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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小說月報》2020年第7期|孫頻:貓將軍(節(jié)選)
來源:《小說月報》2020年第7期 | 孫頻  2020年07月22日07:53
關鍵詞:孫頻 貓將軍

我把我的小飯店從縣城的南街挪到北關,又從北關挪到東門,最后又從東門挪到舊車站附近。在巴掌大的縣城里這么騰挪跌宕一番,好像我正一個人對著一張棋盤下棋,把棋子下到哪里,完全是我自己說了算,倒也過癮。在小縣城里,像我這樣靠做點小生意混口飯吃的人不計其數(shù)。我們都是被永遠留在縣城里的人。

南街的路面雖然寬敞些,但一條路上幾百米內(nèi)就長出了幾十個小飯店,雨后蘑菇似的,密密麻麻令人心驚,小老板們一里地之外就開始拉客。開張幾天之后我就盤算,老子還是搬走算了,不在這湊熱鬧了。到了北關又發(fā)現(xiàn),這里藏著很多地頭蛇,招惹不起,還是趕緊滾蛋。東門倒是熱鬧,從前老縣城的中心嘛,至今還有府君廟、城隍廟、廣生院,雖然都已經(jīng)破破爛爛,廣生院門口的那棵大槐樹已經(jīng)活了一千五百歲,老妖精似的,還活得挺精神。據(jù)說住在這片的居民,連廁所都是拿明朝老城墻的磚壘起來的。可是房租貴哪,開業(yè)一月有余,發(fā)現(xiàn)連房租都趕不出來,只好再次把我玩具一樣的小飯店折疊起來,雇個三輪車,又連滾帶爬地遷到了舊車站一帶。

經(jīng)過考察,我發(fā)現(xiàn)這是個好地方。首先,房租便宜,荒涼嘛,自然就便宜。其次,這一帶幾乎看不到飯店。再者,舊車站屬于半廢棄狀態(tài),雖不算熱鬧,但至少還有客車經(jīng)過,有人來往。于是直到此地,我的小飯店才算正式開張。說是飯店,不如叫面館更合適。因為我主營桃花面,輔以涼拌三絲、西芹花生米之類的小涼菜。桃花面的名字聽著絢爛奪目,其實也就是一碗刀削面加些澆頭,澆頭倒是有些講究,里面必須有肉丸子、紅燒肉、小酥肉、油豆腐、海帶這五樣東西,一鍋燉得爛熟,澆上去,才能配得上桃花面這一稱呼。刀削面我更是練得爐火純青,站在兩米之外,把面團頂在頭上,都能把面準確地削到大鍋里去。因為幾乎沒有人來欣賞我的絕技,我在削面的時候時常暗自落寞。小時候成績不出色,沒有考上大學,父親原打算把我塞進他們廠里,結(jié)果廠子先倒閉了,眾人遣散,找不到個去處,沒辦法,我只好苦練刀削面。時間久了,覺得做飯的時候都像在耍雜技,我就是那個雜技演員。

空閑的時候,我時常站在飯店的玻璃門后往外瞅。我飯店前面的視野相當好,門口是一條坑坑洼洼的舊國道,斜對面是舊車站,舊車站旁邊是一大片荒野,雜草叢生,幾乎看不到建筑,荒野上只有一片稀疏的棗樹林,棗樹林的后面有一處孤零零的紅磚院子,我知道那院子里住著一個養(yǎng)雞的老頭兒,姓劉。我之所以能認識他,是因為老劉時不時會來我飯店里吃碗面,就著生蒜,喝著面湯,一來二去,不想熟也熟了。

有時候,倚在玻璃門后便能看到客車路過舊車站,放下幾個乘客來,有的乘客會來我店里吃面,我自然是求之不得。但我又生怕遇到從前的同學,在外地工作的,一回老家就是衣錦還鄉(xiāng)的架勢,我對他們避之不及。有時候,小飯店里只有老劉一個人坐在那里吃面,吃完面哧溜哧溜地喝湯。我解下圍裙坐在他對面,一邊抽煙一邊問,味道咋樣?他使勁吸吸鼻子,用手抹抹嘴,嘴里噴著剛猛的蒜味,還可以。我說,老劉,你怎么不住到城里,一個人住在這野地里不害怕?他咽下滿嘴的面條,又喝了口面湯才說,養(yǎng)雞嘛,臭得很,把別人都熏著了,就要躲到這野地里來養(yǎng)。我想想也是,便又問,那你家三寶呢?又出去玩了?他一個人住在那紅磚院里,養(yǎng)了一只大黑貓,取名叫三寶。我有些奇怪,并沒有看到大寶、二寶,何來的三寶,但也不好意思多問。

