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0年第3期|馬金蓮:通勤車
王忘有時在腦子里仔細搜尋李女剛開始乘坐3號通勤車的記憶,奇怪的是沒有一點印象。從2009年開始到如今,他坐了十年通勤車,都是3號車,從來沒有變更過。也就是說,他來來去去早早晚晚在3號通勤車上晃蕩了十年,他沒注意李女是哪一天出現的。
比自己早,還是遲,還是幾乎在同一時間開始成為3號通勤車的固定乘客?找不到明確的答案,找不到就不找了。他超然地暗笑,再說也沒誰逼著他非得找出個結果來。他之所以要尋找,只是和李女并肩走在通往小區(qū)的水泥路上時,他臨時給自己出的課題。是為了增加內心蕩漾的那一絲幸福感,還是對抗一種難以克服的緊張?說不清楚,也可能兩者兼而有之吧。
兩個人默默走著,這時候王忘就忍不住想找點話題和她說說。說什么都行,只要說著,你一言我一語,他們之間就有一種感覺存在,這感覺是活的,在空氣里游離,交叉,碰觸。這段路就走得輕快而愉悅一些。話題總是由王忘來發(fā)起。也應該由他來發(fā)起。他是男人嘛。在女人面前,男人不主動點兒哪行,男人不主動女人就更調動不起來。況且李女不是那種表達欲外溢的女人,她甚至是有些沉悶的。他要是不說話,她很少主動說。兩個人從通勤車上下來,穿過馬路,從小區(qū)門口的幾家門市部前經過,再進小區(qū),一路都會沉默無語。小區(qū)里首先是一片廣場,走過廣場,行人分流,人群走向廣場周圍林立的一棟棟樓房,通往小區(qū)最后面的磚頭人行路上,人越來越少,走到后來甚至會顯出幾分冷清來。巧的是他們兩個人都住在小區(qū)最深處。所以兩個人一起趕路的時間最長。每次都有十多分鐘吧。如果再算上從市政府門口登上通勤車到下車的那段時間,他們一趟就有半個小時待在一起。一天當中上班下班再上班再下班,去來來去,四個單趟,加起來就是整整兩個鐘頭。
人一天醒著才有多少時間哪,而他們就有兩個鐘頭的時間相處,想想這還真應該是一種緣分。他們既不是親戚朋友,也不是同學同事,雖然同在一棟樓里上班,可那樓里有幾十個單位,上千口人,自從踏進一樓大門,就各奔各的單位,各有各的工作,誰又能認識誰呢。說實話這些年他就很少在工作當中碰上過她。正是這種在熙攘人群當中的素不相識,讓人細想起來才覺得每天能在一起通勤兩小時,其實是很難得的緣分。而且這種日子持續(xù)了十年之久。十年,不經意就過去了,每天昏昏沉沉,只顧低頭過日子,是不覺得有什么的,可偶爾抬起頭望高處的天,看看街邊綠了又黃、落了又生的綠化樹葉,想想身上增了又減、脫下又添的衣裳,還是有很多感慨禁不住在心里滋長的。日子太快了,快到來不及停下腳步好好感受一下。尤其中午下班這一趟回家的時間,上了一上午班,人已經很累了,肚子也餓,回到家還得打仗一樣搶時間做飯,吃完后還得把碗筷鍋灶給洗刷了。時間十分急迫。冬春季節(jié)天氣短,就更緊張,下午一點半就得出門趕通勤車,這樣才能保證在兩點鐘趕上單位打卡簽到。夏秋中午的休息時間稍微長一點,兩點出門兩點半趕到,不過下午下班時間又延長到六點半。總之一天在單位的八個小時是一分鐘都不能少的。
通勤車司機嚴格按照公交公司發(fā)的時間表開車。十二點整從市政府門口出發(fā),絕不會在十一點五十九分就提前啟程。十二點正是交通擁堵高峰期,小城雖然偏遠,但趕時髦一樣,也染上了全國流行的通病。似乎只有堵車才能更好地體現一座城市在日新月異地飛速發(fā)展,沒有落伍于全國,不輸于那些大城市。3號通勤路線上有兩所小學、三所中學,通勤車一路開過,趕上學校放學,每個校門口都藍壓壓一片校服。孩子們腳步輕,沒頭蒼蠅一樣亂亂地四處撞,通勤車就會像個巨大笨重的甲蟲陷入流水般的人群。
急是沒用的,只能眼巴巴等著。看通勤車一點一點地挪動。車里的人,除了司機得保持清醒開車,其他人都陷入在一種昏沉松懈的狀態(tài)里。既然不能插上翅膀飛出這一段一段的擁堵,那還不如抓緊時間做點別的??磿菏謾C,要么閉上眼小睡一會兒。有個信訪局的胖大姐,可能每天上班都要面對上訪人員,說好話,磨嘴皮子,透支了體力,也耗費了腦力,一上車就睡覺。手扳住前排的椅背,肉肉的身子軟塌塌靠在后排椅背上,頭趴在伸直的手臂上,車搖晃,她跟著搖晃,車抖一下,她也抖一下。
王忘習慣坐在車廂最后面。擔任通勤車的公交車廂可以分成三個部分,前頭、后頭和中間。前頭的座位很高,后面的座位也不低,據說下面壓著電機箱,只有中間最低,但座位少,除了八九個老幼病殘孕專座,就是站立區(qū)。奇怪得很,3號通勤車上的乘客們好像被什么力量做了規(guī)定,但凡男人上車就往后走,齊刷刷坐在后區(qū),女人們上車自動往前,要么坐在最前頭的高座位上,要么順勢把屁股落在中間的特殊專座上。遇上人多沒座兒的情況,就成排站著。
信訪大姐喜歡在一個孕婦專座上固定坐。時間長了,大家習慣了,也不跟她搶,那座位就成了她的專座。她上車就往那兒走,偶爾有人早一步占了,看到她上車,也就起身讓出來。她一點也不謙讓,屁股一扭,高大的身子就塞進了那個瘦骨伶仃的位置。座椅是鋼化塑料的,用螺絲固定住了。那么沉的分量壓上去,椅子板兒在顫抖,卻沒響聲。座椅的質量真是好啊——王忘遠遠望著,有點感慨。那具身子很快擠出屬于自己的舒適狀,似乎松弛多余的部分在收縮,人體和椅子之間充分遷就和容讓,達到了盡可能完美的結合。
王忘后來在快手上看直播趕海??吹桨俗︳~的習性,第一時間就聯想到了信訪大姐。八爪魚見什么空間都能往里鉆,只要腦袋能擠進去,余下柔軟黏濕的肢體,尤其是長長的爪子,都會一點點收縮進去,直到完全把全身妥善藏好。3號通勤車最中間的那把座椅,就是信訪大姐暫時收藏她自己的私人空間。那空間收容她發(fā)福的身軀,她忙碌一上午的勞累,和放松下來的弛軟與蓬松。王忘有時候禁不住產生一種沖動,想伸出手指頭在那軟蓬蓬的后背或者屁股上戳一指頭,會是什么感覺?
