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2期|張翎:廊橋夜話(節(jié)選)
“一個人哪能兩次落到同一條河里呢?我偏偏就落了兩次。”
阿貴媽對阿貴的老婆,也就是她自己的兒媳婦阿珠說。
這話她不是第一次說,也不會是最后一次。這話她還會絮絮叨叨地說很多次,不管阿珠聽不聽得懂。
這話最早她是從自己的女兒阿意,也就是阿貴的妹妹那里聽來的。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時候阿意是村里唯一考上大學(xué)的人。阿意的腦子比一村人的腦子都擺在一起還要好使,阿意從書里看見的東西,比別人站在山巔上看見的還要多。
阿貴媽嫁過來的這個村子,據(jù)說在雍正和乾隆爺手里出過五個進士,所以得了個“五進士”的村名?!拔母铩钡臅r候,改成了“勝利村”。那只是文件上的事,鄉(xiāng)下人叫順了口,依舊叫五進士。民不舉,官不辦,就一直叫了這么些年。清朝的事,年月太久,終是考證不得了。村里年壽最高的,就數(shù)九十二歲的楊太公,他倒是真真切切地知道,從他記事起,這里就沒出過一個大學(xué)生。老人們聚在一處時,就免不得嘆息,說一個破村子,原本就受不起那么大的福分,怕是先人把老天的氣數(shù)都耗盡了,后世就沒得大出息。直到后來阿意考上了大學(xué),眾人才終于松了一口氣。
其實,阿貴媽最早從阿意那里聽到的那句話,并不是這個版本。阿意的原話是:“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边@話也不是阿意的話,阿意說原話是一個叫赫拉克利特的古希臘人說的,意思是萬事萬物都無定性。一個人第二次踩進同一條河里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不是先前的那個人了,而水,也不是先前的水了。
阿貴媽當(dāng)時是聽懂了的,她好歹在年輕的時候也是讀過初中的。只是這話經(jīng)過阿貴媽的耳朵,存到她心里,存得有些時日,就漸漸地變了味,不是起初的樣子了。等阿貴媽再把這存了十幾年的話翻出來,講給兒媳婦阿珠聽時,詞雖然變得不多,意思卻全擰了。阿意說的是世間萬事萬物時時刻刻都在變更,阿貴媽說的是日子怎么繞過去,就還會怎么繞回來,啥也不會變,因為人繞不過命。
阿意考上大學(xué)的消息,是云和的外公外婆先知道的。等阿意揣著錄取通知書回到五進士村,已是兩天后的事了。阿貴媽早讓阿貴爸把家里的那頭牛宰完了,全村每一戶人家,都在仰頭等著分到一碗肉。阿意還沒走到村口,老遠就聞見了香味。
牛是阿貴家村前村后地借了五千塊錢買下的,已經(jīng)在山上放養(yǎng)了大半年,原本想再等個一年半載,再養(yǎng)壯實些在集上賣了,好給阿貴說媳婦。那一陣子的市價,一頭好牛能賣個一萬多塊錢。而阿貴二十六歲了,也算是老大不小的光棍了??墒前①F娶親是一家人的事,阿意上大學(xué)是一村人的事,一家人的事和一村人的事掛在秤上稱一稱重量,孰輕孰重,那是閉著眼都看得清楚的。
其實,村里人再起哄讓宰牛請客,阿貴爸都沒太放在心上。真正把阿貴爸說得動了心的,不是阿貴媽的催促,而是楊太公的一句話。楊太公說文曲星靜了幾十年了,這回總算動了駕,必得好好迎一迎的,省得將來又斷了路。于是,阿貴的婚事就讓路給了阿意的喜事。只是當(dāng)時誰也沒料到,這一讓,竟讓了這么些時辰,等阿貴最終娶上媳婦,已經(jīng)是九年后的事了。那年,阿貴三十五歲。
阿意的高考成績,是整個地區(qū)的前三,上北大清華都有可能,可是阿意卻選擇了金華的省師范大學(xué),因為師范生有生活補貼。阿意的家境,讓師范大學(xué)順手撿了個便宜。阿貴媽是懂得女兒心里的憋屈的,可是懂也沒用,阿貴媽沒有懂的資本。
