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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7期|楊遙:父親和我的時代(節(jié)選)
來源:《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7期 | 楊遙  2020年07月31日07:47

清明節(jié)過后十多天,氣溫沒有像想象的那樣一路走高,而是一連熱了幾天,寒流來了。人們放進衣櫥的厚衣服被翻出來,還有些準(zhǔn)備洗的衣服又穿上;許多花開了一半,被凍掉了。

下了班,天色已暗,昏黃的路燈像發(fā)蔫的花朵,照在行走匆忙的行人身上,使他們忙碌了一整天的臉顯得更加疲憊。我往地鐵站走,情緒極度低落。每隔一段時間,毫無規(guī)律地,我的情緒就會低落幾天,整個人陷入虛無感里,覺得干什么都沒有意思。這次又進入情緒低潮期,但和以前不一樣的是,這次不是虛無,而是失望,就是你感覺到某種東西的價值了,而且恐怕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感覺到了,可是抓不住,這比虛無更讓人絕望。

那是半年前,幾位朋友吃完飯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意識到:我、我的這些朋友、大街上每個人和每個家庭,都有些問題,這些問題有的別人一眼能看出來,有的看不出來,甚至當(dāng)事人自己都意識不到,有時還把它當(dāng)成優(yōu)點。我把它稱作隱疾。我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興奮,當(dāng)時就和身邊的朋友說:“我要寫個小說,叫《隱疾》,要是能把它寫好,絕對是個突破。”

用了一個多月時間,我寫完這篇小說,可是覺得沒有想的那么好,便又斷斷續(xù)續(xù)修改了幾次,可還是達不到自己想要的那種效果。尤其是最近這次,修改時興致勃勃,認為完全能把握好了,可是改完之后還是感覺有些地方不對勁。我對自己越來越失望。

這時父親打來電話。我已經(jīng)快進地鐵站口了,他的電話像是給我的“隱疾”作注釋。

我的情緒更低落了。

父親一般情況下從來不主動給我打電話,除非喝多了酒。只有一次例外。

那是前年陰歷三月十八。那天晚上八點多,我在學(xué)校門口接女兒,父親打來電話,我以為是他要責(zé)怪我三月十八沒回去。

三月十八是我們鎮(zhèn)上每年一次的大集,為了紀念春秋時期的晉國大夫羊舌氏遺留下來的。每年這個時候,鎮(zhèn)上擠滿了方圓幾十里來趕集的人,賣東西的從鎮(zhèn)子西頭的羊舍寺到東頭的奶奶廟,一家挨一家擠得滿滿的,到處都是圓滾滾的人頭和賣東西的吆喝聲。

這是父親以前最忙的日子之一,因為是大集,鎮(zhèn)上幾乎每戶人家都有親戚朋友來,家家戶戶都要提前收拾屋子。父親作為鎮(zhèn)上最好的裱匠,自然忙。

那時,誰家里要是來了城里的親戚或朋友,會被鄰居們羨慕好久。

我去了城里后,開始每年三月十八都回去。那時,母親還健在。每次回去,父親都會一早出門去買剛出鍋的豬頭肉,挑他認為最好吃的豬嘴唇;訂好二瞎子的碗托、劉桐的豆腐。中午和晚上,他都會提前一會兒收工,路上逢熟人就和人家開玩笑,不等人家問,就高興地說:“西西回來了?!被亓思?,脫下干活的衣服,倒上半盆水,洗頭發(fā)和臉。為了省錢,他總是用洗衣粉,說洗衣粉洗得干凈。洗完涮一次,就急匆匆坐到炕上叫我吃飯,頭上未沖干凈的泡沫在陽光下五彩斑斕。

二〇〇二年母親檢查出得了癌癥,父親收拾東西,第二天就要去內(nèi)蒙古打工。我說父親瘋了,不去醫(yī)院陪母親,跑內(nèi)蒙古干什么?父親說內(nèi)蒙古掙的工錢多。母親住了三個多月院,父親一次也沒有來過醫(yī)院,但是每次醫(yī)院發(fā)來催款單,父親很快就把錢搞來了。

幾個月后,看到實在沒希望了,母親鬧著不再住院,我們便順著她出了院,帶上藥物,回到老家縣城在門診化療。父親也從內(nèi)蒙古回來,給母親煎藥,收拾家里,還要干活,每天忙得暈頭轉(zhuǎn)向。但父親還是很愛干凈,每次帶著母親去縣城化療時,換上走親戚時穿的衣服,胡子刮得干干凈凈,頭上飄著洗衣粉的香味兒。

