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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江文藝》2020年第4期|君婷:巔峰之癲(節(jié)選)
來源:《長江文藝》2020年第4期 | 君婷  2020年05月13日07:47
關(guān)鍵詞:巔峰之癲 君婷 長江文藝

勸我結(jié)婚的人,一定都是想害我。

腦子里琢磨上述念頭的時候,我正極不理智地加碼右腳油門。實在自感莫名其妙——我,怎么會在此時此刻身在此處——一輛殘破的老款黑色本田思域里,手動擋舊得如老太婆的炒勺。而副駕駛上,坐著我的頂頭女上司。

眼下,我在腎上腺素失控地飛車,她在嘰嘰喳喳尖叫著指揮。

“跟緊啊——”她叫喚,“你這技術(shù),他媽的行不行?”

眼前的巷子在夜色的漆黑中收窄,我感到自己裙子覆蓋下的腿和屁股因汗?jié)褚呀?jīng)全部粘連在車子坐墊上,若動換一下就恐怕揭下一層皮似的。余光里全是大腿——女上司穿著學(xué)生妹般的牛仔短褲,褲邊是不規(guī)則的白色線頭,滿溢出來的大腿白晃晃一大片。她可真白。

“跟緊啊——”她又叫喚。

腦門發(fā)緊,我看到了疑似單行線的標(biāo)志。我這人也不是吹,但論駕駛能力,在女性中絕對出眾。可此時,確認(rèn)單行線標(biāo)志似乎都變得困難起來。

“哎——怎么單行線,不能走了——”

“什么不能走,走?。 ?/p>

那一聲“什么不能走,走啊”是我耳朵捕捉到的最后一點外界音頻,來自至少在“高音C”音域發(fā)出尖叫的女上司。而我肉眼捕捉到的最后一點圖像,就是那紅紅圓臉上的白條——的確是單行線標(biāo)志該有的模樣。還有,疑似一只小型哺乳動物橫穿道路的決絕剪影。

“啊——”這是由我自身發(fā)出的一聲罕見的高音詠嘆。

而后,在如被煎中藥的陶瓷鍋底擊中一般的鈍重痛感中,一點點,連余光中那大腿發(fā)出的執(zhí)拗白光也一并被黑幕籠罩。我終于陷入了不無平靜祥和的暈厥。

1

我抽煙,一根一根的。腦子里的畫面是像黑色火山按摩石一樣的肺葉。哪里的宣教片上看過的。

日本一只五十七歲海豚今日過世,因被人類飼養(yǎng)逾五十年破紀(jì)錄。

另,美國一只非洲灰鸚鵡目擊兇殺案,它的話或成為呈堂證供。

今天的幾條新聞恰巧都讓我十分中意。一般抽煙的時候,我腦子里盡轉(zhuǎn)著新聞。在我所供職的“國際頻道”,所謂新聞這種存在,就像人體皮屑一樣層出不窮。每天,它們?nèi)缥孱伭睦粯颖晃覀兌逊e起來,并在次日清理填埋。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無論是“時政組”、“滾動組”、“視野組”,皆如此。而我,是“趣聞組”的。

作為赫赫有名大網(wǎng)站的資深編輯,我已勤勤懇懇干了三年。這是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第三份工作,每一份都干了三年。九年,我步步為營從助理干到小記者,眼下,終于又如愿從“育兒”調(diào)至“國際”,成為“統(tǒng)籌”三位年輕“小編”的“老編”。

對面花壇的花開得爛漫,大片大片黃澄澄的碎花瓣,不知是連翹還是迎春。立春已兩個多月了。四周的麻雀如神經(jīng)質(zhì)的藝術(shù)工作者一樣一激靈、一激靈地跳躍,嘰嘰喳喳彼此唱和,似乎啄到了什么美味。

正要把煙頭碾死在吸煙區(qū)的公共煙蒂托盤上時,感覺有人從斜后方疾步靠近我,目光聚在我后腦勺部位。

“主任!”我下意識地高喊,畢恭畢敬。

是厲主任。心下一陣緊張,感覺指尖和臏骨都顫起來,一如面前那無數(shù)只神經(jīng)質(zhì)的麻雀。此人,是新上任的網(wǎng)站整體“新聞中心”的主任,一把手。整個集團(tuán)也至少是五把手。

“小女生少抽點兒啊——”他以幾欲和藹地拍下我腦袋的口吻說,飛速經(jīng)過,而后猛一回頭——“那什么,別叫我主任了行不行?!?/p>

我立時語塞,瞠目看著主任高大的背影走遠(yuǎn)。心下懊惱,的確,叫主任多土——想起來了,大家現(xiàn)在都興叫他厲總。因能力強(qiáng)、水平高,也聽說有人叫他“老厲害”的。

另一個讓我腦門冒汗的厲害角色,是Maggie, 國際頻道總監(jiān),何麥琪,我的頂頭上司。此刻,我正收到她的手機(jī)喊話——“辦公室來一趟,說點事。”

三年前,初踏入這家網(wǎng)站時,我便暗下決心拿出工廠流水線做襪子和手套的態(tài)度來對待工作內(nèi)容,一絲不茍完成計件式的作業(yè)。我需要給自己已然出現(xiàn)的疲態(tài)以心悅誠服的新視角。未來,我自然還有無數(shù)個三年。

以后得叫厲總,我暗下決心。

“考評連續(xù)兩年是C,于情于理給我走人?!?/p>

麥琪一邊喝著星巴克Venti紙杯里的“美式”,一邊輕描淡寫、不無愉悅地說,口氣似乎只是在講“這咖啡好香哦”。

我心頭已經(jīng)緊張得要命,盡管知道這根本不是說我。

“‘時政組’已經(jīng)落下不止一次,關(guān)鍵時候掉鏈子——競品都抓到的,他們一個抓不到?!彼蜷_紙杯的蓋子,饒有興味地往里看,半天,說,“睜眼瞎?!?/p>

小小的玻璃辦公室里回蕩著空氣凈化器的轟鳴聲,她總把檔位開到很大。辦公桌上方從三個方位伸出三扇瑩亮的電腦屏幕,看上去如證券交易所那般氣勢十足。角落里的黑色健身包和幾雙粉色系的跑鞋堆放得很雜亂。

十分鐘前,總監(jiān)的確讓我“坐”來著,不過我此刻依然靜好地站著。

麥琪太漂亮了。我暗暗觀察著女領(lǐng)導(dǎo)周身的一切細(xì)節(jié)。見到麥琪之前,我沒見過頭發(fā)理得如此短還四溢著女性魅力的人。也許是她的雙眼皮生得均勻柔和,且總涂著一層淡淡的肉粉色眼影;也許是她白,臉部皮膚白得近乎透明。春寒未盡,她已在辦公室里穿件墨綠色無袖上衣,裸露的兩條胳膊和芭蕾舞演員一樣纖細(xì),若仔細(xì)看,骨骼清秀的小臂上還分布著淡黃色如雀斑的星星點點。

我用力往下抻了抻自己的抓絨衫。

“怎么樣,你什么想法?”麥琪話鋒一轉(zhuǎn)。她那均勻、柔美、肉粉色的雙眼皮下的淡褐色眼珠正幽幽探向我,深不可測。

我搜刮著句子,并確認(rèn)著自己是否聽懂了問題。沒有,我顯然沒懂。麥琪是美國“哥大”畢業(yè)的。而我是“聯(lián)大”畢業(yè)的——預(yù)科,走讀。后者參不透前者講話,應(yīng)當(dāng)應(yīng)分。年前,我還聽見過麥琪和幾位外賓用滑膩的語調(diào)說外語,自己當(dāng)時呼吸都停滯了。

“你也待了三年了?”