阿意走的那天,一村人都來送,烏泱泱的,在她身后聚成一大片云。到了廊橋,阿貴爸讓女兒給眾人鞠了一躬,硬是把送行的人攔下了。阿貴媽獨自追上橋來,塞給阿意一個小手巾包。
“你拿著,到了縣城去買件新衣裳,顏色鮮亮些的,省得讓同學(xué)第一眼就把你瞧癟了?!卑①F媽悄悄對女兒說。
阿意那天穿的,是一件海軍藍帶兩條白杠杠的運動衫,高一的時候買的,已經(jīng)穿了三年,衣裳洗得稀薄了,袖口磨出了毛邊,白不再是白,藍倒還是藍,只是不是海軍藍了。
阿意站在橋上,手里捏著那個帶著潮氣的手巾包,沒有吭氣。半天,阿貴媽才聽見她抽了一下鼻子。
后來阿意在路上把那個手巾包打開了,里邊是三百五十塊錢,都是幾元幾角湊成的,卻疊得平平整整,大面值的在下,小面值的在上。阿意知道那每一張,都是阿媽從家用里摳下來的體己。
從五進士到金華,都在同一個省,卻因道路阻隔,要行千山萬水的路程。阿意得步行一兩個小時,搭上拖拉機到鎮(zhèn)上,再從鎮(zhèn)上坐汽車到縣城,再從縣城轉(zhuǎn)火車到金華。走過廊橋,就是另一個地界,另一片天地了。阿意望著橋下的河水,突然拽住了母親的手。
“媽,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卑⒁庹f。
母親沒聽懂,阿意就解釋了一遍那話里的意思。
“等我再回來時,我就不是現(xiàn)在的我了,河也不是現(xiàn)在的河了。”
阿意松了母親的手,咚咚地朝橋的那頭走去。阿意還沒發(fā)育好,身板平平癟癟的,衣裳隨著她的步子一顫一顫,像一塊晾在曬衣桿上被風(fēng)吹動的布。
那天天很好,太陽升得很高了,熱是熱的,但不咬人,已經(jīng)帶了些隱隱的秋意。陽光把山把樹把田把路都照得白白亮亮的,河面上泛著薄薄一層銀沫子。
阿貴媽很想拉住女兒,問一聲:“等你回來時,我還是現(xiàn)在的我嗎?”可是她沒來得及,阿意已經(jīng)走遠了。
五進士村位于浙南和閩北交界處,是浙江的嘴在福建的頭頂上啃下來的一口肉。這地方海拔高,空氣好,無論是雨是晴,一年四季的景致里都有一股外鄉(xiāng)不曾有的清冽之氣。進得村來,沿著一段還算平整的泥土路走到盡頭,便是一條被雨水洗得泛白的長石階,彎彎曲曲的一路通進山里。山也與別處的山不同,沒有被采石人炸出斑斑駁駁的裸巖,倒是密密麻麻地長滿了樹木,從山腳的羊齒蕨竹林,到中間的苦櫧香樟欒樹梧桐,再到高處的杉樹和松柏,層層疊疊的滿眼都是綠,卻又綠得各不相同。
走到山腳,朝左一拐,便是一條河。河沒有名字,就叫河。河并無什么稀罕之處,就是鄉(xiāng)野常見的那種小河,水高的時候,只看得見水,水低了,才看得見河灘上的石頭。稀罕的是河上的那座廊橋,是道光年間建的,沒用一根釘子,每一根椽子每一塊木板都是用榫頭自然連接。橋壁中間有個神龕,早些年貼著毛主席像,現(xiàn)在供著觀音菩薩。兩邊的字畫就沒有準(zhǔn)數(shù)了,年節(jié)時是喜慶的春聯(lián)年畫,耕種時節(jié)就換了應(yīng)時的農(nóng)諺。遇到上面有任務(wù)交代下來,那字畫的內(nèi)容就跟著風(fēng)潮走。
廊橋不算長,從這頭走到那頭,也就幾十步路。橋走到盡頭,就是幾級石階,順著石階走下去,落腳就到了福建地界。橋兩頭的人家,在一條橋上走來走去,早就廝混熟了,叫得出名字,也知道家里有些什么人,只是一開口,就能聽出口音的不同,便知道再熟的人也不是鄉(xiāng)親。
這樣的河流,在五進士那一帶隨處可見,可是那水落差大,河面上大都行不得船。鄉(xiāng)人守著一道又一道的水,一條又一條的廊橋,想要走到外邊的世界,終歸還要依靠自己的兩只腳。
