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文尖:文本、語境與社會史視野
文學是什么?這個本質論問題已經歷史化了??ɡ照f,文學是什么?這要看是誰問了這問題。面對一個5歲的孩子,回答可以很干脆,而文學專業(yè)人士之間,則說來話長。事實上,他忘了一點,這還要看是在哪兒、在何時提出這問題。比如30年前,在《一份雜志和一個“社團”——重評五四文學傳統(tǒng)》[1]中,王曉明如是說:“每當看見‘文學現象’這四個字,我頭一個想到的就是‘文本’,那由具體的作品和評論著作共同構成的文本。這當然不錯,文本正是文學現象中最為重要的部分。但是,它不是惟一的部分,在它身前身后,還圍著一大群也佩戴‘文學’徽章的事物。它們有的面目清楚,輪廓鮮明,譬如出版機構、作家社團;有的卻身無定形,飄飄忽忽,譬如讀者反應、文學規(guī)范。它們從各個方面圍住文學文本,向它施加各種各樣的影響。在許多時候,這些影響是如此深入,你單是為了看清楚文本自身的意義,也不得不先花力氣去辨識它們。”而如今,看到這么一段話,太多年輕同行會對其中的苦口婆心大惑不解;即便是過來人,對當年那個不言自明的大前提變得心存疑慮的,估計也不在少數,“文本正是文學現象中最為重要的部分”?
我們確實已經跑得夠遠了,在文學的認知上,尤其是在文學研究的歷史化的路上。
這條路上,收獲有目共睹。在我看來,“社會史視野下的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就是文學研究“歷史化”結出的碩果。因為其動力和感召力之一便是,在世紀之交反思“純文學”和“20世紀中國文學”話語的基礎上,進一步認定中國現當代的“文學”與近代以來傳統(tǒng)中國的現代變革、與20世紀中國、與中國革命這一最大“政治”之間的深刻關聯;在近年有關文學史寫作的競爭場域里,標舉五四文學革命以降的“新文學”“革命文學”“左翼文學”“延安文藝”及“當代文學”這一脈的主導地位及其合法性,以及現當代文學發(fā)展道路與其書寫的歷史必然性;并在高度認同文學與政治的關系特別緊密而緊要的前提下,試圖突破政治與文學的“籠統(tǒng)而抽象”的固化認知,力求深入地摸索社會歷史在每個階段的具體現實,以及一百多年來社會變遷的連續(xù)性過程;從而通過對具體歷史情境中社會“內在肌理”的把握,來更新現代中國“文學與政治”互動關系的體認,乃至重新認識當下中國的“政治”與“文學”。
與此同時,“歷史化”的路上,問題也暴露了不少。突出表征之一就是,特別追求細部具體和局部真實,滿足于“滿地碎銀子”,“歷史化”墮入了愈演愈烈的“碎片化”:這不僅指諸多研究之間各司其事、各是其是,而且指不少成果內部,鋪陳了背景材料、零星所獲一堆,也并非沒有心得妙悟,但千言萬語“只盤帶,不射門”,甚至最終講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或者只為“慢鏡頭”播放式的“小歷史”敘事而陶醉,而這也有兩方面的表現,一是時段和區(qū)域不斷細分,研究論題越來越瑣細,“只見樹木,不見森林”,二是歷史觀上,以“民族的、地方的、女性的或者族群”的“身份政治”取代甚至拒絕類似政治經濟學范式或“階級政治”那樣的總體思考和宏大敘述。
由此看來,“社會史視野下的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又還是應對文學研究歷史化危機的糾偏之舉,是“歷史化”進路上的升級換代工程。因為,這一研究思路正是出于對“碎片化”的警惕與反省,而理直氣壯地追求“大歷史”敘事——既區(qū)別于“革命敘事”“救亡敘事”,又區(qū)別于“現代敘事”“啟蒙敘事”,而最好是能綜合了“革命”與“現代”、“救亡”與“啟蒙”,又更貼合百年中國的新歷史敘事;之所以要竭盡所能打開歷史的褶皺,也并不是為了簡單還原史實及其細節(jié),更不是回到瑣碎歷史的汪洋大海,而是為了重構歷史的整體感,新建有關現當代中國的大歷史判斷。因而此研究取向,以“社會史視野”名之,實質上,一是為了凸顯上述這種“整”和“大”的訴求,二是為了與原來的“政治”與“政治史”既拉開距離,又若即若離;況且對于文學實踐來說,再也沒有比社會結構和長時段社會變遷這樣的視野,顯得更加整體而宏大的參照系了。換言之,“現當代文學研究”如今強調是放在“社會史視野下”云云,“社會”與“社會史”,確乎一類概稱,至于是否取徑于“社會學”或“社會史”來進行研究,大可不必太過較真[2]。
基于研究主體的意識與視野,尤其是“態(tài)度的同一性”,“社會史視野下的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相互激發(fā)、共振,有漸成一股潮流之勢。擴大而言,在洪子誠有力地論證了是“當代文學”生產了“現代文學”,從而使當代文學真正地學科化以來,在以蔡翔的《革命/敘述》一書為標志,“十七年”的社會主義文學研究開始直接正面地“思想”起來以后,整個(現)當代文學界里“左”的一翼越來越活躍,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年輕學人。研究的意向性也已經匯聚成了高度統(tǒng)一的學術愿景,不少個案的工作非常具有生長性,表現出來的“不屈不撓的博學”的精神狀態(tài)和學術姿態(tài),更是令人欽佩,讓人不由地對當代學術有了更高的期許。但是期望越大、責任越重。在理念與行動、聲勢與實績之間,毋庸諱言,還是存在不小的差距,那種讓同道奔走相告,也讓對手肅然起敬的研究成果和實質推進,還是相當稀缺。要求再嚴格一點的話,即便是“社會史視野”取向的研究,有些也是令人遺憾地,未能同他們警惕的“碎片化”真正區(qū)隔,一不留神就難免“細節(jié)肥大癥”,材料上“危險的增補”不斷,而核心的原創(chuàng)觀點卻總是延宕,“捅不破窗戶紙”。這是怎么回事?