一年之后母親去世,父親剛五十出頭,頓時變得像被海浪沖到沙灘上的泡沫。他不再用洗衣粉洗頭發(fā)了,衣服臟了也不再換洗,人變得非常邋遢;也不再到處開玩笑了,與人在一起半天不說一句話。整個人黑乎乎臟兮兮的,看上去比六十歲的人都老。

我勸父親和我一起到城里,城里到處搞建筑,憑父親的手藝,找點活兒不成問題??筛赣H堅決不肯來。他繼續(xù)待在村里干著裱匠營生,拼命攢錢,每次我回家,父親總要有意無意嘮叨自己攢下多少錢了。有次我聽著不耐煩,便說:“你一個人攢啥錢,吃得好點兒,穿得好點兒,就相當(dāng)于攢下錢了。”父親聽了臉色一變:“現(xiàn)在這世界,沒錢哪里行?你媽要不是沒錢……”確實,母親的病我們認真帶她看了,還是去的省城三甲醫(yī)院,但我后來才知道,看病和看病不一樣,三甲和三甲也不一樣,在北京的大醫(yī)院,有更先進的治療辦法。我們?nèi)サ氖鞘〕堑娜揍t(yī)院,轉(zhuǎn)彎抹角通過親戚認識了一位泌尿科的大夫,母親得的是賁門癌,是他幫著母親化療、放療的……

父親一直獨自待在村里。

我結(jié)婚時,朋友一半村里的,一半城里的。在城里辦時父親沒有來。

我有了孩子,父親沒有來城里看過一次。雖然每次回了老家,父親總要對孩子說:“你想要啥爺爺給你買。”孩子因為和父親打交道少,總是搖頭說:“啥也不要?!?/p>

好多次,我和妻子擔(dān)心父親的身體,勸他搬到城里和我一起住。父親總是說,住在村里好好的,去城里干什么?

我租了多年屋子,終于買下樓房。搬家的時候,按照當(dāng)?shù)仫L(fēng)俗,要請老人先在里面住幾天壓房。給父親打電話,父親說:“我這幾天正忙,走了沒人看門。”

父親用這個借口一直搪塞我,至今不知道我城里的家在哪里。

漸漸地,三月十八我回去得少了。因為有時三月十八不是星期天,我不想為了趕集請假;有時即使是星期天,忙著也回不去;關(guān)鍵是和父親待在一起太悶,他的狀態(tài)也讓我不舒服。但是每年這時候父親仍然希望我回去,一到時間就給我打電話。

那次我琢磨該怎樣和父親解釋時,父親說:“我用的那臺小收音機壞了,你給我買個新的吧?!闭f完就掛了電話。

父親打電話總是這樣,從來不寒暄,有啥說啥,說完就掛電話。我站在馬路牙子上,一下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在此之前,父親從來沒有問我要過東西,即使每次回家我主動給他帶點兒煙酒食品、衣服或錢,父親不僅拒絕,還經(jīng)常數(shù)落。

我回想父親口中壞了的小收音機模樣,想了半天,一點兒印象也沒有。一群一群的學(xué)生從我面前走過,沙沙的腳步聲像風(fēng)吹動樹葉在飄,我沒有想到這是放學(xué)了。

忽然有個聲音飄過來,說:“爸爸?!?/p>

我一看,女兒已經(jīng)站在了我前面。

我愣了愣說:“你爺爺讓給他買臺小收音機?!?/p>

“小收音機?為啥不給爺爺買臺電視機呢?”女兒好奇地問。

“為啥不給爺爺買臺電視機呢?”我心中重復(fù)了一下這句話,嘆了口氣。

關(guān)于給父親買電視機的事情,我和妻子提過好多回,父親總是拒絕,他說怕干活不在時被賊偷了。我不知道父親是真的怕被偷了,還是心疼錢,與妻子商量,她也拿不準(zhǔn)。

有一次,我們回到老家,父親正好不在。妻子說:“咱們給爸把電視買下吧,先裝上,爸回來看見裝好了還能不要?”我覺得妻子說得有道理,我們便打了出租車專門跑到縣城,挑了臺電視機讓人家送回來安裝好。父親以前只要看見我們回來了,不管事先干什么,見到我們總是滿臉堆上笑容。這次一回家,笑容堆起了一半,看到電視機,馬上笑容收斂臉就黑了,他說:“我說過不要這玩意兒,你們買來干啥,給我招賊?。⊙b下你們用吧!”說完就要走。我拉住他問他要去哪兒,父親哆嗦著說:“你們不聽我的話,我去哪兒不用你們管?!逼拮託饪蘖耍f:“不值錢個東西,偷就被偷了去?!备赣H看見妻子哭,有些慌,口氣軟下來,他說:“給人家退了吧。咱們后院那戶人家經(jīng)常沒人在,鍋還被人偷了,弄個電視不是把我拴在家里了?怎樣做營生?”父親這樣說,我們只好把電視機退了,來往打車錢,差不多一百塊,父親不算這個賬。

