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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0年第11期|韓永明:大事(節(jié)選)
來源:《長江文藝》2020年第11期 | 韓永明  2020年11月02日06:57

NO.1

手機響起時,許子由正在夢魘里:在一個不確定的地方,觀光電梯從高空墜下,電鈴報警。

幾乎每個深夜電話,都會讓他經(jīng)歷這么一次。呼吸急促,大汗淋漓,好半天心驚肉跳。

這與父母年至耄耋,風(fēng)燭殘年,又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老家有關(guān)。可幾次都還好,不過是有人打錯了,或是有人邀了入群,他忘了打開消息免打擾。

可這次是真的。打電話的是大姐許彩霞,而且還真是母親病了。許彩霞說,她是過去買藥,順便去看媽,才知道的。她要給許子由打電話,可媽不讓,說就是感冒,怕耽誤了許子由的事。她叫了村衛(wèi)生室的屈幺子來看,屈幺子給她掛水,可沒見效,剛才,媽突然就不能言語了,人也糊涂了。許子由要許彩霞趕快打縣里的120,許彩霞說,這種情況怎么還能在路上顛呢?許子由說,你忍心眼睜睜地看著媽走?

許子由兄弟姊妹四人。許彩霞、許彩蓮是大的,許子由和許子善是小的。因為許子由是大兒子,又出來工作了,許子善身體和條件都不好,父母的生活許子由管得多一些。所以,他沒征求其他人意見,自作主張就叫了救護(hù)車。

這才開始穿毛衣,起床,并叫了老婆金萍。金萍也聽了個大概,睡眼惺松,揉著眼:都去?許子由說,我感覺不好,她很少生病的。說完就去敲兒子春生的房門。

一家人出門時是凌晨兩點。從省城到老家四百公里高速,一百公里縣道、村道,許子由往常回家,一般都要走五個小時。許子由要春生開車,說事情太突然,他得想想。

他要想的問題就是母親的后事——雖然他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這就是他這次要面對的問題。

父母的棺材、老衣老被早在三十年前自己都置辦好了,后來又請石匠打了碑,做了生墳。這些都不需要他操心。他要操心的問題其實只有一個:就是怎么讓她入土。

如果是別人,這個問題現(xiàn)在也不是什么難題。有一家家宴公司承辦紅白事,白事可以承擔(dān)做飯、鬧夜、打喪鼓、哭靈、抬棺、安葬等一應(yīng)事務(wù)。

問題在于許子由的父親不想請家宴公司來操辦他們的后事。他曾經(jīng)明確地告訴許子由:他死了,不要家宴公司來辦。

父親的鄭重,許子由記得很清楚,那是四五年前他們回家過春節(jié)。那是他要回武漢的頭天晚上,在他爹臥房里。

爹從來沒有像那天那樣和他說過話,有什么話,見面就說了,從不避人。所以,那天的話他印象深刻。

他答應(yīng)了爹,只是有些疑惑爹為何不讓公司來辦。村里大部分人辦紅白事都找公司,尤其是白事,已沒什么人自己辦了。他想問問,可是沒有。他覺得真到了那一天,爹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請公司了。

還好是媽。許子由想。他很清楚地記得那天爹沒有說到媽,只說到他自己。

可下一秒,就感覺出不對了。要是媽這次真的要走長路,給媽辦后事,爹不正好看成是給他辦后事的一次演習(xí)嗎?

他長嘆了一聲。

凌晨兩點鐘的街道,空曠冷清,出城高架橋上,幾乎看不到什么車輛,只有街燈慌里慌張地向后奔跑。許子由第一次感到,不是他在路上走,而是空蕩蕩的馬路朝他撲來。他把頭靠在靠背上,閉上了眼。他準(zhǔn)備休息一會兒。想象得到,無論情況如何,這幾天他都難得有機會閉會兒眼了。

可剛閉上眼,腦子里跳出一個問題:他應(yīng)該問問爹現(xiàn)在怎么樣。于是打電話問許彩霞。

過了高速公路收費卡口,車子鉆進(jìn)沉沉黑夜里。大燈照得深遠(yuǎn),車就像在一個沒有盡頭的時光隧道里穿行。

時不時有團(tuán)霧翻滾,怪獸一樣張牙舞爪,似乎要把許子由連人帶車席卷而去。許子由有一種前途茫茫的感覺。

天露曦微,許子由將要到縣城,許彩蓮霞又打來電話了,哭哭啼啼說媽走了。許子由一下僵住了。

許彩霞告訴他,她們現(xiàn)在還沒進(jìn)城。救護(hù)車司機說,他們有規(guī)定,救護(hù)車不能拉尸體,要她們?nèi)フ覄e的車輛。她不知道現(xiàn)在該怎么辦了。許子由也不知道怎么辦,金萍提醒他,縣醫(yī)院不是有同學(xué)嗎?他這才給同學(xué)打電話,請他幫忙聯(lián)系到了殯儀館的殯葬車。

NO.2

殯葬車到老家時,已是上午八點多了。許彩蓮和許彩霞老公曹建國,許子善及其老婆謝六兒都來了。還有請來收殮的何婆婆——雨村風(fēng)俗,人走遠(yuǎn)路,要洗臉、要穿老衣服,然后才能上材(入殮)。

還有一個風(fēng)俗,死在外面的人不能進(jìn)屋。許子由生怕爹不同意,打電話問,爹說:不進(jìn)屋孝堂放哪里?兒孫滿堂的人!