無聊的感覺。王忘會及時剎住自己游絲一樣亂飄的念頭。信訪大姐是急吼吼的脾氣,常見她正在大樓的一樓接待上訪者,話語干脆,嗓門洪亮,是一員強將。通勤車里的信訪大姐一點都不強悍,相反她總是顯得很累,一上車就睡覺,有時還會發(fā)出鼾聲。王忘觀察過,她看樣子也就五十來歲。再過十年吧,自己也就是這樣的年歲了,那時的自己說不定也會發(fā)福、變胖,也許還會像許多男干部一樣脫發(fā),露出明亮锃光的一個腦門,也會像這胖大姐一樣上車就抓緊時間打瞌睡吧。
當然前提是他未來十年中還在這個單位這個崗位上,沒有提拔成領導,也沒調走,也沒搬家。要說升職,他的希望不大,甚至沒什么希望。這一點他心里清楚。在行政上待得時間長了,早已把一切看得差不多了。四十五過了還是正科級,這輩子仕途上沒啥大指望了。正確的做法,就是照老樣子往下干,每天該干啥干啥,周一到周五每天七點多出門,晚上踏著落日進門。算上來去通勤時間,每天為單位花費的時間不止八個鐘頭,是九個或者近十個鐘頭。偶爾出個差。周末如果沒特別的事,就陪老婆吃飯或者逛一圈街。有些大型接待領導會讓他參加一下,吃喝完如果正好沒人愿意打包,他會把剩飯菜打個包,一邊拎著袋子一邊給自己開解,說光盤光榮,浪費可惜了。
這輩子應該是一眼能看到頭了,只要平平順順干下來,到時候一退休,就可以舒舒服服地過老年日子了。
十年時間,這車上的通勤群體一直在悄然變換??梢哉f鐵打的3號,流水的人。不經意間,某個站點就上來一個新人,再不經意間,又一個或者幾個熟面孔不見了。
注意到李女之前,王忘從沒有長時間關注過某一個人。他的工作負擔要說有多重,也不重,每天到了單位無非就是打掃衛(wèi)生,分發(fā)報紙,然后坐到辦公桌前,瞅著電腦屏幕一坐幾個小時。網頁上動不動彈出一些八卦,不是明星出軌,就是又有人猝死。王忘會關注后者,他發(fā)現猝死的原因讓人驚心,是勞累過度,過勞死。他深感震撼,有馬上加強鍛煉注意養(yǎng)生的緊迫感,可轉眼又給丟到腦子后頭去了。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紀,剛還清了房貸,正加油攢錢為孩子上大學上研究生做準備,再長遠點還有娶兒媳婦和買新房子的重擔呢。一個月四千多塊錢工資,對他還是很重要的,是生計的唯一來源。
既然是靠工資養(yǎng)家的中年男人,不好好干這份工作還能咋樣,難道他能撂挑子不干辭了工作?現在工作不好找,博士碩士研究生一堆一堆的,單位自然不缺他一個本科生,況且他的本科還是自修來的二次學歷。
所以王忘一直兢兢業(yè)業(yè),任勞任怨,早出,晚歸,上班,下班,偶爾加班。還是幾小時幾小時地瞅電腦,一遍遍改材料,做匯總,出報表……該干什么干什么。人生,除了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什么人說的狗屁話,還弄得好像有了幾分哲理。王忘早就沒了伸脖子向往的勇氣,也沒那份心勁兒了。眼前,當下,腳踏實地度過的每一天,每個月打在工資卡上的四位數收入,那才是實實在在可以觸摸的。
王忘注意到李女,是和信訪大姐產生了對比。這對比之所以能發(fā)生,是因為信訪大姐的忽然缺席,和李女隨后的補位。不知哪天起,信訪大姐有些松弛的身軀再沒出現在那個孕婦專座上。王忘注意到變化,那位子上已經換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和信訪大姐完全不一樣的女人。或者說,一具與前者差距懸殊的苗條身軀。
觀感有差別,以至于王忘的目光無意中掃過,一發(fā)現變化就愣住了。反復觀察,前后左右看了一圈,那個座位上確實已換了別人。換了就換了,在確定已經換人以后,王忘的興致也急速消退。感覺沒心思,也沒精力計較那個悄然發(fā)生的變化。中年男人,小公務員,一天的工作已經把精氣神消耗得差不多了。心里還在盤算下車后記得進小賣部買兩塊錢的鮮生面條,再到旁邊的鋪子里買點菜蔬。老婆單位嚴格打卡下班,沒通勤,坐公交,回來比他晚十幾分鐘。十幾分鐘的差距不算大,但他得動手做晚飯,不然老婆會不高興。如今讓老婆高興,似乎成為中年油膩男的規(guī)定動作。再說自從八項規(guī)定以后,單位幾乎沒了飯局,他也沒理由隔三差五在外頭混一頓,只能每天每頓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在家陪著老婆孩子吃。為了在老婆面前看到好臉色,他愿意承擔每天的晚飯。
想起這些他就煩。這是一種像風一樣綿密而巨大的煩惱,罩在頭頂上,有輻射功能,輻射開來便籠罩了全身,感覺人是無時無刻被罩在里頭的。別想著能掙脫。掙不脫的。這肯定是一張充滿魔性的巨網。他曾經試過。結果就像一個困在網里的人,試圖掙脫出去,而掙扎只能讓網收得更緊,織得更密,束縛得更明顯。后來他干脆放棄掙扎。因為時間長了,他適應了,而且竟然有些依戀起這種狀態(tài)下的感覺。他發(fā)現這樣的狀態(tài)并不是十分的糟糕,就像一層薄殼,脆硬,但也柔軟,尤其當你與它和睦相處積極面對不去抗爭的時候,它似乎還能給予你很多的自由,一種被約束的自由。
信訪大姐缺位了,座位上悄然換成了李女。王忘注意到變化的時候,發(fā)現李女的背影有幾分好看。如果信訪大姐是負一分,李女能打七八分。滿分是十,章子怡鞏俐等女星才能得十分。李女有一副很不錯的身材,屬于偏瘦型,但瘦得有技巧。從肩頭看,流水肩,線條簡潔,流暢,顯得十分秀麗。難得的是,她側過臉看右邊的女人們說話時,他的目光正好從左面望過去,能看到她的胸。有胸。這一發(fā)現讓他驚喜。后來他曾經無數次從這一角度琢磨過她,也回味過自己在這一刻曾有的喜悅。他高興得毫無理由,甚至荒唐可笑。人家苗條,有胸,跟他什么關系?沒一毛錢的關系。他卻偷偷在心里樂,好像無意當中拾到了什么不錯的便宜。
