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0年第12期|陳世旭:黃場長的自傳(節(jié)選)
一
陳志抓起電話,聽著里面的聲音,好久才回過神來。
喂,小陳嗎?
聲音沙啞,陌生,但是親切:
我是江洲老黃啊,不記得了?記得二隊夜校、記得《新打腳車四步頭》嗎?
陳志漸漸聽出了尾音上的江洲味兒,眼前漸漸浮現(xiàn)出一張有點像老猴子的臉。肺病,長年干咳。人瘦成一把筋,背駝著,臉極力仰著,顴骨很突出。走路步子不大,但總是精神抖擻,不時很用力地咳了一下喉嚨。
黃場長?對不對?
那張臉忽然清晰了。
對對對——不對,就喊老黃。
黃場長一陣猛咳,很興奮??跉鈳缀跤行┯懞茫昵巴耆莾蓚€人:
難得你還能想到!
黃場長退休十多年,大多數(shù)時間躺在醫(yī)院病床上。肺部先先后后動了幾次大手術。每次稍有恢復,就專心寫自傳,十來年間斷斷續(xù)續(xù)寫了個大概。
說白了,就是自己給自己寫了個悼詞。
黃場長在電話里“嘿嘿”地笑。他幾乎從來沒有說過玩笑話,說起來干巴巴的:
你現(xiàn)在是省里的名人了,想請你寫個序,不曉得有時間沒有?
黃場長很誠懇,但有分寸。既恭維了陳志,也不失自己的身份。
黃場長也會附庸風雅???
陳志的揶揄脫口而出。立刻就后悔了,但也收不回了。他本來的反應是回絕,這一失口讓他不好回絕了。
好在黃場長并沒有在意,繼續(xù)說他的自傳:
字數(shù)蠻多,分了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經(jīng)歷;第二部分是著作——當然跟你不能比的,莫見笑啊。怕是要耽誤你一點時間呢。
陳志含含糊糊地“嗯嗯”著。
黃場長很快寄來了自傳第一部分的打印稿。
大小有過一點職務的退休老同志寫自傳,跟寫字畫畫K歌跳舞一樣,也成了一種時髦,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中國自古就講三立,立人,立德,立言。退休了,有了時間,該是“立言”的時候。著書立說并非哪個的專利,文豪大師寧有種乎?經(jīng)歷是寫作的財富。他們經(jīng)歷的豐富程度,一般人根本就無法想象。之前沒有寫作,不過是公務繁忙沒有時間罷了。
上述云云,陳志自然是不以為然。
黃場長在陳志的印象里不算好也不算壞。他們有過過節(jié),但說不上刻骨銘心。比較起來,黃場長的品行在官場上并不多見。他對別人幾近苛刻,對自己也極為嚴格,老婆一直留在深山溝里種田,給他養(yǎng)著老人和兒女。他把最疼的小女兒黃梅子特地帶在身邊,因為一個知青給她畫了一張人體,他就生生割斷了他們的來往,害得她精神失常,只好送回山里老家。
這樣一個死板的人,能寫出什么錦繡文章,可想而知。
看黃場長自傳的第一部分,花了陳志幾天時間,起先只是隨便翻翻,卻越翻越入神,大感意外。
本來想,無非就是一本枯燥無味的人生流水賬,寫幾句不著四六的大話,比如“老驥伏櫪”“壯心不已”之類對付過去。讀了幾頁,發(fā)現(xiàn)雖然文字粗糙直白,敘事不講節(jié)奏,有什么說什么,想到哪兒寫到哪兒,但也帶來作者自己也沒有想到的一個結果:保留了許多率真、生動、天趣。不少的細節(jié),百分百就是笑話,他也不回避,都原汁原味地保留著,成為整個自傳的亮點。
二
黃場長祖上傳下幾口薄田,還有肺癆。他老子本分,并不指望兒子成龍,能活得多少有點體面就行。為了這點體面,一家人節(jié)衣縮食讓黃場長上私塾。土改,田產(chǎn)已經(jīng)賣得差不多了,劃了個下中農(nóng),把僅剩的家財都留給黃場長,讓他進縣城上中學。
怕自己命不長,搞不好再見不到兒子,黃場長去縣城頭天夜里,他老子特地交代:
到了外面,記住我三句話,頭一句,鬧熱的地方不要去;二一句,萬貫在手不如薄技在身;三一句,有燒香的心才有吃飯的命。
