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0年第6期|於可訓:歌子三嫂傳 ——鄉(xiāng)人傳之三
三嫂成了歌子,是1959年冬天的事。
我們那地方把瘋子叫歌子。為什么這樣叫,連方言學家也說,無從查考。其實,用不著查考,人成了瘋子,整天呀呀唱唱的,可不就是歌子。子在古代漢語中,既指男子,也指女子,之子于歸的子,就是指女子。照這樣說,那歌子就該是唱歌的女子了。唱歌自然是一件很文明的事,所以,我們那地方的人背后都說三嫂是文歌子。文歌子不打人,光唱歌。唱高興了就笑,唱悲傷了就哭。有時候一邊笑一邊哭,不知道到底是笑還是哭。
三嫂在沒歌之前,是我們那兒的大美女。鄉(xiāng)下女人的皮膚黑,三嫂的皮膚白。白得經(jīng)過一個雙搶季節(jié)的日曬夜露,依然如故。頗有點千曬萬曬只等閑,要留清白在人間的味道。白皮膚的三嫂,還有一樣與鄉(xiāng)下女人不同,就是她的臉兒紅。紅臉蛋的女人多得是,尤其是年輕姑娘。要不歌里也不會唱你的臉兒紅又圓哪,好像那蘋果到秋天。三嫂的不同之處,就在這皮膚白。我們那兒的人蒸發(fā)糕,嫌筷子頭點的吉祥志像臉上的痦子,不好看,喜歡用刷子在發(fā)糕面上刷上一圈桃花汁兒。這圈桃花汁兒倘若刷在蕎麥發(fā)糕上,就像黃臉婆抹胭脂,顯不出色兒來,只有在那雪白的米糕上刷上這么一圈,蒸出來蓬松松的,紅撲撲的,才有那么一點白里透紅的味道。三嫂就有這么一張白里透紅的臉。這張臉配上一個削肩細腰寬臀的身段,三嫂在出嫁前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后生。
說到三嫂的迷人,還有一段故事。說是有一年,她跟她爹去了一趟縣城。她爹說要跟她買一段布料,給她做件新衣裳。正在挑選衣料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旁邊有個后生,正在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看。鄉(xiāng)下的女孩子很少被人盯著看。這后生這樣看她,三嫂覺得很不自在。白里透紅的臉上,不知不覺間又飛起了一團紅暈。就下意識地換了一個地方,到她爹的那邊站著。誰知這后生又跟了過來,還是盯著她看。直看得三嫂心里發(fā)毛,放下布,拉起她爹轉(zhuǎn)身便走。出了西門,上了回家的公路,回頭一看,那后生還在后面跟著。三嫂的爹覺得這后生好生無禮,就停下腳步,等他走到近前,沖著他大喝一聲說,看么事看,有么事好看的,再看,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那個后生這才如夢方醒,連忙躬身道歉,撒腿跑開了。
這后生是縣中的一個學生,名叫何樹林,他爹是縣中的美術教師。他當年正讀高三,不久便考上了中央美術學院。上了大學之后,不知道從哪兒打聽到了三嫂的姓名,弄到了三嫂家的地址,從一進校就開始給三嫂寫信。鄉(xiāng)下人很少收到外面的來信,中央的大學有人跟三嫂寫信,就更是一件稀罕事兒。三嫂只讀過小學三年級,信上有許多字認不下來,就請念過初中的三哥幫她念。
三哥三嫂一個住村東頭,一個住村西頭,小時候不在一起玩,長大了交往也少。加上三嫂家是外來戶,雜姓,多少還是有些生分。頭一回,三哥從隊委會把信帶回來送給三嫂,三嫂覺得稀罕,就要三哥拆了念給她聽。念了幾句,三哥的臉就紅了,三嫂也跟著臉紅了,一把把信從三哥手里搶過來,不要他念了。后來,三哥再帶信來,三嫂接過信就跑,再也不要他念了。過了些時,這些信積攢得多了,三嫂的心里又像有螞蟻在爬。就又跑到隊委會,請三哥一封一封拆開來念給她聽。三哥是大隊會計,常在隊委會辦公。