李女的臉不漂亮。和身材比,臉讓人失望。王忘那天下車時特意看了下她的全貌。普通長相吧,撒在小城來來往往的女人堆里,應該很快就會被淹沒。
王忘是被她的好身材吸引住的。他原諒了她長相的不夠精致,畢竟細長精干的身影首先贏得了分數。后面的失望也就只是失望吧,沒把綜合分拉到太低。
當時是冬天。按冬季時間上下班,下午6點鐘通勤車發(fā)車,繞3號路線穿過半個城,最后到終點站。下車后天已經完全黑了。王忘看幾眼李女的臉,就匆匆趕到前頭去了,照舊買了面條和菜,分兩個手拎著趕路。眼前的路燈下,一個高瘦的身影在不緊不慢地走著。靴子的硬高跟敲著水泥路面,發(fā)出清亮的脆響。節(jié)奏感很強,只有性子干練要強的女人,才有氣性走出這樣的步伐。王忘快步小跑,攆上去,并排走幾步,確定是通勤車上一起下車的那個苗條女人。想不到和他住同一個小區(qū),還都住小區(qū)后面最深處。真是好巧啊。他沒打招呼。很快鉆進29號樓的1單元。不可能住同一棟樓的。再說就算真有那么巧合,又有什么意思呢。
第二周周一上班時,王忘和李女前后上了車。王忘走向自己常坐的位子。李女也坐在了信訪大姐的座位上。王忘猜度李女是剛進入市級單位,或者剛搬到這個小區(qū)來。她和3號通勤車上的女人們不熟。別人都在嘰嘰喳喳說笑,只有她默默坐著。有三五個中年女人,常年坐這趟車,看樣子私底下關系也不錯,挺能說一塊兒去的,一上車就閑聊。誰買了件新外套,誰換了新發(fā)型,午飯吃什么好,糖蒜怎么腌……家長里短,雞毛蒜皮,說到高興處嘰嘰呱呱笑成一片。弄得同一個車廂,前后儼然是兩個世界。前頭那幫婦女親密熱鬧,后面的男人世界霜打了一樣,不是無精打采就是一片沉默,連咳嗽聲都很少。
也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加入。比如剛坐這趟車的,或偶爾坐一班次的。尤其那些剛出校門的女孩子,在各單位做志愿者的,實習的,三支一扶的,身上還沒有成年女人的隨和、瑣碎和控制不住的談興。她們一般只看手機,要么望著說笑的女人們發(fā)呆。似乎在驚訝同為女性,眼前的大姐大嬸們怎么就變成了那副德性。難道年月,婚姻,孩子,工作,生活里的一切,真能把女人從單純的女孩打磨成眼前的模樣?女孩們心里是向往呢還是畏懼,不得而知。
王忘心里偷偷替女性們感慨,時間不饒人哪,只要沿著時間的路線前行,沒有哪個女人能夠逃脫這把屠刀的砍殺。
不要說女人會變,男人也在變。歲月面前,人人平等。他如今也有肚腩了,像揣了個胎兒,卻好幾年生不出來,同時發(fā)際線也在不停地往后倒退。
李女倒像是個例外。她在身材上克服了時間屠刀的削砍。不看臉只看身材的情況下,她不輸于二十來歲的姑娘。甚至因為畢竟是中年婦女,身上有歲月的累積,有豐富的經歷,在生活里打了太多的滾兒,打磨出了一種少女難得具備的氣韻。像花朵,完全開了,開到全然舒展狀態(tài),再往前就是荼蘼,往后就顯得稚嫩了?;鸷蛲T谝粋€點兒上。豐富,飽滿,經得起回味。
小城水土粗硬,中年婦女容易顯老,四十來歲就普遍松弛,走形,似乎過早地向生活做了讓步,破罐子就這樣給破摔了。李女在這個點兒上懸崖勒馬了。她像一條幸運逃脫時間之網的魚。無意或者有意遠遠觀看她的身材,成為王忘每天在通勤車上的固定功課。并且在不知不覺當中形成了習慣。每次上車,都忍不住要先掃一眼中間。她在,他內心竟然會一陣輕松。好像勞碌了一天的腳步,也不那么沉重了。有時候被哪個領導穿了小鞋,或被哪位同事背后扎了小刀子,心情沮喪,看到她端莊穩(wěn)重地坐在那兒,姿態(tài)之間甚至散發(fā)出一抹只可遠觀不容近距離褻瀆的神圣。他心里陰沉沉交織的那口無處發(fā)泄的惡氣好像不由得往下沉墜,不再頂著嗓門往出噴射一樣地難受了。他居然能心平氣和地想晚飯做什么,又想兒子這次考試成績能不能前進一兩個名次,不然老婆又該上火了,母子間雞飛狗跳的,日子又要不太平了。
他只想過太平日子。每天按時起床,按時出門,坐通勤車到達市政府門口,準點把指頭按在簽到機上。再按時下班回家。一天四次,井然有序,平時青菜蘿卜洋芋面,面里放一些炒肉丁兒,偶爾專門出去吃一頓大餐。這就是太平日子該有的氣象吧。每天有飯吃,不餓肚子,穿得人模狗樣,吃飽穿暖之外,每月的工資還能存下一些,不怎么擔心失業(yè)。說實話,他其實挺滿足這種生活狀態(tài)的。懷著這樣的念頭,再看見李女,他心里有一絲奇異的感覺,似乎在本該擁有的之外,又額外獲得了別的,還是免費的。他有些得意,甚至心里滋長出另外的幻想。
這幻想有時是模糊的。有時會突然具體成一個細節(jié)在眼前繃直。他不沉溺,步子還是平常的步子,節(jié)奏還是日常的節(jié)奏,絲毫不亂。只有他一個人的內心知道。這是個秘密。他豢養(yǎng)著這個秘密。像豢養(yǎng)一個危險的獸物一樣。他沒有愛上她。確定沒有。愛,早就不會那么容易產生了。她甚至比不上他的老婆漂亮。再說,他這個年紀了,早已過了為愛情不顧一切的幼稚階段。那是什么。算不上愛。僅僅是比普通人多了一點點的好感吧。他懶得細究。更沒有為這個浪費精力的必要。
有一天通勤車上沒見李女。早出時沒有。晚歸時也沒有。王忘沒在意。第二天那把椅子上坐的是別人。第三天,椅子空著。第四天,還是沒見李女人影。應該是出差了吧。王忘在心里開解自己。他好像短暫地發(fā)生了分裂,裂變成兩個人。一個王忘已經開始焦灼不安了。另外一個還保持著冷靜。冷靜的王忘告訴浮躁不安的那個,沒必要著急,肯定是出差了,說不定明天就回來了,忽然就出現在通勤車上了。那個焦灼的王忘悄悄按住自己的心臟部位,他知道十有八九是出差了,而且是個長差??伤龝ツ膬耗兀克虐l(fā)現自己對她一無所知。哪個單位?什么崗位?具體做什么工作?他都不知道。只有知道,才能推斷她會去哪兒,出什么差。他確實什么都不知道。
