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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北京文學》2020年第11期 | 張?zhí)煲?#12288; 2020年11月16日08:07

剛到一個陌生城市,會覺得那里一切都不像真的,街上的人都假裝去上班,賣水果的是賣著玩,樓房、公園、地鐵站是供大家演戲的背景。生活的沉重和真實感,需要給它時間才能滲進來。巫童跟男朋友站在路邊等出租車,她往遠處看,天邊的雪山也不真實。長天寥廓,雪山建筑在大塊的云上,白山上的紫色陰影像累累刀痕,是個壯偉又有柔美細節(jié)的世界,陽光從云里透下來,白雪成了輝煌的金橙色。

他已經打了好幾個電話,司機一再道歉。他盯著手機地圖上追蹤到的車子圖標,說,這么幾百米路,我跑步三分鐘都到了,他開了五分鐘。早知道在機場租輛車,這兩天用。巫童說,今天只是彩排,明天才正式婚禮,遲到一會兒沒事。

她說完話又望了他一陣,他今早穿的是為參加婚禮買的墨綠波點襯衣和苔色皮鞋。她喜歡從側面看他,他不知道自己有好看的后背和臀部,脖頸微微往前伸的線條柔韌有力,在這些時候,她決心好好愛他,愛他后腦勺的形狀,愛那一塊小點心似的圓耳朵,以及他欠發(fā)達胸肌下那顆欠機敏的心。

這些時刻,就像心電圖山巒線里突起的尖尖,報告愛情一息猶存。

她說,我想到一個游戲,數一數路過的人有多少會抬頭看那座雪山。他說,為什么人家要抬頭看雪山?

因為好看啊。

開著車,騎著車,走著路,不要看路嗎?哪能總看山,那不撞了?

住在一個抬頭能看見雪山的城市,多有意思,如果是我,一有機會就看。

如果你真住這兒,就覺得沒意思了。他像大人陪孩子講孩子話一樣,笑著抬頭望一眼,豎起一個手指數道,一。

不,我跟你不算。

為什么不算?咱們是外地的,也是“路過的人”。

他們到的時候,準新郎新娘還沒到,宴會廳里聚著一些人,他往前走,有人用余光看到他,回頭大喊他的名字:馬闖!很多人轉身,歡呼道,小馬,你總算來了!他連后腦勺上都出現愉悅的表情,好像笑容的墨汁太濃,力透紙背。她在他身后一步遠的地方停住,讓他獨享這亮相的一刻。他迎上去與人擁抱,叫出一些暗語似的外號。人們亂紛紛地說:從畢業(yè)到現在,八年沒見啦。不對,哪有八年,七年七年。你坐高鐵還是坐飛機來的?飛機?是了,你住得遠。真不容易,要不是老劉結婚,咱們班還聚不了這么齊。

每個人背后都站一個帶笑的女人。他轉身招手讓她過去,給她叫出一個個名字,仿佛這些人對她很重要似的。每個叫到名字的人,又再介紹自己的攜伴。她不停地握手,上身往前俯一點,停一秒鐘再直起來。人跟她說話時,他含笑側過臉看。她知道他正借用那些人的眼光審視她,揣摩旁人的評價,感到滿意。

擾攘未完,要結婚的兩人和四個父母也到了。女人瘦高,渾身繃著勁,臉上放出大事將近的、振作的光彩,和享受矚目的淡淡得意。男人敦實,有一組反復看、刻意記也記不住的五官,一笑露出門牙中間的縫。又握了一輪手,所有人都胡亂笑著,像發(fā)名片似的朝各個方向散發(fā)笑意,每張臉上都回蕩著別人笑的回聲。司儀走上最前方的舞臺,拍著手說,二位新人請過來,咱們抓點緊,今天要練的東西太多,穿著婚紗怎么走,怎么轉身,新郎怎么掀頭紗,快!