總之就是讓黃場長小心做人。
黃場長比同班同學大幾歲,老成得多。因為家里的成分畢竟不是貧雇農(nóng),他自己格外努力,不但入了團,還當了班上的團支書。
正流行蘇聯(lián)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黃場長特地去買了一本裝幀講究的筆記本,在首頁抄下了那段著名的話: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它屬于我們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在他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已經(jīng)把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這個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yè)——為了人類的解放而斗爭。
第二頁,黃場長記下了臨行前父親交代他的三句話。
兩段話的境界可能有點不一樣,但可以互相補充,都可以作為終生的座右銘。
黃場長凡事都比別人嚴肅認真。有一次主持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的入團儀式,莊嚴地說:
今天是兩位同學大喜的日子。歡迎他們加入我們這個神秘的組織!
老師在一旁小聲糾正:
“神圣”!不是“神秘”。
看他板著臉,以為他緊張,補充說:
不用緊張……
黃場長其實真的很緊張,卻努力裝著若無其事:
老師我不緊張,臺下坐的還不都是人,不都是長著兩個鼻子、一個眼睛嘛!
初中畢業(yè),回到山里,跟小時候定親的妻子圓房。先在村小教書,之后又進了鄉(xiāng)完小。不顧從父親那里繼承的肺病,熬夜備課經(jīng)常熬得吐血。之后當了全縣模范教師,之后當了校長,之后公社化,又當了公社干部,之后調(diào)到江洲農(nóng)場當副場長。
陳志就是這時候認識了他。
初中畢業(yè),因為家里無力供他升學,陳志跟著省城的一幫社會福利院的孤兒被江洲農(nóng)場招工。農(nóng)場武裝部李部長在陳志那個生產(chǎn)隊蹲點,受一個城里女伢兒冤枉被撤職,黃場長被派來接替。
黃場長接受李部長的教訓,深刻認識到:跟這幫城里人決不能太親熱,要來硬的、狠的。頭一次全隊大會,他板著臉指出:城里來的新職工,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客人了,場里不會一直客氣下去,表揚也好,批評也好,都要跟老職工一視同仁。接著宣布了幾條:
頭一條,刷墻。把屋場上所有眼睛能看到的墻面,都畫上宣傳畫,寫上大標語。
二一條,夜校要夜夜上課,不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
三一條,公開場合,衣服該遮住的地方必須遮住。
四一條,男女之間不可以隨便摸摸捏捏。
夜校是在屋場邊一塊空地臨時搭起的草棚,搭得很大,全隊開會也可以用,但老職工大多喊不動,黃場長也不強求,畢竟這幫城里人才是工作的重點。每天收了工,不管多晚,吃過夜飯,黃場長就緊盯著,把宿舍的人一個個請進草棚。二十幾個城里人,男女各坐一邊,草棚里顯得空空蕩蕩。
黃場長規(guī)定的課程跟先前的李部長沒有大出入:讀書,讀報,讀文件,只不過最后他的講話每次都很長,但是不空洞,什么人,什么事,一個個,一件件,具體,精確:
哪間宿舍我就不明說了,過了半夜,女同志房里還有男同志嘰嘰咕咕。聲音我是聽得出的,就不在這里明說了,你們自己心里知道就行,瞎子吃湯圓心里有數(shù)。不過,下回我就不會放過了!
