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鏗:從“鐵籠”中吶喊
“左聯(lián)五烈士”之一馮鏗的名字,對一般人而言可能比較陌生,這個名字被后人及文學史提到,往往是由“左聯(lián)五烈士”“柔石的愛人”等一些列文化符號所帶出的。用話劇《作家在地獄》來刻畫這樣一位“不太廣為人知”、資料不多的女作家時,無疑是具有難度的。與其他著名作家相比,馮鏗的作品和關于她的研究存在明顯體量上的差距。我想,這大概是編劇選取了獄卒曹漢民的視角來進行敘事的一個重要原因。
話劇的名字應該是取自馮雪峰在五烈士犧牲后以讀者來信的形式在《文藝新聞》(1931年3月30日第3號)上發(fā)表的《在地獄或人世的作家》一文。這部作品截取了馮鏗從入獄到就義的一段經(jīng)歷,某種意義上回避了全方位塑造馮鏗個人史的創(chuàng)作困難,也讓觀眾獲得了觀察“左聯(lián)五烈士”的另一種視角。
“左聯(lián)”的全稱是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成立于1930年。其成立時的部分名單:魯迅、蔣光慈、錢杏邨、馮雪峰等,都是后來文學史上舉足輕重的名字。而五烈士是魯迅身邊的年輕人,懷著對文學的熱愛,對崇高理想的追求加入“左聯(lián)”,經(jīng)驗和能力還需要鍛煉。然而,這也正是他們最令人扼腕的地方——五位具有無限可能性的年輕作家早早地失去了生命。
在這樣的背景下,把焦點集中在五烈士中唯一的女作家時,話劇的主題和風格都是沉重、慘痛和悲憤的。舞臺限制在一個狹小的半開放式鐵籠中,雖談不上新穎,但巧妙地形成了“看與被看”的關系。在魯迅的小說里,“看與被看”構成了常見的深層人物關系。一方面是麻木地看別人悲慘遭遇的人,另一方面是也被看的麻木的人。話劇中,看的一方是獄卒曹漢民,馮鏗的舉動、思想、經(jīng)歷和結局是通過他的視角來完成的。但他同時也是被看(觀眾)的一方,在鐵籠之外,觀眾可以清楚地看到曹漢民在與馮鏗的接觸中所發(fā)生的變化與選擇:曹漢民是個“糊涂人”,獄卒之于他僅是一份職業(yè),甚至這個職業(yè)的獲得也帶了幾分不光彩——因為曹的姐姐是熊司令的情婦,才讓學歷不夠的他獲得了這份工作。開始之時,曹漢民還不太能適應監(jiān)獄中“規(guī)矩”“人情”和許多復雜的人際關系,對囚犯也沒有溢出職業(yè)以外的感情,直到馮鏗入獄才使他發(fā)生了一絲松動。促使他發(fā)生變化的原因:,一方面是他的老鄉(xiāng)以報恩為由,要他對馮鏗予以照顧;另一方面,馮鏗關于墮胎、賣子等題材的小說,使曹漢民不禁聯(lián)系到姐姐可能要面臨的遭遇(事實也確實如曹漢民擔心的那樣發(fā)生了)。由此,從保持獄卒的冷漠到主動搜尋馮鏗的作品、了解馮鏗的過往,他逐漸看到了自己不曾關注過的社會的另一面,對馮鏗產生了同情。
只有真正見識過死亡的恐怖,人才會發(fā)生徹底的震動。倘是一個有良知的人,這可怕的場景一定會觸動他的內心。促使曹漢民真正認識到環(huán)境的荒謬與可怕的,是他得知36名囚犯沒有立即槍決僅僅是因為姐姐的一句話,后來,又因為他給馮鏗提供紙筆的事情東窗事發(fā),導致另一位“無辜”的女囚犯帶著身孕被熊司令槍殺。至此,監(jiān)獄于他不再是工作的場所,也成為了牢籠,他感到迷茫、痛苦、恐懼。然而,對像他這樣的小人物而言,內心即便再風起云涌,再怎樣動心忍性,現(xiàn)實中,能做的也僅僅是對馮鏗“好一點”。
劇中馮鏗承擔了襯托曹漢民角色的作用,但這并不影響表現(xiàn)她高貴的品格。當曹漢民哀求馮鏗胡亂供出魯迅的地址或寫出認罪書時,她選擇了拒絕,盡管她知道這是自己求生的最后機會,也知道自己將要面臨什么樣的后果。我們在回溯烈士們就義的現(xiàn)場時,往往因為距離感和歷史感而對這種在場性缺乏深刻的體會。實際上,當人真正面臨生死抉擇時,多少人會選擇茍活?這也是烈士值得人尊敬的地方。
馮鏗死后,曹漢民有一段長達數(shù)分鐘的夸張表演:他將從一開始就布滿舞臺的白紙團成團,塞到幾面鐵籠的鐵絲網(wǎng)孔中,大喊“作家命喪龍華”。我的理解是,這段表演象征他將烈士就義的消息傳到了外界。因為歷史上“左聯(lián)五烈士”之死的報道十分艱難曲折,因為是毫無道義與名目的處決,當局嚴禁媒體報道,相關刊物報道此事,甚至面臨著印刷廠無人敢印的處境。最后,是魯迅先生通過美國記者史沫特萊在國外發(fā)表了其撰文的《黑暗中國的文藝界現(xiàn)狀》才公之于眾。和我一起看劇的友人則提醒我另一層象征意義:在血腥的屠殺場,掛在鐵籠上的白紙就像一個個靈魂,慘白陰森,死去的作家們都是在最好的年紀,他們的人生還像一張白紙,等待著更多的經(jīng)歷去將人生豐富,但就這樣戛然而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