爹的開明有些出乎許子由意料。

在許子由的印象中,爹是個迂腐得無以復(fù)加的人。他念過私塾,而且念了好幾年,村里人的說法是讀過“長學(xué)”。長學(xué)究竟是幾年,許子由沒問過,但家里的書多是事實。小時候,許子由親眼看到他家樓上有幾柜子紙頁發(fā)黃的線裝書卷,紅衛(wèi)兵抄家時把那些書卷都抄出來,扔下樓,堆在院壩里一把火燒了。

過去,許子由是不相信爹是讀書之人的。他身上找不出一點讀書人的影子。從小到大,許子由沒看見過他看過書,提過筆,說過之乎者也,做過與識文斷字相關(guān)的事。最接近的一次是他當(dāng)過小隊記工員,可就當(dāng)了一個月。因為月底與社員核兌工分,他記的是一本爛賬。他從此就不干了。因為村里的農(nóng)活、小地名,用的多是些方言,他不會寫,用同音字來代,他覺得難受。他說文字是有靈性的,怎么能胡亂寫呢。

許子由姐弟四個,除了許彩霞沒上過學(xué),其余三個都念過書,可許子由沒看見過他教過哪個孩子認(rèn)過字、寫過字。

許子由相信他確實念過書是在他念大學(xué)的時候。那年暑假回家,在院壩乘涼,爹突然地問許子由在大學(xué)里讀了什么。許子由念的是中文系,那時正學(xué)先秦,就說《論語》、《孟子》,爹就問他學(xué)了哪些,許子由說《侍坐》,爹立即就背起來,背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時,還搖晃了幾下腦袋。然后又背《雍也》里:“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又搖晃了幾下腦袋,儼然一醉心于書的學(xué)童。

許子由驚得目瞪口呆。他沒想到自己還真生于書香之家。

很長一段時間,許子由都覺得爹把自己活成了一個笑話。但后來,他有時候也覺得爹可能是一種超然或是逃避。

爹這一輩子,沒怎么管過他們,幾姐弟讀不讀書,干什么活,嫁什么人,娶什么媳婦,他都不聞不問,就像他是個外人。管他們的是媽。自然也就沒怎么對他們提過什么要求。后事算是唯一一件。

許子由母親喂的一條小黃狗叫歡子,看到殯葬車開過來,就撲過去,咬個不停。殯葬車停穩(wěn),它就跳到了車上,用爪子刨著車頂,想鉆進(jìn)車?yán)铩TS彩蓮原坐在院壩邊號哭,這時抓著車門哭起來。許子善放了鞭,燒了紙。許子由和許子善、曹建國、春生一起把媽的尸體抬進(jìn)屋里。

爹一直坐在門口一把竹圈椅里,一動不動。他穿著一件有毛領(lǐng)的藍(lán)色短大衣,拐棍立在面前,雙手抓著,兩腳插在臃腫的棉鞋里。他臉上的肉已所剩無多,最有肉感的應(yīng)該是眼窩下面的眼袋,就像臥著兩只肥大的蠶。陽光照過來,落在他高聳的顴骨上,嘴看起來更癟了,山羊胡子閃著太陽的紅光。

許子由從屋里出來,走到爹面前。他很愧疚,想給爹解釋一下。

爹就像沒聽到他的腳步聲,沒有睜眼。許子由也從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悲戚。他不知道爹是睡著了,還是閉目假寐,養(yǎng)神,或者入定了,恭恭敬敬叫了一聲:爹!

爹的眼皮彈開了,眼睛有些混濁。

我知道晚了。我,沒想到媽走得,這么快。許子由有點哽咽,如果不折騰,也許媽,還走得,沒這么,快。

她大限,到了。爹很平靜,但明顯有些氣短,而且話有些顫抖。你舅他們都走了,只有幾個,表兄妹了,給他們,打個,電話。

許子由不知道爹是氣力不支,還是壓抑所致。他一邊抹淚,一邊點頭。他想號啕大哭一場。他喉嚨已經(jīng)硬了好幾次了——在他見到母親,母親再不能叫他由兒的那一刻,在母親到家的那一刻等等,可是他都忍住了。扼住他的是如何讓媽入土的事,現(xiàn)在,這事比哭更重要,現(xiàn)在,他沒有資格哭。

在路上,他已經(jīng)就這事給許子善打過電話了。許子善的態(tài)度很明確,不要問他,問爹。

許子由說:這事能問他嗎?事情明擺著在,今天我們給媽怎么辦,他會覺得以后也會給他怎么辦。

許子善說:那又怎么樣?這由不得他啊。

許子由說:他比媽大了八歲,都九十五了。這是他這輩子最后的一個心愿,也是他最大的心愿。我不想讓他在生命的最后有這事壓著他,也不想讓他帶著遺憾走。

許子善說,要請人你就去請,說不定人家看在你是大學(xué)教授的面子上,來幫忙安葬你的媽。

許子善這么一個態(tài)度,許子由心里很惱火。你的媽,這是什么鬼話?難不成爹是我一個人的爹,媽是我一個人的媽?

許子由和許子善兄弟倆關(guān)系處得不怎么好,原因是許子由沒有幫到他們。有一年過年,許子善直接說許子由:別人在大學(xué)當(dāng)老師,父母照護(hù)好了,兄弟姊妹也照顧得好好的,你倒好,侄兒侄女一大群,竟沒一個有個正經(jīng)工作的。

許子善口中的別人,許子由知道。那人也在省城一所大學(xué)任教,不同的是他是工科。隨便給人家弄個白酒或是豆腐乳配方,錢就來了,路子也廣,縣里都把他當(dāng)作大人物,老家有什么事情也都有人照應(yīng)。哪像他這個教古代文論的?

