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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0年第5期|武歆:煙斗上的鳥兒
來源:《長江文藝》2020年第5期 | 武歆  2020年06月11日06:00

內(nèi)文摘錄

黑暗中的老聶,使勁兒想那本書的書名,可是怎么都想不起來了,他似乎記得那本書的封面,是一個光禿腦門的老頭,嘴上含著一個煙斗,煙斗上面落著一只小鳥。仔細(xì)再想,似乎又不是煙斗,是一根兒架鳥兒的小木棍。鳥兒應(yīng)該落在木棍上,不應(yīng)該落在煙斗上。落在煙斗上的東西,只能是人的手,怎么會是時刻飛走的鳥兒呢?

進(jìn)飯館坐下,老聶眼睛就不離門口。不一會兒,麗華進(jìn)來了。時間準(zhǔn)時,一分不差,像踩著他的影子。

老聶喜歡麗華,單是守時,就讓他歡喜。有的女人故意拿捏,相識多久,約會還要有意遲到。麗華不,每次見面特別準(zhǔn)時。這么多年了從來沒有遲到過。有一次約會趕上下雪,麗華著急趕路摔倒了,腳踝腫了,硬是一瘸一拐準(zhǔn)時趕來,老聶熱淚盈眶,貓下腰,一雙大手不住揉搓麗華腳踝,“嗯嗯”也不知說啥好。以后再見面,老聶第一句話總是說,麗華呀麗華,不用這么準(zhǔn)時,晚點(diǎn)兒有啥哩,又不是外人,咱不急,你晚一小時、兩小時我都沒有怨言。老聶每次這樣掏心窩子表白,麗華也不阻止,抿著嘴角,笑吟吟看著老聶。老聶幸福得雙手抓住桌沿兒或是椅子邊,抓緊了放松,放松了再抓緊。

麗華還沒走到飯桌旁,紅色防寒服已經(jīng)脫下來,用胳膊夾著。老聶早就起身向前,伸出雙手,接過防寒服,細(xì)心卷好,放在身旁椅子上,又小心地按了按,不讓蓬松的衣服掉在地上。

“冷吧?”老聶隔著老榆木桌子,把雙手伸過去,緊緊握住麗華冰涼的手。到了冬天,麗華的手就會冰涼。以前手就涼,這么多年過去了,一直沒變。

麗華讓老聶握了片刻,笑著收回手,從衣兜里拿出一小瓶酒。

“你又帶酒來?!崩下欕p手握著二鍋頭小酒瓶。

麗華還是笑著。愛笑的女人總是讓人可心。

每次見面吃飯,麗華總是用二鍋頭小酒瓶裝點(diǎn)酒,說是省得在飯館買了,飯館里的酒比外面貴。麗華拿來的酒,到底什么牌子,老聶沒問過,自己不買酒,人家拿來了,還要問東問西,問不好,自己也會尷尬。麗華拿來的酒好喝,顏色發(fā)紅,甜絲絲的味道,好像泡了什么。泡了枸杞?泡了蓯蓉?泡了海馬?老聶猜不準(zhǔn),反正喝了后,感覺自己有力量,上半身和下半身都有力量,皮膚也會發(fā)熱,冬天光著腦袋走在大街上,感覺風(fēng)是熱的。

老聶酒量不大,喝上兩口,面容就有酒意,那會兒老聶狀態(tài)最好,經(jīng)常會有特別發(fā)揮,生活箴言、人生警句脫口而出,過后想起來,自己都特別吃驚。麗華偶爾也喝點(diǎn),舉著小酒瓶,對著瓶嘴,一仰脖,立刻辣得眉毛、眼睛、嘴巴皺起來,細(xì)長手指捂住嘴,樣子特別好看。

小餐館嘈雜,食客比著嗓門,都想把旁人聲音壓下去。大堂彌漫著嗆人的煙味。笨拙的老榆木桌上有煙缸,有人照舊把煙頭扔地上,還有人把餐巾紙也往地上扔,服務(wù)員路過時,用腳往旁邊踢一下。

麗華、老聶聲音低,只有對方能聽見。小餐館環(huán)境不好,可是面好吃,薄面用的是玉米面,面條軟中帶硬,價錢不貴,一碗炸醬面才13塊錢。炸醬里的肉丁最少得有七八塊,切得整齊,嚼起來很香。老聶吃面時,會單獨(dú)把一塊肉丁放進(jìn)嘴里,瞇縫著眼睛,用心嚼,斷定是不錯的五花肉。麗華咂巴一下,笑著點(diǎn)頭同意。

小餐館面條好、肉丁好,還單獨(dú)給一小碗黃瓜絲,再要一小碗,老板也會爽快給,不要錢,說“不要錢”的時候,老板滿面笑容,沒有一點(diǎn)兒不屑的神情。老聶喜歡這家小餐館,經(jīng)常約會麗華來吃面。老聶只要說“老地方”,麗華就會明白是這家小餐館。

今天老聶照例要了兩碗炸醬面,又多要兩小碗黃瓜絲,撒上點(diǎn)炸醬,用筷子拌兩下,變成清香爽口的下酒菜。

老聶呷口酒,長長地“哈”了一聲。麗華納悶地說,男人都愛喝兩口,搞不明白。老聶笑道,喝點(diǎn)酒,人生才有意思。麗華臉紅了,說了一個“壞”字。老聶笑得更加意味深長。老聶和麗華一個月見兩次,雷打不動、狂風(fēng)也吹不動,遇上暴雨也不改。

“你臉紅的時候,跟30年前一樣。”老聶說。老聶形容麗華,每句話后面總要捎帶上“30年前”。

麗華用手絹擦擦嘴角上的醬,擺手道:“瞎說?!?/p>

麗華出門吃飯,除了手絹,有時還會自帶勺子或筷子。麗華愛干凈。她可以去不干凈的小飯館吃飯,但必須帶上干凈的勺子、干凈的筷子。碗是不好帶,要是好帶的話,大概也會帶上碗。

“你還記得咱倆第一次配對嗎?”老聶說,“我那時都不敢正眼瞅你,只要看你,心臟就要跳出來在天上飛,怎么抓都抓不住?,F(xiàn)在我還記得當(dāng)年你看我時,臉也會紅,比紅蘋果還要紅。對不對?那會兒你也心跳得厲害吧?”

麗華垂下眼瞼,說:“不記得了。”說完后,臉忽然又紅了。一個50歲女人話到某處還能臉色緋紅,老聶再沒遇見過第二人。

30年前,老聶、麗華是車間同事。老聶是鉚工,麗華是電焊工。麗華是鉚焊車間一枝花,白凈的鵝蛋臉,高身材,細(xì)長的手指。電焊女工干上幾年,臉上或多或少有些雀斑,黃的或是黑的。麗華電焊七八年后,臉上沒有一點(diǎn)雀斑,這讓她在一群女工中特別顯眼。有點(diǎn)水蛇腰的身子走在震耳欲聾、塵土飛揚(yáng)的車間,哪個男人都會忍不住看她幾眼,或是趁著周圍沒人,轉(zhuǎn)過頭去再硬看一眼,男工們的目光飛落在麗華胸上、屁股上還有迷人的水蛇腰上,那些帶著強(qiáng)壯荷爾蒙的目光在麗華身上互相碰撞,激起灼熱的火花。老聶也看麗華,他不想與同事目光相碰,他想獨(dú)自看。獨(dú)看,就要想辦法。老聶手藝好,會看圖紙。鉚工要是不會看圖紙,成不了大工匠,連女工都看不起。老聶因為手藝好,挑選配合干活的電焊工、氣焊工,就會有很大選擇權(quán),電氣焊工也愿意跟手藝好的鉚工干活,干脆利落,干完活兒,還有剩余時間歇會兒。老聶找電氣焊組長,每次都點(diǎn)名要麗華。只要麗華沒去別的鉚工組,電氣焊組長肯定會派麗華。麗華舉著焊罩,彎腰干活時,老聶雖說側(cè)著目光、躲著灼眼的焊光,心里的目光卻一刻沒有離開麗華,牢牢地扎在麗華身上。有一次兩個人配對干活,麗華摘下鹿皮手套時,不小心被鋼板上卷起的毛刺扎破手,老聶趕緊傾身幫著包扎。那是兩人相識三年后第一次雙手接觸,老聶知道了麗華的手特別涼。5年前,也就是相識25年后,老聶又知道了麗華的腳也是涼冰冰的。手腳冰涼的女人,特別讓人憐惜。老聶心里發(fā)軟,總想為她做點(diǎn)什么。為她捂手、捂腳,恨不得從早到晚把她抱在懷里。

小酒瓶里還剩下點(diǎn)酒,碗里的面條也還剩下幾根。老聶不想吃了,望著聲音嘈雜、煙氣繚繞的小飯館,想著最后嘴里含著一口酒離開。老聶特別喜歡嘴里彌漫著一點(diǎn)兒酒味慢慢走路,一路都會心清氣爽。麗華熟悉老聶下一步做什么,她動作不慌不忙,用手絹擦了嘴,又補(bǔ)了口紅。

麗華把口紅放進(jìn)書包里,問:“走?”

