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0年第6期|呂新:一輪明月(節(jié)選)
一
張豐年告訴林小林,說劉運釗他們家吃飯的時候常用一本開明版的《烏托邦》或者康德的《純理性批判》墊鍋,把鍋放到中間,一家人圍著鍋吃飯。林小林首先就不相信,林小林說不可能。林小林說,鍋,拿什么墊不好,非得要拿一本書墊?難道拿一本書墊在下面,鍋里的飯就會變樣,就會比別人家的更好吃么?尤其是那種大多數(shù)人家都在使用的尖底的鍋,除了專門用來架鍋的那種鐵絲做的鍋架,別的無論用什么墊都不穩(wěn),更不用說是一本書。再說,就算是拿一本書能夠墊穩(wěn),那么做對他們一家人又有什么好處呢?誰都應該知道,一口剛從火上端下來的鍋,本身差不多也就如同一堆火一樣呢,再用一本書去墊,他們難道就不怕失火么?再退一步甚至一萬步講,就算他們不在乎,不怕自己家失火,或者成心想讓自己家變成一個熊熊火場,難道也不擔心會有可能火燒連營,把旁邊或者周圍別的那些人家也連帶著點著了么?那些密密匝匝的唇齒相依勾肩搭背的房子,要是著起火來那可是太容易了。下面先不說,光是上面,因為漏雨或其他原因,幾乎家家戶戶的房頂上都苫著油氈,油氈上面瀝青般的表面常在每年天氣最炎熱的時候順著房檐流下滴滴答答的黑熱黏稠的油漬,黑油要是再碰上火,那簡直就會像是失散多年的親人猛然相見一般,完全不用再有什么東西在一旁推動和渲染,雙方一見面,轟的一下就著了,那是一定的。另外,光有油氈還不算,另有一些人家,油氈上面還有其它雜物,最多的就是各種廢舊輪胎以及眾多長短不一的木條木棒,都雜亂無章地堆積在各家的房頂上,而在那些東西的上面,是一趟一趟的不知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的互相捆綁纏繞在一起的可能只有電工才能勉強辨認清楚的難分難解的電線。
林小林覺得,以上這些問題可以都算作是問題,或者也可以不算是問題,但是,最關(guān)鍵的一個問題是,劉運釗,曾經(jīng)是一個多么嗜書如命的人啊,為了一本書的整潔程度,不惜與其岳母吵架甚至翻臉……這樣的一個人,為了吃一頓飯,會拿書墊鍋?所以林小林不信。林小林決定,找個時間,要親自去證實一下。這樣一想以后,林小林才猛然想起,事實上劉運釗的家他是經(jīng)常去的,只是竟從未留意過這方面的事情,每次去了,只是說話,或者呆坐一會兒,留下來吃飯的時候并不多,十分稀有的幾回。不是劉運釗、賴杏芬夫婦不誠心挽留他們,而是他們實在是不好意思每一次都留下來吃飯,口糧問題盡管表面上看好像不是一個最嚴峻的問題,而實際上又確實是他們不敢也不能讓自己每次都留下來吃飯的最主要的一個原因。每一次說完話,他們要走的時候,劉運釗都會讓他們留下來吃飯。劉運釗說,不要走了,就在這里吃吧,還怕我管不起你們一頓飯么。那時候,林小林就在想,一次兩次當然沒問題,經(jīng)常留下來你還能管得起么?突然憑空多出兩個成年的男人,每次一來了就要吃飯,甚至更少不了還要喝兩盅,把本來就足夠脆弱又局促的劉運釗家徹底吃窮吃垮,其實并不是一件虛無縹緲的事,而且也并不需要一個多么漫長的時間和過程。林小林每一次都是這樣想的,不知道張豐年是不是也是這樣想的,林小林覺得,張豐年應該也是這樣想的。
張豐年打發(fā)一個孩子去劉運釗家,讓他去看看劉運釗在干什么,如果沒事,就請他來。
名叫小三的孩子回來說,劉叔正在鋸木頭,門前的地上全是鋸末和刨花。
鋸木頭?林小林和張豐年互相看了一眼,他們都不知道劉運釗在干什么。
張豐年說,說沒說你小林叔叔也在?