許子由沒給許子善解釋。其實他也努力過。兩個姐姐各有倆孩子,許子善有一個,他幫過他們找過打工的工廠,為許彩蓮的兒子當(dāng)兵、許子善的兒子讀高中想過辦法??勺罱K他們都沒有一個好工作。他們把這原因找在許子由身上。

這也是他們不怎么管父母的原因之一。他們覺得,許子由家庭條件好,父母的事就該他來管。

許子由也默認(rèn)了。兄弟姊妹他幫不上,他來贍養(yǎng)父母,也算是幫了他們吧。金萍一開始有意見,說這不是幫不幫他們的事,贍養(yǎng)老人也是他們的責(zé)任,他們不能讓別人來承擔(dān)自己的責(zé)任。許子由說,盡孝的事,就是盡自己的心,不能和別人比。就當(dāng)父母只生了我一個的。他曾想在城里買個房子,把父母接到城里去,可沒這個實力。他工資不高,每個月不到一萬塊錢。金萍雖然在企業(yè)工作,工資收入高一點,可春生年紀(jì)不小了,不得不給他準(zhǔn)備婚房。

而且父母也不愿意,他曾把父母接到城里玩過,可爹怕街上的車,怕大街上的人,一直窩在家里,第三天腿腳就開始發(fā)腫,腫得發(fā)亮,無法行走。他不得已只好把他們送回來。

許子由說:怎么說你一直在村上吧,就說沒什么人緣兒,總是個熟臉吧。我,離開村里三四十年了,人都不認(rèn)得了。

許子善說:那就利利索索找公司來辦啊,交點錢,要辦成什么樣子人家就給你辦成什么樣子。

許子由把電話掛了。

你先去,請楊道士,請他看個日期。爹說。

你媽喂了一頭年豬,你找人殺了吧。你媽這輩子,雖沒積善,卻沒作惡,沒得罪過什么人,她走遠(yuǎn)路,我估計有些人會來送送她。你得請人來做飯。爹又說。

許子由感覺爹像把什么事情都盤算好了。剛才他還在想,爹是不是會裝聾作啞、作壁上觀,他是不是可以和爹商量一下請公司來辦事,可現(xiàn)在,爹的幾句話把他的這個想法擊得粉碎。

做飯,你兩個姐,加上謝六兒,有三個人了,還請兩三個人就夠了。然后就是拿桌子的,打盤子的,裝煙、倒茶、燒開水的,放鞭的,再就是歌師和鼓師,打金井的,抬棺的等等,你和子善兩個人去請。不要打電話,要戴了重孝上門,但不要進(jìn)屋。要是別人不答應(yīng),就跪下來,跪在大門口,磕頭,別人還是不答應(yīng),也要磕了頭,再起來。

爹說著說著有些氣喘了。

NO.3

許子由雖說出去早——恢復(fù)高考制度那年他考上了大學(xué),然后留校任教,回來也少,但對雨村過去的喪禮是熟悉的。那時,誰家辦事,人不請自來,尤其喪事,只要聽到爆竹聲響(落氣鞭),就自己來了。哪里差人就做哪里。做飯的,篩茶的,唱歌的,打鼓的,背石頭的,打金井的,抬棺的等等,“督官”(白事管事)讓干什么干什么。喪事辦完,孝家除了給道士、歌師鼓師一點報酬外,一般給前來幫忙的人就是一條毛巾,一塊肥皂。反正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這次你幫了人家,下次別人幫你。

為人不厚道,或是口碑不好,來幫忙的人少,不夠,孝子就披麻戴孝上門去請,跪到人家大門口?!吧仙健睍r,抬棺人也會刁難你——動不動把棺落下來,要你磕頭、敬煙,俗稱“整孝子”。

許子由覺得,喪禮簡直就像一桿秤,稱著你做人的分量。

許子由也參加過公司安排的葬禮。公司設(shè)備齊全,有車,可以拉墳石,拖棺材;有打金井的電鎬,無論多么難挖的地方都難不到。有做飯的柴油爐子,有桌椅、鍋碗瓢盆,有搭席棚的油布、塑料布,有廚師,無論來多少吊孝的人,他們都會做出像樣的飯菜;有道士和鼓師,也有放哀樂的音響和放電影的背投,甚至還有哭喪的人等等,只要孝家有什么要求,他們都會滿足。

孝家的事情只有一個:就是給錢。這讓喪禮辦起來簡單了許多,簡直就有一種把孝家解放了出來的感覺。

服務(wù)輻射到雨村的家宴公司叫大發(fā)公司。他們的收費標(biāo)準(zhǔn):起步價六千八百八十八元,包括做飯、打金井、抬棺等等。一般人家,這種服務(wù)就夠了。

對許子由而言,要是爹沒有不讓公司來辦的話,這事就簡單得像給人家吊孝一樣。

許子由進(jìn)屋時,許彩霞和許彩蓮她們還在和何婆婆一起在臥室給媽穿衣服。天氣雖然還不太冷,但畢竟人已死了四五個小時了,身體都僵了,衣服很不好穿。許子由沒進(jìn)臥室去看,他在想請道士的事,問許子善要楊道士的電話,許子善問他是不是決定不請公司了,許子由說是爹的意思。許子善說,我可是把話說在前頭,要請人你去請,莫打我的主意。你也別覺得自己是個大學(xué)教授,人家就會買你面子?,F(xiàn)在面子最大的是錢。

許子由明白,許子善并非全是推責(zé)。許子善在村上沒什么人緣兒,名聲不好。他好賭,謝六兒也喜歡賭,還窮講究,喜歡抹口紅,還時不時染個頭發(fā)什么的。兩口子賭博,又沒有固定的經(jīng)濟來源,家里不成樣子。強子初中畢業(yè)出去打工,也很少回家。一個收山貨的男人來了,謝六兒便跟著那男人跑了。人要許子善出去找一找,許子善不找,把謝六兒留在家里的衣裳鞋子等等攏在一起,一把火燒了,然后也出去打工了。沒想打了不到一年,人掉攪拌機里了。廠家賠了他九萬塊錢,他回來了。謝六兒也回來了。她肚子里懷了那男人的孩子,想跟那個男人結(jié)婚,可那男人不僅有老婆,還有三個孩子,不要她。她只好把肚里的孩子打掉了。

許子善腰里縫了鋼板,就更有理由不種地了。謝六兒也不種。兩口子把時間都用在打牌上。有時候還在自己家里支場子。也不知道那用命換來的九萬塊錢能打幾年。強子也不回來,過年也不回。不知道他還把這兒當(dāng)作自己的家沒。

這種人能請動誰?請那幾個牌友?

