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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11期|肖江虹:懸棺(節(jié)選)
來源:《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11期 | 肖江虹  2019年11月14日08:43
關(guān)鍵詞:懸棺 肖江虹

第一章

十四歲那年,我有了屬于自己的棺材。

不只我,在我們燕子峽,所有的男娃到了十四歲,都會有一口屬于自己的棺材。

我們燕子峽管棺材叫“老家”,我的“老家”是蠱鎮(zhèn)的王木匠做的。前日有人從蠱鎮(zhèn)帶來消息,說我的那口“老家”將在昨夜下水。根據(jù)貓?zhí)拥乃畡荩撌墙裉煺缱笥业诌_(dá)。燕子峽所有的棺材都是在貓?zhí)由嫌蔚男M鎮(zhèn)打制 的,山高谷深,陸路運(yùn)送極其不便,只能順?biāo)?。多年來,燕子峽的鄉(xiāng)人棺材接得多了,就有了經(jīng)驗,根據(jù)水勢就能判定棺材到達(dá)的時間。

太陽還沒探頭,我和來辛苦已經(jīng)粘附在陡峭的刀劈崖上,如同兩只壁虎。

崖下是貓?zhí)樱绮灰娏饲锒目菔?,露出了夏日繁茂雨水后的狂暴猙獰,黃龍似的扭動著粗壯的身子咆哮遠(yuǎn)去。

我跟在來辛苦身后,渾身上下都是汗水。峽谷里頭有霧,一小團(tuán)一小團(tuán),像是母親紡出的紗線,從我身邊無聲無息飄過。抽抽鼻子,我聞到了云霧的味道,濕濕的,帶點腥味,有點像鄉(xiāng)村飯桌上涼拌的魚腥草。

來辛苦在我腳下,身子倚掛在半壁,抬頭看著我,我的四肢隨著他的喊聲抖索著移動。

“右靠,騰左手,左腳蹬右壁,右肩抵上崖,彎腿,弓背,右手托住上半身,轉(zhuǎn)半圈,對,沉左身,日你媽,耳朵聾了,是左,不是右。”

我不敢往下看,不是怕高,是怕來辛苦的眼神。

從我懂事起,來辛苦的眼神就成了一把刀,刀刃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發(fā)鋒利。

這段崖其實不高,也不算險,在我們燕子峽的懸崖峭壁里頭,屁都不算。我一點也不怕,來辛苦從來沒看到過我和四喜他們梭下這段懸崖時有多麻利。

在來辛苦上方,我一直裝得小心翼翼和戰(zhàn)戰(zhàn)兢兢,可嫻熟和本能有關(guān),時不時還是會探頭探腦。在崖上過了大半生的來辛苦自然不是憨包,他看得出我和這段懸崖的關(guān)系??次沂炀毜乩@過一段凹口后,他不說話了,蛇一樣很快梭到了地面。

下到河岸,紅日騰騰升起,十多個族人赤身裸體蹲在地上接棕繩。紅光照著他們的脊背,發(fā)出黑亮的光芒。河水裹著枯枝敗葉,隆隆直響。水面上,已經(jīng)抽頂?shù)挠衩锥捀铀鲃拥姆较驋暝Q刂影斗叛圻^去,一個月前還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已經(jīng)沒了蹤影,雨季一過,河水跌落,就會看到全都倒伏在河灘上的玉米稈,從頭到腳裹滿泥漿,早已死得透透的了。打我記事起,從來沒看到燕子峽的人從河灘上收走過一季莊稼,年年栽種,年年發(fā)芽,年年抽頂,年年掛包,同樣的,年年絕收??蛇€是年年播種。我曾經(jīng)問過母親,說明明年年絕收,為啥還要白費(fèi)力?母親當(dāng)時正在燒山灰,風(fēng)把一股濃煙送進(jìn)她眼里,她就淚流滿面跟我說:燕子峽最肥的土地就在河灘上,一季成了,賽過你在其他地頭種十季。

泥土在燕子峽是稀罕物,放眼出去,只有石頭,單獨(dú)的石頭,抱成一堆的石頭,細(xì)碎的石頭,壘成懸崖的石頭。墨黑是這里的主色調(diào),要見到綠色,得等到莊稼伸腰,那些大豆玉米在氣勢洶洶的石堆里格外扎眼,一小塊一小塊的,最寬的半間屋子大,窄點的八仙桌大小,還有那些從石縫里長出來的,孤孤單單,在風(fēng)里扭動著孱弱的腰桿,遇上狂風(fēng),呼呼幾下就倒了苗,掙扎幾日后,又慢慢直起了腰。

看我蹲在河邊發(fā)呆,來辛苦就朝我吼。

“憨毬了?自家的事情呢!”