“有三年了?!蔽倚⌒囊硪淼貞?yīng)對。麥琪剛提到的“睜眼瞎”是“時政組”負(fù)責(zé)人,麥琪叫她Gigi,我們都叫她小姬,與我平級。

“按規(guī)矩,一個C就得走人。”

的確。但小姬人如其名,相貌有點像小母雞,且眼淚說來就來。據(jù)說,考評每次得C后都在麥琪這里哭一個半天。

我三年考評次次是A。其中一次A-,之后三天我沒怎么吃飯。

“這次和中心的厲總也打了招呼了,頻道——要調(diào)整一下,”麥琪的眼珠繼續(xù)不錯窩地看著我,“細(xì)節(jié)不用管,總之——時政這邊,以后應(yīng)該是你負(fù)責(zé)。”

“當(dāng)然,這也要看你本人的意愿。”麥琪說,“你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我做夢都想“時政”。雖然中意高壽海豚和鸚鵡證人的新聞,但“時政”自然是頻道小組中的權(quán)利巔峰?!皶r政”就是要聞,賽過“滾動”和“視野”,以我的業(yè)務(wù)素養(yǎng)當(dāng)仁不讓。未來,我將指點那些“小編”們配上一幅幅各國政要攜各色套裝夫人們款款從專機(jī)上走下的照片。

“那趣聞怎么辦?”無奈,自己說出來的卻是這么一句。

“你——就那么在乎趣聞?”麥琪一臉忍俊不禁。

“倒不是?!?/p>

“趣聞存不存在還不一定呢?!?/p>

從總監(jiān)辦公室出來,我快步往大開間走。我的工位在倒數(shù)第二排的緊里頭。好幾分鐘,我都沒發(fā)現(xiàn),自己一路走,一路緊握著拳頭。真想興奮地大吼一聲。

“小嫻姐,今天的已經(jīng)推送了?!?/p>

有小編特意跑來報告我今天的工作進(jìn)展。我“哦”了一聲,緩緩在工位坐定,半天也沒開電腦。

我雖人叫“小嫻”,卻一刻也沒有閑——過去兩年,逢年過節(jié)我也幾乎不休,春節(jié)更是起勁值班。因此,從“榴蓮節(jié)”到“男子多地捐精”——從未錯過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條趣聞。

剛才跑來匯報的小編也是背后說我“喪心病狂”者之一。我都知道。

2

下了晚班,天已全黑。上周,早班出門的時候,天則沒怎么亮過。一周之內(nèi),我因為太困,兩次在地鐵坐過站。走到公司花壇附近,我已感到體力不支,但大腦皮層卻如串聯(lián)著節(jié)日小彩燈一樣頻閃著。

“時政”——今日之前,我做夢都沒想過,沒有強(qiáng)硬專業(yè)背景和學(xué)歷的自己,竟能和這倆字掛鉤,而且,還是組長級別。

風(fēng)衣下的抓絨衫讓我開始冒汗。我腦中回放著麥琪的裸臂。無袖。成功的女人果然在方方面面都擁有我無法想見的魄力。我還穿著秋褲呢。正式做“時政”以后打算買的衣服款式開始一件件浮上心頭。

“莫——小——嫻——”一個陰陽怪氣的男聲打斷我奔涌的雄心壯志。

“教練——”說實話,答應(yīng)完這聲,我倒抽一口冷氣,下意識開始在挎包里摸煙。

男人倒三角的孔武體型如猛獸般從花壇后閃出,銅色的臉盤亮堂堂,線條如刀刻的剛毅嘴唇此刻綻放豆蔻少女似的甜笑。

我不禁苦笑,頓感自己的笑和對方相比,簡直似老頭的笑。

半年來,我一直叫他“教練”。真名也知道的,但若不使勁想,有時大腦真會一片空白。這倒三角的本職工作確是我公司附近一間健身房的教練,但我卻并不是他的女學(xué)員。

“干嗎——”煙沒了,我也有點慌神。

“來接你啊?!苯叹毴匀灰荒樞ξ?,“今天晚班,下了班就想來看看你走沒走?!?/p>

我晚班,他晚班。我在心里一邊嫌棄著這“三班倒”的話題,一邊想如何脫身。半年前,當(dāng)某好事女友說要“給你介紹個男的”的時候,我沒有及時推辭。于是,便有了和倒三角的第一面,和第一次良宵。那之后,倒三角是殷勤的,但我實在搞不懂這人——一個法律系畢業(yè)的知識青年干嗎為了理想當(dāng)什么健身房教練。要不是他英文過硬——舉重之余還接英文筆譯的活兒,我可能連第二面也不會見他了。

花崗巖般干燥硬挺的身體,還有暖洋洋的笑容——沒有女人會討厭和他“深入關(guān)系”。可我實在太累了。晚上殘喘著到家,寧愿一個人織點毛活兒,也不愿黏膩地?fù)е咄暌磺辛鞒蹋?,還要枕著臂膀暢談人生。于是,便有了一方百般求歡,一方屢屢推辭的局面。我們已一個多月沒見過面了。我沒聯(lián)系他,他沒聯(lián)系我。

“不過,今天你倒來得巧——”沒想到自己會禿嚕出這么一句。顯然,腦子里的彩燈線路可能短路了。“我……倒是有些好消息?!?/p>

“那去喝一杯吧——這附近。”教練急忙接茬。

公司近旁的日式烤串店叫“鳥庭”,在一所舊寫字樓的地下一層。拉開陳腐的日式推拉門,迎面是一片逼仄昏暗,卻讓人瞬間放松下來。我點了六串平時只敢點兩串的五花肉番茄卷,又破天荒沒有喝“可爾必思”——而是喝了有些許度數(shù)的梅子酒。教練在對面的黑暗中嗑著毛豆。他真帥,可惜。

“沒有美甲小妹或寂寞富婆纏著你么。”我啜了一口梅子酒,果香的甜柔和酒精的濃烈如雙向夾擊而來的剪刀刀鋒,咔嚓一下剪斷了我緊繃一天的職場神經(jīng)。

教練沒說話,只是一味笑得暖盈盈,且已給我剝了一小碟嫩綠的豆子。

“我,就要調(diào)到‘時政組’了,負(fù)責(zé)‘時政’?!蔽乙话呀舆^豆子。

“那不是更累了?”教練不假思索地問,“時政什么的,對女生而言也很枯燥吧?!?/p>

果然,雞同鴨講。這可是我九年職場歲月最華彩的樂章,什么累不累的,舉重不累嗎?