女兒看見我嘆氣,說:“那咱們給爺爺買臺好收音機。前幾天我在文具店看到一種小收音機,特別漂亮?!?/p>

那天晚上,女兒和我一起在網(wǎng)上幫父親挑選收音機。女兒說的那種收音機原來是最新潮的貓王收音機,它的外殼是塑料加木頭,還有手動旋轉(zhuǎn)按鈕,看上去有老款收音機的味道,卻都是最新的科技,信號接收、音量、音質(zhì)都是一流,不到三十厘米長,卻完全克服了以前小箱體收音機的硬傷。我覺得很適合父親,聽從女兒的建議,選了款綠色的。

挑好后,女兒蹦蹦跳跳寫作業(yè)去了,我還在想父親原來收音機的樣子。忽然覺得就是父親現(xiàn)在這個樣子,灰突突的,有的地方油漆碰掉了,有的地方摸得油膩膩的,擰開開關(guān),刺啦啦響半天啥也聽不清。

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父親老了。這么多年來,我像釘釘子一樣拼命把自己往城市里釘,結(jié)婚、生孩子、給孩子找好點兒的學(xué)校、買房、還房貸,一件事接著一件事,慢慢竟忽略了父親。偶爾想到他,覺得他像村子里到處可見的老樹,不管天旱雨澇,到了春天總可以發(fā)芽、抽條,從來沒想到他會老。

幾天之后,父親打來電話,高興地說收音機收到了,他正在和劉桐聽。旁邊傳來劉桐的大嗓門:“這家伙真不賴,收的臺多,聲音還又高又清楚?!?/p>

劉桐的豆腐真好吃,那時每次回家,父親總要訂劉桐的一塊豆腐,遲了就賣完了??墒莿⑼├掀虐┌Y去世后——唉,村里當(dāng)年得癌癥的人不少——劉桐的腰就突然直不起來了,他做不成豆腐了,簡單打點兒零工。母親去世后,父親便經(jīng)常和他在一起。

聽到劉桐的聲音,我想待在村子里也可以,畢竟到處是熟人。但掛了電話,還是有些不放心,便抽時間回了趟老家。

見到父親的一剎那,事先想見他時的熱情少了一半。父親還是那副老樣子,褪了色的衣服臟兮兮的,都快夏天了,還穿著領(lǐng)口磨得油光發(fā)亮的厚毛衣,外面套著厚厚的中山裝。胡子許多天沒有刮,頭發(fā)更少了,露出一大截黑乎乎的光腦門,像發(fā)霉的葫蘆瓢。我懷疑父親日常臉也不洗。

父親看到我,咧嘴一笑,露出歪歪扭扭的又黃又黑的牙齒。

我有些心酸,連問了兩句:“那么多衣服,為啥不換個干凈點兒的?春天了還穿這么厚的毛衣,不熱?”父親繼續(xù)嘿嘿笑著回答:“不熱。過幾天不忙時就換。每天不是去地里,就是刷家,穿不上個好?!比缓笏终f,“以后千萬別給我買新衣裳,以前買下的還都在柜子里放著。你媽那會兒給我做的一套中山服,還新新的沒怎樣穿哩!”

和父親每次見面,幾乎都以類似的對話開始,我簡直失望透頂。不是我的父親,這樣的人在街上看見,我不會多瞧一眼。

進了老屋,黑乎乎的,大白天父親連窗簾也不摘。到處是土,挨著鄰居家的那道墻還裂了條縫子,糊著一道長長的紙條。

我說:“這房怎么???已經(jīng)裂開了縫。”父親滿不在乎地笑著說:“能有啥事?裂縫是李大家的房子竄過來的,我已經(jīng)糊好了,沒事兒?!蔽铱扌Σ坏茫骸翱p都能看見,怎么能沒事?用紙能糊好?”我伸手摸了一下那條縫,墻皮簌簌往下掉。我說:“爸,你歲數(shù)大了,別給人們裱家了,跟我住到城里,門口就是一個大公園,里面有很多老人?!备赣H說:“我可不跟你到城里住,能把人憋死?!闭f著他把一個大的空紙箱放在那道裂縫前,說,“現(xiàn)在一般人叫我裱家我也不去,但有的人耐不過。人家用了我?guī)资?,老關(guān)系,叫我哪能不去?”