許子由沒有說爹的意思是讓他們倆去請人的話,說了也白說,只問許子善楊道士的電話,現(xiàn)在,最急的是必須請到道士。一切都要等楊道士看了日期后才能做計劃。

這時許子由的電話響了,是許彩霞的兒子曹斌打來的。說外婆去世了,他回來不了,請不動假,只能過春節(jié)回來給外婆上墳了。

許子由知道,許彩霞她們可能早就給孩子們打過電話了。

許子由剛掛了曹斌電話,許彩霞就出來了。她長得特別像媽,尖臉,白發(fā),高顴骨,身材瘦小,說話的聲音也像。

大舅,菊花要來的,把帥帥也帶來。帥帥現(xiàn)在還沒放學(xué)。菊花準(zhǔn)備去接他。這樣,家家(外婆)就有重孫磕頭了。大舅也有人幫著磕頭了。

許彩霞說的磕頭,是指孝子給吊孝的人還禮。吊孝是要給死者磕頭的,磕頭時孝子要給吊孝的人磕,還禮。人多了,孝子就有些受不了,就由年輕一輩的男丁來替。許子善腰里有鋼板,自然是不能磕頭的。

現(xiàn)在,許子由還沒想到這些。

許子善打了幾個電話,終于問到了楊道士的號碼。他把號碼說給許子由后又說,你一定要自己辦,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小心人在屋里爛了。人爛在屋里了。我是無所謂的,我的脊梁骨早就斷了,不怕別人戳了。

NO.4

楊道士七十多歲的樣子,面目清癯,上嘴角有兩撇白胡子,不長,就像一對單引號。許子由一報出自己的名字,楊道士便說曉得曉得。村里第一個大學(xué)生,又在省城當(dāng)教授,名字如雷貫耳。楊道士邀許子由進(jìn)屋,許子由遲疑了一下,楊道士說,現(xiàn)在沒誰還記得這個講究了。

許子由把放在車上的一條煙兩瓶酒拎下來,放到楊道士家的桌子上。楊道士客氣了幾句,便問許子由:你真準(zhǔn)備自己辦?許子由說,我想盡量不拂家父的意思,他一輩子,沒對我提過什么像模像樣的要求,這算是他給我提的唯一一個要求。楊道士說,百行孝為先。孝順孝順,順就是孝,孝就是順?,F(xiàn)在這樣的人不多了。許子由說,慚愧之至,沒盡到孝道,不肖之子。楊道士說,別的不怕,就是請?zhí)Ч状蚪鹁娜擞悬c難。

楊道士給許子由泡了茶,便問許子由母親是什么時候走的,又問許子由母親、許子由和春生的生庚八字,然后舉起一只手來掐算。算了一陣問許子由明天時間緊不緊,如果明天不行,那就要三日后了。因為接下來的兩天,一個重喪日,一個破日。

明天是太急了,幾個孫子趕不回來,他得讓他們回來看看他們的婆婆、外婆最后一眼,而且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要請到人來幾乎不可能。許子由想了想,把出殯日子定在三天后。

楊道士這時便問許子由請了打喪鼓、唱喪歌的人沒有,如果沒有,他來幫忙。許子由求之不得,連忙拜托楊道士。

楊道士打了一陣電話,給許子由說,他找到三個人,一個打鼓,一個吹簫,一個唱歌,也算吹吹打打都有了。

許子由和楊道士進(jìn)門時,爹坐在堂屋里。堂屋里空空蕩蕩,楊道士便望著許子由父親問:還沒上材(入殮)?許子由父親抱起雙手給楊道士打了一個拱:棺材放在草樓上,沒人弄下來,子善去請人了。楊道士給許子由父親還要一個禮,許老先生節(jié)哀順變。許子由父親說,要辛苦,楊先生了。

父親的話有點哽咽了,許子由聽得喉嚨一硬。

許子由從沒見過爹的悲傷,就像他不知道悲喜似的?,F(xiàn)在,悲戚之情頓時涌了上來??闪⒖?,他把悲戚壓下去了。他要盡量讓爹輕松些,撐過這幾天。

這時,許彩蓮過來了,走到許子由身邊,要他過去一下。

許子由跟著許彩蓮到了灶房,許彩蓮便和許子由說,要給何婆婆表示一下。從前就是給點舊衣裳什么的,現(xiàn)在舊衣裳沒人要了,要許子由干脆就給她一點錢,一百兩百都行。