我默默吃掉了四串每個標(biāo)價十二元的五花肉番茄卷,然后將面前的梅子酒一飲而盡,借著酒勁,用磕磕巴巴的殘破英文說,“This…is the best thing——that ever happened——to me,”……“You know——?”

之后,教練膩膩歪歪想陪我一同歸家,我一口咬死“實在太累”,拒絕掉了。

一進(jìn)家門,我像擲實心球一樣將自己整個擲到床上,然后掏出手機(jī),地毯式地排查通訊錄。結(jié)論卻是一個人也沒有。今天從麥琪嘴里透出的消息,又開始像節(jié)日彩燈一樣在我大腦皮層閃爍,而我,此刻卻想不出一個可說的人。

“姐,你們網(wǎng)站有沒有興趣投電影的,我可以介紹項目和其他投資人哦?!?/p>

我立即摁滅了手機(jī)屏。是我那不著四六的弟。剛畢業(yè)沒多久,一會兒說進(jìn)軍房地產(chǎn)——不過是地產(chǎn)中介騎著電驢子四處帶人看房;一會又說轉(zhuǎn)行影視——不過和幾個宅男坑父母的錢買些器材錄點不成氣候的視頻。

我掙扎著起身去刷了個牙。牙刷的刷毛有點變形,牙缸上有來路不明的污漬。每天看見它倆,都真想一把扔出窗外去。還是再撐一撐。

海豚的葬禮非常莊重,且隆重。緘默的鸚鵡,身披五彩羽毛,抖擻地站在國家元首左肩上,他們一同款款走下了專機(jī)。

時政。我?guī)缀跽凑眍^就睡死了過去。

3

“跟你說,小嫻,我戀愛了?!?/p>

午休時間,我一邊心不在焉地裝洗耳恭聽狀,一邊認(rèn)真地從一個像盆栽的器皿里舀焦糖布丁吃。布丁上散落著如土壤一般的一層厚厚的棕黑色物質(zhì),逼真卻可食。甜點專用的勺子太袖珍,舀得我心煩起來。

田妮兒——也就是六個月前將我介紹給教練的“好事女友”,今天一張臉看上去確實格外亮堂。

“我完蛋了。”

的確,戀愛能毀掉一個人。我內(nèi)心不無贊同。但,這是我第幾次從女友口中聽到這句話了?——我和田妮兒是“聯(lián)大”的走讀同窗,對其失敗的感情經(jīng)歷了如指掌,反之亦然。雖說認(rèn)識已逾十年,可近幾年的見面頻次至多可平均到季度。她這人木訥得很,與之互動向來毫無火花,了無生趣。所以我從不期待見她,今天也是她約我。

我看著她十年不變的一頭大波浪,和那張貌若無鹽的臉。眼睛是不小的,可眼神發(fā)銹——若勵精圖治地化妝,我認(rèn)為可勉強(qiáng)打七十分。最讓我掃興的,是此人“婦女做派”十足。大四那年,她曾給彼時某男友不間斷送了三個月的愛心便當(dāng),并在被甩掉后,不間斷給對方發(fā)了一個月的穿衣指數(shù)。此外,如廣大勤勞善良的婦女一樣,熱衷撮合對象。

“怎么就完蛋了?!蔽页灾芭柙浴崩锉普娴耐粒澳氵@氣色,看著可一點也不像完蛋。”

“先不說我——哎,你和教練,什么程度了?”

“漸行漸遠(yuǎn)的程度?!闭f完,我掏出手機(jī)照了下嘴,果然沾滿了黑,對面這位也不提醒我一下。

“不是都上床了?”

“上完就下來了?!?/p>

“一倆月都沒怎么見?!蔽矣盅a充。

“教練多帥啊……都帥成那樣,難不成,是……床上出問題了?”

“除了床上,都是問題?!蔽铱焖僬砹艘幌潞舻侥樕系拈L發(fā),“別問了,根本不合適。價值觀南轅北轍。他就是那種——‘房子到手、馬六開走’的典型本地男孩,一個飽兒一個倒兒就樂呵得屁顛屁顛的?!?/p>

田妮兒用她沒靈氣的一對大眼故作嗔怒地盯我一眼,仿佛在說“你這人真喪心病狂”。那神態(tài),讓我想起公司我組里的那些“小編”們,和占著茅坑不拉屎的時政組組長“小姬”。

“教練多好啊——”田妮兒開始講我之前聽了數(shù)次的車轱轆話,“反正,我在外頭找人幫公司翻譯材料,就屬他的活兒最好。其他什么英語專八,翻得都還不如教練,還不如我呢?!?/p>

“活兒確實好?!?/p>

面前的盆栽眼看吃完了,甜品店里就剩我們一桌,我也有些想回工位了。“你再不交代,我可回去上班了啊。沒時間跟你扯閑篇兒?!?/p>

隨后,我那女友以不連貫的思維與破碎的句子,勉強(qiáng)講了個平淡無奇的情感經(jīng)歷。情節(jié)無非是——她一直暗戀公司副總,也就是她的直接上司,而她則是此人的行政助理。無奈,此君不僅已婚,還是一個姓萬的“萬人迷”——包括掃地大媽在內(nèi)的公司所有女性皆以他為意淫對象。女友一邊操心著此君老婆是“多么可悲的存在”,一邊透露此君每日刪除手機(jī)所有信息的細(xì)節(jié)。

“我親眼所見,他把信息對話內(nèi)容都刪掉,無論和誰的?!?/p>

故事的高潮段落仍舊落了俗套。前日,萬人迷攜麾下員工團(tuán)建。萬人迷微醺后,接連唱了幾首“搖滾之父”名作,從《假行僧》到《花房姑娘》。唱完《一無所有》時則已全醺。

那一晚的萬人迷于是有了代駕,卻不是網(wǎng)上約來的,而是地址相隔不遠(yuǎn)、順路返家、且當(dāng)日滴酒未沾的田妮兒。后者小心翼翼地駕駛,卻膽大妄為地將車開至了自家樓下,熄火,坐著等領(lǐng)導(dǎo)睜眼。

“我是不是醉了,你說。”萬人迷睜眼問。

“您是醉了?!?/p>

“我看著——這不是我家。是我家嗎?”萬人迷又問。

“是我家?!?/p>

之后,便有了二人歷史性的、業(yè)務(wù)之外的首次對接。

“太快了,講的。”我抱怨,“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不要一筆帶過?!?/p>

“什么關(guān)鍵的?”

“難不成,是……床上有問題?”我將先前被問的話又拋回她。

“哪有——”田妮兒嬰兒肥的大圓臉上浮上紅暈,“一共三次?!?/p>

“嘖嘖?!钡拇_,嘖嘖,我心中由衷贊賞。“以后要尊稱他萬三次了?!?/p>

“討厭!給你看他照片兒吧!”說著,田妮兒飛速在手機(jī)上摁了一通,一張明晃晃的網(wǎng)上照片被伸到我眼皮子下面,“喏——帥哇?”