然后父親笑了,他說:“你看,你一回來,家里就有耗子了。”我問:“哪有?”一回頭,一只耗子嗖地躥進了柜子底下,同時窸窸窣窣的聲音在幾個地方響起。我問:“以前沒有?”“沒,沒這么多吧?”父親猶疑不決地回答,“它們聞到了你帶回來的東西的香味兒?!薄耙荒沭B(yǎng)只貓吧?”我想起女兒常常嚷嚷想養(yǎng)一只貓,有只貓做伴也不錯?!耙埜缮?!”父親斷然拒絕。

那天吃飯時,陪父親喝了些酒。父親很愛喝酒,小時候經(jīng)常見他喝醉,母親病故后,父親除了給別人裱家時喝東家的酒,自己酒也不買了。父親見了我高興,喝了兩大杯還要喝,我勸不住,喝完第三杯,他喝多了,控制不住自己說:“要是你媽現(xiàn)在活著多好,幫你們看看孩子,我種點兒地。她沒福氣……”說著就落淚了。

我說:“你找個做伴的吧,我媽走了這么多年了?!?/p>

父親的眼淚更多了,鼻涕也流出來,黏在胡子上亮晶晶的。

我撕了塊衛(wèi)生紙遞給他。

他胡亂擦了擦,無力地說:“不找了……”

耗子在屋子里亂竄,開始還只是在柜子底下、頂棚里,后來膽子越來越大,竟然跑了出來,有一只還大膽地用爪子扒我?guī)Щ貋淼姆攀澄锏暮凶?。父親看見,拿起來把它架到柜子頂上。我一看,上面炫耀似的一溜擺著幾個盒子,都是我?guī)Щ貋淼摹?/p>

我說:“給你帶回來的東西趁新鮮趕緊吃,放到那兒管啥用?耗子也不怕高。”

父親大著舌頭說:“都能吃完,一會兒把劉桐叫過來讓他嘗嘗。”

回城前,我給父親留了點兒錢,告訴他一定要把屋子修好。父親堅持不要,他說他有錢!告別之后,父親一回屋子,我就清晰地聽到里面?zhèn)鱽硎找魴C的聲音:十三號臺風(fēng)可能于明天登陸或擦過海南島。

我在地鐵口停下,風(fēng)像剔骨刀刮著人身上不多的熱氣。這次電話里父親的聲音被風(fēng)扯得時斷時續(xù),我躲進附近的便利店,讓父親大聲重復(fù)說一下,才聽清楚他的話。

父親好像變了。他第一句話是問:“西西,你忙不?”

我說:“剛下班回家路上,爸爸你有啥事?”

父親說:“西西,你給爸爸買個智能手機吧。不用買貴的,能上網(wǎng)、能發(fā)微信、能拍照、能錄音就行。”不知道父親在哪兒打電話,聲音皺巴巴的,好像凍得在哆嗦。

“爸,你干啥用?”

“不用買貴的,能上網(wǎng)、能發(fā)微信……”父親重復(fù)著自己的話。

4G網(wǎng)剛開通時,我提出給父親買部智能手機,父親不要。以為他怕我花錢,我把退下的智能手機給他,他也不要。他說就打個電話,要智能手機干啥?現(xiàn)在主動打電話要!

我捉摸不透父親要手機干什么,但手機比收音機好玩得多,想父親是不是真的有啥想法,便趕忙去最近的手機店挑選。天色更暗了,路燈比剛才亮了。街上的行人還是急匆匆的,但在疲憊的面色中,多了些畫著精致妝容、大概去趕飯局的女孩;也有些衣著正式、襯衫領(lǐng)子和袖口露在外面的很干凈的男人。我想到父親,搖了搖頭。

選好手機,讓銷售人員在上面安裝了微信、QQ與一些視頻和游戲軟件。

過了三天,父親打來電話說手機收到了。然后又扭扭捏捏地問:“西西,你以前不是說有退下來不用的手機嗎?這會兒在不在了?”

我好奇父親問這個干啥,回答說:“在啊,有好幾個?!?/p>

父親說:“你給我寄一個吧,劉桐用?!?/p>

劉桐的聲音在旁邊說:“還不知道能不能弄成?!?/p>

沒有等我再說話,父親匆匆掛了電話。我不知道父親和劉桐在弄什么,把自己不用的好幾部手機都給他寄了回去。

父親收到智能手機之后,我想通過手機聯(lián)系人加他的微信,沒有找到,以為他不玩這個。時間一過便忘記了這回事,繼續(xù)沉浸在關(guān)于自己的“隱疾”中。

有一天,父親突然打來電話,讓我加他的微信,幫他在微信朋友圈里轉(zhuǎn)發(fā)一下視頻。我欣喜父親終于有變化了,趕忙加上他的微信,打開發(fā)來的視頻。