還有,壩外的柳樹林是防浪林,用來在汛期緩沖江水保護堤壩的,不是讓人在里面浪蕩胡搞的,我夜夜都會去巡查,有人給我撞見了,有人沒有撞見,撞見了的以后不要再犯,沒有撞見的不要得意,走多了夜路總要碰到鬼的——當然,我不是鬼,我是為你們好。
桌上的煤油燈忽忽閃閃,從下往上照著從來不笑的黃場長。他不時很響亮地咳一下喉嚨,仰著枯黃的臉,突出的顴骨擋住了眼睛,樣子很陰森。
想象著一只老猴子每天半夜躡手躡腳地貼到宿舍的窗戶下,或是像個影子一樣在壩外的樹林子里飄來飄去,所有人都覺得背脊上有一條冰冷的蛇在爬,汗毛直豎。坐在最后一排的人老是扭頭看身后,總覺得黑暗中有什么東西在無聲無息地挨近。草棚的門關不嚴,不時被夜風吹得吱嘎作響,一響心就一驚。
今天,我要講一講雞矢同志的四言八句兒。
“雞矢”是陳志的外號,出處是“知識分子”,眾人戲稱“雞屎分子”?!半u矢”即“雞屎”,雅一點。
黃場長用力清了一陣喉嚨。
黃場長說的“雞矢同志”的“四言八句兒”,是陳志改寫的一首詩。原詩是寫戀愛的,他按照積極向上的要求,給“戀愛”賦予了新的意義,預備根據(jù)黃場長宣布中的第一條,抄到生產(chǎn)隊墻報上去的,先送了黃場長審閱:
我戀愛了
我在黑暗中摸索你的笑容
……
我要爬上空間的山峰去進入你
我要涉過時間的水波去進入你
我要在你滾燙的懷里徜徉
……
挺直了堅挺的畫筆
向綠色的棉林無限進入
……
在那里獲得真正的自由
……
一種生命的狂歡
完成了揮霍
請你給大家講講,你寫的是什么。反正我翻來覆去讀了好多遍,怎么也讀不明白。里面的“摸索”“山峰”“水波”“笑容”“胸懷”“畫筆”指什么?特別是你那個“真正的自由”,我們的自由莫非是假的?“生命的狂歡”?還“揮霍”?那不就是無法無天嗎?橫直我聽起來怪怪的,像是說胡搞。
黃場長把那幾張紙頭拿在手上,甩得嘩嘩響。
雖然是改寫的,但這是陳志下鄉(xiāng)以來覺得最滿意的一首詩,表現(xiàn)的是每天出工下地的感受:“戀愛”是愛農(nóng)場,“摸索”是因為天黑,“笑容”“胸懷”都是說棉花地,“山峰”和“水波”是路上的坡坎和溝渠,“畫筆”是鋤子,“真正的自由”就是“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狂歡”是勞動,“揮霍”是形容奉獻。但黃場長的神態(tài)和口氣,明顯不是要聽他解釋。他瞪著兩只鬼靈精怪的賊眼,等著黃場長的下文。
果然,黃場長干咳了一下,接著說:
你們下放是來改造思想的,要好好向洲上的勞動人民學習。他們世世代代創(chuàng)造了數(shù)不清、了不得的好文化,比方“五句頭”民歌,是個人一聽就懂,為什么不學?拿這些雞屎分子的東西來嚇哪個?
煤油燈把黃場長的影子投到背后的墻上和草棚頂上,黑壓壓地晃動。
陳志覺得那晃動有些滑稽。他不想辯白,很平靜地說:
我重寫。
農(nóng)場的老職工,不論男女老少,都能哼幾句不知何時流傳下來的歌子或戲文。陳志聽著還真是喜歡,留心收集了不少。那些歌子或戲文,八九不離十,大多跟男女有關,而且一點不遮遮掩掩、拐彎抹角。黃場長說話的時候,他就想到了一首“五句頭”《車水》:
新打腳車四步頭,
架在大姐奶上頭。
日里車干姐的水,
夜里車干姐的油。
車得大姐樂悠悠。
陳志眼珠子一轉就念出來:
新打腳車四步頭,
架在棉林渠上頭。
日里車干江中水,
夜里車干渠中油。
車得棉林樂悠悠。
你看看,勞動人民的水平多高,你那個“戀愛”根本沒法比,對不對?你雖說多認得幾個字也不能不承認,對不對?