老聶說:“嗯,走?!?/p>

麗華又問:“還去哪兒?”

老聶似乎有些吃驚。以前吃完面條,老聶說“走”時,麗華不會疑問“還去哪兒”的,只會說“好”,怎么今天還會發(fā)出疑問呢?5年了,月末的見面,飯后都是這樣規(guī)定步驟,麗華可是從來沒有疑問過。去哪兒?還能去哪兒?今天麗華這是怎么了?竟然會問“去哪兒?”

老聶說:“老地方呀,還能去哪兒……你有事?”

麗華“哦”了一聲,“沒事、沒事,走?!?/p>

老聶把紅色防寒服遞給麗華,說:“穿好了,外面涼?!?/p>

他們要去的地方是一家小旅店,離飯館不遠(yuǎn),走路十分鐘。

老聶一邊向外走,一邊悄悄看麗華,感覺她今天有點(diǎn)若有所思,跟過去不一樣。老聶心里發(fā)慌,再問麗華,你……有事?麗華下意識地“嗯”了一聲,又急忙搖搖頭。

出了門,老聶摟住麗華的腰,緊緊咬住嘴巴里那股甜絲絲的酒味,不讓它們輕易散去。

走出十幾步了,老聶猛然想起,小酒瓶麗華沒有拿走,以前每次吃完飯,麗華都會把小酒瓶仔細(xì)擦干凈,放進(jìn)書包里,下次還會帶來。

這次麗華怎么忘了呢?老聶心里沉了一下,想要回去拿小酒瓶,腳步猶疑了一下,還是往前走了。

初春的北方晚上寒氣逼人。天冷,月亮出奇的亮,亮得有些孤獨(dú)、憂郁。老聶不孤獨(dú),也不憂郁,他心中的月亮就在身邊,也是他心中的太陽。雖說隔著防寒服,老聶依舊感受到麗華身體的熱氣。這么多年了,只要挨近麗華,他還是不能自持,恨不得立刻到房間,把麗華擁進(jìn)自己身體里,想待多長時間就待多長時間,他有這個能力,麗華也服從他的能力。

老聶倒不是直奔主題的男人,他是有所鋪墊的。兩個人除了吃飯、除了進(jìn)行身體運(yùn)動,還有其他娛樂活動。老聶喜歡豐富多彩,這也是麗華喜歡他的原因,麗華曾經(jīng)感慨過,沒有想到你還很有文化呀!以前在車間時,真是沒有發(fā)現(xiàn)。

老聶的文化水平體現(xiàn)在很多方面。比如說這個月吧,月初那次見面,他們吃完炸醬面,一起去聽評戲。小劇場坐落在馬上就要拆遷的一片商業(yè)區(qū)。百年以前那家小劇場曾經(jīng)無限風(fēng)光,老聶想了好多詞兒,最后用“風(fēng)華絕代”來形容,當(dāng)年許多名角都在那里演出過,梅蘭芳、馬連良都去演出過,當(dāng)年能在那里看場戲,有的人可以盡情吹噓好幾年。如今那座劇場早已經(jīng)風(fēng)燭殘年,被切割成好幾個小劇場,其中一個小劇場,專門用來上演評戲。但已經(jīng)破敗不堪,不知哪天就會變成一地廢磚頭。過去一塊大洋聽場折子戲,現(xiàn)在看場評戲只有五塊錢。座位破舊,椅子扶手都掉了,地上坑洼不平。一包茶葉末兒,兩塊錢一壺,服務(wù)員遞上一個破舊暖水瓶,自己可以隨時續(xù)水。觀眾都是步履蹣跚、滿臉皺紋、陷在回憶當(dāng)中的老年人,劇場里彌漫著難聞的氣味兒。唱戲的業(yè)余演員年歲也不小了,化妝技術(shù)很差,像個大花臉。老聶特別喜歡這樣的娛樂,麗華也喜歡。兩個人的娛樂活動花錢都少,怎么能用最少的錢享受最大的快樂,時刻考驗著老聶的文化能力。那天那個肥胖的業(yè)余演員唱的是《陳三兩爬堂》,真是賣力,跪在地上唱了四十多分鐘,走路蹣跚的老觀眾們,腿腳不利索,手勁兒卻特別大,巴掌拍得震天響,叫好聲響成一片。看完那場評劇,一個多星期后,麗華說她耳朵里還都是噼里啪啦的巴掌聲,嘴巴里還是發(fā)澀的茶葉味。

老聶摟著麗華柔韌十足的細(xì)腰,一路說著悄悄話,抬眼一看,熟悉的小旅店到了。這是一條僻靜的小街,小旅店上方的霓虹燈光忽亮忽滅,小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偶爾有一只野貓在路邊隔離樹叢中倏地閃過,一切都是悄無聲息的。

頭發(fā)高高盤在頭頂上的女老板,臉上帶著濃重的妝容,沖著他倆曖昧甜蜜的笑,給他們辦理住宿手續(xù)。不貴,80塊。房間里有免費(fèi)上網(wǎng)的電腦,有畫面清晰的電視。這是老聶花費(fèi)很長時間才找到的旅店,性價比高,再也找不出這樣的旅店了。五年前麗華第一次隨老聶走進(jìn)這家旅店、得知如此價格看到如此環(huán)境,特別佩服老聶的鉆研。麗華總是感嘆老聶,你要是上過大學(xué),再有伯樂的資金支持,自己開家公司肯定生意興隆。老聶也是順坡下驢,在麗華面前總是強(qiáng)調(diào)自己有文化,找機(jī)會顯擺一下,經(jīng)常拐彎抹角解釋,自己沒上過大學(xué),但自學(xué)也能成才。他告訴麗華,自己沒事的時候看書,多厚的書都看不困。你知道咱們過去同事老柳嗎?我前些日子看見這家伙了,聽說我看書,笑得直不起腰,他說他看一頁書就困,老婆給他起了綽號,叫“一頁倒”,看書就像吃安眠藥。我一頁不倒,30頁都不倒,現(xiàn)在是看書,說不定哪天還要寫書了。老聶興致勃勃,說起來沒完,只要見到麗華,老聶都是興奮不已。

進(jìn)了屋,老聶手腳利落地按下屋內(nèi)各種開關(guān)。電視機(jī)、電腦,屋里所有的燈,還有中央空調(diào)的暖氣。一邊脫衣服一邊進(jìn)到衛(wèi)生間,把熱水器溫度調(diào)到最高。又檢查一下門鎖,還特別把鎖鏈別在鎖扣滑道里。

一個月來一次,來了五年,早已熟門熟路。老聶還要檢查一番,犄角旮旯都要看一看,用手摸一摸。對著床鋪的一幅印刷油畫,更要仔細(xì)摸一摸,臉貼在墻上,看看畫框后面有什么東西,尤其是要看看有沒有攝像頭之類的讓人出丑的壞東西。

接下來,老聶洗了手,從麗華書包里拿出床單鋪好。麗華愛干凈,每月來這家旅店,都要帶上床單、枕巾。麗華不怕麻煩,沒有自己的床單和枕巾,她睡不下。鋪好床單,老聶不會碰床,洗澡之后才挨床。他現(xiàn)在只會坐在椅子上、坐在沙發(fā)上,目光火辣地看著麗華。