父親在施肥,他穿著臟兮兮的藍色中山裝,頭上臉上都是土,不多的頭發(fā)被風(fēng)揚起,上面沾著碎草屑。他施的肥黑乎乎的,父親捧著一把,用我們老家的方言說:“這是純天然的羊糞,我們的農(nóng)產(chǎn)品不用化肥、不打農(nóng)藥,是真正的綠色食品。”視頻中的父親樣子很認真,像背課文的小學(xué)生。因為他的認真,方言聽起來特別生硬、難聽。

原來父親讓我轉(zhuǎn)發(fā)這樣的內(nèi)容??醇軇?,他要賣啥農(nóng)產(chǎn)品了。

小時候有段時間,父親在家里嘀咕要開店,因為他有位朋友總說孩子們大了很費錢,趁現(xiàn)在小,應(yīng)該多掙點兒錢。而幾乎每位來找父親裱家的人都要問哪兒的麻紙好、哪兒的立德粉好,開個賣五金雜貨的小店,生意肯定壞不了。在朋友的慫恿下,父親終于把老屋隔出一間門店,要與朋友一起投資開,兩人商量好了小店的名字。那位朋友把營業(yè)執(zhí)照辦下來后,父親突然改變主意,他說自己的性格不適合經(jīng)商。

現(xiàn)在父親竟要做微商了,我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想起微信圈里被我屏蔽掉的那些賣東西的朋友,做微商一定很難,怎樣能讓別人信任你,買你的東西?我們鎮(zhèn)坐落在山西中北部,就是抗日戰(zhàn)爭史上夜襲陽明堡飛機場和雁門關(guān)伏擊戰(zhàn)發(fā)生的地方,一半盆地,一半山丘。人們在盆地種些玉米、高粱等大田作物,山坡上種谷子、蕎麥、胡麥、豆類等小雜糧,沒啥特別的東西,誰買呢?而且想到父親邋遢的樣子,如果被朋友們看到……我便沒有幫他轉(zhuǎn)發(fā),想過段時間,父親或許會知難而退。他不適合干這個。

沒想到到了晚上,父親在微信里問我:“怎么沒有看到你轉(zhuǎn)發(fā)的視頻?”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父親,便索性裝作沒看見他的信息。僥幸地想,父親剛用微信,大概不太熟悉它的功能,能糊弄過去;或者,他能猜測到我的想法,不再問。

但是第二天一早,剛打開手機,就竄出父親的微信。他還是問怎么沒有看到我轉(zhuǎn)發(fā)的視頻。

沒辦法搪塞了,想到父親的執(zhí)拗,便不情愿地轉(zhuǎn)發(fā)了。

很快,下面跟了些評論。

待在村里的那些同學(xué)最活躍。他們平時根本不理會我發(fā)的關(guān)于文學(xué)的內(nèi)容,對父親的視頻卻很感興趣,評論五花八門:

“你爸爸老了。”

“有空兒多回村里看看?!?/p>

“美不美,家鄉(xiāng)水?!?/p>

……

這些人根本不可能買父親的任何東西,因為大家種的都一樣。

有幾個文學(xué)圈的朋友,點了贊,我懷疑他們連視頻都沒看。只有一位說:“粒粒皆辛苦!”他肯定不知道這是我的父親。

幾個親戚都用關(guān)心的語氣問候父親的身體。一位妗子語重心長地勸我別讓父親種地了,讓我把他接到城里。

我后悔轉(zhuǎn)發(fā)這條視頻,一條都沒有回復(fù)。

到了傍晚,父親的微信又來了,這么多年,我們從來沒有這么頻繁地聯(lián)系過。這次他是來批評我的,他說朋友圈要互動,你不回復(fù)別人的留言,人家就不會給你點贊、留言了。

給父親買手機,居然帶來這么多麻煩。我好奇父親怎么知道我沒有給別人回復(fù),打開微信,老家的那些同學(xué)和親戚們居然都是父親的微信好友,而且他們每個人都轉(zhuǎn)發(fā)了父親的視頻。父親在每一個人轉(zhuǎn)的視頻下都點了贊,還說謝謝??粗赣H邋里邋遢的樣子出現(xiàn)在一個又一個熟人的微信朋友圈上,我臉有些發(fā)燙。