泥土路的兩邊,一路到山腳下,都是一排排錯錯落落的民屋。楊太公說自他記事起,就沒見著五進士村里有誰蓋過新房,至多只是找人修一修漏雨的瓦,補一補塌陷的墻,換一換被狗拱出窟窿的竹籬笆。所以,五進士村里的房屋,到今天都還是老瓦老墻老門窗老地板,風(fēng)一過,滿山滿路都是聲響,山上是樹葉子的唰唰摩擦聲,路上是板壁和門窗吱吱呀呀的呻吟。
這地方交通不便,即使在多年之后修了公路,從公路開車進村里,還得曲里拐彎地開上好一段路,所以村里很少有外人來。偶爾陰差陽錯竄進來幾個游客——大多是走錯路的,總愛大驚小怪地夸幾句民風(fēng)啊傳統(tǒng)啊原生態(tài)啊之類的話。那是城里人的話,五進士村的人不愛聽。城里人用一大堆詞語還解釋不明白的事,五進士的人一個字就夠用了,那個字就是“窮”。五進士的人不想守舊,也不要原生態(tài),他們倒愿意跟上世間的潮流。他們真想拆掉那一片片漏雨漏風(fēng)漏話的破房子,住一住貼著馬賽克墻面的樓房,可是他們口袋里的那幾個錢,卻只夠他們做個關(guān)于樓房的夢。
五進士地勢高,天時冷,一年只能種一季莊稼,能收的瓜果種類也少。村里常年多霧,倒是個種茶的好地方,只是北邊已經(jīng)有了龍井,南邊也有了烏龍大紅袍鐵觀音,五進士的雜牌貨,賣不得幾個錢,只能采制了自己喝,或拿來送一送那些不講究的客人。五進士又不靠海,非但不能以海產(chǎn)謀生,就是尋常日子里想吃一口海鮮,也是極不容易,得等著福建那邊的小販挑上來賣,那也只能是曬干了的咸魚。
五進士村的人,是有一片好山水,可那一片山水既做不得吃,也做不得穿,只僅僅做了個擺設(shè),這里的人過的是緊巴巴的苦日子。這樣的日子,若在窮山惡水間,倒還容易挨過。苦日子放在這樣鐘靈毓秀的地方,就好比守著一個糖罐子吞黃連,過起來反而更是多了幾分煎熬。這里的男人都得打上幾年光棍,才娶得起一門親。娶了親,住的依舊是爹娘結(jié)婚時住的那間屋,睡的還是爹娘成親時睡過的那張床,從漏風(fēng)的窗口望出去,還是爹娘年輕時見過的那片天,世世代代,祖祖輩輩。
阿貴媽事先不知道這些。等阿貴媽明白真相時,她已經(jīng)從李月嬌變成了阿貴媽。
阿貴媽在還是李月嬌的時候,家住在云和縣城。云和和五進士村相隔三百來公里,原本八竿子也打不著,偏偏老天爺好事,小指頭輕輕一彈,就把五進士撥入了云和眼中。
那時李月嬌十九歲,初中畢業(yè)好幾年了,找不到工作,就在家里閑待著,有一搭沒一搭地幫著母親做點針線活賺點零花錢。她父親在縣城的供銷社工作,工資不高,卻因手頭總有各樣緊俏貨物經(jīng)過,家里的日子就過得比別人鮮活。李家沒人真指望月嬌出去掙錢,爹娘的心愿無非是找個穩(wěn)妥的人家把她嫁了,就算了卻一樁心事。
那年八月,月嬌的爸弄到了幾方木材,想給家里打個五斗櫥和桌子,剩下的,就做幾樣原木家具,預(yù)備著給月嬌當(dāng)嫁妝。有一天,他往家里領(lǐng)進了一個陌生人,說是熟人介紹來的木匠。
月嬌正坐在屋里織毛衣,房門開著,她就看見那人面皮白白凈凈,眼睛大大亮亮的,頭發(fā)剪得很短,鬢角是修過的。身上穿了一件洗得認不出顏色了的襯衫,舊是舊了,卻還干凈平整,口袋里插著一桿自來水筆。到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她也說不清楚那天到底是什么東西讓她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也許就是那桿自來水筆——她從小就喜歡那些看起來有見識的人。