小三說,說了,劉叔說今天實在不行。
張豐年對林小林說,老劉看來真的是要在這里扎根了。
林小林、張豐年和劉運釗,他們?nèi)齻€人差不多是同一年下放到這里來的,所不同的是林小林是獨自一個人來的,而張豐年和劉運釗都是舉家遷來的,行李被褥,鍋碗瓢盆,大人小孩,亂七亂八,一看就是一個完整的家庭。而林小林,與隴月梅至今還分居兩地,他們的四分之三個家都在隴月梅那里,平時靠書信聯(lián)系和溝通,最早的時候是平均一個月兩封信,后來變成一個月一封,再后來又變成兩三個月一封,有時甚至三四個月一封,最近已經(jīng)是半年一封信了。半年一封信沒問題么?林小林說沒問題,多年的夫妻,又不是熱戀中的情侶,哪有那么多廢話!而且寫信有時確已成為一種模糊又真實的負擔和累贅,很像是一個成績不好的學生在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做吧,很麻煩,可是不做吧又不行。林小林一個人生活,因為不像他們另外兩家有著家室之累,所以看上去也就時常顯得格外地輕松和自在,甚至常常不無悠閑,煙從“戰(zhàn)斗”上升至“孔雀”有時甚至“牡丹”,水平時有回落,偶有飆升。經(jīng)常這樣,他們兩家需要做的事情,林小林一個人就不需要做,張豐年給最小的孩子買了一個皮球,林小林難道也要給自己買一個么?林小林不需要一個皮球。林小林能夠馬虎對付甚至忽略不計的事,他們兩家卻既不能夠馬虎對付,更不能忽略不計。尤其一個有著好幾個孩子的家庭,相對于那些沒有孩子的家庭,就更是又多出了一層復雜繁瑣與種種的意想不到,以至于張豐年時常羨慕林小林,由衷地感嘆還是一個人生活更好,不僅自由,更加省事。不過,每當風雪風雨之夜從外面歸來,寒氣襲人,失魂落魄地進入到一個家庭的環(huán)抱之中,看到有升騰著縷縷熱氣的熱飯熱水在迎接著他,在指名道姓地專屬無二地等待著他的那時候,就又重新體會到了一個家的好處,覺得人還是得有個家,沒有家是萬萬不行的,不是么?風雪夜歸人,要是沒有家,你往哪里歸去?答案很明顯,只能繼續(xù)在風雪之夜躑躅、佇立。茫茫人間,無邊的黑暗與蒼莽之中,只有一個窗口的燈是專門為你亮著的,那可能就應該是所謂的“家”的意義。燈光可能微弱、昏暗,不甚亮堂,但卻是專門為你亮著的,而不是為什么張三李四王麻子們亮著的,他們可能另有窗口為他們亮著,或者沒有。當然世間也存在著很多燈光雪亮、寬敞舒適的去處,但卻不是為你亮著的,與你無關(guān),你可明白?張豐年平時經(jīng)常招呼林小林來家里吃飯,除了友誼,除了“同是天涯淪落人”,還有就是對于“家庭”這種人間主要結(jié)構(gòu)形式的認同宣告以及最大程度的滿足和歸宿之感,其間還有沒有擁有一個家庭的榮耀以及某種模糊蒼茫難以辨析的炫示之感?應該是有的,但是張豐年隱隱地覺得,那中間似乎更有一種收留、救助孤兒的奇特感覺,仿佛林小林就是個無家可歸的孤兒浪子,平時還好,大家都差不多,都捉襟見肘、千瘡百孔,但是每逢節(jié)假日,單獨一個人與一家人之間的那種差異就特別顯出來了,一個孤身一人的人會顯得格外的可憐和令人惻隱,要甚于平時的時候,那種時候,尤其需要收留回來,給他吃一餐飯。不吃會餓死么?當然也不會,人家自己本身也有,但是吃了與不吃好像就是不一樣的。
這座名為幽云的小城,幽就幽在于偏遠、人少,城鎮(zhèn)人口好像一萬掛零,不過又有人說根本不足一萬,只有八九千甚至七八千,不管具體是多少,無論一萬多還是不足一萬,在外人看來都差不多,并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七千或一萬,六萬或者八萬,有差別么,有什么不一樣的么?對于外人來說完全就是一回事,只有那些每天坐在墻根下曬太陽的本地的老年人才會時常為此爭吵甚至翻臉、斷交。林小林、張豐年和劉運釗就經(jīng)常感覺自己是外人,盡管他們各自的戶口已經(jīng)確鑿無疑地落在了這里,但仍然時常不免會有一種尚在處于行進途中的風聲鶴唳魂不附體的感覺,感覺仍在遷徙之中,而眼前的這個地方,只不過是行進途中的某一個驛站,待略作喘息之后,還要繼續(xù)上路,風沙彌漫,野草招手。很多時候,一覺醒來,林小林總是先處于一種半清醒半迷蒙的狀態(tài)之中,會努力地思索上半天,想這是在哪兒,想此刻應該是什么時辰,黎明還是半夜,黃昏還是正午?然后再慢慢地觀察四周的情形,努力回憶,認真辨認,大膽假設(shè),小心求證,看到窗戶發(fā)青發(fā)白,就知道天快亮了,要是四周仍然漆黑如幕,甚至根本看不見窗戶,會明白時間仍處于夜半時分,離天亮還早。