許子由掏出兩百塊錢給許彩蓮。

許彩霞在燒灶火。灶是兩口鍋的灶,一口大鍋上扣著鍋蓋,有熱氣滋滋逸出。許子由猜想那可能是燒的漩豬水。

許彩霞現(xiàn)在生的是另一口灶里的火。她和許子由說她在準(zhǔn)備飯,人都還沒吃早飯,她得先弄點什么讓大家墊巴一下。

這時,許彩蓮和謝六兒一起從臥房出來了。

小灶里的火也燃了。火光在許彩霞臉上跳躍。許子由突然覺得就是母親坐在那里。

許子由眼睛一酸,特別想哭。許彩蓮這時便給許子由說,如果許子由決定自己辦,就要打發(fā)人買東西了。許子由問要買些什么,許彩蓮說,柴米油鹽,煙酒菜柴等等。許子由問大概要多少,許彩蓮說她說不準(zhǔn),現(xiàn)在辦紅白事,宴席的標(biāo)準(zhǔn)都高,不僅要豬肉,還要牛肉、雞肉、魚肉,這是起碼的。酒要有白酒、啤酒,還要飲料,白酒還要是瓶子酒,飲料也要是罐裝。煙最低要十塊以上的。又說許子由是省城的人,什么都要高一些才好。許子由說,應(yīng)該不會有很多人來吧,老幺在村上沒什么人緣,我又在外面,跟村里人沒什么交集,你們又不在本村里。許彩蓮說,這怎么說得準(zhǔn)呢,現(xiàn)在的人都喜歡趕情。是親不是親,都來一下。也有的干脆就是來蹭吃蹭喝,俗話說人死飯門開,這種事也不好趕別人走的。

許子由要許彩蓮幫忙估一估,許彩蓮要許子由去找辦經(jīng)銷店的華子。沒公司以前,村上不少人辦事,就是請華子幫忙進(jìn)貨。他會根據(jù)東家的情況把貨進(jìn)來,用不完,退他,不夠,他再去買。他還備有搭棚子的油布、桌凳等等,可以租。只是不知道現(xiàn)在他還做不做這個。

許子由正要打電話聯(lián)系華子。謝六兒手碰了一下許子由的小臂:哥,你還是想清楚了再打電話吧。

謝六兒穿著一件水紅色薄羽絨服,棕色高跟皮鞋,黑彈力褲上套了斑點紋短褲裙,還畫了眉毛,涂了一點口紅。許子由看著有些不舒服,心想,都這個年紀(jì)了,還這么穿,這么畫,何況又是這種場合?想怎么說幾句,又不知道該怎么說。

謝六兒還與別人不同的是,她稱呼許子由時,不像別的人那樣隨孩子叫許子由伯伯,許子由不知道她是不愿意讓自己矮了輩分,還是覺得這樣更親近。

許子由望著她。

其實,不請公司花的錢還多些。她說。

許子由哪里在想著省錢?答道:是爹要我們辦。謝六兒說,他老迷糊了。哥你真不知道自己辦有多麻煩。許子由說,我知道。謝六兒又碰了一下許子由的手,把聲音低了些,楊道士看了這么長的一個日子,無非就是想多要你幾個錢?,F(xiàn)在的天氣,四五天,不說我們這些孝子受不了,就是死人放這些天,怕人都臭了。

許子由不耐煩地說,時間已定下了,給爹也說了,不能改了。

NO.5

許子善還是沒有回來,請的人也沒有到。穿好衣裳的母親不能上材,只能孤零零地放在床上。許子由心里急,打許子善電話,不在服務(wù)區(qū)。

曹建國說:他是不是打牌去了?

許子由瞪了曹建國一眼。曹建國幾年前中過風(fēng),腦袋開過刀,有時犯迷糊。在田間做活,天黑了不知道回家的路,要許彩霞去找。自家的田塊也記不住,要許彩霞往地里帶,可有時又很清醒,記得兒子曹斌、孫子帥帥的生日。

許子由想去找許子善,正要出門,屠夫趙師傅進(jìn)門了。

緊接著就有一黃一黑兩只狗跳進(jìn)屋。

許子由正和趙師傅說話呢,三只狗突然撕咬起來,咬得狗毛亂飛——歡子不知從哪兒躥出來了。趙師傅朝黑狗踢了一腳,又踢跟著他帶的那條黃狗,它們才昂昂叫著跳到屋外去了。

歡子這才過來嗅許子由的腿腳和手。

有了趙師傅,加上曹建國,許子由自己,兒子春生,應(yīng)該可以把棺材弄下來了。許子由這時就請趙師傅幫忙。趙師傅爽快地答應(yīng)了??纱荷恢ツ膬毫恕ご荷?,楊道士說他去買白紙和墨水去了。許子由只好作罷了。

太陽已當(dāng)頂了。許子由心里急,扛著單梯去草樓那里。太陽在地上拓了一路歪歪扭扭的格子。

搭好梯子,許子由上了草樓。棺材上覆著油毛氈,油毛氈上積了厚厚的一層塵埃。許子由扯開油毛氈,塵埃飛揚,待落定下來,兩口紅棺材顯影出來,鮮亮如初。

許子由還記得兩口棺材置辦之后的那個夏天。那時許子由剛參加工作,還沒成家。他記得回到家那天,兩口棺材還是原色,放在堂屋中間,父親正在用砂紙打磨。

母親臉上每道皺紋里都是笑意:你看,十六花(指有十六根圓木,截面有年輪紋,故稱十六花)的,點頭(棺材的高度)一個三尺二,一個三尺三,不算小了。你爹想磨光滑了,再上清漆、響堂(用皮紙、石灰、桐油等等在棺材里面裱糊)。

雨村人對于棺材的看重,許子由是知道一些的。許多人認(rèn)為有一口很好的棺材,是一件很體面很榮耀的事,也是你一生成敗榮辱的體現(xiàn)。不少人對活著時的生活馬馬虎虎,儉省得很,但一定要置辦一口像模像樣的棺材。許子由覺得,雨村人在棺材上寄寓了很多夢想。

兩口棺材并排擺在一起。許子由在一口棺材前蹲下來,雙手摳住棺材底部,想挪動一下,可試了好幾次,棺材紋絲不動。

許子善聽到豬叫了才回來。他把孝帕挽在頭上,腰間也沒系麻繩??匆娫S子由,就把許子由拉到一邊,說人是太難找了,他跑了好多戶人家,打了好多電話,電話費打完了,電話也打得沒電了,可也只有一個人答應(yīng)了。許子由不好說什么,問他,人呢?許子善說,我答應(yīng)給他一百塊工錢,可我不知道你答不答應(yīng),所以,我先回來問問你。你覺得可以的話,我就給他打電話,他馬上就來。

許子由想不到是這樣。

見許子由猶豫,許子善說,你不答應(yīng)?你以為現(xiàn)在還是從前,給人下個跪,別人就來幫你?現(xiàn)在不行了,用錢辦事成習(xí)慣了。

又埋怨爹媽做事沒長后眼,曉得現(xiàn)在村上沒勞力在家,怎么要把一個爛殼殼放到那高的地方?

