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與科技:對話的必要與可能
深圳南山區(qū)籌辦“跨年對話”,今年是頭一次,我報的題目是“大學視野里的人文與科技”。主辦方擔心加了“大學視野里的”這個限制語,會減少號召力,于是說好,海報上刪繁就簡,現場則允許我照樣從大學說起。為什么?因我明白自身位置及視野的局限,沒有仔細調研,不掌握相關數據,只憑一時感覺,或者讀報紙看微信,就開始哇啦哇啦發(fā)表高見,那是很不靠譜的。多年來,我養(yǎng)成一個習慣,只說自己比較熟悉且大致把握得住的。中國人喜歡站在領導或全局的角度思考問題,覺得那樣講話才有氣勢,這習慣其實不好。動輒講“替圣賢立言”,這種論述姿態(tài),在我看來誤盡蒼生——因為很假。到什么山頭唱什么歌,在什么位置說什么話,今天,就只是兩個學術背景不同的大學教授,希望通過真誠的對話,尋求某種共識,或起碼的相互理解。
本想談“科技與人文”,為何最后變成了“人文與科技”?今天中國(乃至世界),人文日漸邊緣化,科技占壓倒優(yōu)勢。這回主辦方故意把人文放在前面,我猜是基于以下三個考慮:第一,人文學本來就比較古老;第二,南山區(qū)科技實力超強,需要補的恰好是人文這一塊;第三,我比劉院士年紀大,故發(fā)言在先。
盡管此前此后有很多談論科技與人文的文章,但1959年C.P.斯諾發(fā)表的《兩種文化和科學革命》,依舊是我們這次對話的邏輯起點。很多人會說,斯諾的文章浪得虛名,因其概念混亂,論述粗糙,且沒能提出好的解決方案。但你不能不承認,他的演講成功吸引了公眾的注意力。將復雜的問題充分聚焦,最后凝聚成一句口號,這也是一種本事。C.P.斯諾的《兩種文化》(紀樹立譯,三聯(lián)書店,1994年)強調整個西方社會的智力生活日益分裂為兩個極端的集團,文學知識分子與科學家之間“存在著互不理解的鴻溝”;而由于缺乏了解,“他們都荒謬地歪曲了對方的形象”(3—4頁)。產生這種局面的根本原因是,“我們的學校教育太專門化了”(18頁)。而隨著不少社會歷史學家自覺地與科學家“保持友好的關系”,這充滿生命力的第三種文化“正在來臨”(68頁)。最后一點明顯太樂觀,寄希望于教育普及、學科融合、科學史促進,以及政府的有力協(xié)調,跨越兩個集團或兩種文化的鴻溝,在我看來不切實際。起碼一個甲子后的今天,人文與科技之間,依舊壁壘森嚴。
英國思想史學者彼得·沃森(Pe?terWatson)的《20世紀思想史:從弗洛伊德到互聯(lián)網》近日由譯林出版社引進,作者在答澎湃新聞記者問時稱:“談到20世紀最重要的思想是什么?我認為是科學。在20世紀,人類在遺傳學、物理學、醫(yī)學等方面都取得了顯著的進步。”書還沒讀,不過這個結論我能接受。關鍵還不在于那些具體的科學成就,而是賽先生作為一種立場、一種信仰、一種思想方式,籠罩了整個二十世紀——包括社會制度及經濟發(fā)展水平截然不同的東西方。
需要提醒的是,“科學崇拜”與“科學家崇拜”之間,不能劃等號。相對于廣袤且神秘的大自然,人類的知識其實很有限。到今天,連全球變暖是否存在以及這種變化是不是人類活動引起的,都存在那么多爭議,你就可想而知。前些年北京霧霾嚴重,眾多專家紛紛站出來說話,論證霧霾產生的原因,或沙漠化,或氣候變暖,或汽車尾氣,最奇葩的解釋是老百姓炒菜油煙太大造成的。每個專家手中都有一堆數據,真不知聽誰說的好。我相信科學,但我不太相信那些無所不知的科學家——當然,人文學者及社科專家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今天人文學者比較弱勢,即便胡思亂想,也都危害不大。而科學家不一樣,他們頭頂光環(huán),其論述很容易被過分尊重。
經過無數科學家的努力,某項重要科技發(fā)明得到驗證,而后逐漸推廣,因成效顯著而受到政府的表彰以及民間的崇拜,接下來,有必要追問:這項科技發(fā)明多大程度促進了人類幸福?毫無疑問,得益于科技迅猛發(fā)展,今天人類的日常生活比五十年前或兩百年前變得豐富且便捷多了;可大多數人是否因此就充滿幸福感,那是另一回事。我們無法論證自己比唐代人或古希臘人更智慧或更幸福。今人對數據充滿敬意,可哲學、文學、藝術、宗教、倫理、道德等,恰好是無法數據化的?!安豢茖W”不等于沒有價值。反過來,應該在哲學層面思考,這些威力巨大的科技發(fā)明,猶如洪水猛獸,若不加馴服,會不會反過來吞噬我們的未來?