兩條胳膊左右摟住他肩膀,把他攬到人群中,他們走到舞臺最前方的座位坐下,充任觀眾,女人們夾在其中,以青翠的笑做點綴,像牛排盤子邊上的西蘭花、胡蘿卜片。

巫童往后退,走到最遠的一張圓桌邊,坐下來,雙肘支桌,假裝感興趣地張望一陣,嘴角用力,像兩枚圖釘似的,把笑固定在嘴上。她這樣堅持擺了會兒姿勢。音效師試播音樂,廳里響起瓦格納的《婚禮合唱》,女助手給那兩人講解路線。宴會廳沒窗戶,看不到雪山。巫童從包里掏出電子書,把大腿上的桌布推一推,打開書。她臨行時選的這本書叫《進入空氣稀薄地帶》,講了1996年珠穆朗瑪峰上一場九人遇難的山難,“空氣稀薄地帶”即指珠峰。

有人走過來,巫童拉起桌布,蓋住腿上的書,抬頭微笑。那女人也朝她笑,坐在她身邊??此θ堇锏男牢亢妥碌淖藙?,會認為她是親手栽下婚事的樹苗的人,現在可以在果樹下坐著歇歇了。她說,真不容易,哦?我是老劉他們班長。當時他們宿舍四個人,老劉跟馬闖關系最好,我們開玩笑說,老劉要對人家馬闖負責!現在總算他倆都有了終身負責人……巫童繼續(xù)微笑,她發(fā)現笑已經嚴重通脹,無法表意了。

彩排結束后,人們一起吃了“待客宴”,由新人的父母做東。下樓時馬闖說,得去買雙襪子。巫童說,你不是帶襪子了嗎?他顯出心煩意亂的神情。早晨跟你說了呀,我只帶了一雙藍襪子,一雙紅波點襪子,沒帶黑襪子。

一定要黑襪子?

搭配一身黑西服,一坐下,褲腿底下露出波點襪子?像話嗎?

有什么像話不像話的?像誰的話?你要問我的話,我覺得沒什么。我喜歡你的波點襪子。

嘿,我早晨跟你說“晚上陪我買雙襪子好不好”,你還答應了,說“好”。

我是不是在衛(wèi)生間?……想起來了,當時正刷牙,電動牙刷嗡嗡的,沒聽清。

沒聽清就隨便答應?那我說“我把你賣了好不好”,你也說好?

把我賣了?我這個歲數,領養(yǎng)家庭可不太好找,人販子買了就折手里。

不賣給人販子,賣給“書院”,你愛看書,肯定能混成柳如是、董小宛。

巫童笑笑,沒接話。馬闖說,算了,我自己去買。你回去看書吧。

我陪你去,我陪你去。

沒事,你回去看書吧。黑襪子又不用挑。

我陪你去。我記得酒店對面有個挺大的商場,就去那兒買,行不行?

行。

他們在住的酒店門口下了出租車,過馬路。這個商場,跟別的城市無數商場一樣,是個鑲玻璃的大水泥盒子,二層外墻懸掛幾張著名的好看面孔。商場的門,是有三個出入口的玻璃門,在門口已經知道門里一切毫無新意。雖然無新意,在厭煩之中也有點安心,因為千篇一律是一種承諾,承諾你能找到所有熟悉的東西。她站在商場門口,夜間城市的燈光太亮,天顯得暗淡,藏青色的天幕里,雪山只剩極遠的一個影子,像飄在咖啡上最后融化的一角奶沫??上а┥缴喜毁u襪子。

所有商場一樓都賣金銀珠寶,生怕?lián)尳俜缸咤e樓層;另一半地盤屬于護膚品和化妝品,怕舍得花錢的女人走錯樓層。地板一塵不染,頂燈在瓷磚上映出一顆一顆光點,四處彌漫著安逸富足感。他們在金色燈光里慢慢往里走。扁扁的玻璃柜臺里,有金項鏈、金戒指,帶鉆的,都放在大紅氈子的小斜坡上,黃黃的一掛、一圈,也并不耀眼生花,只是黃得十分濃重,除了黃金自己,別的東西極少這么黃。

柜臺拐角處立著一根沒頭顱的脖子,底下連一截胸口,金項鏈圍在上面。巫童跟馬闖頭一次約會,到商場里看電影,路過金飾柜臺,她給他講,納粹把猶太人遺體推進焚尸爐之前,先搶金子,戒指一時拔不下來,就砍掉整只手,那脖子模型就像是為搶項鏈砍下來的,所以用紅布裹著,代表鮮血。

