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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白色游泳衣》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徐皓峰  2020年10月27日09:30

《白色游泳衣》 作者:徐皓峰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9月 ISBN:9787559451248 定價:39.80元

二〇一五年冬季,電影《老炮兒》上映,講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街頭打架的人,老了倒霉。公映次日,傳說京城有三百萬老頭步入影院,皆是當(dāng)年霸王狠主。

李勤勞出影院,步行一小時去西便門外三百米的鹵煮火燒店。見店還在,一陣眼酸,四十年沒來了。落座后,發(fā)覺屋里都是剛看完電影的同輩人。

"里面不全是演員,有位真人,四十年前跟我在地壇公園劃過刀子,模樣有變,勁兒錯不了。"

"哪位?"

"腰里窩兩支軍刺的。"

"不是張涵予嗎!您多久沒看電影了?挺出名的演員。"

"……您信我這雙眼。這人死了似的多少年不露面,該是背著事,借個演員的名,不生后患。你舍得花錢再看一遍,就能知道,像是像,絕不是張涵予。"

"有這錢,沒這閑。這人誰呀?"

"芬蘭大勤!"

"大勤呀!還真是他!"另一桌人搭話。

李勤勞垂頭摸碗,后悔來了。另一桌人問:"你跟大勤,誰把誰打了?"前一桌人答:"他劃我三刀,我攮他一下,他不贏,我不輸。"

"吹吧。"

"有什么可吹的?大勤我還敢打,要換成他上面的彭輝,我一定尿了。彭輝就死這屋里,知道嗎?"

"那天我在,干了什么,猜去吧。"

"您誰呀?我也在。"

兩桌人迅速合成一桌。

他們是殺死彭輝的人……

彭輝這級別的玩家,就沒綽號了,用本名。玩家,是地頭流氓,最少稱霸一個條街。不走正道,這輩子是來玩的,命短。

李勤勞是個"戰(zhàn)犯",玩家下面的打手。他以一把芬蘭匕首揚名,"芬蘭大勤"是他綽號。得這把匕首是后來的事,十五歲拆了家里一把老剪刀,半片剪刀上的街頭??础独吓趦骸窞閼雅f,上王麻子剪刀店買了把高碳鋼小剪刀,沒拆,整個揣懷里看的電影。

我老了,聊天的人也老了。小剪刀張開三十度,刺人脖子,一下等于兩刀……

李勤勞一人一桌,臨著做鹵煮的灶臺?,F(xiàn)今店主是位五十出頭的爹和二十出頭的女兒,爹守灶,女兒收銀。女兒問爹,店里真死過人?爹說因為這個,這屋成了名勝,四十年來客人不斷。

女兒問彭輝是什么人。爹說,你出生那年,京城還有一家游泳館掛這樣的標(biāo)語"禁止穿白色游泳衣",便是因為彭輝。

李勤勞傷感,說對了,一九六七年到一九九五年,二十八年時間。之后,京城游泳館全部翻新,再不見這標(biāo)語。一九六七年,一位穿白色游泳衣的姑娘下水,泳衣沾水即透,滿池男性一瞬間全看見裸體……彭輝開創(chuàng)在游泳館亮刀的先例,連劃五人,引發(fā)騷亂,跌傷踩傷二十人。

之前,玩家不在澡堂子、游泳池動手,趁人裸身,手里沒家伙,不仗義。清末延續(xù)下來的老澡堂是私產(chǎn),拼死要滅了伏擊暗算者,否則生意沒法做。澡堂改為國營后,沿用舊日職員,得新一茬玩家認(rèn)可,延續(xù)舊日清白。

游泳池是新事物,下層管事的對玩家免票。玩家回報,禁止小偷在游泳池儲衣間偷東西。小偷去游泳,碰見玩家,為避嫌,出水就走。更不許帶刀,泳池清白,遵照澡堂。

彭輝破了規(guī)矩后,游泳館常見六七人穿雨靴、持棍棒沿池邊巡邏。白色游泳衣能引發(fā)群毆,成泳館共識,燒制瓷片,鑲上標(biāo)語。

江湖傳言,彭輝身中四十八刀而死,魚鱗一般。

四十八刀,為應(yīng)上"阿彌陀佛四十八大愿",阿彌陀佛在遙遠(yuǎn)天宇創(chuàng)立佛國,定下四十八種美好。玩家命短,過的是傳奇,活有做派,死有說法。

