學(xué)中文系博士畢業(yè)，現(xiàn)任高校副教授?！赌戏饺宋镏芸贰澳甓戎袊宋铩薄ⅰ禛Q》中國年度作家”、2017 海峽兩岸年度作家。主要作品有小說《北鳶》《朱雀》《七聲》《戲年》《謎鴉》《浣熊》《問米》，文化隨筆《繪色》《小山河》等。作品被譯為英、法、意、俄、日、韓等國文字?！吨烊浮贰侗兵S》獲選“亞洲周刊華文十大小說”。 《北鳶》獲2016年度“中國好書”、“華文好書”評委會特別大獎、 入圍第十屆“茅盾文學(xué)獎”前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