馬闖笑道,你的想象好可怕。巫童抱緊他胳膊說,我故意的,這樣即使以后分手,你帶著新女友逛商場,也會想起我。

后來的約會里,又聊過一次,馬闖說,那咱們結婚的時候,我倒是給你買不買首飾呢?巫童說,不用買了,我也不覺得黃金好看。馬闖說,黃金不需要好看,就像國王不需要長得美。

賣首飾的一律是年輕女孩,都化了沒頭沒腦的妝,面皮鉛白,眉眼口鼻像一些小而輕的物件漂在牛奶上,穿著煤灰色套裝,兩手垂在小肚子處互握,呆呆地侍立,好像是那些珠寶的丫鬟。一對客人坐在柜臺外邊,探著頭看,像看魚缸里的魚。女客指了一樣東西,售貨女孩掏出一枚指節(jié)長的小鑰匙,從里面打開玻璃門。紅氈子黃鏈子之間,突然冒出一只大肉手,項鏈紛紛顯出被打擾的驚慌。

依從馬闖的喜好,他們每周末都到商場里散步,像上公園似的。他喜歡浸在人群中,看人,看店鋪里各種玩意兒,商場里油脂色的光就是他的雞湯。巫童也理解,每個人精神上都有一部分是充氣的,像自行車胎、游泳圈,用一陣就需要往里打氣。不同的人,要充進去的氣體不一樣。馬闖需要人世里蓬勃的熱氣,巫童需要空房間里平靜的冷氣,沒有高下之分。他們輪流陪伴,耐心地盡伴侶的職責。

馬闖說,剛才光喝酒了,沒吃什么東西,胃不舒服。巫童說,那就去頂層吃碗面,再下來買襪子。

他點頭。不用看樓層信息燈箱,他們都知道幾層賣什么東西。這是所有商場通例:第二層賣年輕女服,永遠最熱鬧,賺錢、攬人氣,全靠這一層。店鋪里里外外潔凈透亮,像勤于擦拭的香水瓶、酒杯,門楣上印英文,櫥窗里的模特挺胸揚臂,腳尖努力地踮在一對鞋里,墻上掛的衣服跟放煙花似的,蝦粉、牛油果綠、蜜瓜黃、蘑菇灰、果醬紅,經看不經摸,少不更事的薄棉布,洗幾水就起球的滌綸,輕浮的雪紡,繃帶一樣的錦綸和滌綸,質料差倒像一種體貼,預先給人備好始亂終棄的理由。店都很大,往里一張,深不見底,猶如女人對衣服的胃口。巫童試和買的時候不多,只是盡義務似的,跟馬闖從一邊走進去,導購女孩跟在后面嘟嘟囔囔:有喜歡的嗎?可以試穿,有喜歡的您可以試一下嘛。他們走到底,拐彎,再走出去,背后的聲音停了。

再上一層是年輕男服和運動衣,人永遠不多,有種操場式的簡潔空曠。運動服店的墻上大幅廣告攝影,冠軍們露出好看的皮肉、肌腱,渾身是膨起的肌塊投下的陰影,還有些男女演員,一看就不懂運動,是在“演”運動,也混跡其中,緊繃俏臉。馬闖第一次送巫童的東西,就是一雙運動鞋。

他們相識于一次城市馬拉松。巫童跑了大概半小時路程,到達一處僻靜的路段,前面一人慢下腳步,停住,彎下腰,她路過那個佝著的后背,本來都跑出去好幾米了,又回來,原地顛著步子,嘿,你沒事吧?

只見那人抬起一張發(fā)青的苦臉。她湊近一步,他卻搖手示意不要靠前,巫童問,怎么了?那人鼓了鼓嘴,一張口,哇地吐出來,噼里啪啦如倒水,巫童的白鞋成了潑濺花色。

馬拉松是不跑了,路過果蔬店,巫童進去買了串香蕉。他們找了家咖啡館坐下,半根香蕉配熱咖啡服下,那人臉上恢復人色。巫童說,你沒怎么練過吧?這樣太危險了,真的,跑步很容易死人的,每年馬拉松都會有人猝死,平均五萬參賽者里就有一人死亡。

那人說,我是跟人打了賭……其實我練了一個多月,水平沒這么差,壞在今早不該喝豆?jié){。

他們交換名字。他說,你的名字真有意思,女巫的巫,這姓少見。巫童說,你的名字才有意思,馬進了一扇門,什么門?