照片上的男人露出如牙膏廣告一般的笑容,讓人有在他的兩排白牙上添上亮晶晶小星星的沖動。棱角分明的臉上冒著古銅色的光芒——似乎也有點像個健身私教,但至少是拿了兩個博士文憑的健身教練。

“不賴?!钡拇_不賴。

“他是你們網(wǎng)站幾把手?”我問。女友所供職的公司恰巧也是一家大型門戶網(wǎng)站。

“幾把手?不懂哎——”田妮兒一臉天真的放空狀,“大概……四把手吧?!?/p>

“嗯。”

“我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酒后亂性,醒來繼續(xù)高高興興上班去,平平安安回家來?!?/p>

“我沒喝酒?。 ?/p>

真是腦子不靈光。我實在懶得多說。今早的新聞量比往常大許多,此刻我感覺雙眼已快全瞎。

“今晚,他還約我見面了……”田妮兒又重復(fù),“我怎么辦?”

“你什么想法?”說完,我感覺口吻似曾相識。旋即,不禁后怕,此問一出,女友會沒完沒了地抒發(fā)情緒。果然,田妮兒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自己如何“已然陷進(jìn)去了”,“畢竟暗戀了這么久”,“自己本就不是隨隨便便玩一玩的女人”云云。

“而且……覺得自己很無恥,想到他老婆蒙在鼓里……”

“你也別思想負(fù)擔(dān)過重?!蔽艺f,“畢竟,是萬人迷,又是萬三次,就像你說的,多少人惦記著,與之茍且的肯定不止你一位。倒是他老婆,確實比較慘?!?/p>

我正準(zhǔn)備提議“各自回去上班吧”,田妮兒突然把臉湊過來,神秘兮兮地問:“你們公司,是不是有叫——何——麥——琪的?”

“其實,我今天來的重點是要和你打聽這個人的,兜了這么一大圈,你——聽說過沒有?耳熟嗎?幫我查查吧?!彼龍?zhí)著地看著我。

“這人——怎么了?”我用小勺一下下劃拉著盆栽般器皿那空空如也的底部。

“她啊,就是萬三次的老婆?!?/p>

“我調(diào)研出來的?!?/p>

“想知道她長什么樣啊,至少?!?/p>

女友連珠炮般說著,我嘴上也嗯嗯地應(yīng)著。一口氣吃完焦糖布丁這種濃郁的甜品讓我此刻口干舌燥。腋下也有汗涔涔的惱人感覺。

五分鐘后,我和女友在地鐵口互道了拜拜。沒走幾步,我突然回頭,隔著一百米問田妮兒——“你當(dāng)初怎么直接把他的車開你自己家樓下了?。俊?/p>

“我急啊——我當(dāng)時憋著尿呢。我得先尿尿啊?!?/p>

4

小編的新聞在逐條推送,一切按部就班。

美國女子參照第一夫人相貌整容19次。

世界輪椅小姐大賽如期在波蘭首都華沙舉行。

世界各地的趣聞們?nèi)缒佅x一樣密密麻麻黏在我的電腦屏幕上,一點點開始失焦。此刻,我的焦點,全部集中在目光可及的一扇玻璃門上。那是麥琪的辦公室。她必定在里頭,穿著無袖或其它什么反季節(jié)的衣裳,徐徐喝著“美式”。

我將身上那件豎條紋的男友版襯衫領(lǐng)口的扣子解開了一粒。在憋悶的寫字樓開間里,我感覺面紅耳赤。

“時政”的小姬顯然太心急了——她已開始光腿穿一條水洗牛仔布長裙,腳下是麻編的坡跟單鞋。我一邊不解這些如反季節(jié)蔬菜一般的同性,一邊看著小姬扭著臀邁向麥琪的辦公室——敲開門,閃了進(jìn)去。

屋內(nèi)對話持續(xù)了二十六分鐘。之后,門霍地開了,小姬閃了出來??辞樾危坪跤挚蘖藥妆亲?。在偏分長發(fā)的遮掩下,我依然能看出其面部上三分之二都有紅腫跡象。

約十五分鐘后,主任——也就是人稱“老厲害”的,突然出現(xiàn)在玻璃門附近。只見主任一副人很舒坦的樣子,一只手插兜,一只手端著手機(jī),單眼皮下的淡然眼神幽幽掃視那上面我想象不出內(nèi)容的內(nèi)容。

這時,麥琪從玻璃門后面鉆出來了。二人遂在門前交談起來,樣子輕聲細(xì)語,如同在聊一部文藝電影的起承轉(zhuǎn)合。

我抄起桌上“樂扣樂扣”牌的大號水壺,果斷起身,走到距二人不遠(yuǎn)處的飲水機(jī)旁俯身接水。接滿這一壺,要費點時間的。

她的上衣是純黑的全蕾絲設(shè)計,這回倒是有袖子,但袖子上布滿細(xì)密的蕾絲孔洞,其下白膩的皮膚光澤若隱若現(xiàn)。鉛筆褲也是純黑色,褲筒真如圓規(guī)般纖細(xì)筆直,并在主人精致瘦削的腳踝處恰到好處地戛然而止,讓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看向那宛如利器的寶藍(lán)色尖頭高跟鞋,鞋面的敞口很大,幾乎裸露著所有趾縫。她將雙臂松松地抱在胸前,自如并緩慢地轉(zhuǎn)動脖子,應(yīng)是在活動頸椎肌肉群。

主任則低聲卻抑揚頓挫地說著什么,手勢略比平日豐富,不斷在她胸前比劃著兩只粗大的手掌。因為太高大,主任只得低就著面前女人的高度,此刻看去如打高爾夫一樣斜著肩膀。

“早跟你打預(yù)防針了——”是麥琪的聲音,后面緊跟一串話,卻都沒被我捕捉到。

“女人多,就是麻煩的——”

末了一句被成功截獲。然而,具體所指依然不甚清晰。

因為長久向前俯身,面紅耳赤感在逐步加劇。此時,我感覺自己的小腿也開始微微抖動。好在,飲水機(jī)旁的一株大型龜背竹用健碩的身姿妥帖地遮蔽了三分之二個我。

“嗷!——”一聲哀嚎。聲音來源正是龜背竹后的我自己。

樂扣樂扣里的水早已滿溢,我卻貓著腰全神貫注在別處,絲毫沒留意水流的進(jìn)度。滾燙的水,霎時蓋澆到我的手背和手腕上。

“嚇不嚇人啊你,莫小嫻——”是麥琪的聲音。她已朝我移步,窈窕的胯部隨著寶藍(lán)色高跟鞋的挪動而微妙地?fù)u擺。一旁的主任則一臉茫然,看我的眼神,如同在辦公室發(fā)現(xiàn)有穿山甲經(jīng)過。

“被燙了?——沒事吧?”麥琪問。

“哎——沒事沒事沒事?!蔽冶3肿旖巧蠐P,鎮(zhèn)定自若地將熱辣的手自然垂于體側(cè)。手背和腕部痛如針扎。

“真沒事???”主任也遲疑地湊過來了,眼神里依然是一片茫然不解。

“真沒事。”說罷,我穩(wěn)步端著滾燙的樂扣樂扣水壺歸位。一路走,感覺著背后四目織成的網(wǎng)。

我用余光繼續(xù)捕捉著麥琪和主任,一邊翻開相隔不遠(yuǎn)的別人的工位抽屜。果然不出我所料——小姬每天要在公司刷牙三次,此刻她人不在,但我成功在其混亂的抽屜里斬獲一管還剩一半的高露潔。這玩意兒能管用么?

