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韻事雜談》
《韻事雜談》
作者:張傳倫
出版社:百花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8月
ISBN:9787530679197
定價:48.00元
正月紀行
正定篇
正定,龍興之寺,萬佛之都。隆興寺是正定最大的古寺廟建筑群,隋之龍藏寺。唐時稱龍興寺,今名隆興寺,不過百年。民國時梁思成考證正定古寺建筑之時,寺名仍稱為龍興寺。龍興寺曾為好幾個朝代的敕建皇家寺廟。
寺內有一棵數(shù)人合抱的大槐樹,宋太祖趙匡胤做北周都檢時,立此槐下,但見祥云繚繞,瑞鶴盤旋,以為大吉之兆,龍興之征象,暗自發(fā)誓,一旦黃袍加身,必封此寺為皇家寺廟。于宋初經(jīng)太祖敕重建,“鑄四十二臂觀音七十三尺金銅像,覆以大悲閣”。大悲閣今日尚存,觀音安在,我佛慈恩,諸天雨花,眾生歡喜。寺內還有好幾座北宋佛殿樓閣。
正定,萬佛之都,前人未有此說,由我首次提出,然卻名副其實,毫無夸張之意。正定僅隆興寺內一座明代佛殿內,即供奉佛像一千○七十三尊,銅鑄造像構思巧妙,造型奇特,形成“千佛繞毗盧”的格局,毗盧為梵文“毗盧遮那”的簡稱,意指“光明普照”,此銅鑄毗盧佛為明代皇家敕建,為萬歷皇帝與其生母慈圣皇太后特旨御制,高六點四二米,三層四身相連,面向四方的坐式毗盧大佛的三層圓鼓形蓮座上共雕飾一千尊小佛。
僅此一例,足資證明由我首倡正定為“萬佛之都”,信為不虛。
與隆興寺前稱龍興寺一樣,正定地名,亦有變革。古稱“真定”,清雍正時易為“正定”,為避世宗胤禛的名諱,可見皇帝的威權勢力之大,胤禛的這個“禛”字是帶示部偏旁的,也須避諱?!岸G”本指吉祥,謂以真誠而受福佑。
雍正是有真學問的,開蒙即為國中學識最為淵博的師傅悉心傳授,漢學功力能不深湛?!總不在翰林進士之下。雍正授意,易“真定”為“正定”,可證其文字訓詁之嚴謹,切中《古今韻會舉要》之旨:“真,正也?!?/p>
雍正書法中正端肅,極見功夫。玩古的眼光也在他的兒子乾隆之上。據(jù)古瓷專家說,雍正一朝的瓷器遠比乾隆的高雅秀逸,我附議。只是好奇為避名諱,倘若真是發(fā)“真”音的字眼兒都要避諱,那麻煩可就大了,太乙真人,如何尊稱?真假又當何辨?嗑瓜子好說,吃榛子,怎么說?當然了,這是題外話,回到正定。
我對于正定的印象歷久而未磨滅,只因多年前讀清人筆記,書名是什么忘了,看到一則有關正定大歷寺所藏鎮(zhèn)寺之寶——唐玄宗貴妃楊玉環(huán)手書小楷藏經(jīng),不禁心馳神迷。
鄧之誠《骨董瑣記》“楊貴妃寫經(jīng)”條記此事甚詳:“真定大歷寺有藏,雖小精巧,藏經(jīng)皆唐宮人所書,經(jīng)尾題名極可觀。佛龕上有匣,藉匣古錦儼然。有開元賜藏經(jīng)敕書,及會昌賜免拆殿敕書,有涂金匣藏經(jīng)一卷,字體尤婉麗,其后題曰:‘善女人楊氏,為大唐皇帝李三郎書’”。
李三郎即唐玄宗李隆基。豐腴百媚的楊貴妃的書體該是何等模樣?又當師法晉唐哪一位大家?
武則天的字,字帖上見過,一點不“媚娘”,筆畫折沖間,氣勢雄奇,不讓壯夫之筆。幾萬個漢字,都不夠她用,率而自造,為其獨用,創(chuàng)新了一個名字“曌”,音照,日月空明,這位中國歷史上不可一世的女皇,傲屹千秋,空所依傍,“國”字也要自造一個“圀”,死后卻要立“無字碑”,給后人留下無盡的聯(lián)想空間。
楊貴妃,再貴不過一妃子,真正的尤物。原是玄宗皇子壽王的妃子,被壯年的公公一眼看上,兒媳一變,而為自個兒的媳婦。唐皇可以堂而皇之地這么干,后世贊美漢唐雄風的同時,又有“臟唐爛漢”之謂,對于至尊無上的皇帝而言,實在是小節(jié),這真算不得什么的。
楊玉環(huán)真是應運而生,生在審美傾向崇尚女人豐乳肥臀的唐代。楊貴妃肉體豐滿,富態(tài)的特征在玄宗面前充分展現(xiàn)出肉欲的誘惑,絕無贅肉的臃腫,曲線玲瓏而風姿綽約。我格外感興趣的是她玉腕靈運而成的那一冊藏經(jīng),是否字如其人?一如滿月般清華而豐潤,或似一印彎月,俏麗而婉婷?
