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文學:以童稚之眼迎向未來人類的夢
兒童文學作家通過童年看待當代中國的方法,不是為了著眼于當下,或沉湎于過去,而是為了迎向未來。
“兒童文學”,作為外來的他者術語,人們似乎相當熟稔,但實際上卻充滿歧義。究其原因,我以為,在于:“兒童文學”并不是一個自明的、靜態(tài)的、單向度的、確定性的術語,而是因現(xiàn)實語境的特殊性、歷史語境的多變性以及作家的創(chuàng)作觀念的差異性而不斷變化、因人因時而異。
那么,何謂兒童文學?兒童文學與其說是囿于某個視角來理解的指向現(xiàn)實世界的名詞術語,不如說是一個從多個視角——歷史性、現(xiàn)實性、文學性等來理解的指向未來世界的動詞術語。干脆說,兒童文學不止是“專為”今日的孩子所創(chuàng)作的兒童文學作品,更是以童稚之眼為未來人類的夢想所追尋的兒童文學寫作行動。
“兒童文學”首先是現(xiàn)實語境中的寫作行動。如何認知并誠實講述現(xiàn)實語境中的兒童故事和兒童命運,才是兒童文學中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兒童文學。翌平主編的《童年中國書系》以童稚之眼,將上世紀五十至七十年代、八十至九十年代、新世紀迄今的中國社會的變遷歷程作為作品的時代幕布,將個人在兒童時期的成長記憶作為作品的主體內容,敘寫了一個個兒童在中國社會歷史演進過程中的苦難與快樂,天真與勇武,孤單與合群,惆悵與樂觀……,進而讓一個個生根的童年復活在中國社會歷史的演進進程中。牧鈴的《快樂的風》以童稚之眼重述他的中國映像:淡化了同類成人文學中常有的苦難和貧窮,強化了童年記憶中的“風景”——江湖、書柜、連環(huán)畫、野豬、義務勞動等,讓讀者一睹艱苦時代中的中國少年兒童的生活經歷,并獲取了供未來生命享用的生命讀本、自然讀本、家庭讀本……張玉清的《懵懂童年》遵從“寫真實”的文學要義,從四歲兒童的童稚之眼起筆,將多個清晰卻懵懂的童年記憶串聯(lián)起來,貢獻給讀者,如珍寶一樣珍貴。其中,“被子”的柔軟記憶、“摔破鍋”的快樂記憶、“橘子罐頭”的幸福記憶,不僅幻化為照亮了他未來生命的情感之光,而且構成了“童年中國”的歷史記憶。翌平的《我的鄰居是大象》以童稚之眼講述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前后的北京記憶,從北京三環(huán)路的“花田”到北京動物園的動物“鄰居們”的別樣世界,既充溢了一位北京兒童的特有童趣,又內含了“新時期”中國社會的勃勃生機。陸梅的《再見,婆婆納》的“起意是因為爺爺”,可爺爺作為故鄉(xiāng)——上海華陽古鎮(zhèn)的具象生命和隱喻符號,如一個巨大的涵容的容器一樣,收藏了一位中國當代少女所特有的天性和心性,還承載了人與自然、生與死,故鄉(xiāng)與失鄉(xiāng)、親情與反叛的生命哲學。此外,王勇英的《勾月光》、魏曉曦的《相遇,白樺林》以童稚之眼重新打撈“月光”、“田野”、“白樺林”等構成的童年記憶的影像,通過對小魚小蝦小花的追憶,復現(xiàn)了邊地中國的歷史記憶的一隅。