屋里很快暖和了。

麗華說:“我洗?!?/p>

老聶說:“好?!?/p>

其實不說,兩個人的洗澡程序也是這樣。

麗華穿著黑色薄毛衣,身材顯得修長。她換上灰色布睡褲,洗澡之前麗華毛衣不脫,洗完后換上睡衣,再從浴室出來。麗華的睡衣很薄,布的,她能卷成一個很小的卷兒,連同床單、枕巾,排列在不大的書包里。書包看上去沒有一點(diǎn)鼓脹的感覺,沒有人知道里面還有這么多的生活內(nèi)容。

麗華愛干凈,洗澡時間倒不長,一會兒就出來了,50歲女人的臉依舊紅撲撲的,花朵一樣綻放在老聶眼前。老聶始終驚奇,做小時工已經(jīng)7年的麗華,怎么還能保持這樣好的身體狀態(tài)。她的雙手不像勞作的手,一點(diǎn)兒都不粗糙,又白又細(xì),像電影里公主的手。

“你洗去吧?!丙惾A盤腿坐在床頭,說,“快去?!?/p>

老聶站在床頭前面,雙腳沒動。

麗華可以跟老聶睡在一個被窩里,卻從來不在老聶面前露出全部身體,等老聶洗完出來,麗華已經(jīng)鉆進(jìn)被窩了。老聶看見的,只是麗華白白的脖頸,剩下的看不見了,都被麗華嚴(yán)嚴(yán)實實地藏在被子里。

老聶今天興致很濃,特別想看麗華的身體,他讓麗華脫,他要看著麗華光溜溜地鉆被窩。麗華不脫,老聶壞笑著,伸出一雙大手,眼睛閃亮,嘴里發(fā)出怪獸的聲音,像個大壞蛋,慢慢上前。哪里想到,麗華臉色兒都變了,目光如劍,厲聲警告老聶,你要是強(qiáng)來,我就喊了,我要使出所有力量大喊,把警察喊來。老聶有些吃驚,茫然地收回雙手,也把大壞蛋一樣的目光躲藏起來,怪獸一樣的聲音也咽回到嗓子了。老聶搞不清楚,兩人都在一個被窩了,已經(jīng)睡5年了,怎么就不能在對方面前亮出身體呢?還有什么忌諱、躲藏的?

老聶拗不過麗華,三下五除二,倒是把自己脫得干凈,赤條條站在麗華面前。老聶在麗華眼前亮出身子,她倒是沒有反感,眼神兒也不躲避,放松地看,眼里也沒有什么具體內(nèi)容。

光著身子的老聶,在床頭前走了兩圈兒,覺得無趣,還是決定要把自己洗干凈了再讓麗華看,要讓自己皮膚、毛發(fā)閃著亮光,像一匹馳騁草原的駿馬,他要在麗華面前充分展示自己的光亮。他離開熱情的床,把空調(diào)溫度再次調(diào)高,這才去了洗澡間。

老聶把水流放到最大,感覺像在瀑布下面,他認(rèn)真洗,所有部位都用毛巾搓,拼命搓,搓得渾身燥熱,皮膚發(fā)紅,才氣喘吁吁止住。又用毛巾把蒙著濕氣的鏡子擦干凈,對著鏡子仔細(xì)看自己,感覺自己像是一匹矯健的棗紅馬了。

老聶走出衛(wèi)生間,屋里溫度又提高了幾度,一點(diǎn)不涼。他興致再起,沒有上床,光著身子開始表演。一會兒俯臥撐,一會兒男模一樣昂著頭走臺步,一會兒又?jǐn)[起健美操選手一樣的造型。

57歲的老聶,身材沒有發(fā)胖,也沒有老男人常見的小肚腩。老聶現(xiàn)在一家高檔小區(qū)當(dāng)保安,物業(yè)公司對保安要求很嚴(yán),保安們每天都要大范圍巡視小區(qū)。兩個保安一組,像邊防戰(zhàn)士一樣警惕地巡視。老聶每天要巡視小區(qū)十圈,他用手機(jī)測算過,兩萬步。最初老聶吃不消,忍著,一聲不吭,過了一段時間,每天走兩萬步,轉(zhuǎn)天起床沒有一點(diǎn)反應(yīng),胳膊腿輕松自然。三年保安生涯,促成了老聶健康的體魄,如今胳膊伸出,再把小臂彎起來,肌肉立刻突顯,像是埋伏著一個個調(diào)皮的小老鼠。

躺在被窩里的麗華,望著進(jìn)行各種表演的裸體老聶,笑著。老聶更加得意,肢體動作更加有力。后來,麗華不笑了,好像想起什么。

老聶始終認(rèn)為,麗華喜歡他,除了老同事這層關(guān)系之外,特別吸引麗華的,是老聶的生活能力,還有對生活的無限熱愛。生活上的事,沒有老聶不知道的。比如麗華從老聶這里才知道,“元宵”和“湯圓”是有區(qū)別的。元宵是“滾”出來的,湯圓是“包”出來的。麗華不解,小女孩一樣問老聶,滾出來的元宵,里面的餡兒不會流出來,可是包出來的湯圓,里面的餡兒容易流出來,這是為什么?老聶握著她的細(xì)手,不緊不慢地告訴她,你再吃湯圓時,仔細(xì)看餡兒,里面肯定有芝麻,有芝麻的餡兒才不會流出來,餡兒始終與皮黏合在一起,怎么咬,餡兒和皮也不會脫離。后來老聶就給麗華買了湯圓和元宵,讓麗華邊吃邊比較,麗華這才恍然大悟,果然如老聶說的那樣。

老聶生活知識豐富,老聶的孝順更讓麗華感動。老聶前年去世的老母親,老年癡呆十年,自始至終是老聶一個人照顧。為了讓老母親開心,老聶給老母親一沓20塊錢的鈔票,告訴母親這是澡票,每次洗澡,都讓母親給他一張“澡票”。有時候,母親交給老聶“澡票”時,生氣了,說你家澡堂子太貴了,我不洗了。老聶說你嫌貴呀,好吧,給你找錢。以后每次洗澡,母親給他一張“澡票”,他再給老母親找回十塊錢。老母親一邊往口袋里掖找回來的十塊錢,一邊高興說這還差不多,接著用手指頭戳老聶的腦門,你要把以前騙我的澡票都給我。老聶老實回答,好好,以后都還給你。老母親開心地笑起來。

老聶把日子過得愉快,也給麗華帶來快樂。麗華心中許多堵心、郁悶的事,從來不對外講,也不跟老聶講,但只要想到老聶、想到老聶的故事,心中的郁悶就會消了大半。麗華做小時工,各種各樣的主家都會遇到,有好說話、講道理的,也有挑剔找茬兒的,什么不好聽的話都往外講,麗華一點(diǎn)兒都不別扭,因為她心里有老聶,老聶把她的心充填得滿滿的,有快樂的事情堵在門口,別扭的事也就進(jìn)不去了。

裸體老聶一番動情表演過后,感覺累了,原本紅彤彤的身子也變白了,這才蹦到床上,他的涼身子緊緊貼住麗華的涼身子。

兩個冰涼的身體互相撞擊著,很快變成一個火球。麗華水蛇腰一起一伏的,像在水中游泳。別看她瘦,體力極好。

不知什么時候,燈已經(jīng)關(guān)了,不知道誰關(guān)的。

老聶有力量,麗華已經(jīng)被他揉成了一團(tuán)面。

老聶把嘴巴對著麗華的耳朵,說:“我,好不好?”

麗華“嗯”了一聲。

“我要你說出來?!崩下櫭?。只要上床,老聶就會用命令口氣,與在床下的語氣完全不一樣,有些霸道。

麗華順從道:“你好,你優(yōu)秀,你出色?!?/p>

老聶又問:“實話?”