首先當然是因為,這難題實在太難。正如中國革命和社會主義事業(yè)前無古人一樣,伴隨這一歷史進程的文學也是在探索與挫折中前行;而且根據社會存在與意識形態(tài)不同步、會錯位的馬克思主義原理,面對人類此前一系列文學藝術高峰,面對資產階級文學的“文化霸權”,無產階級文學和社會主義文藝等等,存在與否?如何存活?怎么在競爭中發(fā)展?有過哪些經驗和教訓?所有這些,都是問題,也都是難題。多年前為研讀趙樹理,我曾經慨嘆,這要靠“靠不住的自己”在論述中完成那“未完成的文學實踐”,實在是難!就此而言,盡最大可能去占有各種歷史資料,把活生生的現當代文學實踐放之于活生生的社會歷史語境,在對文學創(chuàng)作與社會政治高度互動、相互生產的歷史現場的考辨與考察之中,努力發(fā)現作家作品與彼時彼地社會現實的具體性之間的真切關聯,進而發(fā)現乃至發(fā)明現當代文學真正創(chuàng)造性所在,或起碼形成必要的同情性理解?!@在原則上是毫無問題的,那么問題出在哪里?
事情越難,越得有個抓手,難題越積越多,勢必要換入口。所以,“文本正是文學現象中最為重要的部分”,這話正確與否暫且不論,但在策略上,勢必要對“文學研究的歷史化”也來一個歷史化,搞清楚了當年為什么強調語境化之后,也不妨索性后撤一步。再找尋新的抓手或入口,“文本”則肯定首當其沖。這個“文本”,可以是泛化的文本概念,包括現當代中國的各類文學實踐與試驗,也包括所有非典型、未成形的文學樣態(tài),但其核心內涵還是,“由具體的作品和評論著作共同構成的文本”,特別是在重新強調文本的開始。事實上,文學作品的重要性,這在各派理論的文學認知中都是常識。在視文學為“鏡”者的眼中,是文學作品映現了世界,這個世界即便是虛構的,也總是反映了一定的歷史真實,而這種真實既可體現為文本里的人物、故事和場景等,也可解讀為作品創(chuàng)生時那個世界的真實。在視文學為“燈”者的眼中,是文學作品表現了作家的豐富心靈,作品里有作家全部的思想探索和情感體驗,有意識的和無意識的,一個也不能少。而在文學流程論者看來,文學作品就更重要了,作品既是作家創(chuàng)造力的文字結晶,也是讀者接受的文本依憑,作品是溝通作者和讀者的中介,卻也未必不是造成誤解的根源,但最終,作品還是解讀論爭惟一可靠的樞紐,也是文學作為社會交往系統(tǒng)而存在的基本理由。
當然,文學確實不只是作家作品,中國現當代文學中的“作家”和“作品”也尤其有必要擴大內涵或重新定義,但還是不得不說,在當下的文學研究界,作家創(chuàng)作的作品文本的重要性,實在是被嚴重低估。用成系統(tǒng)的理論話語套文本者有之,用成規(guī)模的外圍材料釋文本者有之,而借文本之酒杯澆自己心中之塊壘者,那就更多;而且看起來都還是以引一點原文、也闡發(fā)幾句的樣子來進行。然而,真正將文學作品看成是具有自身完整性和生命力的文本,尊重乃至敬重文本者,又有幾人?