何樹林的信來得勤,三天兩頭的都有。好像他不上課,也不畫畫,專門給三嫂寫信。這些信都寫得很長,里面的話都很肉麻,三哥三嫂都沒有聽過。所以不論是念信的三哥,還是聽念的三嫂,都弄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像得了瘧疾病。有一封信中,還夾了一張畫,畫上畫的就是三嫂。只是讓三嫂穿的衣裳太單薄了,里面什么都看得出來。弄得三哥就像被馬蜂蜇了,忽地一下從凳子上跳起來,一把把畫塞到三嫂手里說,不念了,不念了,下流,下流,太下流了。三嫂接過畫,只看了一眼,轉(zhuǎn)身就跑,一邊跑一邊把手里的畫撕個粉碎?;氐郊依?,還禁不住心里怦怦亂跳。也像三哥一樣罵著,下流,下流,真是下流。
畫是撕了,人也罵了,何樹林的信還是三天兩頭地寄過來。有一天,三嫂又禁不住找到三哥,說,你再幫我看看,又說了哪些下流話。三哥好像也有這個意思,接過信,二話不說,又幫著念了起來。這回念的信里,有一封信中還夾了一首古詩,三哥的古文水平不高,許多字都不認得,有些句子也讀不下來,只有開頭的幾句,勉強懂得個大概,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三嫂就問三哥這話是什么意思,三哥說,意思就是說,你是個美人兒,見了你就忘不了。一天見不到你,就想你想得發(fā)狂。三哥說得很認真,就像說自己的心里話一樣,弄得三嫂渾身發(fā)燥,白里透紅的臉上,只見得到紅的,見不到白的。
三哥和三嫂就這么一來二去的念著何樹林的這些信,日子久了,就把他倆自己也念進去了。三嫂還是那個三嫂,三哥卻變成了何樹林,覺得他念的信里的那些話,好像也是他自己心里想要說的一樣。漸漸地,三嫂也覺得三哥念的那些話,不是何樹林說的,而是三哥對自己說的。經(jīng)過這么一變,這以后,三哥和三嫂都不覺得信中的那些話肉麻下流,而是覺得情真意切,掏心挖肺,句句中聽。結(jié)果是,念的越念越想念,聽的越聽越想聽。到了最后,在一起念信,就成了三哥三嫂的日常功課。有幾天沒在一起念信,兩人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像丟了魂兒似的。
就在三哥三嫂念信念出了一點意思的時候,忽然有一天,送信的郵遞員說,以后這信就沒得送了,這是最后一封。三哥問是何故,郵遞員說,你們還不知道哇,縣中何老師的這個兒子休學回家了,說是得了神經(jīng)病。三哥就問,好端端的怎么就得了神經(jīng)病。郵遞員說,還不是為了你們村的這個女的。何老師的兒子害了相思病,整天茶不思,飯不進的,哪有心思讀書,搞久了,就得了神經(jīng)。鄉(xiāng)下人搞不懂神經(jīng)病和精神病的區(qū)別,把所有的心理疾患都叫做神經(jīng)病。
這事兒要是放在今天,男女雙方都要暴得大名。何樹林和三嫂雖然都不是明星,比不得明星的緋聞,但就沖何樹林的這點癡情,也會讓無數(shù)少女感動莫名,讓一樣癡情的男生魂牽夢縈。那年月風氣保守,鄉(xiāng)下尤甚。何樹林為三嫂得神經(jīng)的事一傳出去,三嫂不但沒有粉絲擁躉,成為青春偶像,相反,卻招來了狐貍精的罵名,說她皮紅肉白,妖里妖氣,專會勾引男人。
三哥的爹是大隊書記,雖然他也知道這事與三嫂無關,但卻要三哥與三嫂斷了往來。三哥的爹跟三哥定過一門娃娃親,說好了今年冬天上完水利之后,就把三哥的婚事給辦了。三哥的爹不想在三哥成婚之前沾上壞名聲。