玄宗李隆基與貴妃楊玉環(huán),傾國熱戀之時,正值大唐開元盛世。正定的寺廟已然不止一座,最大的是龍興寺,因何緣由貴妃的《心經(jīng)》賜予了大歷寺,貴妃是否來過大歷寺?今日已很難考證精確。
戊戌正月初四上午,我來到隆興寺。山門前矗立著一對被歲月剝蝕,盡現(xiàn)蒼老而不減威赫氣勢的大石獅子。以我的鑒古眼光斷其年份,至少是明代的。確切年份我一時難以判定,遂詢問接待方安排的年輕女導游:“門口的這對石獅子,是什么年代的?”“清代的?!薄拔铱茨甏€要早些?!迸畬в蜗旅娴幕卮?,全不似她穿戴的體面,即使是這對石獅子確實是清代的,她的回答,也是真夠令人不快的:“問我,告訴你了,你不信干嗎問我?!蔽衣牶?,盡量委婉地表達了我不能同意此女的回答,只是隨她參觀、聽她講解的心情,一下子沒了。
我這人一向圖自在,找清靜,惹不起躲得起,興致是不會受多大影響的。又問了幾位寺內的工作人員,都說不清楚,石獅子旁也無文字介紹,究其何年代,是個疑問,想起胡適說的:做學問應于無疑處有疑,石獅子的年代存疑,我更要搞搞清楚,打通了承德避暑山莊博物館韓館長的手機向其求教……半小時后,韓館長打來電話說:“問了當?shù)赜嘘P人員,他們說究竟是宋還是清,沒有定論?!睊炝穗娫?,我隨即聯(lián)想到楊貴妃小楷《心經(jīng)》冊頁,是否還藏在寺內?打聽的結果是,無人知曉有這本冊頁。
正定是座古城,東晉年代已建有佛教寺廟,將近兩千年來,歷經(jīng)“五胡亂華”,十六國、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及近現(xiàn)代,宮殿盤郁,樓觀飛驚,香火旺盛的時期居多,也不免戰(zhàn)亂兵燹、自然災害的破壞,寺內的文物更是難以避免被強搶暗盜的命運。周紀文先生告訴我說:如今世界上好幾家著名的博物館都藏有隆興寺的文物。寺內現(xiàn)存的佛教文物差不多都是體量巨大、難以輕易搬動的大件。如明代銅鑄雙面佛,系明弘治六年鑄造,一個大殿獨為供奉此尊佛。雙面佛面南者為西方極樂世界教主阿彌陀佛,雙手做禪定?。幻姹闭邽闁|方琉璃世界教主藥師佛,左手做禪定印,右手做慈悲印。此種形制的造像在漢傳佛教寺院中極為少見。
隆興寺中有一座慈氏閣,是宋代《營造法式》所記“永定柱”現(xiàn)存于世的唯一實物例證。與慈氏閣相距不遠處有一座平面近似正方形的轉輪藏閣,建筑結構采用大彎梁和移柱造、叉柱造的營造法,經(jīng)過古建筑學家梁思成考證,贊為“木構建筑之杰作”。此閣,梁思成稱為“轉輪藏殿”,特色在于轉輪藏。轉輪藏之式創(chuàng)于南朝,是佛教寺院收藏佛經(jīng)的書架,取佛教“法輪常轉,自動不息”之意,自唐宋以來皆有造立。隨著歲月流逝,保存下來的實物甚少,隆興寺轉藏殿內的宋代轉輪藏是中國現(xiàn)存最古老、而且可以真正轉動的佛經(jīng)書架。轉藏不同于看藏,看藏是指讀經(jīng)時天天讀經(jīng),從頭看到尾,一字不漏;而轉藏則是讀經(jīng)文中每卷之初、中、后數(shù)行,儀軌甚是莊嚴篤敬。
建于殿下層中央之轉輪藏,取法高古,構思嚴謹,技藝精湛。其為一八角形旋轉書架,中有立軸,為藏旋轉之中心。經(jīng)屜以上,做成重檐狀,下檐八角,上檐圓,下檐斗拱出雙昂三下昂,上出椽及飛椽、角梁等等,一如《營造法式》之制,上檐出五杪重拱計心,其上不用椽頭,僅用雁翅板,上裝山華蕉葉,適為宋初原物無可懷疑。當年梁思成鑒識此轉輪藏時,有一部分經(jīng)屜已全毀。令我甚感欣慰的是,這幾座北宋古建筑,得到了元、明、清和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持久重修,才有今日基本完好的北宋建筑模樣,未毀于“文化大革命”,更為幸事。
梁思成考證正定隆興寺古建時,東晉、隋、唐的木質結構的建筑早已蕩然無存,尚存隋代石制“龍藏寺碑”,屹立寺中千余年,素為金石書法家所珍愛。
正定半日游,對我來說最大的遺憾并不是未能一睹楊貴妃小楷藏經(jīng)。此件冊頁最可稱“物華天寶”,究其仍否存于天壤之間?茫然無知,這曠世之芳華、一縷之香魂或許早已在馬嵬坡前玉殞香消……最大的遺憾是,行色匆匆,未及一訪仍在寺內得到有效保護的隋代“龍藏寺碑”。此碑拓文,我少時即臨摹數(shù)通,及長,深感此碑文字結體樸拙,冗繁削盡,方正有致,其為楷書,兼留隸意。清人楊守敬《平碑記》中點評:“細玩此碑,正平?jīng)_和處似永興(虞世南),婉麗遒媚處似河南(褚遂良),亦無信本(歐陽詢)險峭之態(tài)?!睏钍鼐此?,雖云切中肯綮,然卻小有違和,有失時序。虞、褚、歐三公皆唐人,“龍藏寺碑”乃前朝隋代物,應說三公書格有似《龍藏寺碑》方稱妥帖。
節(jié)日長假,向不出游,此番破例,良有所獲。走馬觀花,又似蜻蜓點水,浮光掠影,已然神迷。容當擇一清明朗日,隆興重游,拜佛訪碑,于此佛門凈地,清修幾日,一隨大化流轉,聆聽天籟梵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