馬闖說,窄門。

是這句答話,讓巫童愿意跟他交換微信。第二次見面,馬闖帶來一雙新跑鞋,胭脂粉和灰紫拼色,鞋幫上縫著珊瑚色對鉤,不像鞋,像花色禮品紙包裹的一個東西。巫童端著鞋,手勢好像端一個古董盤子。她假裝欣賞一陣,說了贊美,又說了感謝。她不愛花哨的東西,但她喜歡這上面看得出的心思。

他說,號是我估的,你試試,不合適我去換。

巫童伸手到鞋里,把填空的報紙團拿出來,那報紙異常沉重,還硬硬的。打開,里面是個水晶球,球里封著一朵玫瑰花。他莞爾一笑,水晶球,送給女巫。

第四層總是賣中老年服飾,再往上,五層六層都是吃飯看電影的地方。中老年這一層,不知怎么回事,總有點凄涼。大多數模特就一個腔子,沒頭沒胳膊,底下一根稻草人似的鐵桿。好不容易有幾個帶四肢的,擺的姿勢又僵得像廣告里表演骨質疏松的老人。衣褲顏色一律沉甸甸,濃得透不過氣,紫是大牡丹花的紫,是高錳酸鉀溶液的紫,粉是加深再加深的桃花粉,是那種老式被罩窗簾的笨粉。還有黑底子上塞了滿當當的紅花圖案,像一身黑米紅棗粥。衣服設計也敷衍得很,幾乎等于沒設計,衣褲一律沒腰沒臀、沒男沒女,上衣胯骨處縫兩個四方大口袋,怕人不注意,還在口袋標上菱形繡花。又為顯得隆重,顯得有身份,鑲了假毛領子,假碎鉆拼出大花大朵大鳳凰,縫在肩上、手肘上、胸口腰間。

巫童每次走過商場里的這一層,都覺得難受。衣服架子上密密一溜,露出肩頭袖子的一細條,規(guī)規(guī)矩矩,擠著挨著,像排隊買大米白面的人,一種面目模糊的絕望。為什么把中年人隔絕在美感之外?他們不配穿點好看的衣服嗎?

她惦記困在珠峰上的人,書里的故事讀到一半放下,就像人物暫停了原地不動,雪花和狂風都懸在半空,等著她。她很想趕快下去,買完襪子就回,可電梯在很遠的地方。很多商場故意把上行電梯和下行電梯放得遠遠的,逼人把這層走一遍。走到一半,聽一個人問:巫童?……您是巫童嗎?

聲音不大,好像不是喊人,是跟身邊朋友說話,但人總是對自己名字特別敏感。兩人都轉過身,幾步開外站著一個中年婦人,四五十歲模樣,穿著水泥灰色的西服上衣,同色西服褲子,里面是白襯衣,小小一個臉盤嚴嚴實實化著妝,燙過的頭發(fā)云似的簇著,眉毛涂成灰咖色,上下睫毛都搽了睫毛膏,眼睛很大,抹了橙紅唇膏的嘴因為醒目,也顯大,一個瘦臉就像是小碟子裝了過多的果子。她是那種窄肩小胯的南方女人身條,那種身材年輕時玲瓏悅目,穿衣服也容易穿出俏來,一旦老了,脂肪枯竭,就顯得干癟可憐——脂肪并不永遠是敵人,胖女人會在長跑的后半截報復回來。那婦人的身子往前探一點,嘴巴張開一條小縫,端詳巫童的臉。

馬闖看看巫童,她叫道:娘娘!……臉上展開驚訝和熱情的笑,像個簾子唰地拉過來了。

他知道那是假象。絕大部分人只看到笑,他看得出簾子后邊的驚慌。那驚慌就像……就像一個曾經溺水的人被拉去看海,不知情的人還問她,海美不美?這倒不能說明愛得深,作為伴侶,學會看懂對方表情,就像水手學會看云識天氣一樣,是種讓自己過得更舒服的能力。

那婦人喜道:哎呀,真是你!哎呀,小巫童,多少年不見。女大十八變,變得這么漂亮,變成大姑娘了,差點認不出你了。

這話都十分陳濫,長輩見小輩的套話,聽不出她跟巫童具體什么關系,他感到巫童使勁捏他的手,不是暗示,只是一種無意識的借力。

其實巫童都不知道手在使勁,她好像劈面撞上一個冷氣森森的黑洞。這婦人從黑洞里一步踏出來,念出一道咒語。咒語喚醒了另一個巫童——好多個巫童從大到小,按年紀排列,套娃似的一個摞一個,藏在她體內。一剎那,時間變得不是時間,她也想起自己不是自己,是一個逃犯。

巫童說,天哪,太巧了,太想不到了,在這兒會遇上您。她偏過身子介紹說,馬闖,這是我老家人,初中同學的媽媽,我打小喊她麗麗娘娘。娘娘,這是我男朋友,馬闖。馬闖說,阿姨您好。

婦人的表情比跟巫童相認更喜悅,低聲叫道,哎呀,你好你好!小馬哪里人?