黃場長大聲說。
陳志真誠地說:
我承認。
在自傳里,黃場長對這一段的成績很自豪: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艱苦努力,工作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一幫城里人的精神面貌煥然一新,站有站樣,坐有坐相,一個個乖溜了,至少當面看不到七顛八倒、傷風敗俗的行為。在棉花地,只要場部高音喇叭播放的革命歌曲一響,他們就齊聲跟著高唱,唱得熱火朝天,豪情滿懷。事實充分證明,燈不撥不亮,理不辯不明,機器要上油,思想要灌輸,花生要剝殼,瓠子要刨皮,養(yǎng)不教父之過,玉不琢不成器。
隨著工作調(diào)動,黃場長把剛上完小學、自己最心疼的小女兒黃梅子帶到場里來做農(nóng)工,就安排在場部邊上的二隊,便于父女有個照應。
但是結果卻幾乎讓所有人心酸。
黃梅子長得像市里百貨商店賣的洋娃娃,真想不出猴樣的黃場長怎么能生出這么漂亮的女兒來。城里下放的“畫家”條子頭一眼見到她就小聲對陳志說:這是西畫少女的典型素材。最難得的是,她剛來二隊的時候,大家都盡量不挨她的邊,怕惹發(fā)了她的小姐脾氣,搞不好得罪黃場長。過不久大家就看出,她是個老實女伢,出工從來不偷懶,雖然年紀小,也不是太能干,但絕對賣力,從來不拿自己是場長女兒說事。平時安安靜靜,一旦開口,聲音也是細細的、甜甜的,聽得讓人心軟。跟這幫下放人員處得不近也不遠,見男的都喊“哥”,見女的都喊“姐”。不論看見他們做什么,都會輕輕地一笑,笑得干凈透明,沒有一點雜念。她對哪個都不防范,純得像早晨的露水,只得人疼,得人憐惜,不敢動歪心思,更不敢打壞主意。
黃場長自然很為女兒驕傲。黃梅子是他的臉面,他的光彩。黃梅子也是這幫下放人員的榜樣,讓他們知道,什么樣的女伢才是好女伢。
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黃梅子背地里會有那種樣子。
黃場長有一天在女兒宿舍的枕頭底下,發(fā)現(xiàn)了條子畫的女兒,眼前一黑,跌在床上:
一捆收割的菜籽前面,仰面半躺著黃梅子,兩只手抱著后腦殼,憨憨地笑著,下面——黃場長閉上眼睛,倒吸了口氣——女兒長大后他再沒有看過她一絲不掛的樣子,兩條交叉的大腿中間,那么深的黑色是存心要戳瞎他的眼睛。
條子是因為在城里的學校畫了女同學的裸體成了“流氓”被開除,然后被送下鄉(xiāng)的。前段時間黃場長抓宣傳,他在隊上屋場的所有墻壁上畫滿了“麥浪滾滾”“銀花朵朵”“飛播殺蟲”“機器除草”之類的宣傳畫,受到來農(nóng)場視察的上級領導的表揚,縣里打算調(diào)走他,黃場長沒有同意:跟縣里比,農(nóng)場更缺人才。沒有想到這個“流氓”把罪惡的手伸到他女兒身上了。
黃場長隨即放條子去了縣里。
黃梅子在條子走的第二天發(fā)現(xiàn)不見了“條子哥”,問隊上人,隊上人回答:問你老子。問老子,老子回答:你還有臉問?最后是陳志見她一下掉了魂,先前那么光鮮的一個女孩轉眼黯然失色,實在不忍心,告訴她:條子調(diào)去縣里畫畫了。
會回來洲上嗎?