這年上水利是到后山修水庫,三哥和三嫂都上了水庫工地。正好,三哥未過門的媳婦也在工地上。三哥這個未過門的媳婦姓黃,名叫黃菊香,是后山當?shù)厝耍趿执箨牭膵D聯(lián)主任。黃菊香是那種體格壯實的農(nóng)村姑娘,從小跟她爹上山砍柴,鉆林子打獵,到深澗里捉魚,上樹梢上抓鳥,養(yǎng)成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野辣性子。聽說三嫂也在工地上,有一天,就找到三嫂的工棚,當著眾人的面說,你們的事,我都聽說了,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我知道,你們中間就礙著我,那好,趁我們都在工地上,三人對六面,自己作個了斷。這不關大人的事,新社會了,婚姻大事,自己作主。我們是娃娃親,你們是自由戀愛,誰跟誰都有理。
大躍進的年代作興打擂臺,黃菊香的了斷方法,也是打擂臺。不過,不是真的上擂臺比武,而是比賽挑土。說好了,她和三嫂一人挑三十擔土上水庫大壩,中間不能歇氣,誰輸了,誰退出。
那時節(jié),水庫壩頂已有三四層樓高,一擔土少說也有七八十斤重,黃菊香像一架滾動電梯,肩膀上架著竹扁擔,兩只手提著畚箕系,健步上下,如履平地,不到頓飯工夫,就挑完了三十擔。再看三嫂,開頭還行,到十擔頭上,就吃不住勁,后面就有點磨磨蹭蹭,到最后,只好生拉硬拽地往上爬。勉強挑完了三十擔,還來不及倒土,就一屁股跌坐在壩頂上,再也起不來了。
圍觀的民工人山人海。鄉(xiāng)下人只看過戲臺上的比武招親,拋繡球擇婿,沒見過比挑土定男人的。覺得這是古今少有的稀罕事,機會不能錯過??吹脚d奮處,不論是強者,還是弱者,是勝出還是落敗,都為她們鼓掌喝彩。一時間,水庫工地上掌聲不斷,呼號震天,直到三嫂跛著雙腿從水庫壩頂上走下來,掌聲和歡呼聲才停了下來。
正當人們屏息靜氣,等待觀看這場好戲的落幕,卻不曾想在他們眼前,又上演了更戲劇性的一幕。就在三嫂從壩頂上下來,剛走到壩腳的時候,黃菊香就快步走上前去,拉起三嫂的手,對眾人說,都看到了吧,我比她力氣大,挑土她挑不過我??上魧ο蟛皇翘敉粒荒芸苛?,要靠緣分。又轉(zhuǎn)過臉對三嫂說,我跟他沒緣分,是父母包辦,你們接著好吧,我退出。說完,又頗帶煽動性地問眾人,大家說對不對呀,好不好呀。眾人就架秧子起哄,異口同聲地說,對呀,好呀。弄得三嫂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把推開黃菊香,跛著腿跑回工棚去了。
事情到了這一步,三哥和黃菊香的父母都沒什么好說的了。從水利上回來,過完年,三哥和三嫂就把婚事辦了。新婚之夜,三哥給三嫂念了四句古詩,就是何樹林的信里寫給三嫂的那幾句。不過,三哥念的時候,搖頭晃腦,說念又不像念,說唱又不像唱。三嫂覺得怪里怪氣的,就問三哥從哪里學來的。三哥說,為這首詩,他去請教了教過私塾的大伯,大伯教給他念的。還說這是吟,不是念,古詩只有這樣吟,才能出味兒。三嫂也學著吟了一遍,覺得那味兒還真是不同。新房里有一對紅燭,沒有交杯酒喝,兩人就在這燭光下,你吟過來,我吟過去,像一對初戀情人在傾情表白一樣。
三哥和三嫂的婚事辦得很簡單,原因是這年正鬧春荒。連肚子都填不飽,哪有閑錢大操大辦。去年吃食堂,把所有的存糧都吃光了。好不容易熬到秋收,又因為先澇后旱,加上病蟲害,到手的糧食交了公余糧,還是不夠糊口。為了來年春耕墊足底肥,多收幾擔糧食,秋收過后,隊上就派三哥帶上青壯后生,下湖去打湖草。湖草是我們那兒的農(nóng)田底肥,頭年打上來,曬干了,捆成捆,堆成垛,留著來年春耕備用。打湖草的隊伍要人搞后勤,三嫂就跟幾個年輕媳婦隨著隊伍出發(fā)了。