大約又過了十幾天以后,林小林才終于得知劉運釗正在家里制作一個五斗柜,制作五斗柜這事本身并不太令人驚訝,只是叫人沒有想到,真正令張豐年和林小林感到驚訝的是劉運釗居然沒有請木匠,而是他本人在親手制作,并且又得知劉運釗利用業(yè)余時間鉆研木工技術(shù)已半年有余。最早先從制作比較簡單的小相框小板凳開始,逐漸上手,小板凳從最初的軟弱渙散的幾乎完全不能坐的稀松狀態(tài),逐漸向穩(wěn)妥和堅固邁進,之后偶然成型,某一個外觀不太漂亮的小板凳差不多已經(jīng)能夠承受住一個成年人的重量了,這一點尤其重要,堪稱是突破性的一關(guān)。要知道,最早做出來的小板凳,連七八歲的小孩子都不能坐,一坐上去就立即坍塌,或者吱的一聲,像是臨終前發(fā)出的最后一聲哀嘆,很難看地朝一邊歪去,接著便是完全散架,露出里面的釘子。沒有卯榫么?有,當然有,沒有卯榫那哪成,不過有是有,卯榫制作得卻很不像樣,更談不上正經(jīng)和理想,卯槽不是太淺就是太松,總之就是尺寸很少有對的時候,卯榫互不對稱,難以契合。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不管學什么,一般的學徒,都至少需要三年以上才能出徒,要是碰上那種天生資質(zhì)笨一點的徒弟,可能五年六年也仍然出不了徒,一離開師傅就全忘了。別人都需要三年乃至更多的年頭,劉運釗只需要半年的時間,便已無師自通地讓自己在自己手里出徒了?師傅是誰?是我自己。徒弟又是誰?不好意思,徒弟也是我。
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劉運釗對林小林和張豐年說。
這句他們都熟悉不過的話,現(xiàn)在由劉運釗說出來,像是一種對于某一個時期的概括或總結(jié),而在林小林和張豐年看來,更像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勞動模范在介紹經(jīng)驗。劉運釗,兩手硬繭,滿臉溝壑,胳膊上戴著藍布套袖,一副老花鏡虛虛地架在鼻梁上,站在他親手制作成的五斗柜旁邊,現(xiàn)場講解,為他們二人——這僅有的兩名觀眾答疑解惑,主要是回顧五斗柜制作完成的過程以及成功的喜悅之情,其中的艱辛和不易則總是被他輕輕地略過,至于自己如何教自己,則更是只有一些輕描淡寫的片言只語。他一再地告訴林小林和張豐年,并不是很難,沒有想象的那么難,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他又一次說出了這句話——只要認真去做,這不是就做成了么。為什么不請木匠?還能為什么,不就是因為太麻煩,再加上請不起么,當然主要還是為了省錢,請一個木匠,除了逃不掉賴不了的工錢,還得管飯,要是再碰上一個難伺候一點的,說不定還會有煙酒茶方面的開銷,代價實在是太大了,這還沒把磨洋工計算在內(nèi)。做一個五斗柜,用得著那么興師動眾的么?劉運釗認為用不著,完全用不著。利用所有的零散時間,再利用各種零碎的材料,然后成就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這才是他劉運釗最想要做的事,也是他的一種理想,而自己能做的事,為什么要請別人來做呢?
張豐年對劉運釗說,要是人人都像你這樣,木匠們怎么辦,恐怕都得餓死。
劉運釗說,餓不死的,不可能人人都像我這樣,我這樣的,只是個別的,極個別的。
林小林說,老劉說得對,一萬個人里面,可能有一兩個他這樣的人,對廣大的木匠同志們不構(gòu)成威脅和影響。
張豐年說,家具,自己做,糧食,自己種,有病,自己看,沒錢,自己印。
劉運釗說,你說的那是誰?是我么?