應該會吧。
我去縣里看他。
黃梅子潔白的小牙齒把嘴唇咬出了血印。
你要敢去,我打拐你的腳!
黃場長發(fā)惡。
那我去碼頭等他。
黃場長以為女兒撒嬌,咳了一下喉嚨,沒有在意。
第二天起,黃梅子每天在班船快到的時候就站在碼頭。船到了,下船的人走完了,沒有見到條子,口里就不停地喃:條子哥呢,條子哥為什么沒有來……
黃場長頭幾天又是喝罵又是拉扯,忽然意識到女兒連他也不認得了。
洲上人說:人倒霉,鹽罐子生蛆;人行時,扯篷就是順風。農(nóng)場先前的一把手趙場長犯了作風錯誤,黃場長去掉副場長的“副”正式升為場長。不到一年,又調(diào)去了縣里當辦公室主任。
農(nóng)場干部感慨:黃場長為工作犧牲了女兒,太可敬了。
老職工嘆氣:黃場長升官賠了那么好個女兒,不劃算。
三
剛進縣機關,一時搞不清東南西北。食堂早餐,玻璃隔窗里的臺子擺滿了大碗小碟,不像農(nóng)場場部食堂就只有麥粑稀飯,沒得挑。窗口里炊事員問要點兒什么,黃場長低著頭看了半天,說:
我要……我要……一個包子和一個包子……
炊事員有點脾氣:
不就是兩個包子嗎?
黃場長憋紅臉:
不是……一個包子和一個包子……是……一個包子和一個面包!
炊事員拍了拍手:
面包沒有,命有一條。
不久,單位組織春游,黃場長主動跑去給大家買了一大把冰棒,手凍得不行,大喊:剛出的冰棒,燒手!眾人大笑:你在江洲里是賣煎餅油條的吧?
因為工作需要,縣辦公室最先配了一臺卡式收錄機,黃場長親自保管。大家走累了,在草地坐下休息,他把一直小心提著的收錄機放下,從背包里翻出一盒磁帶,很內(nèi)行地說,這支曲子好——“少女的襯褲”。
有個同事驚了,拿過磁帶一看,是“少女的祈禱”。
黃場長急了,直著脖子大叫:
不可能!我又不是不傻。
中午到了飯點,幾個人進了一家蘭州拉面館,黃場長說,你們?nèi)プ雷樱襾?!轉頭對師傅交代:
請給拉幾碗。
拉面的師傅說:
你們吃嗎?吃我就拉。
黃場長說:
來都來了,怎么不吃!您拉吧。
幾年后縣機關的機構和人事大變,新成立了政治部,先前分管這攤事的領導走“五七道路”再也沒有回來,黃場長頂了空缺。
知青大返城,江洲農(nóng)場先后下來的城里人所剩無幾。陳志一點門路也沒有,只能跟少數(shù)各有原因的人留在農(nóng)場。有個堅持扎根的女知青被省首長發(fā)現(xiàn),下令組織省地縣三級聯(lián)合寫作組去江洲農(nóng)場采寫。陳志有“雞屎分子”之名,被抽到寫作組幫著搜集資料。寫作組的負責人是縣宣傳組的熊組長,覺得他寫得還行,又骨瘦如柴,在農(nóng)場再待下去怕是小命不保,寫作組工作完成后,把他借調(diào)進縣宣傳組。當時的農(nóng)場領導以他出身不好為理由,橫豎不同意。他隨縣里來的人一走了之,以為從此斷絕了跟江洲的關系。可到縣里的第一天,就看見了黃場長。
主管縣宣傳組的是政治部。政治部主任是黃場長。
黃場長在縣機關走廊上,跟陳志劈面錯過。走了好幾步,黃場長忽然想起什么,回頭喊住陳志,問:
你是不是二隊的雞矢?
