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0年第6期|李葦子:越界(節(ji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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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期快結束了。這天中午,蘇小慢和婁玉河要在黃瘸子飯店請朋友們喝酒。婁玉河在電話里對黃瘸子說,沒別的意思,就是哥幾個在一塊嘮嘮嗑。蘇小慢覺得男人沒說明白,搶過電話補充道,要五個人的菜量,瘸哥你看著整,雞魚肉蛋都來點,別整太少不夠吃,也別整太多浪費了。掛電話后黃瘸子忍不住笑起來,蘇小慢最后那句話是很有蘇小慢風格的,這風格便是摳門。
四年了,每逢漁期,黃瘸子都去江邊開飯店,就是那種小小的窩棚飯店。漁期最忙的時候,打魚的根本沒空回家吃飯,都是在這種小飯店里解決。俗話說,無商不奸,唯利是圖是生意人的天性,但黃瘸子是個例外,同樣的菜他家不但便宜,菜量還足,買單的時候零頭一概抹掉。有人就看不懂了問他這樣還能賺幾個錢。黃瘸子不聲不響悶半天方開口說:“九十歲老頭下江南,不圖賺錢光圖玩?!蹦侨寺犕晗仁且汇叮又惚l(fā)出一聲大笑說,還以為瘸哥是只鋸了嘴子的葫蘆,沒想到這么幽默,哈哈哈……
由于口碑好,黃瘸子在H江生活的十來年間很是交了一幫朋友。但朋友雖多,親疏終是有別,在所有朋友里,他跟蘇小慢兩口子、大水牛和麥克關系更密切些,饒是如此,這四人對他的了解也并不比別人多,尤其當他佇立江邊發(fā)呆時,朋友們會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是不了解黃瘸子的。
十二點半,兩艘漁船一塊兒靠了岸。老遠便看到了蘇小慢身上的大紅色連衣裙,那紅映著藍天碧水金沙,恍惚剛從染缸里擰出來的一般,黃瘸子看了兩眼,心里竟生出一種莫名的緊張感來。見四人說說笑笑著走過來,他忙往桌上端菜,又讓麥克去冰柜里拿啤酒。大家洗了手,剛圍圓桌坐定,蘇小慢便迫不及待地抓起一瓶酒咬開蓋,脖子往后一挺,咕咚咕咚,半瓶啤酒下了肚。她咬瓶蓋的時候黃瘸子感到自己的后槽牙疼,他皺皺眉,在圍裙上擦了把手,用起子幫朋友們開酒。大家都是對瓶吹,獨他自己用杯子喝,斯斯文文的樣子,一雙眼盯在蘇小慢的紅裙子上,恍惚生鐵撞見了磁石。蘇小慢見狀就笑了說,瘸哥別看啦,再看這頓飯就不給錢了。話音剛落大家都笑起來,黃瘸子也笑,臉卻紅了,問婁玉河今天是不是有啥喜事,干嗎穿得這么紅。婁玉河說,喜慶個屁,穿紅是用來避邪的。這個漁期邪了門了,距結束還有個把星期,他兩口子連成本還沒收回,魚都跑到哪兒去了?婁玉河說著就把褲子拉鏈拉開,露出大紅內(nèi)褲給他們瞧。大水牛差點把一口酒噴出來說,好家伙!有種你接著脫。麥克問穿紅是不是為了鎮(zhèn)住江里的死鬼,說他最近總夢到那些死鬼。這話大概撞上了黃瘸子心里的某種東西,只見他臉上一怔,杯子里的酒竟灑出來。蘇小慢用筷子敲了敲婁玉河的手背叫他快把拉鏈拉上,又對朋友們說,別聽他瞎咧咧,啥避邪不辟邪,就是隨便穿的。
婁玉河當然不是瞎說,只是并沒說全,實際上,這天是他兩口子的結婚紀念日。今年春天姍姍來遲,漁期比往年延后了半個多月,因此這紀念日便落到漁期里來了。每年這天兩口子都會下館子喝點酒,一來慶祝周年,二來慶祝漁期結束,不管收成咋樣,辛苦了兩個來月總該犒勞一下自己吧?為添點兒喜慶氣氛,蘇小慢便總揀紅顏色的衣裳穿。
十來瓶啤酒喝完后麥克又去拿酒,回來時托盤上多了只闊口玻璃瓶,瓶口封著金屬蓋,里面是半瓶小石頭,都如花生粒般大小,橢圓形,顏色有黑的白的和灰的。是黃瘸子空閑時間在沙灘上收集的。朋友們都知他有這習慣,卻不明白他收集這些小石頭有什么用。