二
五斗柜正式誕生亮相的那一天,張豐年和林小林都應邀前來參觀并祝賀,這是劉運釗他們家近幾年來的一件大事,劉運釗還專門拿出一瓶珍藏了好幾年的酒。五斗柜已經(jīng)上過兩遍油漆,以后就不再上了。凡事都不可太過了,如果一味地追求表面上的光潔與細膩,即使再上兩遍油也遠遠地不夠呢,要是那樣,那就和所有的人事都沒關(guān)系了,只是在和自己作對,自己與自己過不去。劉運釗告訴林小林和張豐年說,已經(jīng)很可以了,有的人家買得起馬,卻配不起鞍,只上一遍油漆,甚至更有的連一遍也不上呢,做好了,就那么白不呲咧地白森森地往那兒一擺就行了,就算交代過去了。聽劉運釗這樣說,張豐年和林小林就都不住地點頭,說還是你這樣好,兩遍油漆油過以后,一看就像個正經(jīng)東西了。兩個人圍著五斗柜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看,一邊看,一邊不停地由衷地稱贊劉運釗的手藝,和真正的木匠做出來的東西一樣呢。劉運釗在旁邊說,聽你們的意思,我好像還是個假木匠。張豐年和林小林兩個人同時說,真木匠,真木匠,絕對真木匠!又說,不過才半年多時間,就已經(jīng)能做得這么好了,這還要師傅干什么?這要是正經(jīng)琢磨上三年甚至五六年,再有一個高明的人稍微指點調(diào)教一下,那還不鬼斧神工、魯班再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這一回終于輪到劉運釗不好意思了,劉運釗連連擺手,他們一會兒覺得他還是個半吊子,一會兒又把他捧上天,不過這個五斗柜卻是真的讓他無比地高興呢,油光锃亮地擺在那里,使得整個屋里也變得又明亮又不同尋常,多了一種明顯的不同于以往的漂亮和莊重,不是通常人們嘴里常說的那種虛假又或者禮貌謙遜的“蓬蓽生輝”,而是一種真正的蓬蓽生輝的感覺呢。在他們這個家里,甚至再擴大到周圍其他的那些人家里,“蓬蓽”是真的,從來都是真的,“生輝”卻是在瞎說,從來都是在無憑無據(jù)地瞎說,相當于睜著眼睛說瞎話,人人都一直在瞎說,而現(xiàn)在,“生輝”也終于成為了一種現(xiàn)實。
有小孩子不斷地跑進來跑出去,又不時地會有一兩只幼年而又不無莽撞的手伸向正在接受打量和注視的五斗柜,妄圖進行撫摸,每逢那種時候,便會應運而生地突然響起劉運釗的一聲霹靂般的斷喝,聲音差不多就是一把刀,咔嚓一聲落下,致使剛剛才伸出去的某一只手又迅疾地撤走。五斗柜站在屋里,閃爍著羞澀的光——表面羞澀內(nèi)心喜悅,東邊整整一堵墻下都為它留出了空間,成為它單獨的一塊地盤。旁邊還有空著的地方,為什么不再擺一些應該擺放的東西?原因就在于他們發(fā)現(xiàn)無論誰和五斗柜站到一起,擺成一排,誰就會立即淪為破爛,會變得又難看又沒用,沒用好像還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又丑又難看,橫豎都十分的不順眼,怎么看都不對,因此就沒有什么物件能夠與它為伍,互相搭配。原來那地方有一口放米的缸,好幾年一直都覺得很正常,沒什么不好的,可是自從五斗柜誕生并出現(xiàn)在那里以后,它就被移走了,因為大家看來看去,最后一致認為它無論如何都不適宜再繼續(xù)留在原地了。并不是他們這家人不厚道,喜新厭舊,不念舊情,實在是那些東西它們自己也不爭氣呢。米缸的旁邊,原來還放著兩個小口袋,里面各自裝著一些糧食,那天晚上,幾年來他們頭一次感到了某種驚異、錯愕和刺激,尤其是那兩個陳舊不堪的還又有點臟污的小口袋,看上去太像是討飯的人隨身攜帶著的特有的裝備了,怎么會這樣?這事光是想一想就叫人難以置信,真不知道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而他們,他們這一家人,在周圍認識和不認識的人們的眼里又是什么樣子的?他們完全不知道,也從來沒有想過。