我悻悻過去,幾個人已經(jīng)把繩套扎好。一個黑瘦的漢子站起來,正往腰上綁繩子。他是我族叔,叫來向南,我叫他二叔。他眼睛很小,還不聚光。來向南愛笑,一張笑臉從年頭掛到年尾。

繩子綁牢,來向南跺跺腳,對著對面的山壁大喊一聲:日絕娘喲!

對山的回音還沒有散去,來向南的目光倏地就變了,仿佛出鞘的利劍,立時精光暴漲。他走向河邊,步伐沉著堅定。赤裸的身體剛才還粗糙無光,此刻卻變得油亮赤紅,連下體一直耷拉著的那個物事都繃得筆直。

一個魚躍,我的族叔來向南就扎進(jìn)了湍急的河流中,岸上一幫人死死拽著繩子,不停地收收放放,河里的族叔時隱時現(xiàn)。

無數(shù)次的起起落落后,干瘦的來向南居然爬上了對岸。甫一上岸,他就把自己扔在一堆亂石里頭,仰著頭,沒有聲息,只能遠(yuǎn)遠(yuǎn)看見他起起伏伏的白肚子。喘了一陣,他才爬起來把繩子拴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

來辛苦笑笑,沉聲說:“好得很,好得很。”把繩子這頭在一棵大樹上綁牢,來辛苦對人群說:“大家抓緊點,把繩套布好,免得到時手忙腳亂?!?/p>

太陽還未當(dāng)頂,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了那口棺材,被渾濁的河水?dāng)y裹著,蹦跳著往下游來了。來辛苦大喊一聲:落河咯!十多個光絲絲的漢子躍入水中,沿著繩子一字排開,目不轉(zhuǎn)睛盯著那橫沖直撞過來的棺材。啪的一聲水響,沉重的棺材撞在繃得筆直的攔棺繩上,立時搶出了一個銳利的槍尖。河岸上綁縛繩索的大樹一個哆嗦,樹葉飄飄灑灑。一個反彈,棺材劇烈旋轉(zhuǎn),原地轉(zhuǎn)了好幾圈。一陣白黃的水花四濺后,兩股繩套已經(jīng)馴服了遠(yuǎn)來的桀驁,在十多個漢子的推拉中,乖巧地落了岸。

上得岸來,濕漉漉的男人們沿河立成一排。來辛苦一聲吼:“跪咯!”

撲通,沿河的肉身全都矮了半截,齊誦:河神松手,族人得走。這一拜是為了感謝河神在眾人接棺時的高抬貴手。我八歲還是九歲那年,也是這樣一群漢子在這里接棺,下去了十個,上來了八個。河神收走了兩個。依舊要跪拜,但沒有人哭,也不會有人哭。我們燕子峽的男人天生就不會哭,生離死別,火燒房塌,饑寒浸體,頂天了,也就猛一跺腳,大吼一聲:日絕娘哦!

太陽當(dāng)了頂,陽光落在那口黑漆棺材上。我扭捏著過去看了看,櫸木,黑漆,圓擋,滾刀蓋,頭部的凸起處雕了一只正展翅的燕子。這種燕子據(jù)說只有燕子峽才有,叫做鷹燕,不光體型像鷹,還有眼神。

從此刻起,我未來的人生將和我的父輩祖輩們一樣,大多數(shù)光陰會在燕王宮那面高聳入云的巖壁上度過。

忽然落雨了。

燕子峽的天氣就是這樣,從笑模笑樣到哭流灑涕就一轉(zhuǎn)眼工夫。棺材還沒綁好,雨就下來了,豆大的雨點打得手背生疼。雨點在一群赤裸著身子的男人肩背上砸出噼里啪啦的聲響。