陳志訥訥答應:
是。
他其實早看見黃場長了,想低頭躲過去。
之前,黃場長已經(jīng)知道,宣傳組要從江洲借調(diào)一個名叫“陳志”的來培訓做農(nóng)民通訊員,只沒想到那是“雞矢”——他在二隊蹲點時,只知道“雞矢”,不知道“雞矢”是“陳志”。
在縣領導中,黃場長講原則最有名——大約是在江洲農(nóng)場當場長的影響,縣機關的人都不喊他“黃主任”而照舊喊他“黃場長”。他自己也樂意,因為那證明了他在基層的歷練。
宣傳組的正式干部李維甫對熊組長把陳志弄進縣機關,并且一直賴著不走很有看法,背后去黃場長那里提過好多次意見。說領導機關應該有起碼的純潔性,怎么可以有陳志這種出身的人?
無奈熊組長職務雖然在黃場長之下,資格卻老得多,黃場長不好擅自決定。
縣領導班子年終開會,黃場長轉達了李維甫關于純潔機關的意見,提出陳志的去留問題。一把手涂書記說,不就是寫文章嗎?不是寫得好好的嗎?不必討論吧?
陳志知道,這回借調(diào),是他改變命運的最后機會。他干得特別賣力。
之前,縣里一連好幾年,年年派一個寫作組去下邊一個老典型總結,稿子油印出來,堆成上尺高,可以編一本厚書,就是上不了省報。差不多成了縣里歷任領導的一塊心病。
那次陳志獨自蹬了一輛破單車,早上從縣機關出發(fā),晚上到了那個公社。當夜就開座談會,看材料,天亮就寫出了初稿。吃過早飯,到公路上攔了一輛附近工廠進城的貨車,趕上市里的火車,去省報送稿。
就要開全國農(nóng)業(yè)的大會,省報正在組織宣傳。半個月后,那篇稿子在省報頭版發(fā)出,占了大半個版。
縣機關一下炸了鍋,各個辦公室都在爭看那天的報紙,重要的不是內(nèi)容,是篇幅。縣里的報道有史以來都是豆腐塊,從來沒有這么風光過。
從此,除了報道組的任務,縣里各單位各部門的工作總結、會議報告、情況調(diào)查,包括開幕詞、閉幕詞,都去找陳志。陳志隨叫隨到,而且出手極快。人家少說要一個禮拜,他最多一天一夜就完成了??h里四級干部會,一個月前就成立材料組,從各單位抽筆桿子,集中住進招待所,討論、起草、送審、修改,再討論、再修改、再送審,熬夜熬得眼睛腫了血壓高了,抽煙抽得牙齒松了指頭黑了,臨開會前,領導不批準也不行了,一塊石頭才好歹落地,有人出招待所直接就去了醫(yī)院。陳志來了,材料組照樣成立,不過,其他人差不多就是打一個月?lián)淇?,陳志也在一邊觀戰(zhàn),離開會還有幾天了,他一個人熬兩個通宵就把稿子寫了,到了領導手上,一遍過。省報上只要有段時間見不到有關縣里的報道,涂書記就會問:報道組那個陳志哪兒去了?