值得慶幸,還是有的。這里以我國臺灣學者趙剛為例。趙剛是臺灣東海大學社會學系教授,近年來卻以其“對陳映真研究的巨大貢獻”,“為我們作了一個作家研究的示范,讓我們知道:在戰(zhàn)后這一個極端扭曲的臺灣社會里,像陳映真這樣一個知識分子,如何在青春的烏托幫幻想與政治整肅的巨大恐懼下,曲折地發(fā)展出他的小說寫作的獨特方式,以及籍由小說所折射出來的思想的軌跡;隨后,在越戰(zhàn)之后,他又如何發(fā)展出一套第三世界想象,并籍著另一種小說,思考臺灣知識分子的位置及其潛在問題”。其實最初,趙剛所進行的也是我們似曾相識的工作流程:“首先,從閱讀中抽繹出一些‘主旨’或核心概念或提問。然后,‘命題作文’,按照主旨/概念把各篇小說中的相關‘資料’找出;然后編織成一個首尾一貫的論文?!焙镁秃迷谮w剛及時有了反省并付諸于行動,最終,“和我之前所設想的大不相同,因為我把‘素材’(也就是相關的小說)嚴格地保護在各篇小說的獨特的歷史空間中,而不讓它被概念所分割、析離、重整?!掖蚨ㄖ饕庀卤抗Ψ?,寫每篇小說的讀后心得。那就得再讀一遍、兩遍,然后寫出我的心得。既然每篇都要‘寫’,我就不自覺地‘正襟危坐’起來了,如琢如磨,眉批、加注,打問號……”如此摸索形成了他的方法論。這里,有研究者面對研究對象的謙遜,有讀者面對文本的敬畏。“每一篇小說都是一個有機體”,“我希望保留每一篇小說的歷史性與有機性”,“讓自己比較柔軟地在對象所規(guī)定的歷史情境中優(yōu)哉游哉,不要想當然,不要先入為主,解讀的眼睛不要死盯著,要讓對象自己走過來、浮出來?!薄斑@里并沒有什么神秘主義的意思,因為靠的是笨功夫。”[3]
趙剛將其“功夫”稱為“篇解”?!捌狻倍軐﹃愑痴婕芭_灣左翼思想研究有如許推進,這與個人的稟賦才華等當然相關。而且,研究對象如陳映真,特別強調文學的社會性、實用性與介入性,身體力行發(fā)揮文學實踐的政治功能;研究主體如趙剛,正宗社會學出身,專業(yè)的社會科學訓練;研究目標“終究在思想”,“把小說放回它所由之產生的原有時代的政治社會中,去體會一個左翼知識分子如何面對自己身存的歷史環(huán)境與課題”,種種這些因素,都在這一成功案例中起到了作用。不過,趙剛在方法上高度重視作家作品、聚精會神研讀文本,更毫無疑問地具有示范性。雖然他所針對的,其實是也十分普遍的“理論先行”,而不是文學研究的“歷史化”,甚至趙剛同樣是很強調“歷史化”的。但是,為了反思文學研究在“歷史化”過程中輕忽以至輕慢作品文本的傾向,援引趙剛的陳映真研究為例,強調“以文本為本”的重要性、優(yōu)先性,還是非常適切的,而且應該還更能鼓舞人心、增強信心。
這是因為,無論知識立場還是問題意識,抑或文學認知、研究旨趣,“社會史視野”取向的同道中都可以有趙剛,也應該有“趙剛”;這是因為,“以文本為本”高度重視文本及其閱讀,與“社會史視野”特別強調歷史化語境,看似出入不小,而實質上二者共享的價值遠大于差異。其一,事物的意義不在其本質,文學作品也不存在一個固化的意義;意義取決于關系,因而作品文本的意義處在其上下文之中,由語境決定;語境沒有限定,所以意義也不可能終結。因此其二,把文本語境化乃至“永遠地歷史化”,這都沒有錯,甚至還不妨把這邏輯延伸至所謂“純文學”,只不過“純文學”視野中的文本語境是“空”的,是將作品文本與抽象的普遍性相聯系,于是語境有也等于沒有,于是無論什么文學,都一概虛化成了統(tǒng)一的“人性”“國民性”“現代性”“人民性”,或者“美”“反諷”“形式自律”。這個名單可以很長,也可以“后來居上”或者“五十步笑百步”,但總是概念化,不具體。所以其三,只有把作品放在其創(chuàng)生的社會語境里,放在作家創(chuàng)作歷程的語境里,放在讀者閱讀反應和期待視野的語境里,放在作品所屬文類和文學史譜系的語境里,總之一句話,只有把文本放在具體、生動、合理的語境之中,文學作品才能獲得有效的、特殊性的理解,也才能“還魂”為活潑、充實的生命,乃至還原其本來的面目。事實上,我還更愿意換個簡單直白的說法,即:才能把文本真的讀通、讀懂,進而才有可能讀好、讀透文學作品。