父親做微商首先肯定是想掙點兒錢。作為我們這一帶最好的裱匠,記憶中找父親裱家的人得排隊,需要提前半個月甚或一個月來預(yù)約。父親每年過了正月初五開工,一天接一天干到大年三十還干不完。因為忙,父親顧不上管家里,每到過年的時候,別人家的屋子請父親裱刷得白白的,我們家的屋子黑乎乎的,而且父親每年都顧不上,屋子越來越黑,進去就令人沮喪。家里其他活兒父親也顧不上管,年貨都是母親一個人備,因為這,母親一急就和他吵架,別人家過年快快樂樂的,我們家過年總是很緊張。近幾年,找父親裱家的人家越來越少。村里的好多人搬到縣城住樓房去了,尤其是那些年輕的、剛結(jié)婚的;還有些在村里的喜歡上現(xiàn)澆房,住中式結(jié)構(gòu)房子的人越來越少。以前像父親這樣裱家的人紛紛改行去做裝潢。但如果只為了掙錢,父親這樣的性格好像有點兒說不過去。

尤其是聽說父親為了用手機發(fā)信息,竟然買了拼音掛圖掛家里認真學(xué)拼音,更加讓我不可思議。記憶中父親讀過幾年小學(xué),年輕時還做過大隊的會計,挺愛讀書?,F(xiàn)在老了再去學(xué)拼音?

過了幾天,父親又給我打來電話,很認真地說需要幫他一個忙。我對父親的電話已經(jīng)有些頭疼了,我情愿他問我要一些東西,哪怕貴些也不怕?,F(xiàn)在他這樣認真和我說話,我預(yù)感不大好。

果然,父親說:“你在外面工作,認識的人多,拉我進你的幾個微信朋友群。那里面肯定有許多人需要綠色食品?!?/p>

我一聽頭大了,怎么能把父親拉進我的微信朋友群呢?便回絕道:“拉不進來,進這些群都要群主審核。”

父親不死心地問:“你和他們說一下不行嗎?”

我說:“人家都是搞文藝的?!?/p>

父親嘆口氣,掛了電話。

拒絕了父親,我心里有些不安,想父親這樣著急是不是缺錢?便給他微信轉(zhuǎn)賬發(fā)去個大紅包。父親打都沒有打開,回復(fù)說他不缺錢,這些年掙的錢連他死后打發(fā)也夠用了,只是想讓我多幫他做宣傳,多幫他加一些微信好友。

父親走火入魔的樣子讓我擔(dān)憂,我便給村里的幾個同學(xué)打電話,詢問父親的情況。他們都說父親現(xiàn)在像變了個人,以前見了人不怎么愛說話,現(xiàn)在見個人就想加人家的微信,每天想方設(shè)法增加微信好友。他們這樣一說,我想到地鐵、公交車、廣場、商場,那些手里拿枝鮮花或棒棒糖,觍著笑臉挨個兒求人們掃他們微信的業(yè)務(wù)員。父親以前特別不愛求人,現(xiàn)在怎么變這樣了?

我又問他們,父親還在學(xué)拼音?好幾個人說我父親不僅學(xué),還學(xué)得挺好。培訓(xùn)班的學(xué)員拼音比他好的現(xiàn)在估計不多,縣里來的老師和村里的第一書記經(jīng)常表揚他!

他們這樣說,我心里一凜。

我?guī)е闷娴目跉?,問他們父親裱不裱家了。他們說裱,父親建了個微信群,把那些叫他裱家的人都拉了進來,還讓人家?guī)退麄?。想到父親灰頭土臉的形象像漫山遍野的野草,出現(xiàn)在越來越多人的手機上,我心里怪怪的。

晚上,夢見父親。他來我家了,帶了好多煮熟的玉米。每天早上,他拿著玉米到公園門口,見人就迎上去,送人家一個玉米,和對方講,加一下我的微信吧。每天早上他都帶著好多玉米出去,晚上興致勃勃回來,午飯也不回來吃。

芒種過后十多天,父親又發(fā)來他的視頻。他在鋤草。這次他脫下長衫了,卻換了件穿過很多年的湖藍色半袖衫,當(dāng)初那鮮亮的湖藍早已褪去,變得發(fā)灰,像湖水被大面積污染了。父親滿臉的胡子和頭發(fā)連在一起,像從草堆里長出來的一棵最高的草。

我氣憤給父親買了那么多件新衣服他不穿,卻總是讓我轉(zhuǎn)發(fā)他邋里邋遢樣子的視頻,便索性關(guān)掉朋友圈,告訴父親最近加緊寫個東西。父親這次沒有多說,給我發(fā)了一個豎起的大拇指。

關(guān)了朋友圈開始不習(xí)慣,總覺得會錯過什么,隔段時間就想摸出手機來瞧瞧。但這確實讓自己安靜了一些,而且時間好像突然長出來了。我想怎樣能讓父親擺脫當(dāng)前這種狀態(tài),想了半天,也沒有個好辦法,就像父親以前那種狀態(tài)我沒辦法一樣。

我便想自己,假如我是個成功的人,父親還會這樣嗎?不說別的,我要是很有錢,父親肯定不用像現(xiàn)在這樣辛苦種地,更不用考慮怎樣去賣東西。他也許會安心地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搬到城里,像周圍那些老年人一樣,去公園里下下棋、聽聽?wèi)?、打打太極拳,隔段時間報個團出去轉(zhuǎn)悠一下。即使他自己不愛收拾,也可以雇人為他收拾,理發(fā)刮胡子洗衣服算個啥事情。再說,他不干活了,人就干凈了,我們見過的有錢人里,哪個邋遢?