就在她打量那個男人的時候,男人也在打量她。她只有一雙眼睛,而男人的眼睛很多,身前身后都有。男人和阿爸說著話,眉毛下的那雙眼睛規(guī)規(guī)矩矩地看著阿爸,額頭上的那雙眼睛卻在直愣愣地看著她。男人一眼就看見了她腮幫子上那一對大酒窩,那玩意兒像兩口被風(fēng)吹過的小河塘,襯得她的臉頓時鮮活起來,眉眼里往外汩汩地淌著笑意。男人心想要是把這個女人領(lǐng)回家來,撂倒在床上,怕是被子都要笑出聲響來。
后來男人才明白女人的笑顏不是老天給的,而是好日子喂養(yǎng)出來的。好日子沒了,酒窩就成了兩個干涸的坑,他就再也沒看她這樣笑過。
月嬌在屋里織著毛衣,眼睛耳朵和手脫了鉤,各自干著各自的事,就老是錯針,織了拆,拆了織。她聽見男人用有點拗口的普通話,和阿爸說著話。他說他叫楊廣全,是慶元邊上的人,今年二十三歲,家里有父母和兩個兄弟。他從小就跟著一個族叔學(xué)了木匠手藝,家里干農(nóng)活的壯勞力夠了,一年的口糧不成問題,他就偷偷跑出來攬點木工的活兒,掙點外快。
男人那天說的話,除了名字和木匠手藝之外,沒有一句是真的。
其實男人進她家院門的時候,也沒想說假話,撒謊是在見到月嬌之后才臨時生出來的心思。男人自己也暗地里吃驚,他竟然能把假話說得如此熟門熟路,仿佛他已經(jīng)練了一輩子的嘴皮功夫。
男人在月嬌家里住了半個月,眼里到處是活兒。除了做木工,歇息的時候,他幫月嬌媽挑水捏煤餅修曬衣服的竹架,甚至殺雞,殺完了就把拔下的雞毛給月嬌的妹妹做毽子。他很快和月嬌一家廝混熟了,連那只守門的惡狗,見了他也低了聲氣,露出一臉賤相。飯桌上,他給他們講一路攬活兒遇見的新鮮事,有的是他親眼所見,有的是他道聽途說。是不是他的,他都拿來當(dāng)自己的事說,聽得一桌子的人大呼小叫,嘖嘖驚嘆。只有月嬌不怎么和他搭話,吃飯時兩人眼睛若是撞上了,她總是立刻就躲了。這一躲,他的心就踏實了。
快要完工的時候,他找了個媒人,來李家提親。爸媽問月嬌的意思,月嬌不吱聲,臉兒卻紅了,一路紅到了頸子。月嬌媽把月嬌爸拽到灶房,低聲說怕是太遠了。月嬌爸說嫁到哪里都是別人家的人,人好手藝活泛,這才是緊要的。
月嬌爸出來,只問了他一個問題,就是文化水平。楊廣全要了一張紙一桿筆,趴在那張他剛打好的木桌上,寫了兩行字:“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fēng)雷激?!彼麤]念過中學(xué),但在公社的民兵訓(xùn)練營里受過幾個月的培訓(xùn),那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從那以后他既沒再捏過筆也沒再拿過槍。可那天那幾個字卻寫得方方正正,挺有那么幾分架勢,連他自己看了都吃驚。他覺得那天的字根本就不是他的字,分明是老天爺在扳弄使喚他的手指。一個人運氣來的時候,那是連山也抵擋不住。
月嬌爸看了他的字,不語。過了一會兒,才說:總得有樣彩禮吧?我們這樣的人家,不缺東西,只為給阿嬌留一樣念想兒。
這會兒輪到楊廣全不吭聲了。過了會兒,他才說一個月,給我一個月。中秋的時候,我再來,帶只手表過來,給她。
事情就這樣定了。
臨行的前一天,趁著家里沒人,就在月嬌的床上,楊廣全做了該做的事,把生米煮成了熟飯。米雖然是生的,那天的飯卻煮得不軟不硬,恰到好處。月嬌是第一次,廣全卻不是。這幾年走街串巷攬活兒,他混過幾個相好的,都是寡婦,或是活寡婦。他有過經(jīng)驗,自然知道輕重緩急。
從那天之后,月嬌就天天盼著他的歸期。
中秋節(jié)到了,楊廣全沒來。
十一月到了,又過了,楊廣全還是沒來。
月嬌開始心慌了,她這才想起,她竟然沒有問他討過郵政地址。她縱想給他寫封信,寫了也沒處可寄。
等楊廣全終于敲響她家大門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十二月底了。他說是家里老人突然病了,脫不開身。月嬌沒想到,他其實是為了湊足兩個人的來回路費和給月嬌媽的那個紅封,才耽擱了這么多天。