張豐年詢問制作五斗柜的木料是從哪里來的,劉運釗朝張豐年豎起大拇指,說問得好,老張,一看就是內(nèi)行,過來人,一問就問到了點子上、根子上。言外之意好像林小林不是過來人,因為他什么也不懂得問,光是在那里瞎看。劉運釗對張豐年和林小林說,你們以為應該是怎么來的,猜猜看?林小林說,難道不是買來的?劉運釗就說,沒猜對,還真不是??匆娔莾蓚€人都有些愣怔,劉運釗說,我要是說這個五斗柜是我一尺一寸地撿回來的,你們信么?兩個人都聽得張大了嘴,一時又都沒有反應,不知道五斗柜是怎么撿回來的,又是如何一個撿法,這事完全超乎他們的想象和意料,不僅不能發(fā)掘他們的思維,開闊他們的想象,反倒是有一種被緊緊地束縛和捆綁住的壓榨之感。張豐年就像是在某種緊張的捆綁中努力地掙扎了一下,說敢問是在哪里撿到的呢?劉運釗說,外面當然不會有現(xiàn)成的五斗柜擺放在那里讓你去撿,否則那成了什么,那還能叫世界么?共產(chǎn)社會也不是那種樣子的呢。林小林說,就不要賣關(guān)子了好不好。劉運釗這才認真地說,其實全靠有心,或者也是無心,今天撿一塊,明天拾一根,去年碰到的是一個墩子,今年沒想到卻是一根比一個人還要高的條子,就這么一天天地日積月累地就攢起來了,一檢點,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足夠做成某一件東西的材料了。這事有秘訣么?沒有秘訣。沒有秘訣么?這就是秘訣。說是秘訣,卻又是誰都能做得到的一件事呢。他們說,五斗柜的藍圖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冒出來的吧。劉運釗說,差不多,可以這么說。這樣說來,眼前的這個五斗柜還幾乎就是撿來的呢。張豐年的妻子,與張豐年一同來參觀五斗柜的趙靜聽得心花怒放,兩只眼睛亮閃閃地看著張豐年和林小林,要他們兩個人也去撿,各人都給各自的家里撿一個五斗柜回來。張豐年說,瘋了,那到哪兒撿去?你去撿一個回來給我們看看。趙靜說,老劉能撿到,你們怎么就撿不到?說明還是能撿到的,你們不過是太懶罷了。林小林說,老劉的名字叫劉運釗,我們又不叫那個名字,這就是人與人的差別。趙靜說,人與人的差別就是名字的差別么?你們一個比一個懶,和人家老劉不能比呢,你們都得向人家老劉學習呢。張豐年對趙靜說,不要再在我們中間制造隔閡和差異了,趕快去幫助賴杏芬做飯去吧,她一個人忙不過來。嘴上說的是這話,心里卻在說,那才是你們現(xiàn)在最應該做的事呢。但是臨出門前,趙靜則對他說,回去以后,咱們再好好計劃計劃。
趙靜才一出去,張豐年就說,壞了!我以后可能沒有好日子過了。又對劉運釗說,都是你鬧的!我去哪給她撿一個五斗柜呢?林小林說,看趙靜那樣,她好像認真了。張豐年說,可不就是認真了么,看眼神就能看出來,別人不了解她,我還能不了解她么,心里的火被點著了,所以我才說我后面可能沒有好日子過了。劉運釗對張豐年說,無非也就是讓你建設(shè)一下自己的家庭,怎么就成了沒有好日子過呢,把家建設(shè)好,才會有好日子過呢,這道理不懂?張豐年說,怎么建設(shè),也像你一樣?劉運釗說,怎么就不能像我一樣,我有什么問題么?張豐年指著林小林,對劉運釗說,把我們兩個人也都鍛煉成木匠?劉運釗說,那倒用不著,不過要是有興趣,也沒什么不可以的。明朝的天啟皇帝朱由校對于木匠活兒的興趣就要遠遠地大于對于政事以及其他事情的興趣呢,一天中的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木工房里度過的,到他十五六歲的時候,一手漂亮的木工活兒已經(jīng)十分的精湛了,如果再假以時日,只會更加爐火純青。林小林說,那是一段更為黑暗的歲月,世間多了一個木匠,同時也多出了一個昏君。
劉運釗說,不知你們是怎么看的,我的看法是,我們這一生,恐怕就要老死在這里了。
張豐年說,沒有想過,只能是走一步說一步。
劉運釗說,不瞞你們說,來這里的第二年,我就已經(jīng)把這里當成自己的終老之地了。
林小林說,所以你才開始做家具,建設(shè)自己的家庭?
劉運釗點點頭說,不然呢,你還能怎么辦,總不能每天凌亂,坐等著下一次的搬家吧?它究竟什么時候來,我們誰也不知道,難道就眼看著簡陋和凌亂,坐在其中,天天等通知?