馬闖說了籍貫。婦人說,我就知道肯定是北方人,瞧瞧這個子又高,模樣又稱頭,大鼻子大眼的。我們那小地方可沒這種人才,是不是,小巫童?

這話巫童沒法點頭,貶家鄉(xiāng)貶馬闖都不是,她低頭一笑,混過答話。

那,你倆是在這兒工作,出差,還是來玩?

巫童轉頭看著馬闖,意為我是陪你來的,歸你解釋。他說,阿姨,都不是,我大學室友明天結婚,我們坐飛機過來喝喜酒,順便預習一下,明年我們也打算辦事情。

她倒沒料到他說這么多,多得溢出來了,“辦事情”這個事他們還沒講定——床上最甜的時候講的那不算數,它們跟呻吟、呢喃一樣無意義,僅供助興。

婦人以真誠的榮幸腔調,重復著說,真好!真好……那,你倆參加完婚禮,還在這里玩兩天?

巫童說,不玩了,娘娘,我們倆工作都忙,這里也沒啥好玩的。

婦人笑道,也對,這地方小得就跟個洗臉盆大,建筑都是假古董,那什么塔,說是宋代名塔,其實連塊解放前的磚頭都沒有。除了那個雪山,真沒啥玩頭。你們吃晚飯了嗎?小巫童,我請你們去樓上吃飯吧。

巫童猶豫著,又看一眼馬闖,他的表情居然蠻有興致,這一遲延,婦人手挽到巫童胳膊上,一屈臂鎖緊了,拖著往電梯口走。來來來!咱們十幾年沒見,跟娘娘整飯去。

巫童身子往后倒,兩腳在地上剎車,笑著說,不吃啦,我們吃過飯來的。

那就陪我吃!我還記得你那時去我家,就愛吃我搟的面條,桐桐也愛吃。我在廚房搟、切、煮,你倆圍著桌子埋頭吃,兩個娃娃一頓吃大半鍋,一個面劑子的面,稀里呼嚕就報銷了。

馬闖落后半步,跟在后頭,只見那句話之后,巫童的上半身收回去,恢復直立,分明是那句話里有什么東西打動了她。她說,好吧,娘娘,咱吃碗面。我們倒也是,本來就想吃碗面的。

他們搭電梯上一層,再上一層,到了頂層,賣食物的店面一半是全國連鎖,水餃、火鍋、西洋快餐和自助餐,連服務員的制服配色都眼熟。路過的人,有的不看他們,有的淡淡掃一眼,巫童從別人視角一想,他們三人宛然是一家三口,婆婆媳婦和兒子,或者母親女兒跟女婿。她臂彎里夾著的那條胳膊,瘦得發(fā)硬,皮肉松懈,離了骨隨意亂跑,衰老就是這么凄慘,隔件衣服都遮掩不住。

婦人帶他們進了一家面館,選了個靠里的四人桌。桌子是漆成醬紅色的大方木桌,椅子也是同色,鋪著藍底蠟染花布椅墊。她先坐了其中一邊的椅子。馬闖站在椅子口等待,巫童從桌椅之間蹚進去,坐在里邊,馬闖在她身邊坐下。

這時是八點鐘,飯點已過,室內很安靜。女服務員送來熱水壺和菜單,站在桌邊等點單的時候,她疲乏地把胯支出老遠。為配合店里的復古氛圍,她穿著白底藍花對襟褂子,墨藍的灑腳褲,兩條麻花辮,辮根嚴謹地用紅頭繩捆著,讓人想起“扯了二尺紅頭繩,給我扎起來”的喜兒。婦人點了個面,菜單遞給馬闖,馬闖跟服務員說,我也要同樣一份。然后把菜單直接放到巫童面前。

這句話其實是從巫童那兒來的。很久之前,她跟馬闖閑談時說:男士跟女士吃飯,挑菜單挑太久,拖拖拉拉,就沒意思,最好是先請女士點餐,然后直接說,我也來份同樣的。那才爽脆。