顧不得那么許多了。趁無人留意,我拿走牙膏,手藏在自己工位下面,然后,狠狠擠出白色的膏體。厚厚的高露潔,被大片涂抹在有紅燒感的手背和手腕部。一瞬間,頓感清涼舒爽。然而兩秒不到,針扎一樣的密集疼痛便卷土重來。

模糊的余光中,有那么幾秒,主任和麥琪似乎都看著我的方向——他倆并肩站立,彼此不再交流,似一副精修過的廣告畫。我低頭呼呼地吹著手,再抬頭的時候,主任和麥琪就都不見了。

這時候,小姬回來了。

她臉上的紅腫還沒全褪,加之此人鼻孔和嘴巴都極小,此時看去仿佛呼吸十分艱辛。只見她背對著我,在相隔兩排的工位處佇立了好一會兒。其間,她先用手輕輕整理水洗牛仔布長裙的裙擺,之后拿起桌上的護(hù)手霜,用無限愛憐的姿態(tài)給雙手細(xì)細(xì)擦油,而后舉起鏡子——大概是確認(rèn)其月初栽種的韓式睫毛是否每一根依然各就各位。五分鐘后,她坐下了。

我捏緊了手里的高露潔。想到要當(dāng)面還給她并致謝一番,心里就黯淡??纯幢?,距她第三次刷牙還有一個小時。找機(jī)會不聲不響再放回去吧。

晚六點半,遠(yuǎn)處的玻璃門按時開啟——是麥琪要離開了。

她穿著玫粉色的跑鞋,單肩背著那巨大的黑色健身包,上身穿著的白色吊帶背心外面罩了件型號夸張的同樣純白色棉質(zhì)帽衫,巨大的白帽子扣在頭上,在她額前投下一片懶散的陰影。

我盯著她的腿。那雙腿緊緊裹著有“Under Armour”標(biāo)識的黑色印花訓(xùn)練褲。從大腿到小腿,形狀一覽無余。腿雖很纖細(xì),卻分布著含蓄且勻稱的肌肉,透著健康的力度。

“沒什么事的話,下班吧趕緊。”她像一陣輕風(fēng)刮到我工位前。

“哦,好?!?/p>

但她似乎沒有立刻走的意向,目光停留在我桌上粉色的“文曲星”電子詞典上?!斑@年頭——還有人用這個???可以當(dāng)古董賣了吧——”

“還挺好用的?!边@是實話。我一點沒生氣,因為麥琪似乎是真心覺得“文曲星”很有趣,語氣里并無譏諷意味。

外語,絕對是阻礙我職場前景的最大絆腳石。我一直有此確信?!拔那恰毕旅鎵褐模沁@幾年我積累的三大本英文摘抄。

透過寬大帽檐的陰影,我看見她那對淡褐色的美麗眼珠饒有興味地認(rèn)真看了我兩秒,說——“別太拼了吧。什么時間看你,什么時間穩(wěn)如泰山地坐在這?!?/p>

“你去健身?。俊蔽颐髦蕟?。

“最近換了家館,所以更有動力了啊?!丙滅髯灶欁钥┛┬ζ饋?。那亮晶晶的燦爛笑容感染得我都不由展露微笑。

“你老這么坐著,也不健身的?”

“我這人不愛動?!蔽曳笱苤?,遂想到公司附近幾個健身館的會員價格似乎動輒八千一萬。確實搞不懂——和一群穿健美褲的人并排如輪盤上的倉鼠一樣疲于奔命地跑,究竟有什么吸引力。

麥琪快步離開后,空氣中漾開一陣難以捕捉的甜香,像是角落里站著手捧梔子與雛菊的花童。直到她的身影徹底消失,我都一直目不轉(zhuǎn)睛看著她的一截小腿。完美修長的橢圓,無從挑刺的筆直。

想起田妮兒說過的——“他老婆真挺可悲的。”

5

七點,在將牙膏妥帖放回“時政”小姬的工位抽屜后,我回了趟家。

本來不用回的。跑一趟,主要是拿望遠(yuǎn)鏡。

既然回了家,干脆把衣服也換得利索些——思緒至此,我褪去條紋襯衫,快速穿上件暗紅色高領(lǐng)針織衫,外罩去年在迪卡儂買的帶有帽子的黑色防風(fēng)衣。對鏡看看,的確毫無拖泥帶水之處。

天氣好得讓人想吹口哨。只可惜,自己從大學(xué)時代苦練至今,沒吹出過像樣的調(diào)子。七點半,外頭還留有一絲如清晨魚肚白似的微亮。走出戶外,春天的萬千觸角,如味道幽微的乳霜般徐徐滲入大街上每一個人的每一個毛孔。

離家的時候心想,既然拿了望遠(yuǎn)鏡,干脆一起把手電筒也帶上。它倆多年一直在我門口鞋柜的一角作伴。

小區(qū)布滿殘破的五層居民樓,各個快遞公司的三蹦子此時依然活躍在其中穿梭。個別單元門口還堆碼著大小不一的牛皮紙箱。

田妮兒這人,可謂一腦袋漿糊。

這么多年,打賭她沒搞清我究竟在公司是做什么、供職哪個部門。但我對她可謂了如指掌——住幾門幾號更是一清二楚。遠(yuǎn)遠(yuǎn)瞅見“二單元”三個字,我不禁摸了下左胸下側(cè)的暗兜——望遠(yuǎn)鏡妥妥躺在里面。而后,我迅速一撩地戴上防風(fēng)衣的黑帽子。樓上燈滅著,樓下只停著兩輛車座上套著塑料袋、不上鎖都沒人偷的破自行車。

目標(biāo)還未有出現(xiàn)跡象。

晚風(fēng)拂面,我不疾不徐地繞著二單元散步。前后大約走了三十分鐘,其中還分兩組做了五十個深蹲。

路燈齊刷刷點亮的時候,一輛快遞三蹦子從我身后無聲地繞到二單元門口。緊隨其后的,是輛香檳色的“卡宴”。雖然沒車,但我這人對車的品牌一向敏感。余光掃到車三分之一前臉,便知是“卡宴”沒錯了。

