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你的舒適區(qū) ——從《世說新語·訪戴》說起
昆曲《世說新語》(以下簡稱《世說》)系列折子戲是石小梅昆曲工作室向我的約稿。乍一聽,興趣盎然,再一想,難度極大。因《世說》描繪的魏晉風度,大多是“去戲劇性”的,崇尚散淡、通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且原著條目雖多,每一條的文字卻往往極簡要,構不成一折折子戲。那么,將許多相關條目像彩蛋般埋藏在一個折子戲里,又如何呢?這個方法既充實了單折內(nèi)容,又使創(chuàng)作好似捉迷藏,趣味橫生。同時,我還對自己提出了另一重要求:原創(chuàng)力。固然劇本取材于《世說》,我卻希望能給受眾看到《世說》之外的價值。換言之,我希望受眾即便將原著讀得爛熟,也想不到他將在劇場里與什么相逢。
石小梅昆曲工作室建議我用一聲驢叫拉開《世說》系列的大幕,這真是別致極了。于是,有了第一折《驢鳴》;繼三曹之后,竹林七賢亦應有一席之地,這便有了第二折《索衣》;謝安作為魏晉風流之標桿,當然少他不得,第三折《開匣》應運而生;問題來了:第四折壓臺戲,寫什么好呢?石小梅老師、張弘老師與我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這一款: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何必見戴”,實在太有名了。若精選《世說》10條,它必入選;若選5條,也少不了它;即便只選3條,它仍會出現(xiàn)在我個人開列的條目中!可這一條又實在太難寫,尤其之前三折都已頗具水準,它能壓得住臺嗎?試試看吧,我在筆記本上寫道:第四折《訪戴》。
首先要解決的便是“戲劇性”問題。我先將原文細細說與石老師一同斟酌,她聽后第一反應是:“這不行,這沒戲?!蓖趸罩灰贡疾ǎ瑏淼酱麇娱T前,何故不叩而去,原著并無明確交代。能不能“做”點戲呢?我注意到“詠左思《招隱》詩”六個字?!罢须[”是古詩題材分類之一,多表達對林泉生涯的向往。我問:“能不能為王徽之設計個心理動機?比如,他正為入仕還是歸隱而煩惱,想與朋友戴逵商議商議,于是乘夜而出。一路行來,見雪景明爽疏闊,心靈震蕩,及至戴家,王徽之已得到他的答案,故此不見戴逵而去?!崩蠋焸兟犃耍加X得差強人意、可以入戲,但我仍躊躇著沒有起身。
固然,從這個構思入手,《訪戴》會很好寫,但“何必見戴”之所以能流傳千年,恰恰因為王徽之的“無目的性”,他若是懷著“解惑”之心去往戴家,則不夠“魏晉”,也不是原著條目提供的最高價值,反倒減損了其高度。而低于原著格調(diào),是我絕不能接受的。
“故事性”與“戲劇性”是我寫作的舒適區(qū)之一,《訪戴》后來的突圍成功,得之于經(jīng)典的啟發(fā),得之于《西廂記·游殿》。《游殿》很精彩,但在張生見到鶯鶯之前、全折約三分之二的篇幅,都不具備常規(guī)意義上的“戲劇沖突”,無非是知客僧法聰領著張生游普救寺,行經(jīng)一處處風景,說道一個個段子?!对L戴》也可如此。我豁然開朗。讓王徽之在雪夜忽起訪友之興,著個蒼頭陪著他,山一程、水一程地奔向戴家,就在這山山水水之間,或與往事相關、或與眼前相映,一個個段子講過來。最妙處,是謔趣之余,王徽之所居之“山陰”,還有個超級文化IP“蘭亭”。恰恰天下第一行書《蘭亭集序》,正出于王徽之之父王羲之之手。
張弘老師又問:“《游殿》里,張生畢竟撞上了500年風流冤孽,《訪戴》呢,‘乘興而行’有了,‘興盡而返’怎么說?”
“忽然,王徽之后頸一涼。”我說,“是雪,化了。人間多少歡樂、幾許繁華,都像這白雪一樣,美則美矣,瞬息即逝。一念及此,即刻興盡!”
這正是《蘭亭集序》的惠予,所謂:“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甚至,這句“死生亦大矣”,可算得第一臺共四折《世說》的總題旨。
之后,我將《訪戴》一氣呵成。平生第一次,一邊寫一邊竟流下淚來。一邊流淚,又一邊莫名其妙,明明在寫各種歡樂的段子。打動我的,是我仿佛與王徽之共享了千年之前、那個在中國文化史上都堪稱獨一無二的雪夜,美得像個夢境,而我便在這夢境中沉浮。酣暢淋漓地寫完后,我將文本發(fā)送給石老師、張老師,沒想到,卻等來了石老師的一句:“不行!”她進一步解釋道:“別的都行。蒼頭的念白不行?!?/p>
這是一折對子戲,上場人物為生扮的王徽之與丑扮的蒼頭。我再一次陷入舒適區(qū)寫作。因為雅致的文辭寫來較為順手,我不經(jīng)意中,令王徽之與蒼頭共享了同一個語言系統(tǒng)。石老師提醒我,必須給演員提供兩種差異明顯的語言風格,才能令表演有更大的趣味空間;張老師則以蘇州的方言習慣為我做了些文本示范。在此基礎上,我又將蒼頭的念白重新梳理了一遍,使之僅僅在文本閱讀上,就與生行的語言氣質(zhì)有所區(qū)分。
第一次,借助優(yōu)秀傳統(tǒng)折子戲的啟迪,我走出了“戲劇性”的舒適區(qū);第二次,因為表演藝術的提點,我走出了“語言系統(tǒng)”的舒適區(qū);第三次,則是落地排練后,場上的修改與打磨,使我進一步走出了“案頭之本”的舒適區(qū),從而實踐了文本寫作的自我攀緣。最終,那個熠熠生輝的《訪戴》出現(xiàn)了,那個站在文本肩上、又高于文本的《訪戴》出現(xiàn)了。
我常說,《世說》系列折子戲是一次只能成功、不能失敗的嘗試。因它指向不只是某一臺戲的意義,而是原創(chuàng)昆曲系列折子戲這條道路的意義。從前輩手里接過了什么,為后人開辟了什么,《世說》系列折子戲,便是今日之我們交出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