不過平時他們兩人出去吃飯,還是會各點不同的,交換著吃。這次在外人面前,馬闖猛地想起那話,立即施行,既“爽脆”一次,又顯出女友的話字字記得清,他暗自得意,眄著巫童,看她有沒有注意到那句話。

令他失望的是巫童仿佛沒聽見,只顧看菜單,前幾頁整幅的彩圖,是幾個大菜,角落價格處貼了一小塊橡皮膏,好像那兒有個傷口似的,漲了價,店家又不舍得印新菜單,新價格用圓珠筆寫在橡皮膏上。

巫童心不在焉地摳了幾下橡皮膏,馬闖小聲說,嗨,你摳它干什么?再給人家摳掉了。她就停手了,把菜單一合,說,我其實不餓,從你碗里搛兩箸吃就行。

服務員收了菜單,唱道,兩碗面!駝著背,腳上帶襻的燈芯絨黑布鞋無聲地擦著地面,慢悠悠走開。巫童一個個拆開薄膜包裹的一次性餐具,馬闖拿起剝掉的薄膜,團一團,丟到桌下紙簍里,他把三個圓筒形的白瓷杯排開,斟上熱水,婦人伸手拿了一杯。巫童又掏出自己包里的消毒濕巾,把木頭桌面揩一遍,她抹到哪里,馬闖就把哪里的盤子碗拿起來。婦人的目光跟著她的手看,笑道,你們倆一看就感情特好,瞧做事情這個默契!

馬闖笑了一下。店堂里放著琵琶曲子,聲音伶伶仃仃的,一個面館,弄這么雅致,非常有上進心的樣子,但曲子不是古調,不是《塞上曲》《陽春白雪》什么的,而是一些當代流行歌曲,用琵琶彈出來,非驢非馬,本來有幾分姿色的調調也怪里怪氣的。

他們默默地喝了幾口水,是該說點什么的時候了。巫童抬頭對著三人中間的空氣軟綿綿地笑了好幾次,眼光飄來飄去,卻不說第一句話。馬闖心里對她有點局外人的同情,他知道跟這種“老家人”敘舊的難處,小時確實很熟,但這么多年過去,什么都變了,深深淺淺的,到底說什么,怎么說,都不好拿捏,需要摸索。

他還覺得那種笑陌生又眼熟,過一會兒他想起來,是她跟那些籌備婚禮的人借來的,倒也是見賢思齊。

婦人放下杯,杯底磕到桌面,篤的一聲,猶如五線譜開頭的高音譜號,要引出一篇唱詞來,只聽她自言自語似的喟道,哎呀,時間真快!小巫童都快當人家媳婦了,太快了。

巫童說,也沒那么快,說是明年,誰知道。

婦人沿著自己的話往下講:我印象里呀,一直還是你那時的模樣。我去開家長會,你跟桐桐站在教室門口,給家長們發(fā)油印材料。你細眉細眼的,瘦得像根毛衣針,校服在身上晃,就跟毛衣針挑著塊布料似的,脖頸底下兩個鹽罐窩窩能當肥皂盒。最后這句帶出了方言口音,她笑,露出一口細小、略見稀疏的牙。

巫童給馬闖解釋道,鹽罐窩窩是我們那里的話,鎖骨坑的意思,這里。她伸手在鎖骨上捏了一把。娘娘,你是沒見我高中那陣,胖到120多斤呢。

婦人鼻子里噴出一絲遺憾的氣聲,苦笑道,我哪能見過?你們搬走了嘛。

巫童說,是。我爸調動工作,我們就搬了。后來我們過年回老家,想去看你,但艷芳娘娘說你家也搬了,連那個老房子都賣了,多可惜。

婦人一下下慢慢點頭,猶如往事墜在脖子上,不堪重負。不光房子,老家具老物件,扔的扔,賣的賣,送的送,養(yǎng)了十幾年的君子蘭都不要了。就只扛著兩張嘴,驚風火扯地上了火車。我當時想啊,搬去一個新城市,就能重新起頭,日子就能過下去了。

她嘴邊一個恍惚的笑,拿起壺給三個杯子添水,添完了,壺嘴處余下的水,落了兩滴在桌面上。她不說話,拿手指來回劃拉,像那種給硬幣蒙一張紙,歪著鉛筆涂涂涂,讓它透出圖案的動作。水滴攤成了一大片。馬闖盯著那根帶紅指甲的指頭,覺得那動作怪幼稚的,少女做出來也許可愛,一個五十多的徐娘做出來,有點不合身份。

巫童說,那您跟吳伯伯,后來還挺好的?