打電話吧。許子由不想聽許子善的牢騷,大姐二姐都給孩子們打電話了,我給幾個表兄妹也打電話了,說不定一會兒就有人來磕頭??偛荒苋藖砹?,去床前磕吧。許子由說時就從兜里掏出錢包來,許子善說,你最好一次多給點。我想辦法說服他,讓他搬了棺材后就不走了,留在這兒幫忙。你最好給趙師傅也說說,讓他也留在這兒。許子由給了兩千塊錢許子善。

許子善找的人是陳跛子。

趙師傅這時剛把豬毛漩了,剖了脊,割了豬頭。一只白生生的無頭豬趴在漩盆上,頸脖紅扯扯的,滴著血。狗又多了幾只,爭舔著濺在地上的豬血。

許子由走到跟前,對趙師傅說,許子善找的人到了。春生也回來了。應(yīng)該行了。趙師傅瞥了一眼陳跛子,你行?

許子善說:你可別小看老陳,看起來風(fēng)吹得滾,可勞力足得很。要不是他腿瘸了,媽那棺材,他一個人能從樓上扛下來。

趙師傅說:那就試試吧。把血乎乎的雙手伸進(jìn)漩豬盆里蕩了蕩,在圍腰上擦了擦,就往草樓那邊去了。

許子由這時站在門口叫春生和曹建國。楊道士這時正在寫白對聯(lián),知道是要弄棺材,也放下筆出來了。

趙師傅先上樓,用木杠撬起棺蓋,喊陳跛子上去。要陳跛子抬小頭,他抬大頭,將棺蓋打橫,然后套繩子,可陳跛子抬著棺蓋時,人邁不動步。春生爬上去幫他,才把棺蓋抬起來了。

系好繩子將棺蓋放下來。趙師傅要許子由和曹建國上去。陳跛子卻要下去,說他今兒腿打顫,手上是軟的,要換個人上來。

哪有人換?只有楊道士和許子善了。趙師傅望了望許子由,說,必須再找個人來,不然弄傷了人,或是弄壞了棺材。

NO.6

上材這么件小事,根本就沒在許子由的考慮范圍中,想不到卻如此麻煩,這讓許子由心里的壓力更大了。楊道士見許子由著急,說他可以打電話讓打鼓的老萬先過來。老萬人還年輕,剛滿六十歲。

許子由現(xiàn)在太需要人了。當(dāng)務(wù)之急,除了上材,還有搭席棚、買柴禾。搭席棚的塑料布要么去借,要么去買;柴禾買來要鋸,要劈。還要借桌凳,甚至借炊具等等,這些都要人。于是便要楊道士請他們幾個都早點過來。

說完就往灶房走。他準(zhǔn)備將請廚師的事交給兩個姐。只有她們才熟悉村上哪些人菜做得好,哪些人熱心腸。

然后去找華子,和華子商量到縣城買菜的事。

許子由回到家時,飯已做好了。人都上了桌,卻沒看見爹。問楊道士,楊道士說,做招魂幡,去砍竹子,回來時,人就沒在堂屋了,他也以為許老先生是休息去了。許子由趕快去自己房里看,卻沒有。謝六兒才說,她先看到爺爺去他自己臥房了,不知道出沒出來。許子由趕緊去爹的臥室,果然看到爹在那里。他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瞪著床上。

許子由說,爹,飯熟了。都吃飯呢。爹不吭聲兒,也不動。許子由走到床邊,高聲叫了一聲爹,爹才扭了一下頭。

你們都忙,沒人陪她。我在這兒,陪陪。爹說。

歡子哼了一聲,許子由這才看到歡子臥在床邊。

許子由垂下了頭。真是罪過,竟然沒想到要陪陪媽!簡直還不如一只狗!

媽的衣服穿好后,許子由還沒來得急看一眼。這時才看見了。媽戴一頂黑色平絨帽,身穿滿式黑綢褂子,臉上干干凈凈,樣子很安詳。

爹,是我的疏忽。許子由望著爹說。

又轉(zhuǎn)過身對著床上說:媽,對不起,沒能……陪著你。許子由喉嚨突然硬了。他似乎現(xiàn)在才意識到媽已經(jīng)離開他了,她再不會看他,答應(yīng)他,叮囑他了。他撲通跪下來,高叫了一聲:媽!淚如泉涌,再也控制不住了……

吃過飯,許子由勸爹去睡,說他來陪媽,可爹卻不睡,要許子由忙去。許子由只好叫來春生,要春生陪著爺爺和奶奶。

這時許彩蓮找他說請廚師的事。說人她倒是想了幾個,但現(xiàn)在還沒和她們聯(lián)系。她要許子由給個話,能否適當(dāng)開點工錢,因為五天,時間太長了。

許子由說,一天兩百行不行?跟歌師鼓師一樣。許彩蓮說,論辛苦,廚師比他們辛苦多了,一日三餐,晚上還要辦夜宵,可是大伙都是幫忙,也不能一邊是兩百,一邊是三百,那樣得罪人。

