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9期|湯成難:河水湯湯(節(jié)選)
一
河水流到父親這兒的時候,就變得溫和了。用父親的話說,沒有了脾氣。水面上閃著細(xì)碎的波紋,白亮亮的。它在曬著肚皮呢。父親總是這樣說,父親所說的“它”就是這條通天河。
這是一段父親飼養(yǎng)的河流。
請不要懷疑“飼養(yǎng)”這個詞的真實成分,如果那些年你恰好經(jīng)過這兒,一定聽說過關(guān)于我父親的故事。父親一生的智慧都和這條河有關(guān)。這么說似乎顯得我的父親如一個得道高人,其實,他只是一個擺渡的,祖祖輩輩都是,那只被手磨出凹形的槳傳到父親手上時,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經(jīng)歷了多少代了。父親少言寡語,唯一使他樂意開口的就是向我講述他祖上的事情,那些經(jīng)過一代代口耳相傳被添油加醋已變得面目全非的往事和槳一道流傳了下來,像兩個符號一樣風(fēng)干在我家的土坯墻上。
父親有自己做的槳,樟木的,柄部與槳葉由整段木料制成,槳葉呈扁平的柳葉狀,自上而下逐漸減薄。除此之外,父親還用槐木做過槳,還有楊木、榆木,有一次,父親用泡桐木做了兩只槳,如你所知,泡桐木輕,材質(zhì)疏松,下水沒幾次就變形了,真像打了卷兒的柳葉了。后來那兩只槳被插在我家外墻的土縫里,從遠(yuǎn)處看,還以為是房子長出的翅膀呢。
父親是在船上出生,大概還在娘肚子里的時候就習(xí)慣這搖蕩了吧,從羊水晃悠的子宮來到微波起伏的河面,河水托著小船,小船托著父親,那個我未曾親歷的傍晚,一個孩子第一次睜開眼睛驚奇地看著河水倒映在天空上,世界如同一面鏡子,他從云彩里看見水波在蕩漾,河水,天空,眼睛里,都有了水波的起伏。據(jù)說父親的第一聲啼哭中摻雜著笑聲,如果仔細(xì)分辨,還能聽出笑聲里河水般的波動,那個小小的身軀多么習(xí)慣并喜歡這種節(jié)奏啊。父親說世界上每一個事物都有它自己的節(jié)奏。我對此深信不疑,父親的節(jié)奏就是通天河里水浪的節(jié)奏。
父親的船憩在岸邊,或者漂浮在河中央,過河的人喊上一嗓子,聲音貼著水面顫悠悠地過來了,父親轉(zhuǎn)過身,拾起槳向岸上劃去。沒人過河時,父親就把槳收到船上,常泡在水里的緣故,槳兩端顏色分明,像卷著褲腳的腿——兩只槳交叉著,依在船舷上,和我的父親一樣沉默。
父親從沒有離開這條河,即便是二〇〇四年的冬至之后,我仍然相信父親還在通天河上。二〇〇四年,我似乎已長大成人,有一雙父親那樣的大腳和一副不太寬闊的肩膀。我常常站在通天橋上看下面的河床,橋面很高很高,這樣便有了一種俯視的味道,視線仿佛穿過層層濃霧抵達(dá)了從前。
我的記憶像棉花糖一樣松散,空洞,無法拼湊出一個完整堅固的父親的形象。在我出生之后,父親整日將我?guī)г谏磉?,教我走路,教我認(rèn)字。我人生中跨出的第一步就是在父親的船上,學(xué)會的漢字最初都和水有關(guān),河流、波濤、水浪——我能記住的只有這些,那時的記憶力還不足以記住很多。
第二年的春天,我已能蹣跚地跟在父親身后了,從驚蟄到谷雨,幾乎每個早晨都會沿著堤岸走一遍,我們的走路姿勢出奇地相似。父親手里拿著鐵锨,是的,鐵锨,而不是槳,像一個農(nóng)民一樣,準(zhǔn)確地說,像一個修路工人,他要將松垮的泥土像螺絲帽一樣地擰緊在堤岸上。