他心灰意冷,整個人懶懶的,沒心情聽前面那幫女人閑聊。心里有點空,有什么被人拿走了一樣。不大的一塊,但終究出現空缺了。讓人老感覺那里空落落的。他干脆低頭審視,目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確實有個空缺。拿什么來填補呢?他看窗外,車流如水,小城這些年飛速發(fā)展,越來越具備現代都市的氣象了。不經意間他在這里生活已經好多年了。和當初剛進小城相比,這座城的變化還是很明顯的。目光在漸漸亮起來的路燈上摩挲,他發(fā)現幾年前的那些舊燈早就被替換掉了,包括路邊的公交站牌廣告牌位,也全換了新的。他為這發(fā)現吃驚。自己這些年竟然一直都在忽略這些變化。每天都從眼底掃過,卻每天都視而不見。他活得是何等的粗糙啊。
他原諒了自己的粗糙。小公務員的日子嘛,日復一日,刻板乏味,早就沒有看花聽風的閑情逸致。不要說別的,看這通勤車,記得他剛來的時候還挺新的,顛簸了一年又一年,已經有了破敗氣象。開動起來全身咣里咣當亂響。發(fā)動機更是瘋了一樣吼叫。司機的脾氣也不好。單位發(fā)的是后勤統(tǒng)一制作的公交月票,每月一領,上頭沒寫每月坐多少次。通勤者每次上車都要掏出月票展示給司機看一下。沒票就得掏八毛錢。有人周末逛街也用月票乘車。甚至有老頭兒老太太也拿著月票理直氣壯地坐車。這讓司機很不高興。那時候車是他們私人的,開出來就為了掙錢,哪愿意不收費拉人。
所以坐通勤車上班的人就免不了和司機發(fā)生不愉快。因為受不了有些司機的閑氣,乘車人員不是跟司機吵嘴,就是打電話投訴。司機心里不平衡,就從月票上下手。每次都讓乘客掏出月票伸到他眼前,他甚至要反復看幾次。上了年紀的老干部最受不了這個氣。有一次為這個發(fā)生了比較大的舌戰(zhàn)。一位姓陸的主任和司機罵了起來。幾位男同志同仇敵愾,也幫著老陸罵司機。
司機是個男人,但舌頭不比女人笨,一邊開車一邊放開了大吵,一副豁出去的架勢。三五個男人也壓不住他。司機和這群上班族是兩個文化層次的人,再加上上班的比較顧忌個人形象,不敢亂來。司機沒什么要維護的,就狠狠地用臟話砸,一砸一個準。砸得滿車的人都傻了眼,都灰溜溜的,好像大家全是不掏錢白坐車的人。
王忘也覺得臉上沒什么光。心里說這通勤車沒法坐了,等有多余的錢他就買車,免得受這閑氣。
一個女人的聲音頂了上去。她一出口,本來苦苦抵抗的男人們就熄火了,把戰(zhàn)斗的陣地讓給她了。因為她的氣質太特別了。她很冷靜,冷靜中透著明晰的邏輯。她不急,也不亂,一字一句,像在墻上釘釘子,一錘子一個眼兒。錘錘有力,釘釘入骨。她七八句就把司機質問蒙了。王忘和男人們都吃驚地看著。這太出人意料了。換了誰都可以,尤其最應該是一向咋咋呼呼的那幾個女人。要知道這個女人一向話少,言辭不見鋒利,誰能想到她像一把刀一樣一直收斂著鋒芒。一旦出鞘,寒光逼人哪。也不見她需要什么鋪墊,話里半句臟詞都不用。她講理,擺道理,一句壓著一句,上句給下句鋪墊。從通勤車的作用和意義講起,到乘車群體的特殊性,到小城的發(fā)展史,包括風土人情,禮儀百態(tài),歷史淵源……條例明晰,邏輯強大。不像潑婦,分明是一位領導在跟手下胡鬧的人講道理論事實。
司機竟然乖乖認慫。李女也見好就收了。王忘對她有了新的認識,有領導才能呀。這才是上上月的事。這月只上了一天班,就不見她坐車了。出差之外,還有什么情況?難道替3號通勤的乘客們出頭之后又后悔了,買了私家車,從此不坐通勤了?還是改了路線,通勤車倒是坐的,只是換了另外一路?改路線不容易,就得搬家。難道搬家了?
王忘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她可能不再坐3號車了。不坐就不坐吧,來來去去上上下下,這車上的乘客哪一天不是在變化,事假、病假的,搬家換了小區(qū)的,調離本市去外地的,買了私車自駕的,還有就是升了官職的。市政府大樓上有個不成文的做法,坐通勤車的幾乎都是科級及以下人員。處級以上就有公車接送。難道李女她高升了?
他打開手機看近日本地新聞。沒看到有干部提拔公示。
第二周,李女又沒出現。再次整整缺席一周。從周一等到周五,那孕婦專座上的人換了又換,周五下班時節(jié),王忘一上車就搶了那座位自己坐下。坐下了心里還是不踏實,那個空缺好像沒什么能夠填補。是什么樣的手從他心里抓走了什么???他苦笑。覺得自己好笑,幼稚。不想了。不想了。再糾纏就無聊了。
下車后他信步走著,想起這幾年,除了在通勤車上,步行這段距離也常遇上她。早晨往出趕,晚上往回返,一前一后,各走各的路,有時能看到她買面條買菜,拎著袋子匆匆回家??茨菢幼?,應該也是個煙火撲面的平常女人。
有幾次,他想上前幾步趕上去,和她搭話,多了解一點。可怪得很,他心里好像有個鬼,在作梗,猶豫了無數次又放棄了無數次。遲遲沒能邁出那一步?,F在好了,永遠失之交臂了。
直到走近樓下,他才記起忘了買面條。不買的話就得自己動手調面。大男人家調面,太麻煩了,還是折回去買吧。當王忘手指頭上掛著3塊錢的面條袋子走出面店,暮色里一陣高跟鞋聲入耳,由遠及近地來了。
王忘癡癡看著,用目光迎接。果然是她。一手提著小坤包,另一個手里拖著拉桿箱,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
竟然出差去了。王忘一陣輕松,好像有什么東西失而復得了。他終于邁出了第一步,先開口打了招呼。想不到李女也很熱情。暮色深重,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聽語氣她很開心。為這一趟出門歸來呢,還是為剛歸來就第一個遇上了王忘?