我緊了緊帽繩,搗著小碎步,盡量以毫無存在感的姿態(tài),默默平移到最近的樹叢處。幾株平淡無奇的楊樹和刺梅,被一圈齊腰的冬青包圍,我在其間深一腳淺一腳地試探著找位置,準(zhǔn)備“蹲坑”。

香檳色的“卡宴”泊在那破樓面前十分不協(xié)調(diào)。此時,車看似并未熄火,車內(nèi)定是一派暖意融融。我將兩腿調(diào)節(jié)至與肩同寬,穩(wěn)穩(wěn)蹲下。而后,麻利掏出望遠(yuǎn)鏡,一絲不茍開始調(diào)焦。

果不其然,什么也看不見——黑壓壓的玻璃貼膜將外界的一切窺探阻斷。手表指針方才指向八點四十五分。第六感不會有錯。這一男一女回來得倒是挺早。屏住一口氣,我耐心等待著。

不到兩分鐘,駕駛位的車門打開,男人下來了。

從我朦朧的鏡頭里瞄去,其頭發(fā)不少,腰背不塌,雖然戴著副纖細(xì)的眼鏡,但臉盤子和骨架子都透著股英武氣。系帶皮鞋與休閑褲的質(zhì)地顯示主人品位不俗。我迅速將此人與腦海中那如牙膏廣告模特一般的男人進(jìn)行比對,結(jié)論是“萬三次”無疑。

下車后,萬三次下意識地環(huán)顧一圈小區(qū)地形,又不無警惕地瞄了眼身畔三蹦子上那送快遞的。而后,快步從車頭繞到副駕駛一側(cè),輕開車門,攬下還在車?yán)锒俗呐椤?/p>

我那永遠(yuǎn)一頭大波浪的女友,此時一頭波浪全部攏到腦后束起。說來也怪,這樣一來,反而顯得她的下臉盤似乎沒有那么方。我?guī)缀跛查g斷定她身上那件收腰的橡皮粉風(fēng)衣,是網(wǎng)購的“某某同款”,且全然已不是之前見我時穿的那件。

田妮兒的身體一接觸萬三次,便由點到面地被虹吸過去。我心里升起奇怪的感受——眼前的女人似乎不是自己那相熟十多年的、可坦然面對面一起剔牙的女友。當(dāng)然,是她沒錯,但這女人似乎全身散發(fā)出與身邊“卡宴”相似的華麗香檳色光澤。

兩人并未徑直上樓——女的半蹲在快遞車旁,確認(rèn)著是否有自己的貨;男的則在其身后站著抖腿,一邊抖,一邊用手指玩弄女人的卷發(fā)。

我右手大臂的肌肉酸痛得開始抽動起來。手腕和手背處被燙傷的疼痛若隱若現(xiàn)。喉嚨干渴,我不禁徒勞地做著吞咽動作。

快遞三蹦子飛速離開后,我眼睜睜看田妮兒和萬三次在“二單元”三個字前莫名其妙擁吻起來。兩人身上似乎都裝有廚房掛鐵鍋的強(qiáng)力吸盤,此刻,正生生地往對方身里嵌——那是種要將彼此肉身全部吞噬的擁吻。

我干咽著吐沫,盯著田妮兒蘿卜型的粗壯小腿,套著緊巴巴的仔褲,正塞在奇形怪狀的靴子里。

這時,耳邊傳來一聲聲粗重的喘息聲,且愈加清晰——我不禁迅速摘下望遠(yuǎn)鏡,猛回頭,眼中白乎乎的一大片——是一頭身穿黃背心的巨型薩摩耶犬。此刻,它正用含有無限探究意味的友善雙眼凝視著我。

“大壯——”傳來一聲中年婦女的尖利叫聲——“兒子——你別往內(nèi)里走了,黑!”

狗還在我臉跟前呼哧呼哧。我循聲望去,一位燙著方便面頭的大姐在楊樹后正自如地調(diào)節(jié)著全自動的遛狗鏈,邁著敦實而自信的步伐朝我走來。

“哎怎么還有人隨地大小便啊這不能隨地大小便知不知道——”方便面一口氣連貫地喊了這一嗓子。

我深深地低下了頭。

直到狗和人的聲音都遠(yuǎn)了,我依然一動沒動貓腰蹲著。再抬頭的時候,二單元前“卡宴”還在,卻人影全無。我一只手摁住膝蓋,如復(fù)健病人一般極緩慢地起身,腰背的骨節(jié)發(fā)出嘎嘣嘎嘣的脆響。

我拖著麻痹的雙腿,艱難地往便道的方向蹭著。才走兩步,腳下一軟,心下自知不妙,趕緊掏出褲兜里隨身攜帶的小手電,用光晃了兩下,確系狗屎。隨地大小便者看來大有人在。

我妥善地放好望遠(yuǎn)鏡、手電筒。夜色中,我的神志慢慢被鞋底愈發(fā)濃烈起來的異味,和手背與手腕處頑固不化的灼痛感所淹沒。

離開前,我最后抬眼看了下女友家的窗戶——屋里頭黑著。我腦中不禁浮現(xiàn)出關(guān)于萬三次的一切想象。

6

春夏交接的日子,總是倏忽便過完。我度過了平淡無奇的五月及六月。其間,我坐地鐵再未坐過站,不想,卻在今日坐錯了方向。而且是兩個月來的第二遭。

兜里揣著公交卡,掏出,打卡,揣回。之后,順利乘滾梯上升至站臺。無一例外,兩次均是這樣錯的。我忘記了自己需乘坐的正確方向不可搭乘滾梯的,要一溜小跑自主上樓梯才是。

地鐵開始在晨光里的樓群間穿行,車廂明亮,我及時醒悟,自己是坐錯方向了。若在正確的方向行駛,車廂需在經(jīng)過站臺十秒后鉆入漆黑的地下,窗戶上除了自己五官的倒影,將別無景致。

這兩次坐錯,都因自己在深思“部門調(diào)整”——兩個多月前,何麥琪分明在玻璃辦公室里提到上述四字。她在描述小姬時,明確用了“睜兒眼瞎”,并將我的前途與“時政”緊密掛鉤。“趣聞存不存在還不一定呢?!?/p>

然而,兩個月過去,這般激蕩人心的對話卻再未上演,也再未有下文?!皶r政”依然在睜眼瞎的帶領(lǐng)下側(cè)漏著重要新聞,“滾動”也依然在按時滾動,蘿卜與坑均按部就班。我則也帶領(lǐng)小編們一如既往高頻抖著全球趣聞的個個包袱。

在寫字樓外冒根煙的時候,眼見花壇里黃刺玫開過,之后是珍珠梅。我也更換上棉T恤,抓絨衫與防風(fēng)衣均被束之高閣。一切都在起變化。然而所謂“調(diào)整”與我全面主持時政工作的事,竟無人再提。

每一日,當(dāng)我強(qiáng)睜著澀痛的、視網(wǎng)膜幾近脫落的雙眼走在上班或下班路上時,總揮之不去一種感覺——自己像是某人盆景中的微縮模型組件,結(jié)實地嵌在既定卡槽里,沿著不會生變的軌道勻速前進(jìn)、勻速折返。