飼養(yǎng)一段河流最好的方法就是照顧好河岸,岸怎么修,水就怎么流。參差不齊的堤岸,河水拍岸的聲音都是急躁的。有一次我們發(fā)現(xiàn)堤岸上有一個豁子,河水正想從那兒溜走呢。父親找來蛇皮袋,把泥土裝進(jìn)去,泥土便有了形狀,壓肩疊背地把河水管得妥妥帖帖。父親說那些溜走的河流,最終都把自己弄丟了,他親眼看見一條三米寬的河,在樹林中被蕨類植物吃掉,還有一次看見一截河流被水泥路咬斷了。父親小心翼翼地照料著河岸,生怕弄丟了一滴水。他在水邊豎根桿子,桿子上系著繩子以標(biāo)注水位,過些日子再來看,水位下去了很多,繩子在空中兀自飄揚。父親很惆悵,坐在石頭上望著河水發(fā)呆。那些日子父親變得愈發(fā)沉默,他扛著鐵鍬走在河岸上,鏟鏟,拍拍,敲敲,從東邊走到西邊,又從西邊走到東邊,直到河岸和河水都被馴服了。到了小滿,我們看見做標(biāo)記的繩子能夠漂浮在水面上了。父親掬起一捧水有些得意地說,你看,它們又跑回來了。再過一些時候,河水繼續(xù)上漲,繩子淹沒在水中,河面寬闊了很多,父親更加開心,他坐在石頭上,臉上溢出水光。這個時候父親會向我講述過去的事,語氣里帶著一種含混不清的情緒,父親說從前的通天河比現(xiàn)在寬多了,從南岸劃船到北岸需要半個鐘頭,當(dāng)然,這是父親童年時的通天河?,F(xiàn)在呢,從南岸劃到北岸只需十來分鐘,父親清晰地記得他的槳在水中只做了37次翻轉(zhuǎn)運動,如果河面寬闊的話,需要56次。只有在某一年的冬天特別少,父親的槳只要劃動19下,船就靠岸了。父親為此十分沮喪。
船在水里走,為什么魚沒有被軋死?
我總是向父親提出愚蠢的問題。那一年的夏天我和父親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在水里度過的。父親的榆木槳托著我的身子,而父親總是在我注視下突然鉆向河底,又在我著急得大哭時從很遠(yuǎn)的地方冒出來。
河底下有什么?我急切地問。
什么都有。父親說。
那……有馬嗎?
有。
有滑滑梯嗎?
有。
有汽車嗎?
有。
有媽媽嗎?
當(dāng)然有。
是的,我的母親在通天河里。
生活在河流附近的人常常以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自己的一生,好像在經(jīng)歷了諸多痛苦后只有河流可以接納他們,收留他們。母親在一個清晨乘坐父親的船從北岸到南岸,那趟船上只有母親和她手中襁褓里的我。河面上霧很大,好像永遠(yuǎn)劃不到岸,當(dāng)然,父親多么希望這樣啊,他對眼前這個面清目秀的女子頗有好感,她是哪里人?將要去哪里?為何又愁眉不展?生性內(nèi)向的父親終究沒有開口說話,他用余光瞟著母親,清晨的霧氣在她的發(fā)梢上凝成水珠,顯得更加動人。父親時不時地看著襁褓里的孩子,那時他還不知道他將要和我成為父子。河面上有時會出現(xiàn)一兩對野鴨,有時又會掠過一只飛鳥,母親朝著它們看去,水波逐漸向遠(yuǎn)處擴散。父親不緊不慢地劃著,好像不著急過河,又好像通天河寬得劃不到頭似的。
母親下船時看了父親一眼,這一眼很重要。父親的敦厚讓她放心把孩子托付與他,當(dāng)父親發(fā)現(xiàn)我時,母親已經(jīng)將自己投進(jìn)了通天河。父親在河岸上傻坐了幾天,水波細(xì)細(xì)碎碎的,密而不語。他摟緊我,知道這是母親對他的信任。
從北岸到南岸的長度,成為我們?nèi)齻€人共度的唯一短暫時光。
我堅信我的母親就在通天河河底,要不父親總喜歡鉆到水里去呢。父親向我描述的河底仿佛是另一個世界,它有著這個世界里相同的事物,但卻是神奇、親切的。每次我哭鬧著要母親時,父親便指著通天河。有一次我鬧得厲害,父親急了,一頭扎進(jìn)河里。
