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瑛:不老樂魂的交響人生
即使受到新冠肺炎疫情的影響,年逾九旬的指揮家鄭小瑛半年多來仍然很忙:2020年6月30日,在福建泉州大劇院執(zhí)棒“致敬城市最美逆行者”公益交響音樂會;8月15日,由她領銜制作的意大利歌劇《茶花女》(中文版)亮相廈門閩南大戲院……
6歲學鋼琴,14歲登臺演出,23歲進入中央音樂學院深造……鄭小瑛師從蘇聯(lián)合唱指揮家列·尼·杜馬舍夫,成為新中國培養(yǎng)的第一批專業(yè)指揮人才,此后又被選派到蘇聯(lián)國立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師從知名教授尼·安諾索夫和格·羅日杰斯特文斯基進修歌劇、交響樂指揮專業(yè),一生與交響樂歌劇結緣。數(shù)十年間,她指揮演出了20余部歌劇,將國外的經(jīng)驗引進中國,開創(chuàng)了 “音樂車間”的歌劇排練方式。
50歲時,她在指揮演出大量作品的同時,致力于交響樂普及,開創(chuàng)了在演出前向聽眾介紹曲目的“鄭小瑛模式”;60歲時,與一批志同道合的女音樂家創(chuàng)辦 “愛樂女樂團”,義務在學校、企業(yè)、農(nóng)村演出經(jīng)典樂曲;70歲時,鄭小瑛創(chuàng)立廈門愛樂樂團,數(shù)年后這個年輕的樂團被市民們選為廈門的十大“城市名片”之一;她在80歲時,成立 “鄭小瑛歌劇藝術中心”,至今仍在為全國各地培養(yǎng)歌劇表演人才。
鄭小瑛執(zhí)棒國家大劇院。 (新華社發(fā))
人物檔案
鄭小瑛,1929年出生于福建,幼年因戰(zhàn)亂輾轉(zhuǎn)重慶等地,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隨父母移居上海。新中國第一位交響樂女指揮家。愛樂女樂團音樂總監(jiān)和創(chuàng)辦人之一,曾任中央音樂學院指揮系主任,中央歌劇院樂隊首席指揮。廈門愛樂樂團的創(chuàng)辦者。
指揮演出了《阿依古麗》《護花神》《熱土》《屈原》 《屋外有熱流》《茶花女》《卡門》《費加羅的婚姻》《蝴蝶夫人》《波希米亞人》《托斯卡》《奧爾菲下地獄》《弄臣》《帕老爺?shù)幕槭隆贰秷D蘭多特》 《魔笛》《塞維利亞理發(fā)師》等20余部中外歌劇。1980年后,多次赴中國香港、澳門地區(qū)及日、澳、美、意、芬、新、德、法、荷、比、英等國舉行音樂會、參加“國際藝術節(jié)”、指揮歌劇或講學,是第一位應邀在國外排演世界著名歌劇的中國指揮家。
從在文工團“打拍子”到上歌劇院任指揮
鄭小瑛的父親是第二批庚款留美歸國的學者,母親是中國第一代女子體育教師。父母的垂愛,讓她從6歲開始就接觸到了鋼琴。這也成為了她交響人生的啟蒙,在她看來,鋼琴在音樂的國度里是自由行走的,“如果你還沒有想好讓你的孩子學什么,那就學習鋼琴吧。即使最后不選擇音樂,鋼琴的學習也會受益一生?!?/p>
18歲那年,抗戰(zhàn)的硝煙剛剛散去,鄭小瑛考入了北京協(xié)和醫(yī)學院。按照當時的規(guī)定,進入?yún)f(xié)和學習前,學生必須先上幾年教會大學。當時,父母為她選擇了離上海較近的南京金陵女子大學文理學院。
在這里,鄭小瑛受到進步思想影響,和同學們一起走上街頭參加反內(nèi)戰(zhàn)游行,還組織了民樂社,唱解放區(qū)傳來的歌曲和蘇聯(lián)歌曲。1948年12月,中共地下黨組織一批知識青年到解放區(qū),她瞞著期待她回家過圣誕節(jié)的母親,登上駛往漢口的輪船,輾轉(zhuǎn)前往中原解放區(qū),被分配到文工團。
幾年的文工團生涯,感受自民間的各種音樂元素,給鄭小瑛留下了一生銘記的感悟:音樂是人民創(chuàng)造的,音樂家來自普通百姓。初到開封,鄭小瑛看了春節(jié)、五一等節(jié)日由工農(nóng)組成的鑼鼓宣傳隊,小伙子們在冬日里光著膀子,打擊出撼動人心的鑼鼓節(jié)奏,那種精氣神令她十分羨慕。
