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當(dāng)時年紀(jì)小》:七旬蔡皋畫童年
74歲藝術(shù)家蔡皋的經(jīng)折裝繪本《記得當(dāng)時年紀(jì)小》,一套六本的盈掌小書,在她的書櫥里沉睡了十多年的作品,終于面世了。
蔡皋是誰?她是中國繪本的拓荒者。早在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國內(nèi)的大眾讀者還不知“繪本”為何物,在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做編輯的蔡皋就是將日本繪本之父松居直的經(jīng)典繪本介紹給中國的編輯之一。1993年,蔡皋創(chuàng)作的繪本《荒園狐精》獲得第14屆布拉迪斯拉伐國際兒童圖書展“金蘋果獎”,成為獲此殊榮的第一個中國畫家。2001年,在松居直先生鼓勵下,蔡皋畫了繪本《桃花源的故事》的插畫。后來,這些插圖收入了日本國文教科書。
從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退休后,她畫了《花木蘭》《孟姜女》《火城》……蔡皋為孩子畫了一輩子。她說,她所做的是守望童年的工作,但愿這些繪本像一條條小船,劃到那邊去,被小孩子看到,然后去窮其究竟,像追尋桃花源那樣,跟圖畫書一起成長。
蔡皋的繪本不只是“兒童的”,還有著讓“大人”共鳴的情感與思考。當(dāng)蔡皋回溯與文學(xué)、與藝術(shù)的因緣,總繞不過老長沙的童年歲月。十幾年來,這些記錄了童年舊事的冊頁,畫滿了生活片段和自然筆記的本子,留存著風(fēng)物之美的畫冊,躺在蔡皋的書櫥里,留著給自己和親友把玩,有緣得見的人都忍不住贊嘆“好美”,卻一直不曾出版。直到現(xiàn)在,這些沉睡許久的作品結(jié)集成《記得當(dāng)時年紀(jì)小》,與讀者見面。
有人問蔡皋:“您的作品在國外很被認(rèn)可,在國內(nèi)卻市場不大樂觀,您怎么看?”
她說:“俗話說‘一蔸雨水一蔸禾’,每個人頭頂上都有一塊天,都會有雨水的滋潤。人心對好的東西總會有感覺,作品不會著急,我也不會著急。好東西是不怕寂寞的?!?/p>
為什么要畫《記得當(dāng)時年紀(jì)小 》?為什么書里有這么多的留白?我們請蔡皋來作答。
一代人的記憶 又帶給下一代人
《記得當(dāng)時年紀(jì)小》這套小冊頁里,《底色》是回憶舊時光,《月亮粑粑》和《月亮走,我也走》畫了老長沙童謠,《好風(fēng)輕輕》《我們的故事》和《記得》也都與童年有關(guān)。為什么把童年作為這套書的主題?因為童年對我來說,起了很好的影響。而且,我認(rèn)為外婆給我的,是最好的一種教育方法,不教而教,我覺得那是最高境界。外婆她對教育方法懵然不知,大概也是傳統(tǒng)文化滲透到她的血液里面去了。我外婆喜歡聽故事,也喜歡戲曲,她的文化是自己掃盲的,自己拿書去學(xué)的。她是個佛教徒,又善良又能干又漂亮,在我的眼里,她是個好外婆的形象,我喜歡她。她做事情,我就喜歡跟她做,她也喜歡我跟她,這些我在《底色》里面也都寫了。在我的記憶里,外婆和媽媽爸爸的故事都很清晰的,你要我背童謠,我可以從我的第一首歌唱起,一唱到底。
我小時候還喜歡做風(fēng)箏、放風(fēng)箏。我們家買不起那種華麗的風(fēng)箏嘛,自己做的都是那種一個方塊倆尾巴,很簡易的。畫《火城》的時候,里面也有人放風(fēng)箏,在那個城墻的盡頭那邊,空闊的地方,放風(fēng)箏是最好的。河邊有很寬闊的地方,也可以放風(fēng)箏,在公園里也很好。這都是童年與風(fēng)箏有關(guān)的記憶,所以我覺得童年有風(fēng)箏是挺好的。后來在我家里,是我先生做,我來畫。他會剝那個竹子,剝得很勻(那個是要功夫的),把它編成骨架(他的手工很好,學(xué)過木工嘛)。他做骨架,我們糊宣紙,畫燕子風(fēng)箏。我喜歡畫燕子風(fēng)箏、蝴蝶風(fēng)箏這兩種,其樂無窮。我的兒子懷念這些,他說,幸好爸爸給我做過風(fēng)箏,我的童年有風(fēng)箏。聽他這么說的時候,我也很感動。他還記得爸爸帶他出去看龍舟,這也是我們小時候喜歡過的,一代人的童年記憶,又帶給下一代人的童年,幾代人的童年凝聚在一塊兒了,這是很溫暖的回憶。童年的類似風(fēng)箏的回憶,我就都畫在冊頁里面了。
留白的地方 心花會打開
在我的這些作品里有大片的留白,我很迷“留白”這種形式。
