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2020年第3期|馮驥才:俗世奇人之三(節(jié)選)
上海人好看言情小說,天津人好看武俠小說,所以寫武林雄奇的高手大多扎在天津。掛頭牌的是三位:還珠樓主、鄭證因和宮白羽。還有一人,活著的時候名氣更大;但此人各路,別人都是寫小說,他說小說。
他大名白云飛,家里販鹽,賺過銀錢,現在還沒花光。他在家排行老四,人稱白四爺。白四爺長得怪,屬于異類。大身子,四肢短,肚子圓,屁股低,腦袋大如斗;但腦子比腦袋還怪,不單過目不忘,而且出奇的好使,思路快得離譜。他書看得不多,寫得反比看得多。最初也是用筆寫,可是筆桿跟不上腦子,就放下筆,改用嘴說。
那時天津衛(wèi)時興辦刊辦報,五花八門的報刊往外冒。報刊為了吸引人,就請名家在報刊上連載武俠小說,刊物每期一段,報紙每天一段。小說名家成了香餑餑,天天給報刊編輯逼著趴在桌上從早寫到晚,第二天再接著干。唯有白云飛活得舒服,不寫只說,只用嘴巴不費力,要說他活得舒服,還不止如此呢——
白四爺好泡澡。他說,一天不泡,渾身是土,兩天不泡,渾身長毛。他在勸業(yè)場隔壁的大澡堂子華清池有個單間——甲排四號。他要的這個四號是為了跟自己“四爺”正對上數,圖個吉利,也好記。他一年四季,除了大年三十和八月十五,天天在此,每天整一下午。
他先在熱水池子里泡透泡足,然后光著身子,腰上裹一條大白毛巾,一掀甲排四號的門簾,進去往小床上一躺。澡堂子里的單間都是左右兩張小床,中間一個小方柜子。他躺在一張床上,另一張床給來找他的人當椅子坐。他躺下來后,小伙計便過來,先搓泥,后修腳,一通忙。待收拾完了,人像脫了一層廢皮,好似金蟬脫殼,輕快光鮮;從頭到腳全都滑溜溜,屁股像個大白搪瓷盆。
跟著,伙計端上來幾個小碟,各擺一樣小吃;醬油瓜子、話梅、琥珀花生、大豐巷趙家皮糖和切成片兒水靈靈的青蘿卜,還有一壺又釅又燙的茉莉花茶。這些吃喝,有熱有涼有甜有咸有脆有黏有硬有軟;這種活法,就是市井里的神仙。
這時候,門簾一撩進來一人,穿長袍、戴眼鏡、手里提個小兜,一看就知道是報館的編輯。他往白四爺對面的小床上一坐,一邊拿筆拿紙,一邊對他說:“白四爺,明兒咱可沒稿子登了,您今兒得給我們說上一段,兩段更好?!闭f完對著白四爺瞇瞇笑。
“你是哪個報?”
“《庸報》啊。我天天來,您怎么不記得?”
“天天七八個報館雜志找我,沒前沒后叫我說哪段我就說哪段,哪能都記得?我沒把你們的故事說混了,就算不錯?!?/p>
“四爺,您是嘛腦子,同時說七八部小說。不僅天津沒第二人,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人!”