事實上,這便已經涉及二者的差異,或毋寧說是,在共同的、廣義的歷史化或社會史視野之下,“以文本為本”的獨到之處和啟示所在。也許看起來只是個工作方式的問題?!绊炂湓姡x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保ā睹献印とf章下》)何況中國現當代文學產生于特別詭譎、峻急、多變的歷史年代,許多作家作品是在與所處時代貼身肉搏中創(chuàng)生(乃至方生未生)的,所以,不通過巨量史料的掌握以想象性還原那飽滿的“現場”及“瞬間”,不在態(tài)度、情感及“感覺結構”上與作家作品同呼吸共命運,那怎么行?但也就是在這里,必須提請注意:在趙剛們“以文本為本”的思路和做法里,那些都是“詩外”功夫,都是后臺工作,是鍛造自己成為合格研究主體必備的準備階段;而在工作的前臺,卻是當然應當專注于“詩”,應當全神貫注于文本,對作品進行專業(yè)的文學性閱讀;因而工作成果的呈現上,文學研究也就自然應當區(qū)別于歷史研究,不再是史料或史學素養(yǎng)的直接展示,而是基于“歷史化”而充分“語境化”地打開乃至穿透了作品文本。
這意味著工作方式和程序不同的背后,也確實有思想觀念上的原因。限于篇幅,我們最后從理論的高度聚焦一個問題:“文本”的“語境”在哪里?“語境”首先就在“文本”里。文本構成文本自身的“第一語境”,這不是文字游戲,這道理杰姆遜在《政治無意識》中做過充分論述,我只是從底層邏輯強調其更基本的方面。文學是社會的交往行為,文學價值的實現有賴于作家創(chuàng)作與讀者閱讀兩端的有效互動與配合;所以,一方面,作家在作品里總是預設了一個與“理想讀者”共享的、不言自明的“世界”乃至“世界觀”,另一方面,后來的“真實讀者”為了打開文本、讀懂作品,總是經常地需要通過“注釋”來理解“語境”,需要打開“社會史視野”。在此意義上,“社會史視野”不是外在的,更不是外來的,而其實是“以文本為本”必然內生的需求,也是打開文本過程中必然發(fā)生的行動。
且以我較為熟悉的鐵凝《哦,香雪》為例。這篇小說在1982年的歷史情境中誕生時,文中那個“塑料鉛筆盒”對于香雪的吸引力及其象征性,在作家和她所期待的讀者心目中,都是毋庸多言的;這也決定了當時對文本的基本理解。時過境遷,“塑料鉛筆盒”象征的“現代化”意味,對于后來的讀者不再不證自明,甚至在其象征的光環(huán)脫落 之后,塑料鉛筆盒還不得不面對跟鳳嬌們的“發(fā)卡”如何區(qū)隔、跟父親手工做的“小木盒”孰輕孰重等方面的質疑;這樣的重讀,既以對改革開放初期社會史圖景的總體把握為基礎,又因文本關鍵性的驅動而促發(fā)史料“二度激活”;事實上,這“二度激活”的“社會史視野”,因其深刻嵌入在文本之中,所以才更具生產性。也因此才有可能看到,對以上重讀的重讀已經正在發(fā)生:小說里有個重要名詞,“公社”,對于今天的讀者來說,這是比“塑料鉛筆盒”更難吃透的,因為這背后,有香雪們更深厚的生活世界和情感世界;而在小說文本里,“公社”引發(fā)了主人公踏上“火車”去拿雞蛋換塑料鉛筆盒的英雄主義行為,又同樣決定了英雄主角最后的回歸,尤其是作家對這回歸的最高贊美。總之,在這樣的視野下,《哦,香雪》既講出了一個“現代”主體誕生的啟蒙故事,又講“好”(?)了一個“社會主義新人”凱旋在新時期開啟時刻的故事……
那么請問,這樣的視野與方法,是“社會史視野”還是“以文本為本”?這樣的解讀,是“革命敘事”還是“現代敘事”?顯然我的建議是,不妨也來反問一句:這種二元對立的選擇題,是從哪兒來的呢?
文學“文本”之中,自有“歷史”的“鏡與燈”,由此“內曜”,方為文學性閱讀與研究。
注釋:
[1]《今天》雜志1991年第三、四期合刊,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2]本文是與《文學評論》2015年第6期程凱、何浩、劉卓、薩支山四位筆談的對話,文中對他們的引用不一一注明。
[3]詳見趙剛《左眼臺灣》,尤其“自序”及呂正惠、陳光興序,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