直到30號樓下2單元門口,她停下,說到了,下周一早上見。
她上樓去了。
王忘才發(fā)現自己竟然跟著她走過了頭,從自己家樓下經過,陪她走到了她家樓下。
他甩著手里的面條袋子,一邊往回走,一邊獨自壞笑。
下周一早上見!她的口氣多親哪,家常得像一家人,甚至跟夫妻一樣。
真是個美妙的開端。
周末似乎要比以往漫長一點。王忘精心清洗了衣裳,擦了皮鞋,周一早上特意比平時早起了二十分鐘,對著鏡子刮了新冒出的胡茬,臨出門,又往嘴里塞了片口香糖。他精干、整潔、滿口清香地出門。運氣真好,在樓下就遇上了剛出來的李女。他們并肩走出小區(qū),前后登上通勤車。
好感覺持續(xù)到晚上,晚歸的通勤車上,女人們在熱烈傳播一個消息,那位信訪大姐死了,子宮癌。
噩耗把王忘驚著了。他不像女人們那么沉不住氣。畢竟子宮癌這類絕癥離他是遙遠的。但也著實吃驚。他禁不住打量那把座椅。它還是老樣子。可那個曾經擠坐在上頭的身軀已經離開了人間?;叵牒退黄鸪俗ㄇ谲嚨娜兆?,還真想不起是從何年何月何日開始的。好像無意之中,她那惹眼的身軀撞入了視野,接著他認出她正是一樓大廳里攔訪的那位大姐。每當有群眾上訪,她首先第一個站在門口迎。有時在勸說,有時在解釋,那高大結實的身板,給人感覺怎么都不像是個會半路猝然倒下的人。
生死路上無老少??磥砣诉€是不敢太累,能悠著點兒就一定悠著點兒。同車的老陸,摸著鼓起來的大肚子感慨——盧娜啊,誰不說是我們樓上的頭號辣姐哩,那么好的身體,說拉倒就拉倒了。
王忘看見盧娜留下的椅子上照舊坐了李女。他覺得心里有一點遺憾,又覺得欣慰。那椅子終究有人坐就好。
王忘決定巴結李女是這一年的二月份生出的念頭。
一月學校放寒假,老婆和兒子都在家休假,母子間關系再度惡化。導火索是兒子的期末成績再次下滑。排名從二十一名跌到了四十五名。壞到不能再壞了。老婆著急上火,風風火火綜合分析了成績,又四處奔跑,給兒子報了補課班,她要力爭抓住寒假這段寶貴的時間,幫兒子把不行的全補上去。兒子跟吃錯了藥一樣,完全不跟老娘的節(jié)奏走,還唱起了反調。老婆罵也罵了,打了打了,打打罵罵哭哭鬧鬧折騰一個月,氣餒了,承認在斗氣斗力上如今的中年婦女根本不是青春期兒子的對手。老婆把矛頭轉向王忘。質問他憑啥不管兒子,憑啥天天躲出去上班,享受清閑,卻把爛攤子撇給她一個人面對?說到傷心處,哭了一鼻子??尥炅?,抹一把淚又給他分析如今的中考形勢。
兒子面臨的形勢不好,本來兒子念的民辦一中是全市最好的初中。成績不好的孩子根本考不進去。兩年半前,兒子自己考了進去。當時讓王忘兩口子著實高興了一把。本來盼著兒子三年后順順利利考上最好的高中。可成長的路上變化比計劃快,兒子變了,初一還可以,初二就開始滑坡。進入初三眼看跟不上大隊伍了。更不妙的是,政策變了,為了平衡全市高中學校生源,今年起全市中考招生不再向民辦中學傾斜,在比例上做了限制。以往民辦中學一個班幾乎百分之五十的孩子能考上第一高中,現在將名額限定在百分之十了。也就是說,他們的兒子只有進入班級前十五名左右,才有希望考上第一高中。前十五名,和四十五名,這是多大的差距!只有一學期時間了,要怎么努力才能讓兒子進入第一高中呢?
老婆為兒子確實上了心,短時間內掌握了大量中考信息,她一一道來,王忘聽出了一身汗。形勢確實嚴峻。第二天下樓碰上李女,王忘心頭一亮,他知道自己該怎么努力了。如今老婆在努力抓兒子,兒子不情不愿地做著配合,他其實幫不上什么。但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吧,老婆說她焦慮得要崩潰了,頭發(fā)一抓脫一把,月經也紊亂了。他有一點心疼老婆,可他能幫上什么呀,又不能把自己縮小成兒子的替身上考場去替他考試。
是李女的身份提醒了他。如今他已經知道,她在市教育局工作,還是辦公室主任。主任,大小也算是個頭兒吧。雖比不上局長、副局長、第一高中校長等領導有權,但往第一高中插一個學生還是能辦到吧。當然,第一高中越來越不好進,插學生不容易,聽說就算花錢還不一定能如愿呢。找人尋門路的話,還得有熟人搭線,錢才能送出去。王忘決定從李女這兒搭這條線。就算必須花錢,把錢花在李女手里,也要強過他和老婆拐彎抹角四處磕頭求別人。再說,他心里打著一個小算盤,也許在她這兒花不了這么多呢,甚至,她還會不收錢呢。
有沒有這個可能呢,他覺得有。憑他和她的關系,應該能。這幾年他和她一直是3號通勤車上的乘客。時光流淌,人事變換,想想這些年發(fā)生了多少事兒,他和她都沒變動。他還是那個小公務員,她還是辦公室主任。他沒搬家也沒買車,她也一樣。一年四季他們幾乎每一個工作日都在通勤車上碰四次面。上車各坐各的,從來不說話,下車進出小區(qū)的那一段路,幾乎就是他們的二人世界。他買面條她也買,她買菜蔬的時候,他會跟著也買點。然后各拎著各的,一左一右并肩行走。有時她買面條,他家里還有沒吃完的,沒必要新買。他會站在門口等。等她買完出來,他們會接上剛才中斷的話題繼續(xù)往前聊。
忽然一天老婆把一張照片擺到了王忘面前。只看了一眼,王忘差點跳了起來。白色紙張打印的彩色畫面,上頭是一男一女,正沿著小區(qū)門內左邊綠化帶邊走來。兩個人離得很近,都微微低著頭,姿勢有點往一起靠,正在交談著什么,樣子親密無間。
正是他和李女。被定格的是他們下班后共同走進小區(qū)回家的那一幕。他們被偷拍了。老婆的表情不加掩飾。是她干的。
最初的驚訝一過,王忘飛速壓下了心頭的慌亂,馬上調整出鎮(zhèn)靜的姿態(tài)來。他說這不是我跟同事嗎?哦不,不是同事,就是一起坐車的,這女的,就住咱小區(qū)里,好像是哪個單位來著?哎……沒問過,那么多人一起坐車,誰有閑心管別人的事!
老婆目不錯珠地瞅著他,瞅得王忘心頭發(fā)毛,他知道自己正在邁一道坎兒,能不能過,全靠自己此刻的表現。老婆之所以偷拍,還把照片打印出來擺到面前,說明她起疑心了。但也僅僅停留在疑心的層面,照片擺這兒也就是試探。拿準了這一點,王忘就從里到外都不緊張了,把紙張隨手一丟,說這女的啊,話多得很,是個見人熟,我們一車人都特別煩她。
老婆望著王忘的神情回味了一陣,可能覺得實在咂摸不出什么破綻,也沒什么意思,就把照片搓成一團,又展開扯碎,說我就說嘛,要不是她上趕著,你才不是那種隨便人,對不對?