后來,她隨隊伍到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慰問演出,陪同的少數(shù)民族翻譯一路走一路唱,到了住地,大家都休息了,兩位翻譯拉條板凳坐在門口還要唱。那段經(jīng)歷讓鄭小瑛體會到,音樂是他們的生活需要,也讓她進一步理解了音樂是如何產(chǎn)生的。
1952年,在文工團里負責 “打拍子”的鄭小瑛被保送到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深造。1955年的一天,學校人事科通知她立即去會客室,接受蘇聯(lián)合唱指揮家列·尼·杜馬舍夫面試。面試出奇的順利,她也成為蘇聯(lián)專家授課合唱指揮班中唯一的女學員。從此,鄭小瑛再也沒有放下過指揮棒。
5年后,鄭小瑛又被選派到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進修歌劇、交響樂指揮專業(yè),師從知名教授尼·安諾索夫和格·羅日杰斯特文斯基。196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慶12周年時,在安諾索夫幫助下,鄭小瑛在克里姆林宮舉行了一場慶祝音樂會,上半場演出中國作品,后半場則突出中蘇友好的主題。
1962年,在資深指揮伊·巴因的指導下,鄭小瑛在莫斯科音樂劇院指揮了意大利歌劇《托斯卡》。鄭小瑛說:“他一定是頂著壓力,很可能是把自己指揮一場歌劇的機會給了我,因為歌劇院一般不會接受沒有經(jīng)驗的年輕指揮?!毖莩霁@得了高度評價,鄭小瑛也成為第一位登上外國歌劇院指揮臺的中國指揮家。后來,安諾索夫在鄭小瑛的畢業(yè)評語上寫道:“完全可以預見她從事指揮的光輝前景和在她的祖國的交響藝術事業(yè)發(fā)展中將起的作用?!?/p>
從“歌劇車間”到“先講解后演奏”
學成回國后的鄭小瑛,重返中央音樂學院擔任教職。1965年,中央歌劇院的前身中央實驗歌劇院要排練新歌劇《阿依古麗》,找到了她擔任指揮。鄭小瑛回憶當時的場景,由于那時關于音樂的土洋之爭很厲害,說歌劇的“洋嗓子”演不了表現(xiàn)中國人感情的戲?!拔覀兌枷虢枧叛菪赂鑴 栋⒁拦披悺罚瑸楦鑴〈騻€‘翻身仗’?!?/p>
鄭小瑛曾說,指揮要能一目二三十行地看二三十種樂器構成的總譜,以自己理解的樂曲應有的速度和力度,率領樂手們進行二度創(chuàng)作。因此,指揮是樂隊的靈魂,甚至沒有不好的樂隊只有不好的指揮。但在以往的中國歌劇排練中,由于排練流程的不科學,樂隊和演員都很辛苦。
“那時候我國劇院通行的排練方式是導演帶著樂隊排戲,大家心里都沒譜,都在即興地做,排練過程拉得很長?!编嵭$鴮⒃谔K聯(lián)留學時指揮歌劇《托斯卡》的經(jīng)驗,運用到《阿依古麗》的排練中。
國外歌劇排練流程是指揮先給演員作業(yè),把音樂處理的要求告訴演員和鋼琴排練的指導,把技術上的問題、表現(xiàn)上的問題都解決了,才跟樂隊去配合。指揮按自己的要求練樂隊,導演在這個音樂里排戲,練完以后這兩家才合樂。
按照這一模式,鄭小瑛對歌劇的排練流程進行了優(yōu)化,排練效率大大提高,她將這一模式稱為“歌劇車間”。在她的指揮下,《阿依古麗》演出獲得成功,有媒體甚至以歌劇里的臺詞“誰說母燕領頭飛不遠”,贊揚鄭小瑛的指揮有大將風度。然而受當時種種條件影響,這部歌劇還是受到了批判,而創(chuàng)作者們也被集體下放勞動,歌劇自此在中國舞臺上銷聲匿跡十余年。
1978年底,鄭小瑛再次在中央歌劇院的舞臺上執(zhí)棒指揮了《阿依古麗》,她在日歷上寫下了“女指揮的復活節(jié)”幾個字,中國歌劇迎來了復蘇。次年,她又指揮了中文版《茶花女》,在天津連演39場,創(chuàng)造了世界紀錄。1981年,由鄭小瑛主持譯配并指揮排練的中文版歌劇《卡門》,短短四年里上演了100場。
與一般的歌劇演出不同,鄭小瑛在指揮的音樂會曲目開始演奏前,通常會用20來分鐘向聽眾講解曲目的時代背景和相關音樂知識。這種形式她已經(jīng)堅持了近40年,聽眾們稱為“鄭小瑛模式”。