楊廣全晚是晚了,卻沒有失信,他給月嬌帶來了一只上海牌手表。表是男式的,玻璃面上有幾道淺淺的刮痕。他說女表太緊俏,他沒弄到計劃票。他還說是他侄兒拿了表在灶房玩,把表掉在地上刮傷了表蒙。
月嬌沒在意。試了試表,有點大,有點沉,但她還是歡喜得緊,戴上了就再也沒舍得摘下。
兩天后楊廣全帶著李月嬌離開了云和,一路上轉(zhuǎn)了三趟車,然后就下車步行。那路似乎是越走越遠,怎么也走不到頭。月嬌的腳上磨起了血泡,楊廣全總是說快了快了,再有一里地就到。
在無數(shù)個“一里地”之后,他們終于走到了家。楊廣全跟月嬌爸說的“家住慶元邊上”的話,倒也不完全是假話,只是這一“邊上”,就邊出了近百公里。
月嬌跟著楊廣全進了村,遠遠地就看見村口站著一個人,像是迎候了多時。楊廣全見了那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能不能晚幾日。那人緊了臉,說你走的時候說是一個星期,如今都快半個月了,我表哥急得要殺人,一天也不能再拖延了。楊廣全就撩起月嬌的袖子,擼下那只手表,給了那人——這表原是那人跟他在鎮(zhèn)上工作的親戚借的。
那天李月嬌還發(fā)現(xiàn)了許多別的事。發(fā)現(xiàn)的每一件事,都像是一場地震,把她十九年里搭起來的小世界,震成一堆碎片。楊廣全有一個半身不遂的寡母,一個十六歲的弟弟,一個常年犯哮喘的哥哥,一個啞巴嫂子,還有兩個七歲和九歲的侄女。楊家的壯勞力,其實只有楊廣全一人。楊廣全掙下的工分,到了年底一結(jié)算,還不夠糊楊廣全自己的一張嘴,所以楊廣全就把工分扔了,偷偷跑到外頭攬木工活兒。楊廣全是村里第一個跑碼頭混飯吃的人,那時離五進士的年輕人把土地扔給爹媽自己進城打工的年代,早出了二十年。他算得上是一方的能人,可他再有能耐,一個人掙來的糧米遭這么多張嘴一分,誰也沒能吃個全飽。他長了一副好皮囊,又有一門好手藝,賴女子他瞧不上眼,好女子又不肯嫁進他家,等到他把李月嬌領(lǐng)進家門的時候,他已是二十八歲的老光棍。
李月嬌看見了楊廣全家的情景,就把自己關(guān)進楊家堆放柴火的那間小茅草屋里,不肯出來見人。那屋里擺放著她爸給她作陪嫁用的楊廣全親手打的馬桶和洗衣盆。她怔怔地看著馬桶發(fā)愣。她覺得日子就像是這個馬桶,外表涂著清亮的桐油,蓋子上雕著龍鳳花紋,直到哪天突然掀開蓋子,才發(fā)現(xiàn)里頭是一攤飛著紅頭綠蠅的屎。她爹娘讓她過了十九年捂著蓋子的光鮮時光,仿佛就是為了預(yù)備著她后面要過的揭了蓋子的爛糟日子。想到后面的日子還這樣長,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楊廣全的媽讓楊廣全背著,過來推柴火屋的門。婆婆看了一眼月嬌已經(jīng)走形的腰身,口氣不軟不硬,目光卻是凌厲。
“女人這事上沒把守,怨不得男人。你還要他怎么樣呢?給你媽的那個信封,張張是新票,數(shù)字都連著,是他托了人到縣城換的。為那只手表,他給人磕過頭。哪天我走了,都不知道他會不會給我磕頭?!?/p>
李月嬌覺得婆婆一下子扯去了她身上的褲頭。楊廣全精心設(shè)計的那些路數(shù),原來在整個楊家都是公開的秘密。楊家所有的人都參與了這事,個個都在那個騙局里留下了指紋?,F(xiàn)在他們聚在一起,可以把她當(dāng)作笑話:一個云和來的、好人家的、讀過中學(xué)的、臉上有兩個酒窩的美人兒,原來是個只用幾句好話、一只借來的手表、幾張?zhí)柎a相連的新紙鈔就能騙到手的蠢貨。