想著,我手持“樂扣樂扣”水壺進(jìn)了寫字樓開間的女衛(wèi)生間。

剛一進(jìn)門就嚇了一跳——小姬正對著鏡子刷牙,刷動的力度像是要把后槽牙撬下來。盥洗池上的牙膏是一管嶄新的“云南白藥”。

“不好意思?!彼詡?cè)過身。

“不好意思。”我也略側(cè)過身,而后,見縫插針將水壺里昨日的舊水倒入盥洗池?!疤靿驘岬?。”

“是啊——”小姬由鏡子看著我,我也由鏡子看著她——她用鋼卡子將前額的碎發(fā)全部別起,嘴角是堆積的白沫子。露出整片過分寬廣前額的小姬,此刻看去有點像壽星公。

“最近好像沒精打采啊——莫小嫻。”說完,她開始咕嚕咕嚕地漱口。

“有點?!?/p>

“亞健康吧。亞健康一進(jìn)入夏天就更難熬?!彼f,一邊專心收拾著牙具,沒有注意到我飛過去的兩個白眼。

“我反正打算最近休假了,年假都不知道攢了多少了呢。”話音落下,她又一個“不好意思”,然后側(cè)身離開了。她的裙子邊沿比內(nèi)褲長不了兩厘米,好在外面罩有一層灰褐色的紗,直垂到膝下。

我站在她剛刷過牙的位置,把水龍頭擰大,任憑嘩嘩的水流沖刷了半分鐘盥洗池,之后才開始正式洗我的水壺。

我已攢了天數(shù)可觀的年假。之前,早早打定主意,將會在正式走上時政組長崗位前把所有假日痛快休掉。到時候,我一定利用完整的假期好好報一個英語班。

一整天,每隔幾分鐘,我便掃一眼遠(yuǎn)處的玻璃門——門緊緊閉著。到今天,她已有三天沒來辦公室。聽說是病了。

“好事女友”田妮兒的一頭大波浪浮上我眼前。兩周前,在我的短信盤問下,她坦陳,自己和萬三次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我翻開文曲星,隨便地摁鍵,又打開桌上的幾個英語摘抄本——紫色熒光筆要沒水了,想標(biāo)的重點劃不上。桌上小鐘指向六點半,看著麥琪緊閉的門,我胸口也憋得慌。一切我都不關(guān)心。但,部門的事或許真生變,而自己應(yīng)早點主動和直屬領(lǐng)導(dǎo)去跟進(jìn)和爭取的。

工位上的人已寥寥可數(shù),小姬也早沒人影。我緩緩拿起包,慢騰騰走出寫字樓。依然亮堂堂的戶外帶給我一絲訝異和猝不及防的興奮。附近中學(xué)操場傳來男生打籃球的哄鬧聲,甚至還有運動鞋與場地摩擦的聲響。當(dāng)下決定,去找他一趟吧。

健身館比我預(yù)想的還要近,走路只需五分鐘。一進(jìn)室內(nèi),器械的種種噪聲頓時從四面八方涌來。看似銷售人員的小妹熱情地迎上來,我慌張地說出了教練的名字?!八趩幔俊?/p>

“在的,您是學(xué)員嗎?”

正無從對下句的當(dāng),聽見喊我“莫——小——嫻——”扭頭一看,正是教練。他頭上系著塊純黑包巾,煙灰色的運動背心下是堅硬的丘壑起伏。

我不禁有點發(fā)怔。

“順路過來——就看一眼你在不在唄——”

“好啊,你稍等,我這邊應(yīng)該馬上完事了——”說完,他小跑著消失了。一分鐘后又小跑著回來——“你怎么傻呆呆的啊?!苯叹氄f,“還沒完事,今天累死了,不過,可以先陪你一會兒?!?/p>

他咧嘴笑,嘴邊細(xì)密的笑紋似乎比肌肉還耐看。此刻,他的鎖骨和大臂均滲著細(xì)密的汗珠。

我已兩個多月沒和人類講過“環(huán)球趣聞”以外的話,更別提近距離端詳男人。

“那個——你有沒有推薦的、靠譜的短期英語培訓(xùn)課程?”

“來一趟……就為了問我這個?”

“你英語好才問你的?!苯裢?,要不要把他拽到家里去,我心里斗爭著。

“自學(xué)吧你,我就是自學(xué)?!?/p>

“自學(xué)?!”我的內(nèi)心比我的語調(diào)還匪夷所思。若能自學(xué)成才便不必有今日。

“或者——我教你啊。要不要?”教練一邊說,一邊扯下頭上的包巾,露出濕漉漉的頭發(fā)。他迅速抬手抓了下后腦勺的頭發(fā)。我聞到他身上夾雜汗味的混合味道。

要不要。我正要脫口而出我的回答,突然瞥見不遠(yuǎn)處一個熟悉的身影——是主任。

我側(cè)過一點身子,讓教練的身體遮蔽住我,同時認(rèn)真地窺看——主任正齜牙咧嘴地挺舉著某種我叫不上名的器械。

平素,我只見過辦公室里西服革履的主任,對此情此景的他可謂毫無心理準(zhǔn)備。主任怎么能穿個深藍(lán)色的及膝緊身褲呢?雖然距離不近,但我看得真切,主任腿上的肌肉繃緊得要綻裂一般。

主任無疑是一切的核心。國際也罷,時政也罷,都在他的掌控之間。瞬間,我心尖一陣突突。

“你忙,我不打擾了。”我?guī)缀鯖]看教練的臉,“先走了——”

教練似乎對我的表現(xiàn)一早便已放棄,并不很挽留。末了,只是隔著幾個穿超短運動熱褲的女人大喊了聲——“你回去先背熟《新概念》第二冊!”

“好嘞?!?/p>

7

早晨,走到辦公室的工位,撂下書包,已是呼哧帶喘。

小姬穿印花雪紡裙的身影在前排座位里窸窸窣窣地挪動,我不禁想起那句“亞健康一進(jìn)入夏天就更難熬”。

屁股還沒坐穩(wěn),田妮兒的信息就進(jìn)來了?!敖泻嘻滅鞯?,你到底給我查了沒有???”