創(chuàng)立這一模式的想法,始于中文版《茶花女》的一場演出。盡管是中文演唱,但觀眾還是不理解為什么整場演出要從頭到尾唱,劇場里也慢慢開始從安靜變得喧鬧,甚至有聽眾在悲情處笑出聲來。
“面對這樣的觀眾,我無法置之不理,我們更不該曲高和寡。我領著樂隊勞心費力地表演給誰聽?對牛彈琴?我不希望。我希望我的這點勞動能夠換來聽眾的共鳴,希望這點知識能夠進入觀者的心靈。”自此,只要是鄭小瑛擔綱歌劇指揮,開演前20分鐘,她都會給觀眾講解該如何欣賞歌劇。一個雷打不動的演出慣例——“鄭小瑛模式”誕生了,而且一直延續(xù)至今。
后來,鄭小瑛又把音樂講座從劇場延伸到了校園。她介紹說:“我把講座辦到學校,北大、清華都要我做歌劇、交響樂系列講座。在北師大開講座時,學生把窗戶都擠破了,窗臺上也坐著人。剛開始時,有人提出這不是指揮的事,也不符合音樂會的慣例,但我希望經(jīng)典音樂能夠‘陽春白雪,和者日眾’?!?/p>
從“愛樂女”到“廈門愛樂”
上世紀80年代末,港臺流行歌曲大行其道,音樂廳觀眾急速減少,一場音樂會只能賣出幾十張票。許多正規(guī)文藝院團演出受到影響,一些演出骨干外出“走穴”,這讓鄭小瑛深感苦悶。一次,她與中央樂團首席大提琴司徒志文、總政歌劇團首席小提琴朱麗說起這種現(xiàn)象,三人深有同感,都希望能讓年輕人有機會領略經(jīng)典音樂的美妙,產(chǎn)生了組建一支由志愿者組成的樂隊,到學校、工廠、農(nóng)村去為市民無償演出的想法。倡議發(fā)出后,得到了十多位演奏家的響應,大部分是女性。鄭小瑛說,都是女同胞,就叫愛樂女室內(nèi)樂團吧。
1990年3月10日,愛樂女室內(nèi)樂團成立首演音樂會在北京海淀劇院舉行。鄭小瑛用不到五分鐘的開場白,向聽眾宣告中國第一個女子室內(nèi)樂團成立,五次被全場爆發(fā)出的熱烈掌聲打斷。演出結束后,全場更是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和喝彩。
演出是無報酬的。鄭小瑛說,樂團出去演出,唯一向?qū)Ψ教岬臈l件就是派車來接我們。樂團成員接到演出通知,從來不問給多少錢,而是問“到哪里集合”,無論寒暑,只要有演出,大家都會下了班從各自單位趕到集合地點。有一次北京下著大雪,接最后一位二胡演奏家宋飛時,比約定時間晚了一個多小時,大家都認為宋飛可能已經(jīng)回家了,沒有想她抱著兩把二胡在雪中等了一個多小時。直到樂團后來得到了一些社會贊助,才在演出時發(fā)給每個人一次20元交通費和誤餐補貼。
1995年,在愛樂女室內(nèi)樂團的基礎上組建的愛樂女交響樂團在世界婦女大會開幕式演出,此時,樂隊成員已發(fā)展到108位。受當時政策、法規(guī)的限制,這支樂團只能掛靠在中央樂團。上世紀90年代中期,首都各大樂團紛紛重新組建,在改善演奏員各方面待遇的同時,又強調(diào)嚴格的紀律,要求一般情況下各樂團正式演奏員不能夠參加其他樂團的演出。
中央樂團改組為中國交響樂團后,愛樂女樂團在贊助經(jīng)費使用上又面臨新的問題。1996年,鄭小瑛在一場演出后,突然宣布這是“愛樂女”最后一場演出。在樂迷們的惋惜聲中,這支成立6年,利用業(yè)余時間到學校、廠礦、農(nóng)村義務演出近300場的女子樂團宣告解散。
告別“愛樂女”一年后,鄭小瑛定居福建,創(chuàng)辦廈門愛樂樂團。之所以選擇廈門,一方面廈門是她的家鄉(xiāng),另一方面是受當時廈門市領導的盛情邀請。在籌建廈門愛樂樂團期間,她被查出罹患直腸癌。這時樂團應聘者的資料已經(jīng)匯集來了,她就在病床上聽應聘者的資料進行初步的篩選。
經(jīng)歷了4個月的手術、化療、放療等一系列的煎熬之后,她出院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到鼓浪嶼面試。對她來說,大病初愈是死而復生的一次考驗,“我要告訴這些被‘冷卻’了半年的應聘者,辦樂團這件事情沒有騙人!讓我們一起來到廈門開創(chuàng)全新的事業(yè)!”