不,這個蠢貨遠比這還蠢。在還沒有見到那只借來的手表和號碼相連的新紙鈔時,她就已經(jīng)把自己的最后一道門開給他了。這道門一開,她再也關(guān)不上了,從此她在這家人面前一覽無余,永無抬頭之日。
“出來吧,你不能在里頭待一輩子,日子總要過的?!逼牌耪f。
那一刻,只要楊廣全說句話,哪怕遞給她一塊擦眼淚的帕子,她興許還不會生出走的念頭??墒撬麤]有。那條在云和時能把惡狗都說軟了的舌頭,在他的寡母面前,突然就失去了彈性。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大亮,李月嬌借著解手,偷偷溜出了楊家的門。她完全不熟五進士的路,但她順著土路往前走了幾步,就看見了廊橋和橋下的那條河。前一天她是從廊橋那頭繞道福建地界進的村,她順著原路從廊橋走回去,總歸能找到路。她什么也沒帶,但兜里還揣著母親臨行前給她壓路的四十塊錢。有了這四十塊錢,再加上一張敢開口問路的嘴,她就是走多少彎路,也還能走回云和。
直到這時,她才醒悟過來她其實是個有膽量的人。
她走過廊橋,走到了路上,把頭巾扯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她走一陣子,累了,就找戶人家坐一下,歇一歇腳。后來才知道,就在她歇腳的工夫,她躲過了楊家尋找她的人。走到中午時分,她感覺身子越發(fā)寒冷起來——她知道那是餓了。她從路邊買了兩個番薯粉窩頭和一碗熱水,坐在一塊石頭上吃了起來。正喝著水,突然,肚子里有一樣?xùn)|西,狠狠地踢了她一下,她不防,身子抽了一抽。這一抽,就把她抽醒了。
她是有阿爸的。她的阿爸也有阿爸,那是她的爺爺。她的爺爺,也是有阿爸的,那是她的太爺,她很小的時候見過。
她肚子里的這團肉,不能成為沒有爸的娃。
她站起來,又順著原路往五進士村走。進屋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屋里昏昏地點了一條竹篾。篾條在水里泡浸過多日,發(fā)過酵,泛著一股酸腐之氣。飯桌上剩著半碗番薯絲,面上蓋了薄薄一層糙米。她端起來,一口不剩地吃完了。
她知道屋里所有的角落都坐著人,所有的眼睛都在看她,可是誰也沒問她去了哪兒。她放下碗,才聽見有人嘆了一口氣。那是她婆婆。婆婆的床就鋪在飯桌邊上,圖的是方便。
“阿全去公社給你爸打過電話,你爸說了,沒嫁時說的是沒嫁的話。嫁了,就是嫁了,這事沒有回頭的路?!逼牌耪f。
窗前的墻根處有一個紅點子,一忽兒明,一忽兒暗,月嬌知道那是楊廣全蹲在地上抽煙。
她沒吭聲。他也沒有。
他們吃定了她沒有后路,所以他們并不慌張。
“人是逃不過命的?!逼牌鸥O窸窣窣地挪動著手臂,想翻身,可是腿沒聽手,也沒聽腦子,身下的床板嘎吱嘎吱地叫喚。
六個月后,她生下阿貴,跟村里其他有了娃的女人一樣,被人叫作了阿貴媽。李月嬌的名字,除了偶爾被郵遞員叫過,已經(jīng)漸漸被人淡忘。(節(jié)選)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2期)
選自《十月》2019年第6期
張翎,浙江溫州人。1983年畢業(yè)于復(fù)旦大學(xué)外文系。1986年赴加拿大留學(xué),現(xiàn)定居于多倫多市,曾為注冊聽力康復(fù)師。九十年代中后期開始在海外寫作發(fā)表,代表作有《勞燕》《余震》《金山》等。小說曾獲華語傳媒年度小說家獎、新浪年度十大好書獎、華僑華人文學(xué)獎評委會大獎、《臺灣時報》開卷好書獎、香港《紅樓夢》全球華文長篇小說專家推薦獎等兩岸三地重大文學(xué)獎項,并七次進入中國小說學(xué)會年度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