“實話?!丙惾A說,“不過……”

“不過什么,說呀?”老聶雙手呈弧狀,握住麗華的雙乳。一手一個,不偏不倚,特別公正。

麗華還是許多遍的老話:“你要是再有大文化,那就更好了,就變成十全十美的人了?!?/p>

老聶終于把埋在心里許久的話講了:“我現(xiàn)在除了每天看書,還有一件大事要告訴你,我兒子現(xiàn)在開始學(xué)寫小說了。我培養(yǎng)了一個有文化的兒子,難道不代表我有文化嗎?”

“是嗎?還是你兒子有出息?!丙惾A感嘆道,又問,“你現(xiàn)在看什么書?”

激動之中的老聶,忘了自己最近看過的一本書,書名怎么都記不起來了。他猛然想起來,兒子小聶前幾天書桌上有本書,那本書的封面,他印象特別深刻,脫口道:“煙斗上的鳥兒。”

“鳥兒怎么能落在煙斗上?”麗華道,“你騙我?!?/p>

“沒……沒騙你……”老聶聲音低下來。

黑暗中的老聶,使勁兒想那本書的書名,可是怎么都想不起來了,他似乎記得那本書的封面,是一個光禿腦門的老頭,嘴上含著一個煙斗,煙斗上面落著一只小鳥。仔細(xì)再想,似乎又不是煙斗,是一根兒架鳥兒的小木棍。鳥兒應(yīng)該落在木棍上,不應(yīng)該落在煙斗上。落在煙斗上的東西,只能是人的手,怎么會是時刻飛走的鳥兒呢?

老聶手里的雙乳,讓他分心了,他不再勞神地想,他想回去把書名抄下來,再告訴麗華。他不能讓麗華失望,麗華喜歡有文化的男人,自己就要向文化人的方向大步?jīng)_刺。

保安老聶在小區(qū)徒步巡查,上級要求不能簡單地走,要看得仔細(xì)。譬如對講門是否關(guān)嚴(yán),譬如路邊汽車窗戶是否關(guān)好,譬如樹木是否出現(xiàn)枯葉,譬如是否有面目陌生的人……這時候,老聶和另一個保安,正在端詳垃圾桶旁邊出現(xiàn)的一個帶木框架的油畫,是住戶丟棄還是什么人遺忘?這么嶄新的油畫,不像是丟棄不要的。可又為什么跑到垃圾桶旁邊?

這時,老聶的手機(jī)響了。麗華的電話。平時麗華很少打電話,都是發(fā)微信、發(fā)短信。老聶趕緊摘下手套,快速接了電話。

麗華在電話里說:“他,出來了?!?/p>

麗華聲音平靜,老聶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老聶追問,誰出來了?麗華說,還有誰,他!

老聶還是怔了一下,突然腦袋就脹大了,心口像是被人揪住,揉搓了一下,接著又被狠狠踹了一腳。他猛然想起來了“他”。麗華不是一個人,還有一個“他”。他真的忘了那個“他”。

老聶還想再次確認(rèn),怯怯地問:“真是他……老涂?”

電話那邊的麗華輕輕地“嗯”了一聲。

老涂,麗華丈夫,20年前因為故意傷人重殘,被法院判刑25年。老聶在心里算術(shù),猶豫道,怎么……不到日子呀?他還差5年呢?

“你盼著人家在里邊多待呀?”麗華說,語氣帶著氣惱:“減刑了?!闭f完,匆忙掛了電話。

老聶目光猶疑,同伴都看出來了,忙問他有啥事?老聶支吾了兩聲,連說沒事、沒事,于是繼續(xù)巡查,但是腳步已經(jīng)慌亂,差點(diǎn)被邊道牙子絆倒了。

一整天,老聶腦袋里都是嗡嗡聲,他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辦,還跟麗華見不見面,過去老涂在里邊,他跟麗華見面不用擔(dān)心,現(xiàn)在老涂出來了……他從來沒問過麗華……據(jù)說麗華沒跟老涂離婚,也就是說現(xiàn)在的老涂,還是麗華的合法丈夫。老聶始終不清楚麗華為什么不跟老涂離婚,以前他極為婉轉(zhuǎn)地旁敲側(cè)擊過麗華,可她始終沒有正面回答。5年前老聶還想,老涂還有10年的刑期,時間早著呢,不著急,后來老聶就把老涂的事忘了,忘得死死的……可是、可是現(xiàn)在……老涂出來了,竟然減刑5年提前出來了。

老聶不敢給麗華發(fā)微信、發(fā)短信,擔(dān)心被老涂看見,留下可怕的把柄。一個在監(jiān)獄里待了20年的男人,出獄后對自己老婆肯定百般懷疑。麗華偶然流露過,說他家老涂暴脾氣。一輛大卡車不客氣地超了老涂的車,老涂憤怒了,猛然加速,強(qiáng)行把那輛車別在路邊。老涂下了車,要好好理論一番,教訓(xùn)一下那個不懂長途行車規(guī)矩的家伙。可是強(qiáng)行超車的司機(jī)不服軟,不僅不道歉還怒罵老涂。老涂回到駕駛室,抄起常年帶在身邊、防身用的半米長木棍,照著那人腦袋砸下去……這一砸,竟把那人砸成了植物人,一輩子躺在床上了。這樣暴脾氣的人,老聶可要千倍小心了。別說砸腦袋,就是砸在胳膊上、腿上都很可怕。

日子過得快,又到了每月第一次見面的時間,老聶不敢貿(mào)然聯(lián)系,按照見面的時間,直接去了兩人的“老地方”。

麗華應(yīng)該六點(diǎn)半準(zhǔn)時來到,可老聶等到七點(diǎn)半,麗華也沒有出現(xiàn)。老聶心想,麗華果然被老涂糾纏住了。是呀,20年沒見,好多事都需要談一談的。想到老涂要在床上跟麗華“談話”,老聶心里像堵了一堆爛紙,還是被臟水浸泡許久的爛紙。

第二天,思考一夜的老聶,決定給麗華打電話。假如老涂在身邊,老聶從麗華聲調(diào)上能聽出來。還是不能發(fā)微信、短信,容易留下確鑿的證據(jù),打電話反倒安全,大不了假裝打錯電話唄。

老聶找了合適機(jī)會,把身子靠在一棵泡桐樹上,撥了麗華電話。通了,接了,從聲音能夠聽出來,她正在工作,好像側(cè)過頭,對主家說不好意思我要接個電話。老聶趕緊問,昨天怎么沒去老地方?麗華說,你沒有告訴我呀?老聶說,還用說嗎?昨天是見面日子。麗華反問,你不告訴我在哪兒,我去哪兒呀?老聶有些著急了,不就是老地方嗎?還用我說嗎,你都去過多少次了?麗華好像不高興,反問道,你怎么不提醒我?說完,麗華掛了電話。老聶怔住了,感覺眼前的一切都跟昨天不一樣了,天翻地覆了。

老聶不知道怎么辦,放手麗華,他舍不得,30年相識、5年親近的感情就這樣不明不白放手了?

老聶想來想去,不管怎樣,還得跟麗華見面,當(dāng)面問清楚,即使今后不再往來,也要麗華當(dāng)面講出來。

麗華、老聶的走近,源于5年前麗華的精神恍惚。

那時候,老聶跟麗華剛恢復(fù)聯(lián)系,還處在老同事關(guān)系層面,彼此客客氣氣。

有一天,麗華突然給老聶打來電話,說有件事想要老聶幫忙。兩個人見面后,老聶問她啥事?麗華欲言又止。老聶再問,麗華也不說話,眼睛看著前方,感覺精神有些恍惚,樣子有些嚇人。老聶發(fā)慌,下意識想要扶她肩膀,胳膊已經(jīng)揚(yáng)起來了,手還沒有觸到麗華,又觸電一樣縮回去。

到底什么事?老聶再問??粗惾A恍惚的樣子,他心疼,莫名其妙地心疼。

麗華突然喘口大氣,好像才回過神兒來,告訴老聶,她現(xiàn)在做鐘點(diǎn)工。老聶身子抖了一下,立刻猜到麗華受了欺負(fù)。老聶想的欺負(fù),是那種只有女人才受的欺負(fù)。他更是扎心地疼,毫無顧慮地抓住麗華胳膊,大聲說,誰欺負(fù)你了,咱找他!我就不信了!