三寶是一只極其威風的公貓,渾身漆黑如炭,毛皮溜光水滑,只有兩只前爪是雪白的,兩只眼睛則是綠色的,祖母綠一般。三寶從小到大只吃過兩樣東西,生雞蛋和老鼠。雞舍里碎掉的蛋通通喂給三寶,雞舍里上躥下跳繁衍興旺的老鼠一直是三寶的主食,所以除了鼠肉,三寶從未吃過別的肉,也不認得魚,更不知道魚肉可以吃。有一次我拿魚肉喂它,它只是很鄙棄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踱到窗前曬太陽去了。有時候老劉喝酒的時候,還會喂三寶一點,三寶喝了酒很快醉倒,躺在炕上四仰八叉地睡著了,呼嚕聲比老劉打得還響。

大概是因為雞蛋比較有營養(yǎng),三寶比一般的貓雄壯魁梧很多,簡直不像一只貓,而像一只小型的黑色老虎,雖然都是貓科動物,但畢竟氣場有別。它身手極其敏捷,可以像閃電一般從房梁上忽地躍到地上,又可以像蛇一樣無聲地游走在天花板上,據(jù)說它一天可以抓一串老鼠,然后紛紛進貢到主人的炕頭。它吃不完的老鼠,老劉就幫它做成鼠干,掛在房檐下,替它儲存著。這都是聽老劉說的,他那院子我一次都沒進去過。人家從沒邀請過我,我也不好厚著臉皮硬要進去串門。

有時候他來我店里吃面的時候,三寶會跟著他一起過來。我飯店的玻璃門正對著荒野里的那條羊腸小徑,所以他們一出門就在我的視野里。三寶走路的姿態(tài),簡直就像一匹老虎坐騎跟在他的后面。我喂它兩顆肉丸子,它也并不知道吃,只拿爪子撥來撥去當球玩,時而拋到空中跳起來接住,時而扔到柜子下面,再用爪子使勁勾出來。我嘆道,你這貓當?shù)谜嫣?,除了老鼠什么肉都沒吃過,白活了。老劉和三寶共蓋一床被子,三寶前半夜出去云游四方,后半夜回來,鉆進被子睡在老劉的腳邊,還打著震天響的呼嚕。

老劉來吃面的時候,有時候會給我拎兩只死雞當禮物。他拎著死雞的爪子遞給我,說,放心吃你的,不是藥死的,沒毒。我看著兩只血淋淋的雞,其中一只輕飄飄的,但體形完整,好像是缺了內(nèi)臟。我有點心驚膽戰(zhàn),悄悄問,它們是怎么死的?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搭起二郎腿,慢慢抖著上面的一條腿說,這雞吧,啊,有個愛好,就是個愛好,就像你喜歡抽煙,我喜歡喝酒,就是個愛好。它們喜歡紅色,不對,是不能見紅色,一見紅色就會發(fā)瘋,所以嘛,你知道關在雞籠子里的雞最怕什么?最怕有傷口,不管是什么部位,只要受了傷,流了血,別的雞就會嘩啦全圍上去,使勁朝著那個流血的傷口啄,有時候傷口越啄越大,內(nèi)臟都被啄出來了,那受傷的雞有時候就這樣被啄死了。雖然死相不好看,但畢竟是肉嘛,燉熟了都一樣。早和你說了,不是老鼠藥藥死的。把心放寬,加點干蘑菇,就是個不賴的菜。

……

孫頻,女,1983年生,畢業(yè)于蘭州大學中文系。2008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已出版長篇小說《繡樓里的女人》、小說集《隱形的女人》《同體》《三人成宴》《不速之客》《無極之痛》《疼》等。作品多次入選各種選刊、選本。中篇小說《醉長安》獲第十五屆百花獎?,F(xiàn)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