打湖草的處所,是湖那邊的一片淺水灘。近處的湖灘都被政府安排上鄉(xiāng)來的災民,圈起來種菜種莊稼,要打到湖草只能舍近求遠。去湖那邊的淺水灘要經(jīng)過湖中間的一個深水區(qū)。這片深水區(qū)平時靜如處子,但在幽深的湖水下面,好像有一個巨大的渦漩,船一靠近,就可能被吸附進去,所以過往船只,都要小心翼翼地繞著走。湖上行船不像江上海上,有航標燈塔,放眼望去,橫無際涯,近處沒有參照系,遠處的參照物又看不見。幸好湖中間有一座小山,山腳下的沙灘上有一塊巨石,兀立如巨人,勉強可以當作航標用。只是到了晚間,晦暗不明,看不清巨石的方位,所以夜晚也就無人敢駕船從這片水域附近經(jīng)過,生怕偏離了航道被吸附進去。
打湖草是一件很累人的活。人站在齊腰深的水里,脅下夾著一把腰鐮,就像草原上的哈薩克人用長把釤鐮割草一樣,從右向左,在水底下用力劃一道半圓的弧線,便有綠草如青萍浮起,瞬間鋪滿湖面。而后用繩索圈攏,用鐵叉叉到船上,運往岸上晾曬。等晾曬干了,再成捆堆垛,等待裝運。
三嫂和幾個年輕媳婦說是來幫打湖草的隊伍搞后勤,其實沒有什么后勤可搞。吃的是自帶的干糧,無非是些焦米粉芥菜粑之類的便于攜帶的食品,只需燒點開水就可進食。衣服也無須漿洗,反正每天都泡在水里,上來換一套干的,只需三嫂她們幫忙晾曬一下就行。都是些水里的活,船上的活,既要力氣,又要技術,三嫂她們什么忙也幫不上,只能眼看著干著急。
開頭一段時間還好,過了些日子,什么問題都來了。帶來的干糧吃得差不多了,換洗的衣服水泡了又曬,曬了又泡,抖一抖,都成了爛菜葉子。隊里雖然派人送過一次糧食來,但帶的油鹽卻不多,沒幾天就吃完了。多日不吃油鹽,不見葷腥,男人們都覺得渾身乏力,有的還起了浮腫。到了晚上,一個個垂頭喪氣,不是低頭抽悶煙,就是趴在窩棚里睡覺,連有媳婦在身邊的,也無心親熱。
三嫂就跟同來的幾個媳婦商量,要大家都想想法子,給男人分分憂,解解難。那年月的媳婦都是能干婆,說想辦法,辦法就有了。過了兩天,男人們就吃上了整條的水煮魚和魚油炒的水芹菜,沒有鹽,就從雞頭苞梗兒里絞出咸汁兒來當鹽。魚油炒的菜腥氣逼人,雞頭苞梗兒里的那點咸汁既壓不住腥氣,也吊不出鮮味兒,男人們還是吃得津津有味,到底是見到了一點油花子,嘗了一點咸味兒,沾了一點兒葷腥。就問這些東西是從哪兒來的,三嫂和媳婦們說,就興你們靠湖吃湖,就不興我們也吃點兒,哪兒來的,湖里弄的唄。男人們就夸這些媳婦能干。到了夜晚,三嫂又讓這些媳婦們學著水庫工地上過夜的樣子,在湖灘上點起幾堆火。然后把男人們從窩棚里叫出來,圍著火堆坐著。三嫂就和這些媳婦輪番唱些山歌小調(diào)給男人們聽。不管會唱的,不會唱的,都要唱。唱高興了,這些男人就拼命鼓掌,有的還要再來一個。有那在三哥三嫂新婚之夜聽過墻根的,就說,三哥三嫂會吟詩,大家又起哄著要三哥三嫂吟詩。三哥三嫂只好輪番把那幾句詩吟了一遍。三哥見這辦法能緩解大家的情緒,給大家提神鼓勁,就要三嫂和這群媳婦天天晚上給大伙兒唱歌。她們當中,大家公認三嫂的歌唱得最好,有事無事地就慫恿她唱。唱習慣了,三嫂自己也時不時地要來上幾句。本來不會唱歌的三嫂,漸漸地也愛上了這些山歌小調(diào)。
轉(zhuǎn)眼到了冬天,吃的喝的沒有了,又沒帶足過冬的衣物,男人的情緒又開始低落,天天晚上唱歌也不管用。三哥就決定回隊上一趟,去取些食品衣物過來。原打算三哥一個人回去,三嫂說要給三哥作伴,就一起駕上小船出發(fā)了。