婦人的手指頭急躁起來,最后把手往大腿上一捶,抬頭慘笑道,好個鬼,是我癡心妄想,哪能那么撇脫!地方是新的,人還是舊的。好多事不是舊家具,說聲不想要了,扔到大街上就完。我們咬牙挺了三年,真挺不住。老吳出來一年就后悔了,天天埋怨我,說就不該聽你的、不該搬。他不想看見我,連吃飯都躲著,總說要加班,你把飯留桌子上,我回去自己吃……根本不是加班,他去公園里溜達,坐在湖邊聽人家拉琴唱戲,看人家跳舞,坐到八九點再回。后來他說,離了吧,捆在一起是一條死路,分開了還可能是兩條生路。我說,咱們說出來不想了,扔下,你是要連我也一起扔?

她停下來,停一會兒,說,我也就依他,離了。

巫童面色有些慘淡,低聲說,我明白,娘娘。其實我也沒扔下。

聽那意思,仿佛她也要訴起衷情來,作為酬答。婦人卻不接茬了,眼睛調到馬闖臉上,笑一笑,像點標點似的喝一口水,以刷新了的平靜情緒說:這半天光講我那些陳年破事情,小馬肯定聽煩了。小馬,跟小巫童回去沒有???

馬闖朝巫童看了一眼,見她也低頭拿水杯喝水,頭發(fā)從耳后掉下來,擋住了側臉。他說,回過,去年國慶節(jié)假期,跟她回去,住了一星期。

喜歡我們那里嗎?東西吃得慣?

喜歡,真的喜歡,氣候比北方濕潤、舒服,飯菜也好吃。阿姨,你們那里的青菜種類真多,我都認不過來。我每天早上陪著巫童媽媽上菜場,就跟逛植物園似的。

婦人笑了,巫童也笑。方才那段慘淡似乎就像菜單上的一頁,輕輕揭過去了。巫童說,他在我家可受歡迎了,連狗見了他都猛搖尾巴。每天早飯桌上,我爸媽就開始問,小馬中午想吃啥?晚上想吃啥?吃不吃夜宵?

婦人說,哎,我好多年沒回去,都不知道咱們那里變成啥樣了。你爸媽都蠻好的?老人還硬朗?

我爺爺奶奶都沒了,前后差半年。我姥姥姥爺跟我家住,我爸媽伺候。我媽早就辦了病退,去年迷上攝影,現在時不時跟她們攝影群的群友約著出去,拍花、拍貓狗、拍日出,過得還挺有滋味。我爸還沒退。

你爸還沒退?哦,想起來了,你爸是幺兒子,屬蛇的,比我小四歲。

娘娘你也挺好?你還那么漂亮、時髦,不減當年。這唇膏是最興的胡蘿卜色吧?我這個年輕人都不如你,你看,我連逛商場都沒化妝。

那婦人嗨了一聲,臉往側面一躲,有點羞澀、有點得意,還有點凄涼,揚起巴掌握住臉頰,半像自憐的美人捧腮,半像掌摑。什么興不興的,我就是瞎涂瞎化。都這歲數了,不圖漂亮,只圖遮丑。沒辦法,干了這個工作,開會培訓每次都強調,必須化妝,不化妝扣工資。

是什么工作???

我剛才沒說?瞧我顛三倒四的,老了,老了!……我就在這個商場干,樓下男裝部,導購員。小巫童你說好笑不?領導非讓我們化妝,可能是想多攬點男客人,可哪有男的一人逛商場的?人家男客人都是挎著女客人來的,讓我們作什么妖?

三個人都笑。馬闖說,阿姨,您那店里賣不賣襪子?男襪。

賣呀!當然賣,襪子、領帶、內衣褲,拿我們店長的話講,客人光身子進來,讓他能穿成個新郎官出去。你們要買襪子?

馬闖說,對,黑襪子,給我的,明天婚禮上穿。

婦人愉悅起來??靵砜靵恚酝昝婢蜕衔夷莾喝?,娘娘給你打折。

…… 

張?zhí)煲?,女,生于天津,現居北京,自由職業(yè)者,以寫小說為生,出版散文集《粉墨》,小說集《撲火》《性盲癥患者的愛情》等,有作品改編成電影并已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