這樣一想,原因竟然在自己身上。我忽然覺得這幾年過得雖說辛苦,實際上卻還算安逸,并沒有狠下功夫去打拼。正想著,女兒放學(xué)回來,一進門就喊:“累死了!”卻習(xí)慣性地打開書包,往出取作業(yè)。她每天都這樣,早上六點四十從家里出發(fā)去學(xué)校,晚上八點四十左右才能回來,中午在小飯桌吃點兒飯,休息時還得寫作業(yè),晚上回來還得再寫兩個多小時作業(yè)。

望著女兒尖瘦的下巴,我拿起手機把起床鬧鐘往前調(diào)了一小時,調(diào)到早上五點鐘。

第二天鬧鐘響了,我起床時妻子迷迷糊糊問:“干啥?”我說:“寫東西。”“幾點了?”“五點?!逼拮臃瓊€身繼續(xù)睡覺。我坐在書房電腦前,有些犯困,進入不了狀態(tài),便想起父親。這輩子,他幾乎一直在干活,人們用老黃牛形容勤快的老百姓,父親就是。他一刷子一刷子裱家,把我供養(yǎng)大,上了大學(xué),給母親看了病,攢下自己老了的錢,還要種地、做微商……

女兒吃完飯,上學(xué)走了之后,我收拾完家里去單位。心想以后每天早上都五點起床,寫一小時小說,晚上也要寫東西,最起碼寫到女兒睡覺時。

晚上下了班,一回家就直接坐到電腦前。女兒放學(xué)回來看見我在寫東西,打招呼說:“爸爸我回來了?!背酝觑?,女兒寫作業(yè),我繼續(xù)在電腦前寫東西,直到累得不行了,才關(guān)了電腦,看書??焓稽c鐘的時候,聽到女兒扣上筆袋,洗漱完上了床,我才去睡覺。

第二天女兒上學(xué)前,說老師讓她們買幾本課外參考書。去了書店,給女兒買好書后,我忽然看到了拼音掛圖,想起父親用拼音掛圖練打字。我想自己普通話不好,與別人交流總受影響,為啥不像父親那樣,認真去練,把普通話學(xué)好?

女兒放學(xué)后,看到書房里掛了張拼音掛圖,疑惑地問:“爸爸你買這個干啥?”然后她大聲向妻子說,“爸爸返老還童了,在書房里掛了張拼音圖?!?/p>

我說:“你爺爺用拼音圖學(xué)拼音?!?/p>

女兒問:“你想爺爺了?”

我說:“我用拼音圖學(xué)普通話?!?/p>

女兒笑了,她說:“老爸你太搞笑了,用拼音掛圖學(xué)普通話?想學(xué)我教你?!?/p>

我讓她趕緊寫作業(yè)去。

我打開電腦,搜索“學(xué)習(xí)普通話”,一下出來好多網(wǎng)頁。選了一個眾多網(wǎng)友推薦的視頻,跟著學(xué)了二十分鐘。

學(xué)完之后,舌頭好像長了,又好像短了,吃飯時還咬了幾次。女兒和妻子都笑我。

我又跟著視頻學(xué)了二十分鐘。

只有兩天時間,發(fā)覺以前有些咬不準(zhǔn)的字能說清楚了。也許是心理作用,我決定堅持下去。

慢慢地,妻子和女兒習(xí)慣了我對著電腦練習(xí)普通話。有時女兒有字不會念了,還問我。

一段時間后,妻子好奇地問:“你最近怎么不出去吃飯了?”

我反問:“這樣不好?”

妻子回答:“好呀!喝上酒臭烘烘的,對身體也不好?!?/p>

心一靜,關(guān)于“隱疾”突然來了靈感。我推倒以前的開始重寫。

沉浸在創(chuàng)作中,父親的事情我不太多想了,反正想也幫不上多大忙。

轉(zhuǎn)眼間到了九月份,天氣漸漸涼下來,早晚已經(jīng)得穿長袖衫。中宣部在浙江大學(xué)辦了個培訓(xùn)班,我們單位有個名額,安排我去了。

課后大家經(jīng)常聊天,培訓(xùn)班快結(jié)業(yè)時有次聊起各自的家鄉(xiāng)。我講到雁門關(guān)、滹沱河、抗戰(zhàn),忽然有位同學(xué)問:“你們那兒的小米是不是不錯?”