廈門愛樂樂團是我國第一家“民辦公助”的全職業(yè)化交響樂團。經(jīng)歷了初創(chuàng)時期的艱難,這支年輕的樂團得到了廈門市政府、企業(yè)的支持和市民的認可。鄭小瑛說:“沒有哪個樂團堅持每天五個小時排練,每周推出一臺新節(jié)目的。是我們的努力和辛勤耕耘,吸引了那么多的觀眾,換來了社會的承認。我經(jīng)常打車,司機對我說:‘你為廈門作了這么大的貢獻,能拉到你是我的榮幸’,就是不肯要錢。我們租房時,一說是‘愛樂’的,人家就很熱情;一說是’愛樂’的,人家都給我們打折。”
鄭小瑛說:“我父親是閩西客家人。我去尋根時,發(fā)現(xiàn)當?shù)氐摹翗恰际前凑铡素浴ǖ模贿€有那些楹聯(lián)、族訓等,都充滿了文化氣息,我就想,應該有一部交響樂來表現(xiàn)它,就請了青年作曲家劉湲寫了交響詩篇《土樓回響》。
2000年11月21日,在閩西龍巖的客家祖地,鄭小瑛指揮《土樓回響》在第16屆世界客屬懇親大會首演,她特地請晚會主持人宣報指揮的名字為“永定客家女——鄭小瑛”。一首有五個樂章,長達37分鐘的器樂作品,在一個從來沒有聽過交響樂的山區(qū)體育館里演出,聽眾們不僅坐住了,還聽得入了神,最后還隨著她的指揮棒齊聲擊掌,高唱一曲客家山歌。她說:“這樣的經(jīng)歷,在我的指揮生涯中還是第一次?!?/p>
2006年,廈門市政府發(fā)動市民票選代表廈門的十大城市名片,廈門愛樂樂團名列其中。鄭小瑛覺得特別高興。她說:“我們這個全部由外來移民組成的樂團當選為名片之一,我覺得好不容易。廈門愛樂代表這個城市了。我們可是跟鼓浪嶼、廈門大學一起參評的?!?/p>
2013年起,鄭小瑛不再擔任廈門愛樂樂團藝術總監(jiān),但她仍將美妙的音樂和歌劇的種子留在這里,樂團“周末交響”音樂會一期接一期舉行,為聽眾獻上了1700多場音樂會。鄭小瑛歌劇藝術中心自2011年在廈門理工學院成立后,先后推出歌劇《茶花女》(中文版)、《紫藤花》《傷逝》(校園版)、《帕老爺?shù)幕槭隆?中文版)、《岳飛》(音樂會版)、《快樂的寡婦》(中文版)等多部中外經(jīng)典歌劇,在全國各地演出累計達20余場次。
時隔9年,2020年7月30日,由鄭小瑛歌劇藝術中心排演的《茶花女》(中文版)在廈門歌舞劇院再度公演,從主角到配角,難覓大腕蹤影,演員都是鄭小瑛歌劇藝術中心“學歌劇來廈門”演員培訓班學員。9年前,中心成立之初,曾以這種方式排演了中文版《茶花女》。與9年前相當,此次培訓班報名者更加踴躍,吸引了全國各地近百人報名。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最終通過視頻,挑選出20多人來廈門學習。
總結自己的“90后”人生,鄭小瑛說:“我想今天我是最幸福的人,我作為新中國的第一個女指揮受到世界上許多女同行的羨慕。我感謝我的祖國,感謝我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