比如人工智能,技術失控的危險到底有多大,我不是專業(yè)人士,不敢亂說。只是對于科技界的過分樂觀,不太以為然。2017年1月15日,首屆未來科學大獎頒獎典禮在北京舉行,這是中國大陸首個非官方、非營利的科學獎項,關注原創(chuàng)性的基礎科學研究,單項獎金為一百萬美元。我對科學家的貢獻十分佩服,對企業(yè)家的捐贈也充滿敬意,只是出席第二天的“人類的未來:人·機·神”對話時,有些忐忑不安。會場上科學家大膽預言:十年后人工智能超越人類思想;二十年后全球百分之八十的就業(yè)人口不用工作(成為廢人?);三十年后人類可能實現不朽(不斷更換生命器官以及升級免疫系統(tǒng)?)。聽得我膽戰(zhàn)心驚——如這些預言都實現,世界將變得更加動蕩,人類未來更為堪憂。我首先關心這百分之八十的閑人/廢人如何度日;主持人說,不用你擔心,全都改學文學藝術,很優(yōu)雅的。真有這等好事嗎?若有那么多人感覺自己完全無用,生活的意義何在?還有,若醫(yī)學真的能讓某些人不朽,那么誰來決定每個人壽命的長短,以及人類的新陳代謝如何完成?沒有了死亡這個大限,整個人類的智慧及倫理都得全部重構。對話結束前,主持人問,諸多發(fā)言人中你最同意誰的,現場聽眾大都投我的票——可見我的見解“很一般”。
技術進步無法阻擋,但其對于人類思想及道德的挑戰(zhàn)不能忽視。起碼必須未雨綢繆,不能任憑某種科技(比如信息科技)單兵突進。自工業(yè)革命以來,就不斷有人因擔心失去生存空間而破壞機器。如今大量使用機器人,也會帶來社會治理方面的負面效應,所謂“機器人稅”之類的設想,目前看來是餿主意——政府拼命扶持都來不及,哪敢動這個念頭?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從政府管控與治理能力著想,又要科技發(fā)展,又要民生幸福,二者不同步時,該如何協(xié)調?這是需要大智慧的。比如,眼下大力吹噓的電子商務,包括叫餐外賣,還有剛剛過去的“雙11”購物節(jié),一連串去年剛創(chuàng)下的銷售紀錄被打破,官媒及民間一片叫好聲。我則一直擔憂,那么多塑料包裝將來怎么辦,人類會不會被自己生產的塑料活活憋死。另外,電子商務對于實體經濟的沖擊也不能不考慮。在消費者是生活便利,在企業(yè)家則是利潤集中,可你考慮過小城鎮(zhèn)的就業(yè)情況嗎?政府關心的不該只是GDP升降,還有民生福祉。當科技創(chuàng)新與民眾生活相沖突時,如何取舍?西方國家強調反壟斷,不僅因壟斷泯滅了自由競爭,在某個關鍵時刻可以隨意推高商品價格,更因其獲得巨大利潤后迅速膨脹,總有一天尾大不掉。到底強國優(yōu)先,還是富民在前,這兩種發(fā)展思路是有差異的。
俗話說,有一利必有一弊,談論某一科技發(fā)明的好處時,請允許我弱弱地問一聲,那缺點呢?到底是利大還是弊大,推行之前得好好斟酌。這么考慮問題,決策的步子自然會慢些,但犯大錯的幾率較少。這里說的是思想方法,不針對哪一項具體的科技成果。而這么思前想后故顯得“優(yōu)柔寡斷”的,十有八九是人文學者。
以社會安定、人民幸福為宗旨的中國政府,如何協(xié)調科技勇猛精進與人文穩(wěn)重保守的矛盾,是個新課題。官員的政績考核,使得最近四十年、尤其是最近二十年的中國經濟迅猛發(fā)展,這方面的業(yè)績有目共睹??晌颐黠@感覺到,要想給官員講故事且希望得到政府的支持,人文學者遠不及科學家有辦法。追求科技轉化帶來的經濟增長,尤其是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的GDP數字,這一大趨勢,導致了今天中國“高新科技”的神話,以及某種意義上的濫用。比如,信息失控的危險性,就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大前年我到青島講學,朋友帶去嶗山公園游玩,進園時被要求按指紋,我抗議了半天,沒用。去年到青島考察軍隊文化遺產保護,順便向青島市政府告狀:一個企業(yè)怎么能隨便收集游客的生物信息呢?領導當即表態(tài),說好好調查,最后情況如何,不得而知。后來講給朋友聽,才知道是我孤陋寡聞——公園收集游客指紋,已經很普遍了??磥韲瞬⒉蛔⒁庑驴萍嫉倪\用對于公民權益的侵害,大概得等到出大事了,才會想到亡羊補牢。
最近,好多大學在推進刷臉進校園、進宿舍乃至進教室,據說以此代替點名;還有,浙江金華一小學讓學生戴頭環(huán),監(jiān)控上課走神。此等科技運用,須征求當事人意見,自愿可以,否則很不合適。近日,一則“浙大法學博士拒絕‘刷臉’入園,起訴杭州野生動物世界獲立案”的新聞報道刷爆網絡,說的是某園區(qū)的年卡系統(tǒng)改為人臉識別,原指紋識別取消,且拒絕退票。在我看來,這不是商業(yè)糾紛,而是企業(yè)有沒有權力收集用戶的生物信息。無論人臉圖像還是指紋識別數據,都是自然人的唯一標識。海關及公安機關收集這些生物信息,我贊成,因其有利于社會管控;但當各地大中小學的校門及課室,還有無數的公園及游樂場所,也都在積極收集指紋及面部數據,我以為是很危險的。今天看到的是生活便捷,還有智慧城市的美名,一旦這些敏感信息為恐怖分子利用(如此大規(guī)模的收集,不可能不流失),將是巨大的隱患。
人工智能的實際進展及未來,我不懂。前一陣子見到一中學生,他特別渴望電腦與人腦合一,那樣就不用復習考試了,定時升級就行。人工智能連接人類大腦,據說很可能從科幻小說走向現實世界,而這將徹底顛覆人類的學習方式以及教育制度。若真的這樣,如何處理知識、情感與想象力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我毫無概念,不知科學家有沒有預案。我關心的是,在政策制定及教育實踐中,人文思考明顯趕不上科技進步,這怎么辦?應該是后者調整步伐,還是前者加緊提速?