李維甫是正牌大學生,“李維甫”就是包涵了天才李白、地才杜甫、人才王維的意思,只可惜懷才不遇。他平時嘔心瀝血寫出的報道或總結,交給領導過目,不管哪個部門或單位的頭都先問,給你們那里的陳志看了嗎?他說行就行,他說不行就照他說的改。認定了藥不過獐鼠不靈。
堂堂一個正牌大學生,讓一個初中生農(nóng)工壓一頭。李甫維的窩火陳志是理解的,只是心里有點為他著急:不論寫什么文章,不管合不合適,他都要拿唐詩宋詞開頭,報道春耕就寫“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報道筑壩就寫“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報道計劃生育,就抓住一個“縫”字,寫“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怎么也沒法讓領導滿意。他自己又認識不到,只把一腔怨氣發(fā)泄到陳志頭上。
涂書記的表態(tài)讓黃場長語塞。他暫時能做的就是對陳志格外嚴格,既然不屬依靠對象,就不能放手放心。規(guī)定陳志寫的所有稿子都必須交他審查。他一字一句扣文件,決不馬虎。他一個老肺癆,在機關里多年熬下來,成了個骨頭架子,臉面煞白,青筋暴跳,只沒有一點血色,有人在背后說他“臉上無肉,做事刮毒”,他聽了跟沒聽見一樣。陳志送給他審查的稿子,不管字寫得多么端正,他每次都說潦草,讓陳志拿回去重抄;重抄了交上去,他說要抄在方格里;第三次交上去,他說標點符號也要占一格;第四次交上去,他說為什么不抄一行空一行,不讓我修改了?修改稿的字數(shù)每次都在原稿的三倍以上,增加的部分全部是從中央、省、地下發(fā)的文件中摘錄的。
陳志每次交給報社的都是自己的原稿,但黃場長的修改稿他還是不能不老老實實地一個字一個字照抄。稿子在報上發(fā)出來,黃場長加上去的字一個也見不到。黃場長并不追究。他覺得他的責任就是審稿、改稿,讓陳志照他的修改抄稿。審了、改了、抄了,他就盡到了責任。那些他改過的稿子陳志抄過后,他都一件不落地收回,仔仔細細地鎖進文件柜。一旦有事,可以拿出來證明自己這一關是把得很嚴的。
報道稿畢竟是小文章。每次給全縣干部大會準備領導的開場和總結的報告,差不多就是縣里一幫稍有名氣的筆桿子的一場苦難。
這類報告的起草,都是黃場長親自抓。每次都從各個相關部門抽人組成寫作小組,這些人都由他一個個審定。通過了,讓他們分頭去寫。初稿出來,再把所有人找攏,親自主持扣一遍。所謂“扣”,就是通過集體討論的方式,把報告最后敲定下來。一人念,其他人聽,某一句應該刪去幾個字,或增加幾個字,某個標點應該是驚嘆號或是刪節(jié)號,邊念邊聽邊改。這是報告出爐前的最后一道工序。
“扣”報告往往是在夜晚。夜晚安靜,注意力集中。這就讓“扣”報告成為一樁苦差。最辛苦的是黃場長本人。他當小學老師教的是語文,念起文章來字正腔圓,抑揚頓挫,一面念,一面照大家的意見在原稿上改動,最后再讓一個字寫得端正的人抄出定稿。他深知重任在肩,從頭到尾正襟危坐。一個字一個字地推敲,一個標點都不放過。不惜為伊消得人憔悴。
下面一幫人不是個個都有他這樣的好精神。陳志特不經(jīng)熬,不一會兒眼皮子就用手掰也掰不開,頭一下一下雞似的向下啄,忽然啄在茶碗上,把滿滿一杯茶撞翻。
黃場長剛好在這時說了一句話:這個地方要轉一下。說的是“轉”,聽著是“短”。
什么?還短了?
一夢方醒的陳志大叫起來,多半是為了掩飾自己打翻茶碗的窘迫。
轉。
黃場長白了陳志一眼,加重語氣強調(diào)了一遍,聽起來依然是:
短。
報告初稿終于“扣”完,不覺東方既白。
那些年,凡是黃場長把關的報告從來沒有出過一丁點紕漏,而且念報告的領導回回都很滿意。
……
陳世旭,上世紀八十年代寫作至今。著有長、中、短篇小說,散文,隨筆若干。小說《小鎮(zhèn)上的將軍》、《驚濤》、《馬車》、《鎮(zhèn)長之死》曾獲全國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