麗華似乎意識到老聶想別處去了,趕緊解釋說,不是欺負(fù)……不是欺負(fù)。

那……到底怎么回事?老聶還是著急。

麗華這才解釋說,她不管到哪家干活兒,雇主先不講做活兒的事情,上來就先問家庭情況,東一句、西一句,貌似隨便聊天,其實指向很明確,最后聽說她單身,立刻變了語調(diào),開始扭轉(zhuǎn)話題,又說東說西,然后把她打發(fā)走。事后她才從“家政中心”那里得知,因為她是單身,雇主讓“家政中心”再換別人。

老聶眼珠眨巴了一下,心疼地問,偏要干鐘點(diǎn)工嗎?

我還會干什么?電氣焊倒是會,這把年歲干不動了。麗華低下頭,又說,不掙點(diǎn)錢,怎么成?

老聶知道麗華家里的情況。一個女人獨(dú)自帶孩子,哪里都需要錢呀。還有,那個姓涂的家伙“在里邊”,麗華不可能說男人“蹲大牢”,也不可能講“進(jìn)監(jiān)獄”,可是麗華也實在呀,說丈夫在外地工作,把外地說得遠(yuǎn)點(diǎn)也成,新疆、西藏,怎么講都成,怎么偏說自己是單身呢?哪個雇主家庭的女主人,看著這么俊美俏麗的女子在自己家里晃蕩,多么自信的女人也不敢用呀。但是老聶心里莫名高興起來,高興麗華說自己單身,這讓老聶充滿無限想象的空間,越想越是高興。

老聶努力壓住自己高興的心情,用另一副面容賭氣道,又不是婚姻介紹所,找個鐘點(diǎn)工,跟婚姻有啥關(guān)系?我搞不清楚他們怎么想的。

麗華想要說啥,張開嘴,又閉上了。

老聶看著麗華,問,麗華你想說啥?

麗華講故事一樣說起來,說是有一雇主家條件很好,給的工錢也高,每天只做一頓晚飯??赡羌遗俗詮囊姷剿褪遣环判?,再感覺遲鈍的人,都能感覺出來,女主人總拿眼角盯著她。她男人要是進(jìn)了廚房,女人狗一樣“颼”地跑過去。有一次,那女人跑得急,竟然差點(diǎn)摔倒了。麗華下意識笑了一下,女主人當(dāng)即翻臉,斥責(zé)麗華,地上灑了水也不擦,害得她把腰都給扭了。沒有辦法,麗華知道,再在這戶人家干下去,還會出大事,只好主動辭了。

老聶一個勁兒搖頭。麗華嘆口氣。

老聶又問,我怎么幫你?

麗華看著老聶,說,要不……你陪我去……

老聶霍然明白了,麗華想讓他陪著去雇主家,讓老聶充當(dāng)丈夫。老聶當(dāng)然高興,立刻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沒過兩天,麗華來電話,約了見面地點(diǎn)。

正是夏季,老聶卻是穿戴整齊,長袖襯衫、長褲,黑皮鞋。夏季的老聶都是短褲T恤的。如今麗華見了他的裝束,眼睛眨了眨,眼圈紅了。老聶知道麗華感動的原因,老聶如此穿戴,說明他是重視麗華的事呀。

老聶陪著麗華去了那戶雇主家。兩口人。母女倆。老太太,滿頭白發(fā),看上去很有文化水準(zhǔn),茶幾上放著英文報紙。老太太的女兒,年歲也不小了,皮膚過于白,白得有點(diǎn)不真實,看人用下眼角,一掃而過,不正視,感覺性格有些孤僻。老太太找鐘點(diǎn)工,目的很簡單,只要中午做頓飯。中午多做一點(diǎn),吃一半,留一半,當(dāng)作晚飯。晚上用火熱一熱、用熱氣熏熏,肚子就算解決了。老太太讓“家政中心”推薦廚藝好的鐘點(diǎn)工,正好趕上麗華還沒找到雇主,立刻就把麗華推薦過去。

麗華特別害怕目光別樣的女人,有些膽怯,心臟“怦怦”跳,身子要是不靠近點(diǎn)什么,估計小心臟都能迸出來。她趕緊挽住老聶的胳膊,說了自己名字。老太太說“家政”那邊打過電話了,知道名字。麗華想要介紹老聶,還沒張嘴,老太太就率先說道,是你先生吧?麗華點(diǎn)點(diǎn)頭。老太太說,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麗華聽到老太太夸獎老聶“有文化”,心里高興,也是不想讓老太太看不起,本想說老聶寫小說,還是緊張了,改嘴道,他愛小說。

愛小說?老太太沒聽明白。

讀、讀小說。老聶那會兒腦子轉(zhuǎn)得快,趕緊把話頭接過來。

老太太頻頻點(diǎn)頭,又說了一句“有文化”。

老太太對麗華很滿意,當(dāng)即說妥了,明天就來上班。

出了老太太家,老聶才發(fā)現(xiàn)自己緊張得渾身濕透了。麗華看著老聶,好像要解釋什么。老聶不想讓她解釋,什么都不解釋,“先生”,“有文化”多好呀,還解釋什么呀。但麗華還是說了一句“謝謝你”。老聶面對麗華的客氣,卻不想麗華這樣,但想起剛才麗華挽著自己胳膊的情形,幸福地笑起來,又一擺手,“咱倆之間還說謝呀”。

麗華在老太太家做得好,不僅飯做得好,做完飯,廚房也是收拾得干干凈凈,動作利落,看著讓人痛快。老太太特別高興,更加喜歡麗華,拿了好幾本書,有中國作家的書,也有外國作家的書,讓麗華轉(zhuǎn)給老聶。

麗華把書給了老聶。

老太太真是把我當(dāng)成文化人了。老聶笑道,轉(zhuǎn)而又問,老太太怎么說?

麗華納悶,怎么說……還能怎么說……

原話……怎么說的。老聶啟發(fā)道,我是問原話,想聽老太太的原話。

麗華終于明白過來了,嗔怒道,壞,不理你啦。

老聶特別想看麗華臉紅時的樣子,每當(dāng)這個時候,老聶都像回到30年前,想起跟麗華“配對”干活時的情景。

高興的老聶還不知道,麻煩事馬上來了。

老聶記得麻煩事來的那天,正好是老聶、麗華見面的日子。那天上午麗華打來電話,說是“家政中心”找她,臨時有個活兒,讓她下午到一家空房子做衛(wèi)生,下午6點(diǎn)鐘前必須做完。老聶說,我怎么聽得糊涂?怎么回事?麗華在電話里笑起來,埋怨老聶,你呀你,什么都好,就有一樣不好,太較真,什么事都要搞明白,糊涂一點(diǎn)你都不成。老聶口氣倒是理所當(dāng)然,可不唄,我這毛病改不了啦,啥事都要搞明白。

原來“家政中心”樓上是一家“房屋中介公司”,有個客戶要看房,租戶在外地出差,全權(quán)委托“中介”辦理,租戶說是屋里有些臟,想做衛(wèi)生,這樣也能租個好價錢。租戶委托“中介”辦理,很是大方,告訴“中介”,錢多點(diǎn)沒事,你們找人把衛(wèi)生做了?!爸薪椤必?fù)責(zé)這事的小伙子是山西人,正跟“家政中心”女會計談戀愛,女會計也是山西人。小伙子說肥水不流外人田,問女會計,你有關(guān)系不錯的鐘點(diǎn)工嗎?空屋子做衛(wèi)生,500塊錢,劃得來呀。女會計跟麗華關(guān)系不錯,聽了空房子地址,原來就在麗華大姐做工的小區(qū)呀。女會計立刻給麗華打電話,說這個活兒倒是挺肥的,麗華大姐要是答應(yīng)干,馬上派人給她送鑰匙去。

老聶明白了,也明白了麗華的意思,她想讓正在歇班的他幫個忙。老聶告訴麗華,他去做衛(wèi)生,沒問題。麗華說,那好,你就來吧,你到這了,“中介”的人大概也到了,前后腳的時間,你先幫我干著,我做完飯、收拾利落,馬上去,多謝了。老聶埋怨道,前面說得好,后面怎么又加上“謝”字了。電話那邊的麗華笑著說,好了,不說謝了,你快來吧。