白四爺聽了高興,來了神兒,便說:
“我在貴報連載是哪一部?哎,你把前邊一段念給我聽聽,我就接上了。”
這戴眼鏡的編輯笑道:“四爺,您在我們報上連載的是《武當爭雄記》。我給您帶來今天的報了,剛印出來,這就給您念,您聽著,這段是——”他從袋子里掏出一張報紙,捧在手中念道,“謝虎悄悄叫廖含英從懷里掏出帕子,浸了水,繞頭纏住鼻孔。吹滅了桌上的燈,和衣躺下裝睡,刀就擱在身邊。不一會兒,給大月亮照得雪亮的窗紙上就出現了一條人影。跟著窗上的人影忽然變大,原來這人摸到窗前,伸出舌頭一舔窗紙,悄無聲息地把窗紙?zhí)蛄藗€洞,一根細竹管子便伸了進來。這人用嘴一吹竹管外邊那頭,里邊這頭就冒出一縷青煙,徐徐上升,在月光里發(fā)著藍光,清晰異常,這就是要人命的迷魂藥——‘雞鳴五更返魂香’!”戴眼鏡的編輯念到這里停住,說道,“您上一段就停在這里?!?/p>
“好,咱說來就來了!我說,你記——”白四爺像抽一口大煙,來了精神,原先半躺著,現在坐了起來,光著膀子,一身白肉,兩眼閃閃發(fā)亮。他一張嘴就把前邊的故事接上,“窗外那人把迷魂香吹進屋內,半天沒見動靜。他湊上耳朵聽,屋里只有鼾聲,這便抽出腰刀輕輕撬開窗戶,飛身落入屋中。”四爺說到這兒,眼睛四處溜溜地看了兩眼,似乎在找下邊的詞兒。他一望到現在房內的兩張床,再往上一看,馬上把故事接下來說,“這人手下極是利索,身子一翻,左右兩刀,分別砍在左右兩張床上,發(fā)出‘啪啪’清脆的兩聲,他忽覺聲音不對,定睛一看,床上沒人。人呢?他心想不好,未及再看,兩條人影忽然由天而降——原來謝虎和廖含英早就伏身在房梁之上。不容這賊人反應過來,他倆已飛落下來,同時四只手如鷹縛兔,把這賊人死死擒住,三下兩下用繩子捆了,點燈一瞧,不禁大吃一驚,同聲驚呼:‘怎么是你?’”
四爺停住了。這戴眼鏡編輯說:“我還沒聽夠呢,四爺,您接著往下說呀!”
“行了,夠五百字了??圩右擦粝聛砹?,不是說好每天五百字嗎?”白四爺笑著說道,“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你看,人家《369畫報》的老秦已經站在這兒等半天了。”
《庸報》戴眼鏡的編輯這才發(fā)現《369畫報》的編輯老秦已經站在門口。他們都常來,不時打頭碰面,彼此認得,互不干擾,趕忙撤走。老秦進來坐在床上,白四爺喝了幾口濃茶,未等老秦開口,便笑道:“我在你們那里連載的是《花面?zhèn)b》吧。我記得上次好像說到,花面?zhèn)b正在山間野店要了一大盤子紅燒豹肉,對嗎?”
老秦說:“四爺好記性!您兵分八路,竟然一路不亂,您是奇人!您上次最后一句是‘她用筷子從盤子里夾起一塊大塊的豹肉,剛要放嘴里,忽見一個閃閃發(fā)光的亮點,銀星一般,帶著一股寒風,朝她的面門疾馳飛來。想躲是躲不過了……’”
此時白四爺一邊聽一邊已在尋思,他右手食指和拇指正捏著一片碧綠的蘿卜往自己嘴里送。他眼盯著這兩根手指中的蘿卜片,嘴里已將今天一段的開頭說了出來:“忽然她手一抖,咔嚓一聲,只見兩根筷子中間不是那塊豹肉,而是一柄六七寸、銀光耀眼、兩面開口的飛刀!”
“好!”老秦大叫,“今兒這開頭太漂亮了!神來之筆!四爺說來就來,滿腦袋奇思妙想??!”