盡管表面上仍然顯得平靜、沉靜、波瀾未起,甚至不無冷寂和麻木,劉運釗也絲毫沒看出自己的話是否對他們有觸動,但是在張豐年和林小林兩個人的心里,還是引起了一定程度的震動乃至共鳴,他們不得不承認劉運釗的所作所為現(xiàn)在看來可能更實際也更為有益一些,而此前他們一直懷有的那種“驛站”感和“在路上”的感覺始終占據(jù)著上風。天天等待,日日茍且,平時只有出門才會使用的帆布提包里面裝滿東西,就放在眼睛能夠每天看到的地方,仿佛隨時就要上路,即刻又要搬遷;洗過的衣服也是疊在一起,又堆成一摞,亦可以隨時裝入包袱,打包成行李,當然沒有衣柜放也是一個方面;糧食都是在口袋里裝著,而并不是盛放在適宜于儲放糧食的容器里,那也常給人一種隨時可以把口袋扎緊,立馬便可以拎著上路的感覺;吃的用的東西,大都是吃一點買一點,并沒有過多的存貨,只是因為全然不知道何時何日又要搬離此地么?張豐年一家人有時候還像個家的樣子,至于一個人生活的林小林,就更是一副在人生的路途上臨時“打尖”的感覺和模樣。不說別的,只說當初出發(fā)時用來捆扎行李的一根繩子,至今仍然壓在被褥的下面,完全就是一種隨時上路甚至瞬間進入戰(zhàn)備的狀態(tài),某一天只要一聲令下,立刻便可以輕而易舉地將那團盤在一起的繩子從下面抽出,把被褥捆好,背著或者扛在肩上,出門而去;吃飯的碗,林小林只有兩個,一大一小,至于鍋,當然只有一個,要是有很多個鍋,那像話么?林小林完全不能想象自己的眼前有很多個鍋,某一天要是真的出現(xiàn)了類似的情景,那一定是又發(fā)生了某種令人意想不到的更大的變故;筷子倒是有四五雙,甚至也可能是六七雙,這也是林小林單件東西里數(shù)量最多的一種,要是有四五個人突然造訪,并留下來吃飯,其它問題先不說,筷子的問題林小林不大會擔心,達到或?qū)崿F(xiàn)人手一雙筷子,基本是沒問題的。
另外,還有一個現(xiàn)象,或者說很重要的一點,即無論林小林的單身宿舍,還是張豐年的家,地上靠墻的地方或者家里的某些角落里,總會有一兩個甚至好幾個紙箱子放在那里,至于里面裝著什么,可能只有他們自己清楚,甚至也有可能自己也記不清了。而在劉運釗的家里,你基本見不到什么紙箱子面袋子一類的東西,這說明什么?說明的就是正經(jīng)過日子與將就著過日子之間的差別。一方貧則貧,卻井然有序,各就其位,另一方則胡亂茍且,日子就在將就和應付中一天天地往前滾動著,就像一個小的雪球,被推動著裹挾著,一路失魂落魄地往前走著或跑著,而在它的內(nèi)部,本身也又包含裹挾著某些東西,隨著它一起顛簸和震蕩。這樣的人家,無論任何時候,都會給你一種凌亂的無序的甚至“戰(zhàn)場”般的印象和感覺,看到眼前的情景,會以為他們幾個小時前才剛剛搬來,或者正要撤離、搬遷,又一次遠走他鄉(xiāng)。
萬里長征,這才只是邁出了第一步。劉運釗對張豐年和林小林說。
劉運釗在說這話的同時用手指著那個散發(fā)著強烈油漆味的五斗柜,眼前這個誕生還不到三天的五斗柜,就是劉運釗所說的“萬里長征的第一步”。劉運釗說他厚顏無恥不自量力地給自己和家人制訂了一個家庭發(fā)展計劃,是一個什么樣的計劃呢?這完全是劉運釗自己的發(fā)明和創(chuàng)造,設(shè)置年限,在預設(shè)的年限內(nèi)全家人積極奮斗,依據(jù)各種主客觀情況,以三年為最低期限,以六年為最高期限,三年不行,就再往長延伸,延伸到六年,要是超過六年,所訂的計劃還沒有實現(xiàn),就等于失敗了,再重新開始。那時候,全家人,尤其是戶主本人,說得更明白一點即劉運釗本人,要進行深刻地反思和檢討??紤]到一個人、一個家庭的能力十分有限,甚至非常的有限,說好的一件事,到時候要是做不成,那也是很正常的,所以制訂這樣的計劃也是給自己留了退路和臺階的。在他們的第一個計劃內(nèi),如果一切順利,中間再沒有什么橫的豎的客觀的主觀的種種因素的干擾和破壞,他希望能夠在五斗柜的基礎(chǔ)上,再為家里增加兩個大衣柜;在大衣柜的夢想實現(xiàn)的前提下,再增加一至兩輛自行車。當然,自行車純屬額外的,本就不在計劃內(nèi),這個事情本身,說好聽一點,可以叫做再接再厲、再攀高峰,要是說得難聽一點,多少有那么點兒得寸進尺、貪婪的意思,如果到時實現(xiàn)不了,實在攀不上去,那也在情理之中和意料之中,可以放到下一個計劃里去奮斗,他們是不會為此難過和氣餒的。而要想真正實現(xiàn)這樣的藍圖,期間的困難也是完全可以想象的,而有些困難甚至肯定連想象也無法想象,完全未知,只有當真正遇到了,才能硬著頭皮去面對。
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上。張豐年說。
劉運釗說,對,我就是這么想的,要是像睡著和醒來一樣容易,那還用得著訂立計劃么。又說,對于一個普通家庭來說,三年做成一件事情,是有可能的,不過要是一件很大的事,那就不一定了,沒有五六年甚至六七年別想完成。為什么要有期限呢,為的是前面有一條線,讓大家都有一種奮斗的目標和精神。百米沖刺,終點處沒有那么一條線,能有目標和速度么?