老聶換了一身干活的衣服,蹬上自行車就去了。果然,他到了,“中介”那個山西小伙子也到了。老聶是個場面人,早就提前買了一包硬殼“中華”,見到小伙子,拿過防盜門鑰匙的同時,也把煙卷順手掖進(jìn)小伙子的口袋,還說了一句“完了事,讓麗華姐再謝你”。小伙子“嘿嘿”笑著,嘴上說著客氣話,也沒有再把煙卷拿出來。

老聶進(jìn)了屋。兩室一廳,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硬板床、沙發(fā)、桌椅、餐桌,小冰箱、小電視。果然桌椅油膩,地上也是丟棄的包裝袋,還有幾個柜子里面也是臟亂差。特別是廚房、衛(wèi)生間,更臟一些。恭桶都看不出白色了,洗手池子的池壁,掛著一層黑色的油膩。

老聶是個過日子的人,做衛(wèi)生的工具也都帶齊了?!皾崫嶌`”、“潔廁靈”,外加去污粉,還有毛刷子。老聶挽起袖子開始干起來,還哼著劉若英的《后來》,老聶想要是帶上半導(dǎo)體才好呢。老聶愛聽半導(dǎo)體,見麗華、聽相聲、唱老歌,這是老聶重要的生活方式。

三個小時后,屋子就有了清新的氣味。這時,外面響起敲門聲,濕著雙手的老聶打開門,麗華站在門口。老聶見她不動,笑道,這位女士,您找誰?麗華紅了臉,用一根手指戳了下老聶的肩膀,身子一擰,走進(jìn)來。

麗華挨個屋走一圈,腳步極為緩慢,最后在老聶面前站定,抱歉道,本來做好飯了,可是老太太拉著我,不讓我走,講她女兒的事。唉,母女倆也不容易,老太太女兒離完婚,得了病,精神有點(diǎn)問題,好幾年了……把老太太愁的。哦,你看看,耽誤了這么長時間,讓你一個人……

老聶說,你是想說……謝謝我嗎?

麗華向前移了一步,低下頭。老聶感覺血液向上沖,雙臂不是自己的,好像是別人的;又感覺雙臂就是自己的,似乎有人鼓動自己把雙臂舉起來……老聶抬起雙臂,忽然就抱住了麗華。麗華身子站得穩(wěn)穩(wěn)的,一點(diǎn)兒趔趄都沒有,似乎早有精神準(zhǔn)備。剛開始任憑老聶抱著,麗華雙臂向下,后來老聶用了力,麗華雙臂抬起來,也擁住了老聶的脖子。

兩個人就那么抱著,越抱越緊,能夠聽見對方心臟劇烈地跳動,也能感到對方火炭一樣的身體。這時,防盜門開了,剛才麗華進(jìn)來時忘了把門帶上,老聶也沒注意,防盜門一直虛掩著。

進(jìn)來兩個人,一個年輕小伙子,一個中年女子。小伙子高個子,中年女子有些瘦弱。他們看見眼前正在擁抱的老聶、麗華,瘦弱女子大叫一聲,聲音特別嚇人,像是被尖刀扎了一下。

老聶、麗華被叫聲嚇住了,下意識撒了手。

老聶驚問,你們……誰呀?

我是房屋中介的。高個小伙子解釋說,接著又轉(zhuǎn)向麗華,你是麗華大姐吧?

麗華懵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下意識地問,你們不是6點(diǎn)來嗎?這才5點(diǎn)。

高個小伙子尷尬地笑了笑,轉(zhuǎn)身對已經(jīng)退回到樓道的女子說,李姐,您進(jìn)來,這是我們公司找的鐘點(diǎn)工,把屋里衛(wèi)生打掃一下……您看,多干凈。

那位瘦弱的中年女子卻不肯進(jìn)來,嘴巴卻是不饒人,躲在外面說,我不租了,好嚇人呀。這哪是做衛(wèi)生的鐘點(diǎn)工呀,這是演員呀……這里不干凈,我不想租了。唉呀,我來的真不是時候,應(yīng)該按點(diǎn)來,怎么提前來了……打擾人家好事了,真是對不起呀。不租了、不租了。

瘦弱的中年女子,聲調(diào)不僅堅挺,還怪里怪氣的,她在樓道里告訴高個小伙子,她要另找房子,不租這戶房子。說完就走了,皮鞋踏在地面的響聲,仿佛戰(zhàn)鼓敲響。高個小伙子看看麗華大姐,又看看老聶,似乎有話想說又不好意思說。老聶想要解釋什么,被麗華拉住了。高個小伙子對麗華大姐說,我們回頭電話聯(lián)系,說完趕緊去追女客戶了。

空蕩的屋子里,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麗華、老聶就那么獨(dú)立站著,望著窗外,剛才擁抱帶來的幸福感早已經(jīng)消失了。能夠看出來,兩個人特別沮喪。

老聶說,對不起。

麗華還是看著窗外。

都是我不對。老聶還是檢討。

麗華轉(zhuǎn)過身子,抓住老聶的手,說,我們走吧,一下午,你夠累的。

這件事就這樣不明不白過去了。下次見面時,老聶才知道,麗華又被那個老太太辭退了,好像還被那個精神不正常的“皮膚白得不真實”的女兒罵了一句。麗華說得比較含糊,沒有細(xì)講被老太太辭退的原因。但是老聶能夠猜出來,“擁抱”這件事給麗華帶來很大麻煩,想必也是傳到老太太那里了。麗華倒是沒有責(zé)備老聶的意思,跟他在一起時,比以前更主動一些,并排走路,肩膀挨得比過去緊密,感覺她在跟誰較勁一樣。老聶心情沮喪,要發(fā)火,卻又不知道跟誰發(fā)火。白給人家做了一下午衛(wèi)生,想必“房屋中介”也沒給麗華報酬,即使給了,也不會按照原先說的標(biāo)準(zhǔn)給,克扣一些是肯定的,畢竟給跑了一個客戶,還會使“房屋中介”聲譽(yù)受到影響。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老聶不想問,想起來就頭疼,他為麗華做事,沒有任何目的,就是心甘情愿,只要能夠見到她,他就高興,受了委屈,他也沒關(guān)系。

過了一個月,麗華給他買了一件襯衫,小紅格子,純棉布料,特別好看。老聶也知道,他上次做衛(wèi)生的事,麗華還是過意不去。給他錢,不太妥;馬上給他買衣服,又顯得關(guān)系遠(yuǎn)了,生分了。過了一個月再送給他禮物,舒服一些、自然一些,而且麗華的理由也能站住腳,她又找到新工作了。再次找到新工作的詳細(xì)情況,麗華也沒有講,老聶也不好再問。

老聶以為他們倆以后再有擁抱,情緒會受到影響,兩個人可能會尷尬一些。沒想到,第二次擁抱很快就來了。

那天,依舊是他們倆約定見面的日子,麗華雖然準(zhǔn)時來到“老地方”,可是看上去有些精神疲憊,還帶著一個很大的書包。平日兩人見面,麗華有些淡妝??墒悄翘?,她臉上沒有一點(diǎn)妝容。顯然她沒有去雇主家做工,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顯然走了很遠(yuǎn)的路。

老聶問她去哪兒啦?