我也好想看一看水下的世界,有一次我離開槳翻身下水,在我快要到達(dá)河底時,一雙大手就把我撈上來了——我差點被水嗆死。我終究沒有看到河底,即使后來我又長大了一歲,即使學(xué)會了更多的漢字,我仍然無法描述出父親所說的河底世界。父親從水里冒出來的時候,臉上的笑容是透明的,水洗過一樣。我相信我的父親,相信通天河底有馬在奔騰,有藍(lán)色的滑滑梯,還有我的母親。
我們跳上船,躺在甲板上,太陽慢慢西斜,無山可落時,太陽就落地平線,就落水。太陽落水像父親潛入水中一樣,猛地就不見了,水面上只留下金燦燦的光芒。
父親將船劃到岸邊,撿起纜繩向空中虛晃一下,便算是定了錨。船很聽話,從不會跑遠(yuǎn)。只有一次,剛溜了兩槳遠(yuǎn),就被冰給鎖住了,那一天很冷,父親花了很長時間才將它解救出來。
嚴(yán)冬到來后,父親偶爾還會潛水,這時我已不需要槳了,父親在我鞋底粘兩個冰塊,我就能順著冰面滑出很遠(yuǎn)。冰下的父親像魚一樣,身邊簇?fù)碇~群。他也像魚那樣吐著水泡,皮膚仿佛有著瑩亮鱗片。我們從南岸向北岸出發(fā),幾乎同一時間到達(dá)。我匍匐著,與水里的父親一冰之隔。有一陣,我把嘴貼在冰上,大聲地喊他,但父親聽不見,他臉上是透明的笑容,光影如同鱗片在他身上四處蔓延。這個場景,讓我既興奮又害怕,好像某種不祥的事情正要悄悄降臨。
二
漫長的黑夜之后,河岸醒來了,帶著慵懶氣息,溫馴,平和,還有點桀驁不馴的樣子。河岸上的巴泥草躥出幾寸,結(jié)實地交織在一起。父親光腳走在上面——是的,光腳,除了冬天,其他的季節(jié)他都是光著腳丫,好像要隨時下河似的——父親走路的姿勢越來越奇怪,河邊挑水或洗衣的人總是會停下手里的活兒,扭過頭看——他們還不太習(xí)慣那個走在地上的父親呢。的確,父親走起路來很別扭,兩只腳分得很開,隨時要尋找某種平衡似的。有時,走著走著,他會突然停下來,身體輕輕地左右搖晃,這個時候,父親腳下的土地恍惚變得明亮起來,浩渺無邊,閃著銀白的波光。好一會兒,父親才繼續(xù)向前,他抬起一只腳,在半空懸置片刻,再猛地跨出一大步,像是從船舷跳到了岸上。當(dāng)然,最讓人奇怪的并不是這些,而是父親總是將他的槳扛在肩上,跟那些扛著鐵锨或鋤頭去地里干活兒的農(nóng)民一樣,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和他的槳形影不離,即使他不帶在身邊,也沒人會打它們主意的。
那天,在河邊洗衣和挑水的人并沒有看父親走路,而是將目光投向了更遠(yuǎn)的地方,大霧將人融化成一個個小黑點,他們看見了很多小黑點,像毛玻璃上蠕動的小蟲。
那是一支橋梁建筑隊。和建筑隊一同到達(dá)的還有幾輛裝載著各種機具的卡車,車輪在村道上軋出很深的車轱轆印,像鐵軌一樣伸向通天河。村里的人沿著軌道擁向了河岸,摸慣了牛背和犁頭的大手,落在從卡車卸下的機具上,或許他們一輩子都搞不明白,這些機具與橋梁之間的關(guān)系。沒有木頭,怎么造橋呢?我又提出愚蠢的問題了。當(dāng)然,我的父親也不知道答案,他還沒見過那么大的橋呢。
這是一九九六,在通天河的歷史上應(yīng)該記下這個年份。