老秦是報業(yè)老江湖,懂得怎么給寫東西的人煽風點火,撩動興致。他這一捧,白四爺上了勁,立時神采飛揚,大江決堤般說了下來,不知不覺之間,老秦身邊并排又坐了一高一矮兩位,也都是來要稿的編輯。這些編輯全都是長衫大褂,只是有的不戴眼鏡,有的戴眼鏡,有的戴茶鏡;有的用鉛筆,有的時髦使鋼筆,有的老派用毛筆墨盒,毛筆頭套著銅筆帽。雖然這些編輯都是寫手,可是要想筆錄白四爺口授的小說,談何容易?最難的是,白四爺說小說,聲情并茂,出口成章,往往叫聽者入了迷,停下了筆。
真叫人不明白,他這些小說哪兒來的?沒見過他像旁人那樣苦思冥想,咬著筆桿,愁眉苦臉,也從不把自己關在書齋硬憋自己。泡澡、搓背、喝茶、嗑著瓜子,指天畫地一通亂侃,不動筆桿,就把活兒全干出來。而且是幾個不同故事的長篇同時干。他口才好,記下來便是文章,完全用不著編輯加工潤色。編輯們你來我往或我來你往,你前我后或我前你后,你要哪段他說哪段。他腦袋里這些故事就像天津的電車,紅黃藍綠白花紫七個牌七條線,各走各的,絕不撞車,也沒人上錯車。
他如瓢的大腦袋里,這些人物、故事、出彩的地方,都是臨時冒出來的嗎?鬼才知道!一個給他修腳的師傅說,他那本《天成鏢局》里尤老爺的大老婆和四個姨太太就是他的左腳的五個腳指頭。一天他給白四爺修腳,白四爺忽然指著小腳趾感慨地說:“你看我這小姨太太多可憐,又瘦又小,天天給擠到犄角旮旯,不敢出聲。”又說,“我得給她點功夫!”這話說了沒幾天,他這幾個腳指頭就變成《天成鏢局》中尤家的幾個女人。這個小腳趾變成的五太太武功奇絕,后來獨霸鏢局。
還有一個事兒。澡堂子一進門有個大屏風,正面畫一條吐水的赤龍。屏風用來擋風。屏風背面是一塊大水銀鏡子,專門給客人出門時整裝用的。白四爺每天洗過澡,說完小說,穿好衣服出來時,都要面對著這大鏡子整一整衣領。這鏡框一邊有個釘子,系一根長繩,掛一個油烘烘的梳子,白四爺每天出門照鏡子時,都會抓起這梳子理兩下頭發(fā)??墒沁@梳子不知怎么變成他《鷹潭三杰》中湖上飛手中一件奇絕的利刃——銅梳。人們說他書里一切都從澡堂子里泡出來的??墒悄谴嗡崩霞?guī)孜贿h親來天津,向他家借錢,鬧得不快,第二天也進了小說。真事入了小說,自然不是原樣,有的成龍化鳳,有的變狗變豬。全在他腦袋里化腐朽為神奇。一句笑話會引出一樁命案,男盜女娼反成了小說中絕配的俠侶。誰也不明白白四爺的腦袋里藏著什么天機。
行內的事行內明白,不過作家圈里誰也不肯認頭這是白四爺天生的本事,只罵他“述而不作”,自己不會寫,借人家的筆桿子弄錢出名。說這話的人還是位名家。于是有人為他憤憤不平罵那名家,你躺在澡堂子里說幾段看看。人家白四爺不單腦袋瓜闊,還出口成章,記下來就是文章,不用編輯改一個字兒。你拿嘴說的話到了紙上,還不亂了套?
白四爺名噪一時,紅了三十年。所有連載的書都由有正書局印行,發(fā)行量津門第一,北邊賣到黑龍江,南邊遠到香港。直到1947年華清池熱水池屋頂給常年蒸汽熏糟了,掉一塊砸在白四爺脖子上,砸壞頸椎,天天犯暈,便停了各報刊上的連載,一年之后便去了湖北老家養(yǎng)傷養(yǎng)老。
于是,原先又一種說法重新冒了出來:他一離開澡堂子小說就沒了,白四爺的小說全是光屁股說出來的??墒遣还荛e話怎么說,只要打開他的小說一看,還得服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