王忘的心里鼓點在亂亂地敲,早就兵荒馬亂,但面上依舊絲毫不改顏色,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學會了演戲。幸好老婆是個粗性子人,這么一鬧,沒鬧出什么,也就收手了。不過王忘不敢大意,她不鬧,但自己不能再馬虎。雖說是本來沒有的事,女人真要揪住不放大張旗鼓地鬧起來,沒有的事也會鬧出一點風波來。
以后上下班,他想刻意和李女拉開一點距離??上氲絻鹤又锌嫉娜兆舆^一天就逼近一天,請她幫忙的事還沒開口呢。要找合適的機會才好開口。這合適的機會,只有早晚進出一起通勤時才可能抓得到。為了抓住這個機會,王忘只能冒著被老婆多心的險,每天掐著點兒趕通勤車。有時和李女并排走著,王忘心頭就會不自禁地發(fā)虛,老感覺暗處有一雙眼睛在偷偷地盯梢。我可是為了兒子啊——他拿這個理由給自己開脫。真要能辦成了這件事,就算老婆再起什么風波,他也不怕。他的理由絕對拿得出手,也塞得住老婆的嘴巴。
等待機會的過程很艱難。甚至有了熬煎的滋味。但王忘不覺得苦。他有些享受。尤其當他們肩并肩走著的時候,耳邊聽著她含笑溫婉的語聲,他一邊微笑著應答,一邊卻在心頭恍惚走神,他和她的關系,真的是很奇異啊,不是夫妻,連朋友也算不上,卻能這么近這么親密地相處,而且是一天當中四次,一周五個工作日,加起來足足二十次,這難道不是緣分?世上真有這么好的緣分!
品咂著緣分這枚果子里的甜味,王忘心里挺滿足的,緣分就是個奇妙的東西,讓他得到了夫妻關系中早就隨著歲月流逝而枯萎的那種感覺,是飽滿,是鮮活。尤其每次穿過路畔幾棵垂柳的時候,他看見她會微微低頭彎一下腰,裹在緊身衣裙下的后腰顯出一抹圓潤來,他的目光顫顫地跳蕩,不敢看,又想看。只是三五秒的瞬間。柳樹很快被丟在身后。那抹春光乍露的圓潤跟著消失。卻在他心里還存著,像那柳絲掃過臉頰,又亂,又軟,撥弄著心弦。
好在念頭來得快,去得也快。他知道這是邪念?,F在這關頭,辦兒子的事要緊,他不該往邪念里陷。好在他陷得不深,一清醒就拔出來了,謀事的念頭占了上風。實在是耽擱不起了。時間不等人啊。
這周五晚上回小區(qū)的路上,王忘終于邁出了一步。他和李女照舊并肩行走。說起了近期的工作。他趕緊搶在前頭問她最近忙啥。她沉默了一下,嘆了一口氣。王忘摸不清她的心思,就摸索著往下引導,說現在都不容易啊,你們當領導的日子還好過,像我這種普通人,只有下苦的份兒。
誰說我就比你強了?李女忽然還嘴。語氣重而急。好像在吵架。王忘馬上想起那年她舌戰(zhàn)司機的一幕。他有點措手不及。他聽出來了,李女今兒心情不好,自己的哪句話可能正好刺中了她的心事,她這是失控了,在發(fā)泄。果然被他猜中了,李女氣都不換,調門又高了一些,說我算啥領導,跟你一樣,下苦的!不干不行,干出來全是人領導的成績,就這領導還不一定領情!
王忘的心禁不住撲通撲通跳。思緒有點雜亂。好在馬上就理出了路子。辦公室干了十多年,這種情況還是能迅速做出判斷的。李女在發(fā)牢騷。說明她受委屈了。心里的氣憋不住,終于爆發(fā)出來了。她也有失控的時候?王忘著實吃驚。這情況太少見了。少見到令他有種受寵若驚的喜悅。一個女人忽然對一個男人敞開了心扉,往出掏心窩子里的委屈,說明什么?說明他在她心里有分量呀!他為這個高興。
他感興趣的不是她受了什么委屈,這委屈有多大,他沉浸在自己的喜悅里,覺得一直等待的那個時機成熟了。機不可失,他不再猶豫,咳嗽一聲,說你的日子要不好過,我們就更沒活路了——他聽見自己的嗓子眼里賠著一點兒賤兮兮的笑,巴結的意味太明顯了。
臉上笑笑的,其實心里他在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恨自己不能在話語之間直奔主題,而是繞了大半圈兒。時間寶貴,浪費可恥啊??伤褪菦]法快進,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浪費。
她好像沒聽出他的恭維,也沒被恭維得高興起來,把小皮包換個手拎著,說也許是這段時間太忙了吧,等過完老歷年就好了。哎,又一年啊,就這么過去了,想想日子還是很快的。
是啊。王忘趕緊接。從話語里硬生生找茬兒往里頭扎,說誰說不快呢,轉眼我們這一輩子就過去了。不過人哪,活一天,就得操一天的心,尤其娃娃大了,要給他們操心哪!
他終于過渡到了娃娃。好艱難漫長的過渡過程。還好圈沒白繞,終于步入正軌。接下來只要她接茬,問上一句半句,他就直接開口說插學校的事。
你兒子今年初三?她問。
是啊是啊,面臨著中考,一道大坎兒呀——王忘激動得語速、語調都變了。他感到心顫抖了一下。交談很順,馬上靠近那個終極目標。更驚喜的意外是,他兒子今年初三,她居然記得這么清楚??梢娖綍r兩個人之間邊走邊進行的閑聊,她是用心聽的,他提供的情況她都記在心里呢。
他不再猶豫,正式開口,說我兒子腦子還算聰明,就是愛耍,不好好學,成績不穩(wěn),萬一考不上第一高中,就得——
他打住了,沒法往下進行,因為她的手機正在歡快地叫呢。來電話了。
她掏出手機,給他點個頭,跨前一步,一邊接電話,一邊先走了。算是分路告別,各回各家了。
分手告別的過程,幾乎每個工作日都在上演,有時王忘會悄悄目送她一下,有時他會懷著愉快的心情先她一步走向自家的單元樓。
平時見了也就見了,分開也就分開,這次匆忙中的告別,來得太不是時候了。王忘有些意猶未盡似的站在原地,看見她已經閃進單元門去,高跟鞋的咯噔聲漸漸模糊,他說不清心里飄蕩的是什么滋味,密密地雜纏著,一時間浮上來,一時間又沉下去,沉沉浮浮中,腳下步子不停。他快步走著,事情不順啊,剛開了個頭,就被迫中斷了,合適的機會不好找,今天的機會就這么白白地錯失了。他覺得遺憾。
抬步邁進單元門,發(fā)現一樓樓梯最下面那里空蕩蕩的,兒子的自行車呢?兒子騎自行車上學,回來沒地方放,放單元門外會被偷走,扛進家里嘛天長日久的不是辦法,就推進單元門放在最低處的那個三角形空閑處,上鎖停放。難道自行車又被偷了?他心情沮喪,拖著沉重的腳步回身查看,發(fā)現不是車丟了,是自己走錯門了。他竟然踏著李女的腳步跟進了她家的單元門。
見鬼了還是丟魂了?王忘苦笑著大步離開。等進了自家門,又發(fā)現忘了買面條。
第二天返回的路上,李女倒是主動問起王忘兒子的學習。有昨天進行了大半截的內容做鋪墊,王忘今天很冷靜,李女一問,他就知道好事來了,她這是主動要幫忙了。他趕緊訴苦,把這些日子家里的煩惱一盤子端了出來,老婆抱怨,兒子叛逆,說起來他忍不住就激動了,還好頭腦保持著清醒,沒讓自己像怨婦一樣失控。話鋒一轉,他往主題上靠,說兒子萬一考不上第一高中,就得插班,插班沒人幫忙是不行的——他笑了一下,放穩(wěn)語速,說我想好了,到時候就找你,這個忙,你可一定得幫啊——
迎面一陣風吹過。沿途的垂柳枝頭沒有落盡的干葉子在簌簌地亂響。王忘伸手拽一片葉子,在指尖上碾成粉末,手一松,粉末隨風飛了。
李女似乎被風嗆住了,咳出一聲,說往那個學校插娃娃啊,這可不容易。
還好王忘早有心理準備,他輕輕一笑,說別人不容易,到了你這兒還不是小事一件!市教育局的辦公室主任,咋說也是個官兒嘛,只要你吩咐下去,哪個校長能不給你面子。你就幫我一把啊——
李女出現了沉默。腳下節(jié)奏不變,一步一步走著。
王忘不敢松懈,提一口氣,加快步子趕了兩步,說哎,我可說的是真的!娃娃的事我就靠給你了!