麗華側(cè)著臉,說,還能去哪。

老聶怔了怔,忽然猶如高人點(diǎn)撥一般,明白了,她肯定探監(jiān)去了。老聶無法做到心態(tài)平靜,但也沒有多么沮喪。畢竟那個“在里邊的人”跟麗華還有藕斷絲連的關(guān)系,僅憑麗華沒有離婚來看,在她的心中,還是給那個“在里邊的人”留有一塊地方。她把什么留給了那個“在里邊的人”呢?老聶還沒有想明白。

那天吃完飯,走出小飯館。剛走過一條街道,麗華腳崴了,身子趔趄了一下,老聶眼疾手快,一下子摟住麗華。他感到麗華身子發(fā)軟,像是泡了許久的面條,要是沒有他的摟住,她肯定摔倒。老聶擁抱住麗華,麗華整個身子,完全撲在他的身上。好像他的身子,就是她的身子。她把所有的重量,都放在了老聶的身上。抱著麗華,老聶感覺麗華把一切都“堆”在他身上了。

老聶至今還記得,那是他們倆最為長久的擁抱,就像抱了很多年一樣,身上的每一根骨頭都認(rèn)識。

老聶短信約了麗華,這一次說得細(xì)致,中午12點(diǎn)在老地方見面。他還加上一句,不見不散。老聶特意請了假,他沒有安排晚上,選在中午。中午是安全的約會,不會讓人想入非非。即使老涂看見他們在一起,光天化日之下,他又能怎樣。

12點(diǎn),麗華沒來。

十二點(diǎn)半,麗華還是沒來。

到了兩點(diǎn)鐘,麗華依舊沒來。老聶的脖子都給扭疼了。

小飯館老板早就認(rèn)識老聶,見他獨(dú)等兩小時,也沒等到那個親密女人,老板走過來,遞上一支煙。老聶本來不抽煙,可想都沒想,抓過煙就點(diǎn)上了。抽了一口,用力過猛,大聲咳嗽起來。

咳嗽得紅頭漲臉的老聶,又趕緊把煙卷掐掉,讓老板上一碗面,狼吞虎咽吃完,轉(zhuǎn)身走了。

老聶一個人在大街上走著,5年來麗華第一次失約了,就是因為一個待在監(jiān)獄20年的老涂出來了。老聶心中不服,怎么想怎么不服氣,他跟麗華認(rèn)識30年、好了5年,怎么就讓一個遠(yuǎn)離麗華20年的男人擊敗了呢?雖然他們有那張紙“拴著”,可那又怎樣?

迎著已經(jīng)變得和煦的春風(fēng),老聶繼續(xù)往前走,不知道走向哪里。老聶想法越發(fā)單一,就想知道麗華為什么爽約,出獄后的老涂到底做了什么事,讓彼此肌膚親近了5年的麗華不想見他了?竟然如此堅定?

老聶忍不住,又撥通了麗華的電話。

響了幾聲,麗華接了。老聶問她在哪兒?麗華說在家。老聶不知怎么接話了,想了想,沒話找話,又問麗華,曉明也在家?

曉明是麗華的兒子,也是跑長途的司機(jī),算是接了父親的班。

麗華語氣冰冷,你知道曉明不在家的,明知故問。

老聶又生氣了,麗華不應(yīng)該這樣講話,這是故意不想搭理他!有什么話可以直說嗎,你家老涂出來了,你想跟一個在監(jiān)獄待了20年的人繼續(xù)過日子,也沒什么,可是也應(yīng)該給一個相識30年、有過5年肌膚相親的人一個理由嗎?不應(yīng)該如此絕情!

老聶說:“你能出來見個面嗎?我們把話說清楚?!?/p>

電話那邊傳來窸窣的聲音,好像在撕碎什么東西,過了一會兒,麗華說話了:“好吧,你說在哪兒見?”

老聶喘口大氣,說了一家飯店的名字。電話那邊的麗華,輕笑了一下,說了兩個字“好吧”。

老聶把手機(jī)揣進(jìn)口袋里,自己嚇一跳,剛才說的那家飯店,是一家高檔飯店,菜價貴得嚇人,一個菜的價格可能就是自己一天工資。他非常納悶,我這是跟誰較勁兒?話已經(jīng)講了,不能退縮。老聶掏出錢包,拿出工資卡看了看。他知道上面還有兩千多塊錢,他決定把它花掉。與麗華相好5年,從來沒有請她吃過一頓高檔的飯,這一次也算是彌補(bǔ)她吧。老聶有預(yù)感,這可能是最后一次跟麗華見面了。

轉(zhuǎn)天中午,老聶準(zhǔn)時來到那家高檔飯店,走進(jìn)提前訂好的包間。

老聶特意換了一身新衣服,很多年沒有機(jī)會穿的西裝。他還理了發(fā),他要竭盡全力挽留麗華。昨天晚上他沒睡好,他不相信麗華會依戀20年沒見的混蛋丈夫老涂?這20年麗華是怎么過的呀,一個女人帶著孩子有多難呀?5年前老同事聚會,老聶第一次見到多年沒有聯(lián)系的麗華,又從其他同事那里得知麗華情況后,心疼得整夜沒有睡覺,轉(zhuǎn)天一大早就給麗華打了電話……于是兩個人開始走動起來,越走越親熱。與麗華在一起,老聶只有一個簡單想法,要讓麗華高興,不能讓她生活在痛苦憂傷之中。老聶清楚,麗華與他親近的這5年,是她最愉快的5年。

推門聲,門開了。坐在面對門口位置的老聶,興奮地站起來,果然是麗華來了。

麗華變了,化了妝,一件灰色風(fēng)衣,熨燙得板板正正。老聶心里大呼一聲,我就知道麗華不會拋棄我,一個在監(jiān)獄待了20年的老涂,怎么能把麗華拴???麗華不可能離開我!老聶激動得想要擁抱麗華,可是又進(jìn)來一個人,一個提著藍(lán)色布兜子的男人。

老聶怔住了。

“聶師傅,這是我愛人,老涂?!?麗華挽住男人老涂的胳膊,又說,“老涂,這就是我跟你說的聶師傅,你就叫他老聶吧,我們以前就這么叫,現(xiàn)在也這么叫。一個大好人?!?/p>

老聶面對老涂,不知該說什么。

老聶想象中的老涂,應(yīng)該膀大腰圓,掄起棍子把人打成植物人,肯定長得野蠻。但眼前的老涂非常瘦弱,臉色發(fā)灰,頭發(fā)短短的,露著青色的頭皮,一點(diǎn)兒不像掄棍子的人。

老涂看著老聶,把手里藍(lán)布兜子放在旁邊椅子上,后退兩步,對著老聶,九十度鞠躬。老聶手足無措。老涂走過來,握住老聶的手,有些結(jié)巴地說:“謝謝……謝謝聶師傅,這些年多虧您照顧麗華,我……謝謝您了?!?/p>

老聶似乎明白了什么,趕緊擺手說不客氣、不客氣,我和麗華是多年同事了。老涂嘆口氣,拉著老聶坐下來,隨后又站起來,把藍(lán)布兜子拿到身邊,拿出一瓶茅臺酒擺在桌子上。

麗華脫下大衣,一身淺色套裝,電視里大公司白領(lǐng)們穿的那種套裝。老聶不敢看麗華,強(qiáng)作鎮(zhèn)靜,他明白麗華對老涂說了謊話,現(xiàn)在只能替麗華把謊話編到底??赊D(zhuǎn)念一想,麗華也沒有說謊,這些年他的確是盡心照顧麗華了。

老涂彬彬有禮地說:“麗華告訴我,聶師傅不肯來,我告訴麗華,一定要把聶師傅請來,您來了,我特別高興?!?/p>

原來麗華把這頓老聶請客的飯,變成他們請客了。老聶心里混亂,感覺這飯怎么吃呀?他想要盡早脫身,時間長了,老涂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怎么辦?老聶發(fā)現(xiàn)重傷他人、開大卡車的司機(jī)老涂,一點(diǎn)兒都不粗魯,舉止很有教養(yǎng),一點(diǎn)都不像印象中的粗狂的大卡車司機(jī)。

麗華開始點(diǎn)菜,老聶只得順?biāo)浦?,對麗華客氣地說,越簡單越好,千萬不要破費(fèi)了。

老涂帶著尊敬的口吻說:“我聽麗華講,您現(xiàn)在是作家,寫小說,寫過一篇小說,叫啥……”

麗華一邊看著菜譜,一邊說道:“煙斗上的鳥兒?!?/p>

“名字好,好。” 老涂說:“敢落在煙斗上的鳥兒,一定是只特別的鳥?!?/p>

老涂說完,把手伸向麗華,麗華趕緊遞上來她平時不離手的手帕。老涂拿麗華的手帕擦了擦鼻子,又遞給麗華。老聶假裝沒看見,心里卻是一驚。麗華的手帕他都沒用過,怎么竟讓老涂擦鼻涕?老聶還想起來,這個新手絹,可是老聶給麗華買的!如今買個手絹,多難呀,不好買呀。