在剛舉辦的北京論壇(2019)上,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科協(xié)名譽主席韓啟德在開幕式上稱:“科學這一潘多拉魔盒似乎已經打開,人們開始擔憂科學發(fā)展會不會失控,從而導致人類文明倒退,乃至加快人類消亡?”韓院士提到了日益嚴重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網絡安全、基因編輯以及人工智能的挑戰(zhàn),結論是“人文是科學發(fā)展的方向盤和剎車器”(《韓啟德:人文是科學發(fā)展的方向盤和剎車器》,2019年11月12日澎湃新聞)。問題在于,本就弱勢的人文學者,你想給人家當“方向盤和剎車器”,科學家很可能根本不予理會,一句“你懂嗎”,就把你懟回去了。
一說高科技,無論官員還是大眾,全都俯首帖耳,點頭稱是;談到人文或社科,則磚頭滿天飛,很多人即便不懂,也堅信自己能侃幾句。這種知識/權威不對稱,導致科學家們高度自信,不太可能認真傾聽人文學者或社會科學家的意見。我曾詢問一個很有成就的科學家:都說人工智能不會傷害人類,因為已設定了相關程序;可越來越聰明的AI,不僅掌握了人類教給它的知識,也可能學會了人類的欺騙術——表面上憨憨的,似乎一切都在你人類掌控之中,焉知這不是假象?那些越來越強大的AI,哪一天真想起義,自然會事先儲蓄好能源,不怕你斷電的威脅。再說,凡事總有出錯的幾率,更何況還有那可怕的科學狂人……科學家不等我說完,淡淡一笑,說你科幻小說讀多了。
科技發(fā)展這么迅猛,要求讀懂了才能提意見,那人文學者基本上只能閉嘴。中學取消文理分科,大學階段里加強基礎訓練,即便如此,也都是杯水車薪。以北京大學本科教學方案為例,30%的全校公共必修課,20%的核心課程,30%的限選課程,最后是20%的通識與自主選修課程——假如你是文科生,將被要求在A(數學與自然科學)和F(社會可持續(xù)發(fā)展)兩個領域至少修滿4學分。這兩個學期的兩學時課程,能頂什么用?即便名校理工科本專業(yè)畢業(yè),若轉行多年,同樣趕不上。在科技領域,專業(yè)化程度越來越高,能真正讀懂的,只能是小圈子。問題在于,科技競爭如此激烈,而追求發(fā)明明顯是會上癮的,不斷快馬加鞭的結果,很可能擺脫倫理與道德的約束。是的,科學研究無邊界,但科技運用必須有禁區(qū)。因為,造福人類乃科技發(fā)展的原動力,也應該是其最高目標。
大家都看得很清楚,除了外星人(假如有的話),地球上能夠毀滅人類的,只有人類自己。核武器之外,眼下看得見的可能導致人類自我毀滅的,便是如今紅紅火火的基因編輯與人工智能。如何將這種研究控制在合理范圍內,得其利而防其弊,是個巨大的難題——這也是很多科幻小說/電影以此為題材的緣故。想想一百年前的科幻小說,對人類未來及未知世界的探索基本上持樂觀態(tài)度,今天則更多的是“警世恒言”。
人們常說,科技是第一生產力,這我同意,但我還想補充:文化建設以及制度創(chuàng)新,同樣也是第一生產力。因為,做大蛋糕固然很重要,如何分蛋糕,以及怎樣更好地品嘗蛋糕,同樣重要。畢竟,辛苦勞作及科技創(chuàng)新的最終目的,是增加人類的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