一口氣說完,王忘才發(fā)現自己的語氣不知何時有了變化。尤其說到那個“靠”字,舌面上抬,舌尖微顫,嗓音也捋細了,他居然像個女人一樣,在跟她撒嬌。好像要靠給李女的不是兒子插班的事,而是他王忘的身軀,他纏著要把一百多斤的自己靠給這個單瘦伶仃的女人。這發(fā)現令他羞愧。
還好她似乎沒注意到這一點。她淡淡一笑,搖頭,說我跟你一樣,下苦的,肯定幫不上的,話說白了,還是得靠娃自己努力。他考上了才叫好呢,真要是考不上,你就是花錢插進去,娃的日子也不好過,第一高中節(jié)奏太快了——兩個人只顧著說話,沒注意已經走到29號樓下了。
做晚飯時王忘把事情從頭到尾細想了一遍。他有些沮喪。沒想到她會回絕,還這么直接,看樣子連一點回旋的余地都沒有給他留。他騰出做飯的手摸一把臉,臉燙燙的,在發(fā)燒。他打了自己一巴掌。不疼,但很響亮。他說你呀,太把自己當根蔥了!你連頭蒜也不是!
后面的日子里,尋找機會再做一次試探,成為王忘每個工作日上下班路上盤算的大事。他總覺得李女不會那么絕情,事情沒有走入死胡同,有必要再做一次深入試探。女人嘛,有時候喜歡正話反說,或者是只求一次半次不頂事,再往下糾纏一點點也許就突破了。
可氣的是,他越著急,機會就越不好找了。以前兩個人肩并肩或者一前一后進出的時候,那種閑適、和諧、美好的感覺,好像再也找不到了。這天他有意慢開兩步,落在后面,玩味她清脆響亮的腳步,有一點恍惚,感覺他和她之間的距離很遠,從來就沒有拉近過。也許,曾經以為有過的拉近,也只是自己在想象中的一廂情愿。也許,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人家從來都沒有變化過。只是自己心里有事,有欲望,才導致的。無欲則剛,他算明白這話了。他想后退,抽身,就此打住,想回到從前的狀態(tài)去。兒子的事,既然開不了這個口,那就不開了,另外再想辦法吧。這么一開解,他似乎想開了,放下了,輕松了。他懷著無事一身輕的念頭,想,就這么著吧,再有合適的機會就開口,沒有就不強求,一切隨緣。
王忘開始加大對兒子的監(jiān)管。人家李女說得對,求人不如求己。他懷著恨鐵不成鋼的惱怒,過問兒子每一天的學習情況。他一會兒語重心長地說教,告訴他現在努力,為的是以后日子好過點,要做人上人,就得先吃苦中苦啊——他眼前顯出李女的樣子,他不是人上人,那么她呢,算不算人上人?一個天天見面,說話,感覺良好的熟人,竟然不幫忙,他還能求誰去呢?在腦海里回想教育局的書記、局長、副局長、第一高中校長等人的模樣,有幾個他見過面,屬于他認識人家人家不認識他的那種,有幾位他連人都沒見過。那些陌生的面孔,遠遠看著他就心里犯怯,遑論有貼上去求他們幫忙的勇氣。再說官場自有官場的規(guī)矩,他在單位這么多年,耳濡目染,基本的行事規(guī)矩自然知道一點,憑他一個小公務員的身份,夸張點說,連向那些領導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要是沒有兒子的這檔子事,他踏踏實實上自己的班就好了,用不著這么惶惶然地到處求人尋門路!兒子要是個爭氣的娃,當老子的根本不用費心!他越這么想,越心煩,越上氣,越看兒子不順眼。別人家娃娃怎么都那么爭氣呢?李女的女兒,就考上了第一高中,還進了最好的宏志班。怪不得她能拿那樣的話來勸他。她是學霸的家長,哪里知道他這個學渣家長心里的苦。他心里堵著一口氣,越是堵得難受,就越想賭一口氣。別人面前都不要緊,最重要的是,他想在李女面前挽回這個面子。
單位公車改革是前年的事,改制前,先起了一陣慌亂,亂嚷嚷的,后面政策正式出臺,一切有條不紊地往下走,竟然順順利利的。處級單位不留公用車輛。王忘的單位沒有業(yè)務用車,全部上交了。從上到下所有人員全部按級別定了檔次。王忘是正科,每月發(fā)750元的公車補助。五年前市內公交大整頓的時候,公交車全從私人手里收購出來,由國企交通集團管理。財政一邊購買新型電動公交車,一邊逐步淘汰早年的舊車。之前實行的月票也廢止了,換成了電子刷卡,統(tǒng)一發(fā)卡,財政每月為每人充值88元。王忘擔心車改后每月的88元不會再發(fā)了,通勤車還配備不?等第一個月750元打到工資卡上,想想實實在在的票子,他算過賬來了,公車改制對普通公務人員大有好處,每月750和88相比,這筆賬孰重孰輕還用得上算嗎?一年多了好幾千元的收入,好多人都買了車,拖了這兩年時間,現在王忘開始考慮自己也該買車了。
周末王忘和老婆去4S店看車。老婆比他心細,價格,品牌,性價比,她反反復復地詢問、對比。王忘心浮氣躁,稍微看一圈就沒耐心了,一邊裝模作樣陪老婆看車,一邊掏出手機刷微信??吹奖局芪灏l(fā)布的一條本市人事任命公示。市上新近提拔了一批干部。他信手劃拉著往下看,幾乎全是認識的,年齡也都和他差不多。有一個八零后也被提升為正處級了。看著八零后的正面照,一股蓬勃的氣息撲面而來。王忘手指有點軟,手指在八零后的眉目上按了按,慢慢地劃了過去。他忽然感覺自己正在與一個時代擦肩而過,他被拋出了軌道。估計這輩子干部任命公示里都不會出現他的名字了。年齡就是硬杠杠啊,和八零后相比,他已經完全是被后浪拍死在沙灘上的前浪殘骸。
王忘懷著認命的灰色心情,麻木地往后翻著信息。與己無關,那就當看熱鬧吧。至少看清楚這次都提拔了誰,等以后上班見了面,也能給對方說聲恭喜,再萬一工作中發(fā)生交集,也不至于因喊錯了人家的官職鬧出沒必要的笑話。