我說:“是,我們那兒好多人在坡地種小米,熬上稀飯?zhí)貏e香。小時候我們每天早上喝小米飯,就咸菜,現(xiàn)在我早上最愛喝的還是小米飯。人的胃有記憶?!?/p>

另一位同學(xué)馬上接著說:“小米加步槍,小米很有營養(yǎng)?!?/p>

我說:“是啊,小米很有營養(yǎng),價錢還不貴。我們那兒女人坐月子每天喝小米粥?!?/p>

幾位同學(xué)聽了,都想買點兒小米,讓我推薦。我犯了愁,小米這東西,老家到處都有賣的,但好喝的和不好喝的差別很大。有的熬上特別戀鍋,顏色金黃,最上面還有一層米油;有的寡淡寡淡,顏色發(fā)白,也不好喝。我平時都是去超市買,雖然大多時候還不錯,但萬一給同學(xué)們買上不好的……

忽然想到有次父親好像談到在種什么“羊糞小米”,給他打電話。父親的手機意外地占線,等了好長時間,才把電話打進去。我問父親能不能賣下好小米。父親大概沒有想到我問小米,有些意外,馬上回答:“新米剛下來。今年咱家種的是羊糞小米,完全沒污染,口感特別好。”

我找到父親的微信朋友圈,讓同學(xué)們看視頻,但沒有告訴他們這是我的父親。學(xué)習(xí)時,為了方便,我又開了朋友圈。

耕地。施肥。播種。禾苗長出來了,綠油油的,剛開始只是尖尖的一個頭,然后一天一個變化。父親記日記一樣,在朋友圈里記錄著谷子成長的過程。幾天過去,已經(jīng)冒出一截兒。然后父親鋤草、施肥,施的是羊糞肥。長出谷穗了,剛開始手指頭肚那么大,慢慢變成狗尾巴那么大。突然長出蟲子了,父親對著鏡頭說:“我們不打農(nóng)藥。”他每天用小刷子蘸著煙蒂泡的水刷谷穗,好半天才刷完一只。刷谷穗的時候,父親的臉拼命往上湊。我知道他眼花,看不清那些小蟲子。他抬起頭來的時候,臉上沾著黑一道綠一道的植物汁液。谷子地一眼望不到盡頭。

同學(xué)們沒有把視頻看完,就敲定了買父親的小米,五斤、十斤下了訂單。那天幫父親賣了五十斤小米。

第二天父親告訴我已經(jīng)發(fā)貨了。他說:“西西,你認識的人不一樣,以后有機會多給我介紹??!”

培訓(xùn)班結(jié)業(yè)后沒幾天,一位西藏的同學(xué)給我打來電話。我有些詫異,他這么快就和我聯(lián)系?沒想到他開口就說:“西西,你介紹的米貴,熬上不好喝?!?/p>

我心里咯噔一下,趕忙說給他問一下。

我給父親打電話,父親聽完后說:“西西,放心,我還能讓你丟臉?”

幾天后,西藏的朋友又打來電話,他說:“我錯怪你介紹的那位賣米的大爺了,是我們這兒的水有問題。以后我就吃他家的小米?!?/p>

我不清楚父親怎樣處理的,忙去問。

父親說:“咱的米能有啥問題,我自己種的還不知道?肯定是他的水出了問題。我給他又寄了三斤小米,同時寄了三瓶礦泉水。我告訴他說你熬的米不好喝,可能是水的問題,這次你用礦泉水熬上,不要拿你們的水,要是不好喝就是我的米有問題?!备赣H笑了一下,“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水土,他們那兒和咱們的水土不一樣。一用礦泉水熬上,他就告訴我好喝?!?/p>

我心里嘆服父親能想到這么個點子,說以后有朋友要小米,我就給介紹。

父親說:“我不光賣小米,還有核桃、蜂蜜、酸棗、蕎麥、胡油、土雞蛋。需要啥有啥,質(zhì)量絕對沒問題?!?/p>

……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7期)

 選自《人民文學(xué)》2020年第5期

 楊遙,70后。山西省作協(xié)副主席,魯院與北師大聯(lián)辦研究生班學(xué)員。出版小說集《二弟的碉堡》《硬起來的刀子》《我們迅速老去》《流年》《村逝》《柔軟的佛光》《閃亮的鐵軌》等7部。曾獲趙樹理文學(xué)獎、十月文學(xué)獎、上海文學(xué)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