菜點(diǎn)好了,陸續(xù)端上來了。老涂把酒給老聶倒上,自己也倒上,站起來,對老聶說:“再次謝謝您照顧麗華?!?/p>

麗華也像請客感謝的樣子,也站起來,向老聶敬酒。

沒有幾分鐘,老涂站起來,還要敬酒。老聶說自己酒量一般,不喝了??衫贤窟€是感謝,執(zhí)意再敬。

酒量不大的老聶,在老涂勸酒下,很快就有醉意了,后來就感覺自己好像被什么東西碰了一下,再然后就……睡著了。

老聶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病床上,想要動動身子,動不了,再看,原來自己左腿、左臂被厚重的石膏固定著。

病床前坐著兒子小聶。

“你喝那么多酒干什么?”小聶語氣帶著責(zé)怪,甚至就是劈頭蓋臉。

老聶聽不明白,好半天才懵懂地回憶起來什么。老聶問小聶,我怎么傷成了這樣?寫小說的小聶粗魯而又形象地告訴老聶,你喝多了,在大街上像不可一世的螃蟹一樣橫穿馬路,被同樣不可一世的大卡車撞飛了。

老聶眨巴一下眼睛,又問小聶這是哪天的事?小聶賭氣說昨天下午。小聶又告訴他,自己馬上要去外地參加一個筆會,已經(jīng)為他請好護(hù)工,明天就來上崗。小聶又補(bǔ)充說,反正重癥室還有護(hù)士照顧,你就放心吧。

老聶渾身無力,下意識點(diǎn)點(diǎn)頭。小聶站起來,說要出去打電話,又問要不要告訴劉曉茹。老聶搖搖頭。

劉曉茹是老聶分居6年、始終不肯離婚的老婆。

老聶無力地閉上眼睛,還是仔細(xì)搜索之前的記憶。

老聶身體好,很快出了重癥室,進(jìn)入普通病房,開始了傷筋動骨一百天、慢慢恢復(fù)的悠長日子。

日子無聊,老聶車禍之前的記憶也在慢慢恢復(fù)。他記起來那天與麗華、老涂喝酒的事。許多細(xì)節(jié)記不清楚了,但老涂有一句話,他倒是記得清楚,好像也有一些醉意的老涂跟他說,我在里面那么多年,麗華受苦了……不管麗華做什么,我都不怪她……

老聶躺在病床上,望著窗外的太陽,想著老涂這句意味深長的話。

老聶躺在病床上,望著窗外的月亮,還是想著老涂這句內(nèi)涵豐富的話。

又過了一段日子,老聶借著助步器,可以下地了;又過了一段日子,老聶可以單腿站一站了。

老聶又想跟麗華聯(lián)系,主要是問問麗華,那天老涂為什么讓自己喝了那么多酒?為什么我醉成那樣,你還讓我一個人回家?

這一天,一個護(hù)士給老聶送來一封信,說是一個女士送來的,要護(hù)士轉(zhuǎn)交病人老聶。

老聶看信封上的字,知道是麗華寫來的。他急忙坐在床上,右手捏住信封,用牙齒把信封撕了,抖索了一下,掉在床上一張照片、一封信。老聶拿起照片,把他嚇一跳,原來是老涂的照片,老涂的臉,出現(xiàn)在黑色絲綢包裹的相框里。

再急看信的內(nèi)容,麗華在信上告訴他,老涂因為表現(xiàn)好減刑,再加上晚期肺癌才提前出來的?,F(xiàn)在老涂已經(jīng)死了,老涂拒絕醫(yī)治,只想早死。但她想讓老涂幸福死去。麗華告訴老聶,老涂真是幸福地死去了,死的時候臉上帶著笑容。另外麗華還在信上說,從今以后我們也不要見面了,各自過好自己的日子吧。

老聶把老涂的照片還有麗華的信,放進(jìn)信封里,放在枕頭下面。

3個月以后,老聶出院了,還好,沒有留下后遺癥,走路要是慢一點(diǎn)的話,看不出來他左腿受過嚴(yán)重的撞傷。

老聶心里還是癢癢的,還想給麗華打電話,猶豫了好幾次都沒打,最后實在忍不住了,又給麗華打了電話。他以為麗華不會接,或是手機(jī)已經(jīng)停機(jī)??墒?,不僅沒有停機(jī),她還接了電話。

“你找我什么事?”麗華說,“我不是寫信告訴你了,我們不要聯(lián)系了,你怎么還給我打電話?”

“我,我……”老聶說,“我想告訴你,我看的那本書不叫《煙斗上的鳥兒》,錯了,叫《沖突與懸念》?!?/p>

老聶喘口氣,趕緊拿出口袋里的字條,看著字條上的字,字條上是《沖突與懸念》的作者名字,本應(yīng)該連貫起來念,可老聶念得磕磕巴巴:“作者是……詹姆斯……斯科特……貝爾?!?/p>

老聶真誠地解釋說:“其實我也沒搞清楚,這本書封面上的畫,到底是鳥兒落在煙斗上,還是落在小木棍上。我一直認(rèn)為鳥兒應(yīng)該落在小木棍上,可確實落在煙斗上……可是鳥兒怎么會落在煙斗上呢?”

老聶發(fā)現(xiàn)自己不會說話了,越說越亂。

電話那邊沒有聲音,也沒有掛機(jī),老聶“喂喂”了幾聲,喊“麗華、麗華”,電話那邊還是沒有聲音,過了一會兒,忽然傳過來麗華嘲諷的話,“一本書竟然三個人一起寫,還能是什么好書?肯定是本破書……你怎么看這樣的破書……我一直以為你有水平,原來你還是沒有水平……”

老聶急忙解釋:“不是三個人,是一個人,名字長,應(yīng)該連起來念。我再連起來給你念。”

電話那邊的麗華笑了笑。隨后,老聶聽見了風(fēng)馳電掣的風(fēng)聲,好像麗華站在高處,站在風(fēng)口上,迎接著巨大的風(fēng)。

老聶舍不得掛斷電話,就那么舉著手機(jī),其實他不是要跟麗華說書名的事,書名不重要,一個作者被她誤解成三個作者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問麗華好多的問題。

有問題要問麗華,說明老聶心里還是沒放下她??粗h(yuǎn)離,老聶心里不好受。老聶對自己講,麗華跟了我5年,名不正、言不順,真是讓她委屈了。老聶現(xiàn)在似乎也明白了,麗華不讓他看她身子,因為她身子是老涂的,她不能讓別人看。老聶想起麗華為老涂做這最后的保留,心里更是亂碎了……可是滿眼含著淚的老聶,抹干眼淚之后,還是有問題想不明白。

麗華你知道我沒有酒量,怎么還讓我喝那么多酒?我要走,你也應(yīng)該給我叫輛出租車呀?讓我在飯店包間里睡一覺也成呀?在大堂沙發(fā)上歇會兒也沒關(guān)系呀?你怎么不攔住我呢,讓我一個人上大街?你不知道一個醉酒的人上了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會有生命危險嗎?

老聶要跟麗華核對的事太多了,他不能讓自己糊涂。能琢磨透的,自己琢磨;琢磨不透的,那就要問??墒鞘謾C(jī)里始終沒有聲音傳來,也沒有掛斷,只有無休無止、不知道從哪里刮來的風(fēng)聲在肆無忌憚地呼嘯。

已經(jīng)過去很長時間了,老聶還是不死心,下定決心要找到麗華,要問個明白。人世間有多大的麻煩都不怕,就怕糊涂。

問,只要活著就要問個明白。

武歆,1983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歸故鄉(xiāng)》《陜北紅事》《延安愛情》《重慶愛情》《天津愛情》等九部。中短篇小說被《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名作欣賞》《中華文學(xué)選刊》《作品與爭鳴》等轉(zhuǎn)載。天津作協(xié)副主席、文學(xué)院院長。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