又說,開始這幾天,每天早中晚三頓,頂多十五到二十桌,請兩個廚師,再加上她、許彩霞和謝六兒幫廚就夠了。到了后面,出殯前一天,再多請兩個廚師來。這樣可以為許子由節(jié)約一點。

許子由哪還有心思顧忌錢?只想早點把人請到,給許彩蓮說,這是個小事,我也不熟悉情況,你們當(dāng)請人請人,當(dāng)花錢花錢,不需給我說。

就在這時,老萬來了。老萬還沒吃飯,楊道士要老萬先幫忙把棺材搬進(jìn)屋再吃飯,以便布置孝堂。

幾個人正往草樓那邊走時,余傻傻來了,是準(zhǔn)備來吃席的。村上,不論誰家辦紅白事,他就會去吃席,從開始一直吃到結(jié)束。他雖然五十多歲了,走路搖搖晃晃,可勞力不錯,村上人常常喊他幫工,做些下力氣的活。趙師傅看見他,便叫他:余傻傻,來幫忙!

增加了老萬和老余,棺材很快就弄下來了,抬進(jìn)了屋,擱在兩張大方桌上。

這時楊道士開始擺放靈牌、供果、香燭、化紙盆,在棺材下面擺上長明燈等等。一幫人一起把尸體抬過來,安放到棺材里。

歡子這時臥到了棺材底下。

楊道士又把寫好的白對聯(lián)貼到大門上。這時孝堂才像那么回事了。

許子由這就要春生和金萍去縣城采買。

一會兒,許子由去華子那里把油布和桌凳弄回來了。和趙師傅、楊跛子、余傻傻、許子善一起搭席棚。席棚搭起來簡單,只要在房子挑檐上系上繩子,另一頭打幾根木樁,把油布拴上去就行了。

搭好席棚擺桌凳,趙師傅給許子由說要回去,許子由多給了他一百塊錢,趙師傅不要,說這種事,誰碰上都要搭個手。又說,許子由母親是個好人。他每次路過,都喊他喝茶,遇飯吃飯,從不嫌棄他是個屠夫?,F(xiàn)在她老人家走遠(yuǎn)路,他能幫到忙是他的福分。許子由聽他這么說,心里挺感動。就問他能不能在出殯那天幫忙抬棺,趙師傅說他就是這樣想的。本來想在這兒幫幾天忙,可老婆病了,家里還有個孫子,沒人照料。

這時,太陽已經(jīng)要落山了。

廚師楊嬸和吳四媽,吹簫的老齊和歌師宏哥也前后來了。灶房里忙起來了,孝堂里也有了陣陣簫鼓聲。

爹坐在孝堂里,雙手抱著拐棍??匆娫S子由便撐著拐棍站起來,用拐棍指指外面。許子由明白爹是有話要他說,于是扶著爹到了外面。

爹要許子由請個做文的先生。

做文就是做祭文。有大文和小文兩種。小文是致祭者要獻(xiàn)的,還要獻(xiàn)肴饌。農(nóng)家小戶,自然不能帶著祭文而來,就請現(xiàn)場的先生代筆,代讀。小文一般陳述死者生前與致祭者之友情。致祭者在死者靈前跪聽,動情處,涕淚滂沱,泣不成聲。大文要追述死者一生修為,如何敬老扶幼、為家操勞,如何和睦鄰里,積善行好等等。封殮之前讀大文,所有孝子跪聽。

可這都是很久前的事了。現(xiàn)在,早沒人做文了,尤其是致祭者的小文。也沒有人獻(xiàn)肴饌了。親朋鄰里,一概用錢。

最多是請人寫個悼詞。

現(xiàn)在沒人會做文了。許子由說,一般是寫個悼詞。

那就,寫個悼詞。所謂蓋棺論定,人走時總要有個說法。爹說完,就拄著拐棍進(jìn)屋了。

謝六兒和許子善這時走到許子由跟前。哥,我們說個事。許子善很長時間都沒叫過他哥了,心情好時叫一聲老大,許子由聽起來有點怪怪的。

有個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媽的后事,是你在安排,也只有你有這個能力安排。我也是媽養(yǎng)大的。所以,我不想外人知道,這事是你一人安排的。許子善說。

許子由說,本來就不是我一個人安排的啊,你們,幾個姐,都出力了。

謝六兒怕許子善說不好,忙說,是這樣子,現(xiàn)在無論誰家辦事都要收情。我們雖然趕情不多,可算算也還是有一些。這些年我們也沒辦過事,人家沒有還情的機會。這次,我想有些人會來還情。所以,許子善的意思是,收情的事,我們來管,收情的人也由我們來請。

許子由這時聽明白了。他覺得這兩口子也太會算計了。請人的時候,用一塊錢都問他要,現(xiàn)在卻想著要收情。虧他們說得出口。

哥,其實我們也是為你考慮,要是你收情,將來的麻煩可就大了。只要你收了人情,有人過事,就會給你發(fā)請?zhí)螂娫?。有人過個生,或是下窩豬崽,要辦事,也要請你,你大老遠(yuǎn)跑回來給他還情?不可能吧?你請人帶情,他現(xiàn)在趕一百,你得還兩百,因為你是大學(xué)教授。要是我們收,你就沒這個麻煩事了。謝六兒說。

許子由承認(rèn),謝六兒的話有些道理。問題是他壓根兒沒想收情的事。我沒想收情,給媽送行,只要人來了就行。許子由說。

那怎么行?那你是瞧不起人啊。謝六兒說,你要不收情,就沒人來了。哥你不想就我們這幾個人天天守著媽吧?那哪叫辦事?那讓人家看笑話了啊。

許子由不知道這事有這么復(fù)雜。他感到越來越陌生了,兄弟姊妹,爹,甚至所有的一切。

許子善見許子由猶豫,說:哥,你覺得這樣子可以,我們就這樣辦了。既然要讓外人看到是我主辦這事,那我會做得像樣些。這么說吧,跑腿跑路,給人下跪的事,我和謝六兒承擔(dān)了,你就安安心心坐在孝堂里,動動嘴,主要任務(wù)就是讓外人看起來悲痛,要是不悲痛,也不要緊,人過八十是喜喪。

許子由說,你跪得下去?

