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2020年第2期|王蒙:笑的風(節(jié)選)
一九八三年十月,Z城文聯(lián)轉(zhuǎn)給傅大成一本東北一個地級市主辦的文學刊物《葡萄園》。由于寄件方對大成郵址寫得不清不楚,郵件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前后蓋了郵電支局的四個“查無此人,試轉(zhuǎn)XX局”郵政章,包裝已經(jīng)磨破。耽誤十多天,最后才通過本市一家文學雜志將印刷品郵件交給了他。
一本印刷與裝幀都顯粗糙的薄本文學期刊的頭條作品,是署名小鵑的短篇小說《無法投遞》,以半日記半書信的形式,描寫了一個大齡青年女子的感情經(jīng)歷。小時候女主人公愛上自己的老師,是她童年的白馬王子,王子竟然不久就結(jié)婚了,娶了一個長得像“小白薯”一樣的俗人。問題是班上有三個女生說那位準小白薯長得如何如何像第一人稱女主人公“我”,這使女孩兒生氣,感覺自己受到了極大侮辱,這件事給了她一個沉重的預(yù)言,“我”深信自己肯定是紅顏薄命,噩運連連。
初中三年級,書信體小說中的“我”差一個月就滿十六歲,已經(jīng)是二八佳麗,“我”在公園里邂逅了她剛剛看過的當紅影片主角男神阿匆。“我”毫不猶豫地叫出了阿匆的名字,阿匆怔了一下,走過來親了一下她的手,抬起頭,她挨了一個耳光,然后是一片哄笑。與阿匆的邂逅使她心亂如麻,所以,是誰打了她耳光,是誰在笑,是在笑誰與笑什么,乃至以上種種究竟是她的一個親歷還是一個幻覺、一個少女之夢?平白無故地相信自己被吻了手并扇了耳光?她完全鬧不明白了。她癡呆了,她羞愧難當,她驚慌于自己的神經(jīng)躁動,也許還有點瘋狂,也許是有傷風化的開端。
無邊無際的懊悔中她迷上了文學,她一口氣讀了三遍《紅樓夢》、兩遍《卡門》、三遍《貴族之家》、兩遍《前夜》,她背誦了《長恨歌》 《無題》 《臨江仙》 《青玉案》 《再別康橋》,還有蘇軾的《江城子》。她也讀了徐訏《鬼戀》與《吉卜賽的誘惑》?!拔摇弊约盒殴P由韁、穿云破霧地寫將起來了,“我”變得更深沉,更珍重,更才華也更幻想,更痛苦也更灼熱,她在燃燒,她在饑渴,她在膨脹。
她所有的習作都被傾巢退回。
而比一切的詩都詩,比一切的愛都愛,比一切的忠誠都忠誠的是愛情的童話,是童話的愛情,是安徒生《海的女兒》,是美人魚。“在那條船上……她看到王子和新娘在尋找她……他們知道她已經(jīng)跳到浪濤里去了。在冥冥中她吻著這位新嫁娘的前額,她對王子微笑。于是她就跟其他的空氣中的孩子們一道,騎上玫瑰色的云塊,升入天空?!?/p>
愛情是一個最美的童話。愛情就隱藏在遼闊的、深不見底的大海里。愛情是一種犧牲,是溫柔的剛烈,是女兒的夢。
“我淚流滿面,我深夜不眠,我終于得到了外國的愛情‘圣經(jīng)’了,而中國的‘圣經(jīng)’是‘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是‘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我下床。我跪到了地上。”小鵑繼續(xù)寫道。
然后是兩行省略號,然后是一個三級跳——這樣一行字,把大成嚇了一跳:
“我懷了孩子!我生了孩子!我知道了這一切有多么拙劣,多么無恥,多么粗俗,多么丑陋。我有了罪,我給了我自己,我毀了我自己,我暴露無遺,我被每一個看我的眼睛扒了個精光光。
“……只能把我唯一的兒子,小小的,攥緊了拳頭哭向他的可憐可恨的媽媽,帥哥式的兒子,我把兒子送給了他人,我們訂了文書,此世永遠不再見面?!?/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