之后的日子,父親常常一邊劃船一邊注視著不遠(yuǎn)處的工地。河底打入了深層樁,混凝土橋墩像是從河底長出來的,一天天粗壯,一天天變高。父親感受著河水震顫,有時干脆把小船劃過去,圍著橋墩看一圈,那些裸露出來的鋼筋和流淌著的混凝土,讓他深感不安。他把船靠向岸邊,從堆滿腳手架和模板的縫隙里爬上去。這里的天是灰的,地上的沙都跑到天上去了,起風(fēng)的時候睜不開眼,人定定地立著,等風(fēng)跑遠(yuǎn)?;衣湎聛肀銚Q了地方,落在人頭上,眼窩里,鼻孔里,衣服上早就是灰乎乎的了。幾個建筑工人用獨輪車運送砂漿,身子比獨輪車高不了多少。等待出漿的時候,他們就坐在一堆碎石前用石頭刮鞋底——混凝土黏住了鞋,再不刮掉,就要變成鞋幫子了。他們并不說話,倒不是一張口會吃進(jìn)沙子,而是攪拌機、打樁機實在太吵了。工地上有的是各種響聲。
有一處,河岸被挖開了,土坍塌了很大一片,河水窩在那兒無法離開。河岸上流淌著混凝土,一些多余的沒有及時清理掉的很快就凝固,像結(jié)成的痂糊在地上。
嘈雜聲和風(fēng)沙使人睜不開眼睛,透過微閉的眼簾,父親看到的一切都是灰色,其他的色彩早已掙脫逃離。父親立在沙堆前,雙手抱著他的榆木槳,唇齒又苦又澀,眼睛嵌在深紋密皺之中。他從灰色里退回來,一直退回到他的河岸。父親變得更加沉默了,他一動不動地坐在船舷上。
橋一天天長大,像橫臥在通天河上的巨獸,相形之下,父親和他的小船如同一只小甲蟲。橋筑好了,過河的人不再需要來到渡口了,他們從橋上經(jīng)過,下意識地扭頭看橋下,人們多么喜歡這樣啊——站在高處,朝渡口俯視。
施工隊離開后,父親變得忙碌了,每天要花很多的時間去修整河岸,那個坍塌的地方,像一道傷口,露出最虛弱最不堪一擊的一面,河水在此處變得渾濁不清,一副心事沉沉的樣子。父親用鐵鍬將虛土鏟去,露出大片的淺綠褐色,細(xì)細(xì)的紋路縱橫交錯,猶如血管分布其間。父親從大堤上運來了土,是更深一點的綠褐色,兩種土如何緊密交融,父親是花了心思的。一層層填實,夯平,直到土層上面滲出細(xì)密的水來,如同吐露出的秘密。父親再用巴泥草覆蓋在土上,期待生根抽芽,形成星羅棋布的網(wǎng)狀。
做完這些,父親并不著急回去,而是對著橋墩發(fā)呆——他對其極不放心。父親沿著兩岸來回看著,最后還是將小船劃向了橋墩。日光從天空鋪天蓋地泄下來,在橋下形成濃厚的陰影,橋下的水,冰冷而堅硬,陰郁又急迫地從橋孔間流過。父親注視著橋墩,像巨獸陷入河底的腿,水在這兒形成很多個漩渦,發(fā)出呼呼的聲音。父親把掛在橋墩上的水草清理掉,站起來,身子向橋墩靠攏,耳朵貼上去。誰也不知道父親在傾聽什么,仿佛真的聽見什么了——這一動作會持續(xù)很久,他的神情更加憂郁,臉上的肌肉慢慢下耷,眼角和嘴角都呈下墜之勢。
天光像被蒙了牛皮紙,黃昏來了。離開橋墩,父親就不劃船了,他把槳收上來,和自己一同躺在船舷上。只有一次,父親突然跳進(jìn)水里,像從前那樣扎了個很深的猛子,順著橋墩一直摸索到河床。半晌,水面逐漸平靜了,父親才鉆出來,費力地爬上小船。
三
這一年春天霧多,日子模模糊糊向前走。早晨的煙靄和薄霧還沒完全散去,焦糖色的黃昏便急匆匆地到來,過河的人從橋上經(jīng)過,鞋和自行車發(fā)出疾馳的聲音,如果在橋下聽,這聲音還會被放大,像從脖頸碾過一樣。我也喜歡從橋上走,扯開雙腿跨出最大的步子。從橋南到橋北只需要四十六步就到了,我一邊奔跑一邊瞟向父親——他并不知道我正跟他比賽呢。當(dāng)然,結(jié)果可想而知,他總是被我甩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趴在橋欄桿上,朝父親的小船看去。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我也喜歡進(jìn)行這樣的俯視。居高臨下,對,那時我剛學(xué)會了這個成語。和我一同趴在橋欄桿上的還有其他小孩,附近村里的,我們一字排開,踮著腳看船上的父親。不知道先是誰向空中吐了吐沫,白色的帶著飛沫的口水飛速下墜。有人不甘示弱,也用力吐出,白色的點在半空劃出一道拋物線。緊接著,又有一口吐沫飛下去。參與的人越來越多,都使勁伸著脖子,以至于吐沫飛得更遠(yuǎn)一點,向小船更靠近一點。這幾乎是我們每天必玩的游戲,直到嘴里再吐不出半點星子。飛舞的吐沫紛紛墜向水面,像渾濁的雨點,我從這雨簾里看著父親,心中憤懣。