實則僅一刀,自鎖骨插入心臟。刀尖狹長,放棄削砍功能,只為刺而設(shè)計的英國費爾班-塞克斯匕首方能做到。

費爾班-塞克斯匕首是圓柄,像可口可樂瓶子。老太太納鞋底的錐子也如此,握滿手,能攢出力。城外部隊大院子弟能搞到仿品和真品,進(jìn)城打架,讓玩家開了眼。

玩家不是偵察兵一擊斃命的刀技,主要是劃胳膊、扎大腿,對方出血或立不住,便贏了地盤。刺腹是最重的手,腹腔感染危險,還有救。頻繁使用刺眼的假動作已被稱為黑手,容易劃臉留疤,壞人面相,不仁義。

彭輝的致命傷,近乎刀刃全部插入。刀速要快得讓他來不及掙扎,偏離一分,便刺不到心臟。大院子弟與玩家一樣是中學(xué)生,沒這本事,兇手是野戰(zhàn)軍人?

四十年來,夢里起這念,李勤勞都會胃酸醒來。彭輝死前掙到大錢,賣去外省五卡車大衣……先給好處,再下手?

彭輝尸體由李勤勞和彭輝妹妹擦身,妹妹驚訝地發(fā)現(xiàn)哥哥有了中年人的啤酒肚。彭輝差三個月未至十九歲,死人脹肚,李勤勞把鼓出的肚子揉回去。給彭輝翻身時,淌出股黑湯。兩人沒惡心,像原諒尿炕小孩般,都笑了,高度默契地繼續(xù)清理。

因這妹妹,彭輝成了彭輝,否則會在街道工廠當(dāng)裝卸工。那是他爸的工作,也將是他一輩子的工作。

上新衣時,瞄眼彭輝。南北城的霸主,沒了眼神,竟一臉歉意。彭輝是三白眼眼白多,尤其下方露白,老話里的毛賊賤相。該貓在公共汽車上當(dāng)小偷,但瞳孔迎著陽光會變成瘀血暗紅、大殺四方的兇相。

彭輝十六歲,父親死在街頭。那年批斗資本家,富人不敢留金條,后半夜扔大街。父親去撿,被巡邏隊發(fā)現(xiàn),跑得急,心臟猝死。家里遭劈家具、刨磚,搜出二十余塊金條、七八條珍珠項鏈、四十幾只戒指。能撿這么多,心疼父親辛苦。

家里攢的三十塊錢也被搜走。富人怕招禍的東西撿到窮戶,窮戶怎么受得起母親整日念叨這話。她上公共廁所跌跤,覺得倒霉透頂,次日早晨起不了床,躺半個月過世。

怎么碰上這樣弱的父母?街道工廠對過世職工延發(fā)三個月工資撫恤,父親被巡邏隊抓獲,斷了此待遇。母親是家庭婦女,為補貼家用,給郊區(qū)鞋帽廠做縫布頭的零工,手停錢沒。

為妹妹吃上飯,彭輝上公共汽車偷錢包。上去,才想起可以去火車站扛大包臨時裝卸工,去了就有活兒,父親星期天常去。

京城稱小偷為"佛爺"。失竊找不回東西,自我安慰,說成"當(dāng)給佛爺燒香了"。南北城的佛爺彼此熟悉,各路公共汽車經(jīng)過分配,絕不越界。外人上車行竊,會被攮刀子。

彭輝一身汗,怎么把這忘了?是他三白眼面相使然,情急第一念要當(dāng)賊,想不起別的。

準(zhǔn)備下車,碰上"佛爺炸鍋"還沒到站,有乘客發(fā)現(xiàn)被竊,佛爺被憋車上,驚得滿車人油星四濺般。是位外地干部失了五百元公款,數(shù)額巨大,公共汽車直接開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