麥克晃了晃玻璃瓶說,我敢打賭,瘸哥是為哪個女人收集的,是不是要湊夠九千九百九十九顆?麥克說完大家都跟著起哄,讓黃瘸子從實招來。蘇小慢說這讓她想起小學時手工課上的沙粒拼圖,他們學校曾經(jīng)一度很流行用沙粒畫送戀人。蘇小慢哈哈笑起來說,難道瘸哥也要拼一幅畫送哪個小姑娘嗎?黃瘸子聽了這話,臉上紅得更厲害了,辯解道,天天怪悶的,就是找點事解解悶,真沒別的意思。麥克說,瘸哥不會是在玩撿銅錢的把戲吧?其他人忙問啥叫撿銅錢的把戲。麥克說,古時候有個年輕寡婦,每晚臨睡前往地板上撒一百只銅錢,再去各個犄角旮旯找回來,一百只銅錢全找完天就亮了,要不然漫漫長夜可怎么熬?麥克說完朋友們?nèi)聊?,黃瘸子干巴巴地笑了笑,又抓過起子給朋友們開酒,手竟有點兒抖。
黃瘸子姓王,不姓黃,但這就好比大水牛和麥克,沒人在乎他們姓甚名誰,打魚的都喊他倆大水牛、麥克。這些人里獨蘇小慢知道黃瘸子姓王,他們都是S省L市人,兩家的距離只隔了五條街。蘇小慢父親是初中美術老師,曾教過黃瘸子幾年繪畫,蘇老師偶爾在家人面前提到過他,說這孩子極有天分,可惜是個瘸子。蘇小慢問父親為啥說瘸子可惜,難道瘸子不能畫畫?多年后她才明白父親所謂的“可惜”啥意思。盡管如此,蘇小慢和他并不熟,只知道他生下來便是瘸子。那時候,小伙伴們都愛欺負黃瘸子,就連蘇小慢都揍過他,至于動手的原因她早就不記得了,也可能根本就沒原因,蘇小慢想,大概像他這種瘸子,生來便是挨欺負的吧?
十九歲那年,蘇小慢因插足別人婚姻,鬧得滿城風雨,蘇老師的老臉都丟光了,便想著讓女兒趕緊出嫁,而且是,嫁得越遠越好。冬天,婁玉河去L市看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遠親,也有順道說個媳婦的意思,在這些不遠千里跑到H江打魚的S省人觀念里,最適合當媳婦的自然是老家的姑娘,認為她們最是吃苦耐勞能過日子的,不像H江的本地女孩,個個好吃懶做,還咋咋呼呼。婁玉河后來總是對朋友們說,他對蘇小慢一見鐘情。她那點兒風流韻事不值得大驚小怪,俗話說得好:“人不風流枉少年嘛。”
次年春天婁玉河就把蘇小慢帶回了H江。兩年后黃瘸子也來了。蘇小慢問他來做啥。他說見見世面。蘇小慢撇撇嘴說,啥狗屁世面,H江就是個鳥不拉屎的地方,要不是能打點魚誰稀罕來。說完又咯咯一笑:難不成瘸哥也弄出了桃色事件在L市待不下去啦?黃瘸子的臉紅了,他慢慢把頭埋下去,右手摳著左手的指甲不說話。私底下蘇小慢兩口子都認為像黃瘸子這種情況在S省是很難討老婆的,他來H江無非是想混個老婆。好多本地姑娘是愿嫁S省人的,他們可是賺錢的一把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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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葦子,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省文學院第六屆簽約作家?,F(xiàn)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創(chuàng)造性寫作研究生班。作品散見于《花城》《當代》《大家》《青年文學》《西湖》等純文學刊物,有作品被《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海外文摘》等刊物轉載。曾獲《上海文學》短篇小說大賽新人獎。作品集《歸址》入選《晉軍新方陣·第五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