我就是認(rèn)“空”,它有一種無限的感覺。你看天空,是不是感覺到無限?仰望到那種銀白色的天空,就覺得無限都躲在它的后面。藍(lán)天也是一種“空”,但白色的“空”,是中國人最能領(lǐng)會的。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里面,都是注重留白的。
中國的文學(xué)作品的留白太漂亮了!我喜歡看《紅樓夢》,曹雪芹寫黛玉和湘云寫詩,那里面空間好大喲:“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焙龙Q影是湘云,冷月詩魂是黛玉。這里面包含有很豐富的東西在里面。黛玉小小年紀(jì)就說這樣的話,其壽不永,她是個好勝的人,是用生命來對的這句詩。這個領(lǐng)會,在我那個年齡階段得到,覺得心驚肉跳。那時我年齡尚小,我媽媽不肯讓我看《紅樓夢》,她說里面消極的東西多了。那個時候我是初中生,跨過了年齡界限再去讀曹雪芹,而且愿意讀那些脂硯齋的點評,我覺得那些點評寫得非常好的。我高中還喜歡看俞平伯研究《紅樓夢》的文章。童年播的一個種,總是會去找,不滿足。
我外婆說:“種蓮子,開荷花,莫種籽,到老家。”我就想,為什么???為什么“莫種籽,到老家”呢?還有,為什么“點點墨,莫開拆,莫等對山黃狗子曉得”?你到家鄉(xiāng)去種一顆蓮子,你都不要告訴別人,為什么?這樣的語言,就是有它神秘的地方,這就是留白處,語言不講盡。過了很多年我才知道,這里面很世故的,有保護(hù)的意思:有很多好事很難成,你播的即便是蓮子,搞得不好,就被狗扒了去了。記得以前我種牽牛,種爬壁虎,到處都種,總有幾個老頭老太太勸我把它拔掉。他們不懂我為什么要種,也不喜歡看到雜草;也可能是不喜歡蚊子,怕里面有很多蟲子。但是我種在現(xiàn)在這邊,這邊的人就都喜歡,都讓我種,所以這事是分人的。這個“喜歡”是不必說的,沒有道理,心里存這樣“喜歡”的人,我覺得是很可寶貴的。
我覺得,談到生活品質(zhì)的話,它不是智力上的東西,它一定是心靈上的東西,中國文化最好的東西都是關(guān)乎心靈的。我對“人之所以為人”這樣的事情感興趣一輩子,而不是不斷的知識更新更替,否則永遠(yuǎn)是往外面追,而不是往內(nèi)看。
在我的筆記里,有一篇畫了一把鑰匙。“聽說一把鑰匙能開所有的鎖,那是什么樣的鑰匙呢?”我是這么問的,我還沒有回答,我還在找。首先,有萬能的鑰匙嗎?它能開所有的鎖嗎?能解決所有的人生問題嗎?有沒有這樣奇異的鎖啊,就像芝麻開門一樣,一重重門都為你打開了?我給自己提這一類型的問題,這也是留白。我覺得,這樣的留白讓人覺得美好,有一種空靈的感覺,想象空間有擴(kuò)張,有開放性。留白的地方有一種寧靜、平和、獲得心靈安寧的感覺,這個時候,心花就會打開??耧L(fēng)來了,它怎么打開?留白的好處就是有這種開放性。
中國人喜歡留白,留白是美的,沒有比白顏色更純潔的,有如童心,你不敢在這上頭掉一滴墨水,或者隨便畫上一筆。我只能很謙卑地在底下畫一條線。我對線也是很感興趣的。我畫風(fēng)箏的畫,就是因為想要有延伸。一條線是最簡單不過的了,中國文化里面的“中庸”,在我看來就是一條線。從天上掉下來垂直的一條線,它叫“中庸”。我在筆記里面寫過,在紫藤花底下,有一片小小的樹葉子,被一根線吊起來(肯定是蜘蛛的線),吊在紫藤花底下,在風(fēng)里面悠悠地晃。這個線這么細(xì)小,一頭是極小極小的樹葉,另一頭是蜘蛛在吐絲。郭沫若說春蠶吐絲是詩人在作詩,那我覺得蜘蛛也是吐絲的,它也是詩人。特別是我看過《夏洛的網(wǎng)》之后,我對蜘蛛更沒有反感,我覺得它很可愛,蛛網(wǎng)特別漂亮,蛛網(wǎng)上的線也是特別打動人的。我對線的東西比較敏感。所以,我的畫里,風(fēng)箏有寄托,它的另一邊有人拉,有人在尋找。我在書里面有一段話,也是寫這個:“我們都對線感興趣”。我的姨媽,八十幾歲的時候給我背過一首寫有風(fēng)箏的詩:“不能經(jīng)細(xì)雨微風(fēng)之苦?!卑パ剑矣X得好感動的,而且她背詩的神情,就好像回到了她的少女時代。她整個地把它背出來,我記在了我的本子里。這些文學(xué)的留白,繪畫的留白,想象的留白,好像一首詩歌的韻味。
人生也要很多留白,不用去填滿它,一天到晚這事那事太多,沒有余地,這不好。要有遐想的空間,要有時間去天馬行空,要有時間關(guān)心自己?;氐絻?nèi)心,是最好的。所以我做那些筆記,都是希望這些給我有余地,不要一味地向外去追求。物質(zhì)化不是標(biāo)準(zhǔn),物質(zhì)是為了吃飯活著,但活著只是為了吃飯嗎?人還是要往更高一點。
蔡皋口述 武霖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