那么,怎么會想起要做兩個大衣柜呢,為什么是大衣柜,不是別的?而兩個大衣柜竟然成為他們?nèi)业谝粋€計劃內(nèi)的主要奮斗目標?事情最早的起因源自于一次見識,一次無意的震驚和刺激。賴杏芬,也就是劉運釗的妻子,幾年前跟隨她的母親去一位擔任要職的親戚家。雖然在將近半個月的時間內(nèi)從始至終一直都沒有見過那位她應該稱之為表舅的人的面,但是表舅家的一排此前她從來都沒有見過的氣勢非凡的大衣柜卻實實在在地讓她呆傻了好幾天。那些天里,因為太忙的緣故,表舅的人是始終沒有出現(xiàn),但是表舅對于她們的關(guān)懷和愛護卻是一天也沒有斷過,種種的關(guān)切與深情厚誼不斷地通過家人以及警衛(wèi)員和勤務員之口之手傳達給她們。在表舅家逗留的那兩個星期內(nèi),在那個其實并不奢華,甚至可以說十分地質(zhì)樸和正常,但是同時又有那么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氛和味道的家里,賴杏芬的心里每天都風起云涌、翻江倒海,時而興奮,時而呆傻,時而迷茫,時而沖動,時而喜悅、快樂,連走路都變得輕盈、活力無限,時而又想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好好地放聲大哭一場……她這是怎么了?很難說是怎么了,事實上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你要是讓她總結(jié)幾條出來,她也總結(jié)不出來,只是覺得不知是從哪里來的一些枝枝杈杈的東西把她支棱得失去了以往的平靜,要純粹說是很難受很難過,甚至很悲傷,好像也不對,至少不那么準確。那些天賴杏芬的心里一直都在翻騰涌動著這樣一些疑問:為什么人家的家里會有這樣一些東西?同樣都是人,為什么有的人家是這樣的?怎么會有這么令人震驚和不可思議的陳設(shè)?及至后來離開那里,重新回到自己的家里以后,她好像想明白了一些小問題,那就是同樣都是人,但其實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在這個前提下,活著的方式當然也就不一樣了,就不可能一樣了,一樣了還有什么區(qū)別?就表舅來說,表舅的生活不僅和她的生活不一樣,和很多人的生活也不一樣,每個人都只能過他自己的生活,別人也很難模仿和照搬。想明白這些小問題以后,她平靜了不少,不過對于表舅家里的那一排莊嚴肅穆的大衣柜她卻是始終無法忘懷,永遠都難以磨蝕了,從此以后,擁有那樣的一排大衣柜,就成為她此生最大最莊重的一個夢想了。為什么一個還不行,而是非要兩個甚至兩個以上?因為單獨的一個衣柜,氣勢太小,威力太弱,其排場和尊榮還遠遠地不夠,無論擺在哪里,都不足以對人——尤其是陌生人造成劈面的沖擊,至于想要引起他人的強烈的震驚和撼動,就更是談不上了。是的,只有兩個或者兩個以上的排列組合,才會讓人印象深刻,永生難忘,才具有永恒的形式和意義。一個衣柜,就是一個衣柜,就只是一個衣柜,就只是一個放衣服的柜子,別的再什么也不是。而要是兩個甚至兩個以上,那就不再是大衣柜了,而早已成為一種風景,乃至世界。是什么樣的風景和世界呢?以賴杏芬自己的切身的體驗和經(jīng)歷來說,那是一種令人心慌意亂、頭暈目眩卻又無法移動半步,令人無限向往的風景和世界。那樣的一幅盛景,既使人胸悶氣短、失魂落魄,同時卻又奇怪地使人心明眼亮、警醒而又不甘,真是叫人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呢,站在它們的面前,想不自慚形穢也是不可能的。那時,你忽然被告知,以前這么多年過的所謂的生活,所謂的日子,其實既不是生活,也不是日子。究竟是什么?一時還難以命名。其實什么名稱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這中間的那個過程和質(zhì)量,這兩個東西有問題,無論什么樣的名稱都毫無任何價值和意義。聽到這樣的提醒或宣判,你正要委頓、絕望,打算就此捂著臉羞愧而又難過地永遠出溜下去,卻又被及時告知,類似這樣的人為的排列組合,類似表舅家這樣的擺設(shè),只要你努力,只要你認真地活著,你也同樣是可以擁有的,只要努力,一切皆有可能。“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大衣柜寧有種乎?一個大衣柜倒下去,一排大衣柜又站起來。賴杏芬無數(shù)次地在想象中看見它們莊嚴肅穆的氣象,不是在遙遠的表舅的那個家里,而是在她自己的家里,醒來卻又只見陽光照臨,光線呈梯形或圓柱形在屋里無聲地升騰、翻滾,尤其那圓柱形的光線,像極了一根根力道十足的原木。