一張熟悉的臉映入眼簾。紅底二寸照,脫帽,正裝,五官端正,眉目清秀,看一眼就讓人禁不住驚嘆,好一個精干利索的女子!李梅。原來她叫李梅。李梅被提拔成了副局長。從公示的檔案年齡看,她和他同歲。他目光貪婪地咀嚼著有限的信息。副局長,和辦公室主任比,自然是真正的領導了,求主任插學生自然比不上副局長得力。可是,還求她么?王忘回手拉一把老婆的袖子,說走吧,車先不買,我還是覺得坐通勤車方便一點,如今咱城里車越來越多,停車是個大問題,我可不想多這些麻煩事。
既然沒買車,不打算考駕證,王忘就照舊一天四趟進進出出地趕通勤車。一周沒見老陸了。車上少了發(fā)牢騷說時事的人。后半車廂的男人們一片沉默。前頭女人的區(qū)域,如今也靜悄悄的。早就沒了前幾年有說有笑的歡鬧。王忘細細看過去,有些面孔是全新的,看來這段日子自己心不在焉,沒留意這路線上又有人增加進來,又有人換了出去。年輕的面孔多了,但都不活潑,一個個上來就低頭看手機,似乎在單位盯著電腦屏幕看了一天還不夠,手機里有十萬火急的事情需要盯著處理。
和手機的距離近,和人的距離就遠了。十年間,這車上的乘客似乎沒見少,但從前擠在私人小公交上的那份擁擠、歡快、熱鬧,也都感受不到了?;叵肫饋?,和司機為月票起爭執(zhí)吵架的日子,也挺有意思的。他這幾年很煩老陸,大男人家,話太多,尤其謝出一個禿腦門,又挺著一個大肚子,一臉的中老年油膩相,一上車就發(fā)牢騷,抱怨各種社會現象,又把現象存在的原因歸咎到政府。從官場各種腐敗亂象,到日常的行政事務,他都能挑出刺兒來,理直氣壯地批上一陣。王忘知道他馬上就要退休了,還在正科的位子上混,眼看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所以也就無所顧忌了。這就是典型的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王忘曾經很煩他。想不到他說不坐3號通勤就真的不坐了,是高升、換房還是調走?或者難道像信訪大姐一樣出了不好的狀況?
三周后老陸卻又出現了。人明顯消瘦了。鬢邊殘余的頭發(fā)白森森的,好在話癆的脾氣還在,見了王忘就像驟然見了親人,不等王忘開口問,他就先自顧自地絮叨上了。原來他得了糖尿病。體檢查出來的,他又去大醫(yī)院確診了一下,已經挺嚴重了。以后肉啊蛋啊清油細白面全不能敞開了吃,得吃粗糧。
王忘聽完忍不住大笑。他笑得有點失態(tài)。不過他心里高興。一種說不清從哪兒冒上來的高興。也不是對老陸的幸災樂禍,他沒那么不厚道。不過高興確實是不能否認的。他的語氣有些失控一樣地高調,說叫你不要吃肉喝酒?那不是要了你的命!
就是嘛——老陸憤憤,臉也紅了??礃幼舆€真是把王忘這個一起通勤十年的老伙計當親人了。誰不知道我老陸的口味呀,每天早餐一碗干拉面,一顆蛋!現在大夫說這個也不能沾了——你說我活著還有啥滋味?
老陸臉上顯出實實在在的凄涼,凄涼讓他瞬間蒼老了好多,他完全是個老人了。老人可憐兮兮地看著王忘,說讓我加強鍛煉哩,以后這通勤車也不能盡興地坐了,我得步行上下班。
王忘瞅著老陸的臉,心里對衰老和疾病有了近距離的恐懼。從這以后,早去的通勤車上果然少了老陸。機關灶上的早餐有餅子饅頭花卷包子稀飯,還有拉面小菜。拉面是干拉面,澆上辣椒油熱湯汁,再倒一股子醋,夾一筷子小菜,剝一顆雞蛋,能讓人一口氣吃出一頭汗。這碗價格比外頭市場上便宜一半的干拉面,成為好多中老年男人的早餐必選。老陸癡迷,人人知道。從前人多面少,得排隊才能搶到一碗。老陸跑得慢,常拜托一起下車的女同志們幫他打一份。如今灶堂改進,增設了早餐數量,不用排隊了,老陸卻退出了吃面的隊伍??梢娺@世上沒有一碗能永遠吃下去的面。
美食,華服,各種享受,一切面前,健康才是第一位的。王忘不生兒子的氣了,生氣對身體不好,他釋然了。由孩子吧,能考上更好,考不上,去二中三中也是一條出路。何必這么早就讓一條路把人給逼絕了。他不再每個夜晚都坐在兒子書桌前陪著他,眼巴巴看著他學習到深夜。他放下了,老婆卻放不下,變得更加焦慮。王忘覺得眼前的日子,真的說不出的灰暗,難熬。他就盼著時間走快點,天快亮,天亮了他就能趕快出門上班去。
上班倒成了他躲避心煩的避風港。獨自走向通勤車的時候,王忘搖頭,苦笑,想把罩在心頭難以揮去的煩惱驅散。時間過快點吧,中考快過去吧,他只想過正常的日子,像從前一樣。這雞飛狗跳烏煙瘴氣的,何時是個頭啊。他舒一口氣,扭頭左右看,沒見李女。他知道,從此以后,她再不會出現在3號通勤車上了。她高升了,已經不屬于通勤車的世界了。
小城地理位置特殊,在古代屬于塞外游牧和中原農耕的交界點,是苦寒之地。春來許久了,柳樹枝頭都已經掛綠了,猛不丁刮過的貼地風卻還是透骨冰涼。王忘大步走著,想,再過十年,或者二十年,這座小城會發(fā)展成什么模樣呢,通勤車還用嗎?如果用,車上的人還有他認識的嗎,或者說還有認識他的嗎?他會不會像老陸一樣,要么成為貪戀那碗拉面的吃貨,要么成為眼巴巴有車不能坐,每天甩開步子鍛煉的糖尿病患者?不論是何種結果,世界還是會一刻不停地往下運轉吧。
馬金蓮,回族,1982年生于寧夏。發(fā)表作品三百多萬字,出版小說集《碎媳婦》《長河》《1987年的漿水和酸菜》《繡鴛鴦》《頭戴刺玫花男人》《河南女人》《伴暖》等,著有長篇小說《馬蘭花開》《數星星的孩子》《小穆薩的飛翔》《孤獨樹》。中國作協會員。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魯迅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