三哥三嫂出發(fā)的時候,天氣還是好好的,走了半日,湖上突然刮起了這個季節(jié)常見的西北風。三嫂一邊指著岸上的參照物,一邊叮囑三哥盡量沿著湖岸向前劃。劃著劃著,三哥漸漸地就覺得手上的船槳吃不住勁,你拼命往左,船頭卻不斷向右,不一會兒工夫,就被風刮離了湖岸。失去了參照物,三哥和三嫂都很緊張。三哥說,萬一不行,你就跳船,我給支船槳給你,你抱著它逃生。三嫂喝斷三哥說,別說喪氣話,你把好方向,朝正前方劃,不要左右搖擺,現(xiàn)在離湖岸還不算太遠。正說不要左右搖擺,三哥就感到船在他腳下已經(jīng)劇烈地搖擺起來。三哥知道,他們已被那片深水區(qū)的渦漩吸住了,再不逃命就晚了。就對三嫂大叫一聲,快跳船。三嫂還沒回過神來,就見一支大槳朝她橫掃過來,她眼睛一黑,就同那支船槳一起飛到水里了。緊接著,三哥腳下的那條船也像陀螺一般在水中直立起來,打了一個旋兒,就不見了影子。在最后的那一瞬間,三嫂親眼得見三哥像一粒彈子一樣被彈出船外,又呼的一下跌落到湖水里,連一點聲響也沒聽到。
三嫂抱著那支船槳,僥幸逃得性命,回家燒了三天三夜,人事不醒。醒來后就成了歌子,整天披頭散發(fā),蓬首垢面,呀呀唱唱,誰見了都覺得心疼。
歌了的三嫂唱的,還是打湖草時跟那些年輕媳婦唱的山歌小調(diào),有時候也吟詩,吟的也還是新婚之夜跟三哥吟的那四句。每天都有一大群孩子跟在她后面,聽她唱。她不打人,也不嚇唬這些孩子們,孩子們都很喜歡她,跟著她這條弄里出那條弄里進,像大年初一挨門串戶趕著拜年一樣。三嫂有時候也哭,哭得驚天動地,痛徹心肺??捱^了也會清醒一陣子,口里叫著三哥的名字,把對三哥說的私房話,也說出來了,比電影里的洋學生說的還肉麻。村里的嫂子媳婦就忍不住嗤嗤暗笑,笑過之后,又鼻子一酸,禁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起來了。
歌了的三嫂只在村里亂跑,從不到外村去,所以家里人也很放心,不怕她丟了,也不怕外人欺負她。三嫂的娘婆二家都帶她去看過中西郎中,但總不見好。漸漸地,大家也斷了念頭,心想,就當一個不醒事的孩子養(yǎng)著,不少她吃穿,也不指望她做個什么。
就這樣過了一些日子,忽然有一天,家人發(fā)現(xiàn)三嫂不見了,就派人四出尋找。找遍了周圍的幾個村子,都說沒有見她來過。三哥的爹正要到公社去報案,卻聽村里下湖的人來說,他們駕船從湖上經(jīng)過時,遠遠地望見湖中那座小山腳下的巨石上,好像站著一個人,手里好像還舉著一個什么東西,疑心那就是三嫂,就要三嫂家派人去看看。
派去的人回來說,果然是三嫂。只不過,她不愿跟他們回來。去的人想把她硬拉回來,她反而拉著他們?nèi)タ此淖√?。原來,這山上有一座廢棄的尼姑庵,里面床灶桌凳俱全,三嫂失蹤的這些時就住在這座尼姑庵里。見拉不回去,派去的人就回來向三哥的爹如實稟報。三哥的爹說,我知道那座尼姑庵,是去年搞破除迷信時廢的。她既然不愿回來,還知道帶你們?nèi)タ此淖√?,就說明她已經(jīng)醒過來了,家里給她多送些衣物吃食就是。又打發(fā)三哥的娘上山,幫著三嫂收拾一下,好讓她住得舒服一點。這以后,三嫂就一直住在這座廢棄的尼姑庵里,歌病果然日見好轉(zhuǎn)。
自從三嫂住進了這座尼姑庵之后,湖中小山下的那塊巨石,就真的成了一座航標燈塔。白天,只要從山上望見遠處有船過來,三嫂就站上巨石,手舉一支長桿,桿上掛一塊白布,像畫上畫的自由女神一樣。過往船只要看見這塊白布,就知道該怎么繞著走。有人說,這三嫂也是,舉個什么布不好,舉塊白布,像掛孝的,多不吉利。也有的說,她這是給她男人招魂,她男人的魂回來了,一定保佑我們平安,有么事不好。到了夜晚,來往的船只稀少,三嫂有時提一盞馬燈,有時點一支火把,高舉著站在巨石之上,真的像燈塔一樣為過往船只指引航向。
人們都習慣了這個歌了的女人建造的這座航標燈塔,過往的船只只要哪天沒見到那塊白布,哪夜沒見到那片光亮,就都放心不下。都要說,是不是病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又歌了?;厝ブ?,還要派人帶點東西上山去看看,直到報說平安無事,才放下心來。