來擺渡的人少之又少,只有一些想少走點路的人才從這兒經(jīng)過。但這并沒影響父親的熱情,有那么一段時間,他的這種專注和熱情似乎到達(dá)了極致,他居然愛上了做槳。這起源于一棵被河水沖倒的樺樹,父親將樹拖回來,削去枝杈,先在水里浸泡了一些日子,又在太陽下晾曬了很久,像是對它進(jìn)行考驗似的。父親保留了樹皮,那些眼睛一樣的花紋布滿槳身。父親對這副槳到了愛不釋手的地步,時刻不離左右,他和槳一同飄蕩在通天河上的時光變得炯炯有神起來,若干雙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河流與天空,很難分清哪一雙是父親的。
再后來,父親又做了很多槳,都是利用一些不好好生長的樹。現(xiàn)在它們都整齊地掛在小屋的墻上,像無數(shù)只腿,父親每天出門前總要來回挑選一陣,有點閱兵的味道。父親很享受這個過程。
然而,一天傍晚,父親發(fā)現(xiàn)槳不見了,那個如萬馬奔騰的墻面空空蕩蕩。父親遲疑了一下,但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槳的蹤跡,父親從草叢里,橋洞下,一一把它們找了回來。
次日早晨,小船也不見了,河面變得極其安靜。父親沿著河岸向東走了一里路,并沒有發(fā)現(xiàn)小船。他返回渡口,坐在小船原來??康拇a頭上,神情黯然。他的目光打量拴錨的鐵樁,好像要從中找到答案似的,他猜不透昨夜發(fā)生了什么,河水,小船,錨,鐵樁,仿佛進(jìn)行了一場合謀。中午時分,父親又向東去了,他不甘心,這一次走了更遠(yuǎn),直到天黑了父親才劃著小船回來了。是的,船已經(jīng)順流而下,跑了很遠(yuǎn)了。父親從船上跳下來,疲憊又興奮。水波拍打著河岸和船舷的聲音又傳進(jìn)我的耳里了,熟悉到令人厭惡。我捂上耳朵,躲在窗口看父親的一舉一動。當(dāng)然,我不會承認(rèn)船是被我放走的。
很少再有人來河邊洗衣淘米了。父親心事重重,他不知道是不是橋把人與河水的距離拉開了,還是人們不再習(xí)慣親近河水了,總之,他很久沒有聽到水碼頭上河水一樣的歡笑聲了。
是的,水碼頭——父親更習(xí)慣稱作水板凳——用木板或者石頭鋪就而成,村里的人從前都在水板凳上淘洗一年四季的食物和衣裳,世世代代如此?,F(xiàn)在水板凳上居然長出了青苔,還有一處倒塌在水里。父親用鍬將青苔清理掉,又將活動的石頭壓緊,人走上去就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了。從水板凳上回來,父親并沒有回到小船,而是去了村里,他先去了一個叫王彩風(fēng)的人家,站在她家貼著“日月千秋照,江河萬古流”對聯(lián)的門前。這個叫王彩風(fēng)的女人最愛去河邊洗鞋了,她的嗓門兒總是很大,笑聲水珠兒似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落在河面上。父親的突然出現(xiàn)把她嚇了一跳,她皺了皺眉問什么事呢?父親支支吾吾,直到離開都沒說出一句話。父親又去了王國柱家,他看見王國柱挑水的桶正躲在旮旯里呢。父親轉(zhuǎn)身離開,接著,他又去敲了敲另外的幾扇門,虛掩的院門內(nèi)闃靜無聲,只有狗從里面迎了出來——它們的主人還沒從橋那頭回來哩。父親默默地往回走,頭垂到胸口,嘴里一遍遍念著那句對聯(lián),像是和誰在慪氣似的。