當我將目光投放在這些作品上時,愈發(fā)感受到:今日的兒童文學,不止是一個童真的曠野,也不止是成人的童年往事,還不止是一條成人與兒童交匯的生命河流,它還是重述當代中國的一種方法。而且,本書系旨在傳遞:兒童文學作家通過童年看待當代中國的方法,不是為了著眼于當下,或沉湎于過去,而是為了迎向未來。在今天回望過去的童年,其實關心的是,未來的童年什么樣?未來的中國兒童什么樣?否則兒童文學作家很容易生活在一個與大時代相剝離的“小世界”,難以以兒童文學的形式參與、乃至導引兒童的未來成長。
“兒童文學”還是歷史流變中的寫作行動?!皟和膶W”,作為一個外來的他者術語,“始于‘五四時代’”(茅盾語)。魯迅等“五四”一代作家是在啟蒙思想旨歸下來理解“兒童文學”的。在魯迅的文學世界中,兒童既有現(xiàn)實生活中的“被娘老子教”的兒童,更有理想世界中的兒童——勇武、慷慨、淳樸的小閏土,東方的小哪吒。魯迅認為,真正意義上的“兒童”不是“縮小的成人”,也不是跋扈的“上海兒童”,而是未來“人”國中的“獨立的人”。魯迅所認定的“兒童文學”不是被“塾師”打“手掌心”的私塾課堂,也不是“紙張很黃;圖象也很壞,甚至于幾乎全用直線湊合,連動物的眼睛也都是長方形的”的《山海經》,而是符合兒童天性的“百草園”??梢姡斞笇Α皟和焙汀皟和膶W”的現(xiàn)實批判,是基于對未來“人國”的理想想象?!锻曛袊鴷怠吩诓煌潭壬?、在有意無意之間繼承了魯迅等現(xiàn)代作家所確立的“兒童文學”的現(xiàn)代傳統(tǒng),同時進行了新語境下的個人化新解。湘女、孟飛、阮梅等作品世界中的“飛”、“奔跑”等核心意象,雖然生長在當代中國的湘江或紅河、湖南的蘆花叢、北中國的“松花江畔”,都與“五四”一代作家所倡導的解放兒童的兒童觀神韻相通。當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兒童觀。韓青辰的《呢呢喃喃》、趙菱《紅蜻蜓,我的紅蜻蜓》等不再如“五四”一代作家那樣背負沉重,但依舊以“五四”一代作家的兒童觀為源頭:兒童與自然萬物聯(lián)合生成,自愛與愛人同一時刻誕生。概言之,本套書系正是由于對“五四”一代兒童文學傳統(tǒng)的不同程度、不同方式的承續(xù)與新解,才有可能與今日的優(yōu)質兒童文學一道成為超越時空和國別、再造未來人類夢想的寫作行動。
兒童文學還是文本探索世界中的寫作行動。兒童文學不排除少年作家同步書寫自己的成長故事,但絕大多數(shù)作品是成人作家以文學性的形式或回顧敘述自己的童年記憶、或同步敘述他人的童年經歷,或預示敘述未來人類的童年的樣子。但無論哪一種童年敘事,優(yōu)秀的兒童文學作品都是以童稚之眼、以探索性的文本世界來塑造新型理想化兒童、由此迎向未來人類的夢想?!锻曛袊鴷怠凡粌H選取了童稚之眼進行敘事、而且在散文文體的形式探索上也可圈可點。高凱的《高小寶》以幽默、詼諧的筆調獨行于尋找原初生命的心靈旅程,紀實與虛構、獨語與對話、哲思與頓悟等敘事方式抵達了現(xiàn)代人反反復復、不斷向前又迂回的生命路徑。陸梅的《再見,婆婆納》以俏皮、憂傷的筆調,在意蘊上繼承了魯迅的“返鄉(xiāng)即失鄉(xiāng)”的主題,而且在形式上繼承了魯迅《故鄉(xiāng)》中的搖擺美學和蕭紅小說《呼蘭河傳》的詩化敘述方式,挑戰(zhàn)了兒童散文已有的邊界。
綜上所說,翌平主編的《童年中國書系》中的多部作品嘗試著將原本屬于過去的童年往事匯入到未來人類的夢想中去,使得兒童文學不再是一個單薄、封閉、表淺的“小世界”,而是一個遼闊、豐富、深遠的“大世界”。而這樣的文學追求,亦是兒童文學這一術語的原本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