說話間就到了這年秋天,沿湖一線的生產(chǎn)隊都派出船隊到湖對面的淺灘去打湖草,載人的,送物的,裝運湖草的船只往來如梭,日夜川流不息。偏偏這時候湖上的西北風越刮越猛,三嫂的馬燈和火把常常被風吹熄。這天半夜,有只裝運湖草的大船從湖上經(jīng)過,遠遠地就看見一只火紅的燈籠掛在半空,只是這只燈籠好像在隨風飄動,不一會兒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駕船的說聲不好,掉頭就朝巨石方向看去,巨石隱約可見,石上卻空無一物。船上的人就想法把船靠到巨石邊上,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湖灘上似乎躺著一個人。走近一看,正是三嫂。就把三嫂弄到船上,一面派人去三嫂家報信。
據(jù)后來公社民政來調(diào)查的人說,三嫂用一只水桶粗的魚籠糊了一個大紅燈籠,里面用飯碗裝了半碗松油,她想用這只大燈籠代替馬燈和火把,一來不容易被風吹熄,二來也可以照得更遠,看得更清??墒撬龥]有想到,這么大的燈籠,她在大風里怎么能拽得住。民政的人說,大約是風把燈籠吹走了,她想拽,沒拽住,反倒被燈籠帶下了巨石,摔倒在湖灘上。臨走的時候,民政的人又說,她既然能做這么大的燈籠,說明她的歌病已經(jīng)好了,否則,沒有這樣的想法和心竅。
三嫂的歌病可能真是好了一陣子,可是經(jīng)過這次驚嚇,又犯了。從床上起來以后,又像以前那樣披頭散發(fā),蓬首垢面,呀呀唱唱。村里人都搖頭嘆氣說,造孽呀,造孽呀。這是中了那門子邪,犯了又好,好了又犯。
沒有了三嫂這個這個航標燈塔,有幾次又差點翻船死人。行船的人都說,看來,沒有這個歌子燈,還真的不行。歌子燈就這樣叫開了。也有的把歌子燈叫歌子墩,說夜晚是燈,白天是墩,都墩墩實實地立在那里,有了她,我們心里才覺得踏實。
忽然有一天,有人發(fā)現(xiàn),那塊巨石墩上的燈又亮了,就覺得奇怪。近了一看,才知道巨石上新安了一尊塑像,是個女的,長相像極了三嫂,手上舉著一個白色的火把,白天像一束白綢布在隨風飛舞,夜晚像一彎明月通明透亮。
看見的人就去告訴三哥的爹。三哥的爹說,我知道了,那是何樹林搞的。你三嫂的像是何樹林雕的,也是他去安上的,里面裝了電池,一天到晚火把都會亮,電池用完了就會有人來換。三哥的爹說,何樹林的神經(jīng)病好了,早已復學了,現(xiàn)在是個雕塑家。他來過村里,到過我家,也見過三嫂。他說,三嫂的歌唱得真好,可惜他都聽不懂。他只聽得懂三嫂吟的詩,他說,那是他在信中寫給三嫂的,聽說三哥生前也會吟。何樹林說,他年輕時不懂事,請轉(zhuǎn)告三嫂,多多原諒。他說,她會好的,遲早。
於可訓,1947年3月生,湖北黃梅人?,F(xiàn)任武漢大學人文社會科學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湖北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長江文藝評論》主編。曾任中國寫作學會會長、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於可訓文集》10卷。近年來發(fā)表小說《地老天荒》《特務吳雄》《才女夏媧》《幻鄉(xiāng)筆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