自那以后,賴杏芬?guī)缀趺扛粢恍┤兆泳蜁⑦\釗說,咱們什么時候也能有那么兩個大衣柜???人生在世,來這個世界一趟,也算沒有白活。女人們總是有沒完沒了的說法和話題,劉運釗起初并沒有在意,每當賴杏芬嘮叨的時候,他就說,要是沒有那么兩個大衣柜,就白活了?賴杏芬說,差不多。劉運釗原本是想敷衍一下,胡亂應付過去,卻沒想到被賴杏芬把“尾巴”緊緊地抓住,不再撒手。接著又說,你看看咱們這個家。劉運釗說,家怎么了,誰家不是這樣的?誰家也沒好到哪里去,都一樣。賴杏芬說,你要是覺得挺好,那咱們就這么稀里馬虎地過吧。這話說得人心里不由一驚,劉運釗嘴上雖然沒再說什么,可是心里已經(jīng)開始有東西隱現(xiàn)并影影綽綽地成形了。眼前的這個家,他們的這個家,以前沒覺得,現(xiàn)在讓賴杏芬這么一說,還真是有點叫人心虛呢。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簡單、簡陋不說,關(guān)鍵是還沒有一件像樣兒一點的正經(jīng)東西呢,差不多都是一些贗品般的替代物呢!這樣看來,女人也似乎并不是在信口開河地胡攪蠻纏呢,更似乎是站在道理的一邊呢,而他劉運釗,這一輩子,最服的就是道理。盡管表面上他也會臣服于很多東西,但那更多的是在敷衍,是在彎腰屈膝地閉上眼睛過關(guān),真正能讓他口服心也服的卻并沒有多少。現(xiàn)在,賴杏芬的話好像是把他從一個昏昏沉沉的睡夢中叫醒了,而且一醒來以后,只是稍微愣怔了一會兒,便很快就知道應該干什么了,實際上這時候他在心里已經(jīng)開始行動起來了,只是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就怕到時候事情辦不好甚至完全辦不成,竹籃打水,白忙活一場,還留給別人一個吹牛放空炮的印象。劉運釗是一個講究實際的人,很少好高騖遠,想那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在分析研究了很多具體的實際情況以后,覺得要是從一開始就奔著兩個大衣柜的宏偉目標而去,未免太不現(xiàn)實,幾乎完全是在蠻干、胡鬧,相當于狗吃月亮,叫花子夢見自己登基。所以,在苦思冥想地琢磨了一段時間以后,才決定先從一些小的又比較容易的東西入手,比如先從一個小板凳開始,再到一個小桌子,再到一個五斗柜,當然小板凳不能算是一個什么正經(jīng)東西,只是一種練習,練手而已,重要的是熟悉和熟練,讓自己盡快地成為一個熟練工,再成為一名秘密的手藝匠人。先制作一個吃飯用的小桌子,不,小桌子還不行,一個小桌子遠遠不能滿足賴杏芬對于美好生活的要求和向往之情,最起碼得先制作一個五斗柜,安撫一下賴杏芬的那顆充滿渴望的躁動不安的心,這即是五斗柜的雛形以及來歷。打那以后,木頭這種以前很少留意的東西開始在劉運釗的眼里頻繁地出現(xiàn)并日漸要緊起來了,不,一開始并不在眼里,應該說是先從他的心里生根成形、破土而出地生長起來的,賴杏芬的念叨與夢想既是它們生長的土壤,同時也又是澆灌它們的水,照耀它們的陽光和吹拂它們的風,然后才一步步地來到他的眼里,再一天天地枝繁葉茂起來。有一個時期,不,應該說是打那以后的每一個時期、所有的時期,劉運釗覺得自己無論看什么都像木頭,甚至空氣里也時常飄滿了木頭的氣息,別人聞到的是各種別的氣息,劉運釗聞到的只有木頭的氣息。木頭在哪兒呢?劉運釗不知道,有時候天黑了,看見路邊直立著一個短粗的東西,木頭樁子一樣地釘在那里,啊,從形狀上判斷,很像是一個木頭樁子呢,心里跑馬一樣掠過一陣狂喜,就想著事不宜遲,應該馬上砍倒或者鋸下來,拿回家里去。過去一看才發(fā)現(xiàn)并不是希望中的木頭樁子,卻是一個人呢,木頭樁子一樣地孤零零地若有所思地站在黑暗中。雖然失望極了,卻也又不得不暗自慶幸,幸好沒有貿(mào)然出手,要是不管不顧地一斧子掄過去……又想那是個什么人呢,不在家里,卻木頭樁子一樣杵在路邊,誘人上當,墜入深淵。
……
呂新,生于1963年,山西省作協(xié)副主席,曾獲魯迅文學獎。著有小說多部,主要作品有《草青》《掩面》《下弦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