這一年秋天,通天河發(fā)了一次大水,之前并沒有征兆,只是雨水連綿,河面寬闊了很多,河水很急,走得跌跌撞撞——一條河任性了,它會上山,會逃走——河水爬上了河岸,一直奔進(jìn)村里,把雞窩和茅棚都沖走了,據(jù)說一個草垛被河水帶出去很遠(yuǎn),打著旋兒跑了一里路。
玉米地,棉花地,豆角地里都汪滿了水,水滲不下去,也排泄不了,地像被漲開了,踩在哪里都是松松軟軟的。水退了后,村莊一片狼藉,泥土的顏色也深了一層。
這是通天河最浪蕩不羈的一年,河水常常潛伏在河岸,伺機出逃,父親將河岸又加高一尺,像個虛胖的人,整個冬天父親都在河岸上奔忙,直到第二年開春,河水的情緒才穩(wěn)定下來,像鬧夠的孩子疲沓了。秋天時,渡口來了幾個年輕的男孩女孩,他們是從城里過來的,經(jīng)過通天橋時看到了擺渡船,很稀奇,便像一群麻雀似的嘰嘰喳喳飛下來。
他們要擺渡。
男孩女孩們麻雀似的跳上船,船一離開河岸,“麻雀”們就興奮得尖叫,一個女孩踉踉蹌蹌從船尾去向船頭,一個男孩向父親提出要自己劃槳,他對這種看似簡單的運動正摩拳擦掌呢。男孩接過父親的槳,費力地?fù)u起來,船卻原地不動,他轉(zhuǎn)過身,把所有力氣都用在對付其中一只槳上,結(jié)果,船在原地旋轉(zhuǎn),這又引起女孩兒們的一陣嘲弄和尖叫,他們前俯后仰,夸張地笑著,差點掉進(jìn)河里。過了河心,小船才穩(wěn)當(dāng)起來。河面好寬哦,好像劃也劃不到岸似的,女孩感嘆著。所有的河流都流向大海,男孩頓了頓補充道,你們知道嗎,世界上所有的河流都是同一條河。
啊,那這條河會連著亞馬遜河嗎?
對呀,還有尼羅河。
連著長江嗎?
可是,長江的源頭在哪里呢?
長江的源頭是當(dāng)曲河啊。
不對不對,沱沱河才是長江的正源哩。
男孩女孩們爭論著,一陣風(fēng)吹來,將他們的話畢畢剝剝刮落在水面上。父親坐在船板上,認(rèn)真聽著,他第一次聽到這些,仿佛聽著祖上的傳說一樣。他拘謹(jǐn)?shù)刈?,半開半閉的眼睛承受著陽光的猛烈傾瀉。他的手不住地顫抖,槳離他很遠(yuǎn),他幾次按捺住胳膊的下意識抬起——這種感覺使父親有些不安,也有些難過。他成了被擺渡的人了。
日子向前流淌,從前和父親做標(biāo)記的繩子飄揚在空中。其實,早在大水之后,河水不斷地逃走,現(xiàn)在從北岸到南岸只要劃21次槳就到了。水位一天天矮下去,河流變得孱弱細(xì)瘦。父親坐在石頭上,看著遠(yuǎn)處的河岸——又被野草們統(tǒng)領(lǐng)了,密密層層的巴泥草、薊草、莎草在午后的烈焰里噼啪作響,高漲的氣溫催生出許多奇怪的、闊大的鋸齒狀葉子,它們繁復(fù)得不可思議,在河岸上大肆鋪展,千百倍地繁孳。(節(jié)選)
選自《作家》2020年第8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9期
湯成難,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小說《一個人的抗戰(zhàn)》《只有一個乳房的女人》《比鄰而居》《一棵大樹想要飛》,曾獲第五屆紫金山文學(xué)獎,現(xiàn)居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