于情于理是該給她回話的。

“這倆月新聞多,沒顧上。你容我再查查。”我點擊了發(fā)送,心下想了一想,于是又多問一句,“你和萬三次,不是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中間比較復(fù)雜……”對方發(fā)來幾個示意不好意思的羞赧表情,“今晚還約了一起吃飯的。”

“哦,約在什么高端的地方?”我追問。

隨后,田妮兒吐出一個距她家并不遠(yuǎn)的餐廳名。地方我知道,我曾和她也在那地方聚餐過的。我欲言又止,便也發(fā)了一串表情符號。

這時候,她來了。

我起初以為她忘穿褲子。定睛一看,麥琪穿著極短的一條牛仔短褲,褲邊是雜亂無序的白色線頭。我還惦記著她上周穿的那件橘棕色的裹身一字筒裙呢——驚鴻照影的周三。不想,今日她隨意搭條毫無職業(yè)感的街拍短褲便踱進(jìn)寫字樓,且上身穿的是一件極淡的櫻花粉T恤——沒有圖案,松松垮垮,顯得她整個人體重似乎又掉下五斤。

我盯著那快速走動的細(xì)長雙腿,感覺那大腿上的淡藍(lán)色靜脈都被看得一清二楚。她的腿依然是如凍湯圓一樣的糯白色。

她一陣風(fēng)一般推開玻璃門,閃入了辦公室。

不知為何,我心里發(fā)緊,于是從包里摸出了煙。揣著煙和火,我一個人走到了花壇附近。

相比開春,那群麻雀飛得遲緩了些,跳躍的時候顯得力不從心,而仔細(xì)看看,每只似乎都見瘦了。氣溫攀升得很快,我預(yù)想著午后的毒日,并推測著此時此刻的體感溫度至少三十二度五。我知道有事要發(fā)生了?!班健钡囊宦?,手機(jī)終于收到那聲渴盼已久的喊話——

“辦公室來一趟,說點事?!?/p>

我忙不迭回復(fù)說“好”??粗鴮υ捒蛏蠘?biāo)注的那幾個字母——“M-a-g-g-i-e”。

碾死了煙,我三步并作兩步地奔回了工位。抄起“樂扣樂扣”水壺咚咚咚灌了幾口,心跳略有平復(fù)。我用力抻了抻短袖衫的衣襟下擺,然后走向那扇玻璃門。

敲門前,我將氣歸丹田——事情終于要推進(jìn)了。這次不能木呆呆,機(jī)會白送也是送給有備而來的人。要主動、要積極、要爭取。

“進(jìn)。”

聽到那嬌弱無力的一聲命令,我趕緊進(jìn)屋。

和我想象的毫不相同,她并沒愜意地坐在辦公桌后的轉(zhuǎn)椅里。此刻,何麥琪正將雙臂抱在胸前,如坐吧臺高腳凳一樣半站半坐在方桌的一角。我注意到她的頭發(fā)又短了,而那半坐桌畔的姿勢則將她白花花的腿無限拉長。這兩項相反要素的交叉,奇妙地增進(jìn)著她周身本就滿溢的女人味。

麥琪太漂亮了。萬三次才是“睜眼瞎”。

我眼前不禁浮現(xiàn)田妮兒那塞進(jìn)奇形怪狀靴子里奇形怪狀的腿。面前,那對淺褐色的美麗眼珠在我臉上飛快掃過,我瞬間有點失去判斷。

“那個……我周一也本來想找您一趟來著——”

我支支吾吾地說著,試圖打開局面。不過還未等我說完后半句干貨,麥琪便利索地打斷——“上周末到這周,都在和病魔作斗爭。差點病死。”

“沒事了吧……現(xiàn)在?您要多注意身體——”

在那些句子爛在我肚子里之前,我得說完。把心一橫,我正欲張口,卻見女上司那肉粉色眼影下的清亮眸子正像某種高能探測儀一樣端詳我的臉。

“叫田妮兒的女人——耳熟嗎?”

我登時倒吸一口涼氣。此刻,女上司半坐在辦公桌上的樣子顯得愈發(fā)高大,快要升到半空了。

“???咱們公司的嗎——”我試圖裝傻。

麥琪不再看我,開始一根一根整理超短褲邊緣的白色線頭,似乎饒有興致。玻璃小辦公室中發(fā)生了持續(xù)半分鐘的寧靜——她不說話,我不知道說什么。

“不太熟——”我有點撐不住了。

麥琪抬眼。“××大學(xué)不是走讀的同學(xué)?畢業(yè)后不是各自在門戶網(wǎng)站發(fā)展的閨蜜?”

聽到那所“聯(lián)大”的名字,我終于傻了眼,也泄了氣。

“我想下……”我依然打算嘗試做最后的掙扎。

突然,一聲巨響,我感到心臟驟然飛至嗓子眼。猝不及防地,麥琪猛拍了下那木質(zhì)的桌面,“啪”的一聲。

拍桌子了。

我很想轉(zhuǎn)身走,卻挪不開步。半晌,只聽麥琪故作緩和地說——“我呢,也有個把朋友。他們公司一人,說這人的‘閨蜜’就在咱們公司上班。網(wǎng)上,大學(xué)同學(xué)錄里,你倆名字挨著?!?/p>

“說吧,這女的誰?”

是誰你不是知道嗎。

“這二逼誰?”她一邊沖我嚷,一邊又小聲自言自語,“根本不是二逼,不配當(dāng)二逼,就是一傻逼?!?/p>

我釘在原地,睜大雙眼,看著女上司開始在辦公桌后逼仄的空間里來回踱步。她罵罵咧咧地運著氣,看去與情緒失控的高二女生并無二致。

許久,她終于回到她早該坐定的轉(zhuǎn)椅上坐定,并抓過一件質(zhì)地細(xì)膩上乘的米色空調(diào)開衫披上。

“請坐。”

我坐下。

“Sorry啊?!彼f,舉手投足終于開始像三十四歲的何麥琪——“這是純私事。沒錯。但,我需要你幫我這次?!?/p>

“而且——”她繼續(xù)心安理得地說,“我們共事時間也不短。工作,歸工作。私人領(lǐng)域,也都是朋友。你也知道,工作上,我一直賞識你?!?/p>

她將句子的重音全放在“賞識”二字上。

“我能問問——究竟發(fā)生什么了嗎?閨蜜真的談不上。我也是……真不太清楚。”雖然事已至此,我想,至少要做到及時自圓其說。

“我是有丈夫的——這事你知道吧?”麥琪低頭抿一口水,像要把水瞬間全部擠壓進(jìn)上顎一般狠狠扁嘴,而后長長地舒了口氣。遂用頗凝練的三言兩語說清了被插足的事,確切講,被田妮兒插足的事。

“她沒說?!蔽亿s緊撇清。接著,盡量真誠地言之鑿鑿——“不過,我的確知道她是在談戀愛?!?/p>

也許是末尾“戀愛”二字刺激了麥琪,她又罵起來了。字里行間,確信我那“好事女友”是“有計劃、有步驟、蓄意地破壞她的婚姻”。

“七年婚姻要崩,我上周差點病死。都是因為這個人?!?/p>

我無言以對,癱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很想問一句“時政”和“部門調(diào)整”,可話實在到不了嘴邊了。感覺攜夫人款款走下專機(jī)的各國政要,如倒帶般,又原路各自返回了機(jī)艙。

不過,方才她那玫瑰豆沙色嘴唇里鏗鏘有力的“賞識”二字,卻在我腦中不肯散去。上司就是上司,還是馬虎不得。

之后,一問一答,她逼問我關(guān)于田妮兒的一切,我知無不言。

離開玻璃辦公室,我已靜靜帶上了門,門后卻突然傳出一嗓子——

“有那女的照片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