許子善說,我讓強子回來啊。他代我啊。

NO.7

許子由向楊道士打聽到,現(xiàn)在悼詞寫得最好的是退休的鄭老師,于是準(zhǔn)備去請鄭老師。正要走,許子善攔住了他,要他先請督官。

督官是總理一切喪葬事務(wù)的,非常關(guān)鍵。喪禮一應(yīng)事務(wù),小到吆喝人入席吃飯,大到安排人打金井抬棺,都是督官的事。督官有號召力、有權(quán)威,會協(xié)調(diào),喪禮就會辦得順暢。

悼詞出殯前才念,還有好幾天,怎么都來得急,而督官現(xiàn)在是當(dāng)務(wù)之急。許子善說。

你現(xiàn)在去請他,他也沒工夫在這兒耗啊。許子善又說,鄭老師寫得快,一兩個小時的事,出殯前一天去也來得及。許子善又說。

許子由覺得許子善的話有道理,便問他督官請誰合適。

王天麻啊,許子善說,他是干部。請得動他,找抬棺的人也容易多了。許子由說,他會不會干?許子善說,干什么事不都是一個錢字?錢給足了,他還有不干的?

許子由和王天麻沒什么交往。他一向不愿意與官打交道,他就這么一個性格。在學(xué)校里也是。他不想跟當(dāng)官的人拉拉扯扯,也看不起那些在官面前卑躬屈膝,或者與官打得火熱并以此為榮的人。

問許子善還有沒有別人,許子善說,江元成啊。

江元成就是許彩蓮的男人,二姐夫,能說會道。許子由不知道他也做起督官了。

許子善又說:不過最好不要請他。要說他本來也是孝子,女婿半邊兒。要來他早該來了,不來,就是他不想來,或者他早算準(zhǔn)了,等我們請他呢。

這個二姐夫確實是個人精。他和許彩蓮的錢,不是放在一塊用的。各自掙錢各自花。許彩蓮要自己買點衣服,要給父母或娘家親戚買點禮物,就得用自己的錢。江元成也一樣,每次買禮物,只給他那邊的親戚買。孩子的花銷,則是兩人一起拿,清清白白。

許子由聽人說過這事,他有些不相信,想問問許彩蓮,可覺得不合適。有些話,即使親姐弟間,也是不好問的。

許子由覺得許子善的說法不無道理。

許子由又問還有沒有別人,許子善說沒有了。

又說,你一定要去請王天麻,一定要把王天麻請來。只有把他請來,你才好請打金井的人,抬棺的人。他就是這兩天不來,只要他出殯前一天來,你請人的時候只要告訴別人督官是王天麻,就比給別人下跪強。

許子由還是決定先去請鄭老師。車子剛點了火,突然聽到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

雨村吊孝,進(jìn)孝家之前,先放鞭炮,然后再去靈前上香、磕頭、燒紙。許子由不知是誰來了,忙下了車。

因為許子善腰里有鋼板,跪不下去,現(xiàn)在能下跪還禮的只有他和春生。

一股鞭炮的青煙和火藥味卷了過來,然后是菊花牽著帥帥出現(xiàn)在青煙中。

菊花是許彩霞的女兒,帥帥是孫子——兒子曹斌的孩子。

菊花今年已經(jīng)四十歲了。在廣州打工時嫁了個廣東男人,有了孩子才回家,可男人一直沒來過,孩子除了小時候來過,大了也不來了。菊花也不常到廣東那邊去,開始是那邊住半年,這邊住半年。這幾年干脆就不回去了,一直就住在娘家。她給許子由的印象就是一天到晚在打電話。許子由問過她不回去的原因,她說和公婆處不好,要么就是男人也在外打工,不在家里了。去年開始,她在網(wǎng)上開起了微店,賣些雨村的土特產(chǎn),樣子就像不會再去廣東了。

許子由有時候懷疑菊花并沒說實話。

帥帥是曹斌的孩子。曹斌也一直在外面打工,似乎主要工作就是結(jié)婚、離婚,七八年時間,結(jié)結(jié)離離四五次了,現(xiàn)在仍單著,帥帥是最先那個老婆的。那個老婆不要孩子。曹斌打工帶不了,只有讓許彩霞帶。

見是菊花他們,許子由便讓春生進(jìn)屋去答禮。

菊花帶著帥帥在靈前磕了頭、上了香、燒了紙,拉起了還禮的春生,然后謝六兒給二人發(fā)了花(孝帕),幫她們戴了。

菊花這才走過來和許子由說話,要帥帥叫許子由舅爺。

見過許子由,菊花拉著帥帥去廚房見許彩霞了。許子由這才開車去請鄭老師。

……

韓永明,湖北秭歸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有長篇小說《大河風(fēng)塵》《特務(wù)》,中篇小說集《重婚》,散文集《日暮鄉(xiāng)關(guān)》等;在《當(dāng)代》《十月》《鐘山》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60余部,多有選載。曾獲湖北文學(xué)獎、《當(dāng)代》文學(xué)拉力賽最佳獎、《芳草》漢語女評委"最佳抒情獎"、《長江文藝》雙年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