棺材綁扎完畢,兩根粗壯的杠子從繩索之間穿過,八個男人矮下身,肩膀抵著杠子,高喊一聲:起。

八個壯漢抬著那口棺材險象環(huán)生爬行在霧谷嶺上。霧谷嶺是石頭的天下,那些白亮的石頭立成整齊的排排,形似馬牙,燕子峽的鄉(xiāng)老管叫馬牙石。十六條粗壯的腿骨在碎石中踩出凌亂的嚓嚓聲。剛把霧谷嶺丟在身后,霧就從河底爬上來了。不懷好意的夏霧,順著陰森的峽谷鋪天蓋地漫過來。很快遠(yuǎn)的近的那些瘦削枯敗就看不見了,只有白霧團(tuán)里的那口黑棺材,影影綽綽向著燕王宮的方向飄去。棺材飄到極陡的懸崖邊,定住了,八個人掄轉(zhuǎn)身子,換了肩,使勁跺跺腳,歌聲就起來了。

刀劈斧削喲

行路的山

云山霧罩喲

腳下的路

窾天磕地喲

胯下的卵

追狼逐虎喲

漢子的膽

都說生來為了死 咳呵

又說死是為了生 咳呵

生生死死調(diào)個頭 咳呵

好似睡覺翻個身 咳呵

歌聲和腳步一樣,笨重踏實,順著巖壁,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向著天的方向攀升。

很快,霧團(tuán)被踩在了腳下,頭頂露出了朗朗的青天,太陽又露了面,拋下刺目的白光。極目望去,能看到燕王宮,橫跨在貓?zhí)由希辈逶葡?。我的記憶中,燕王宮似乎一直都這樣高,那些幼時覺得高不可攀的溝溝坎坎,尖山峭壁,隨著自己年歲和攀爬本領(lǐng)的增長,它們都在一天天矮下去。只有燕王宮,一直都覺得它還是那樣高。

太陽急癆癆下到山的那一面,一行人才到了燕王宮崖下。兩扇峭壁,左面是天梯道,右面是懸棺崖。天梯道直通燕王宮,抬眼看去,崖壁上那些巴掌大小的紅布條在風(fēng)里左右搖晃。燕子峽的攀巖人每攀到一個新的地方,都會系上一塊小小的紅布,做個標(biāo)記,下一次爬過這里,解下來,然后把它系在更高的地方。那些飄在風(fēng)中的紅布,有些簇新,有些已然泛白。簇新的,是比我年紀(jì)稍長的新手;泛白的,這一生都沒法再繼續(xù)攀爬了。立在壁間,一個恍惚,一次錯誤的轉(zhuǎn)身,甚至一閃念的走神,人就成了斷線的風(fēng)箏。十之十死,歸宿地就在對面的懸棺崖,那里有他們十四歲時就已經(jīng)置放好了的黑漆老家。

從上往下細(xì)數(shù),懸棺一共十一層,代表了十一代,每層都密密麻麻一字排開。最上的幾層,已經(jīng)枯朽殘破,還有散了架的,隔上幾年,燕子峽的攀爬好手們會上去收拾一回。選個好日子,腰上別著篾條,噔噔上去,把那些散架的棺木并攏,捆牢。先人是見不得光的,那會散了魂靈。

把棺木放下,我的父親來辛苦對著懸棺崖點上香蠟紙燭,把昨夜母親煮熟的刀頭和一升山谷端出來放好。然后把我喚過去,并排跪在崖前。

來辛苦高喊:

列祖列宗,來畏難十四歲,成人了,根據(jù)燕子峽的規(guī)矩,他從今天開始就算是真正的攀巖人了。從今往后,他就要在對面的巖壁上行走了,列祖列宗要拿只龍眼觀照住他。我曉得,懸崖路上無老少,運(yùn)氣不好,我就把他送過來。今天是來畏難老家升崖的日子,祖宗保佑,萬事順?biāo)臁?/p>

把我撂一邊,來辛苦帶著一幫人開始準(zhǔn)備棺木升崖。先把棺木綁縛好,繩索留出足夠的富余,另一頭纏在腰上,一齊攀到置放棺木的巖壁,找個可靠的支撐,齊喊,“走咯!”喊一聲拉一段,喊一聲再拉一段,直到棺木升到指定的地點。

我對這個沒興趣,這些年看得多了,就遠(yuǎn)遠(yuǎn)找塊大石頭坐下來,才發(fā)現(xiàn)黃昏從遠(yuǎn)處漫過來了。此時濃霧已經(jīng)散盡,夕陽的光芒從燕王宮的巖壁上淌下來,像面巨大的金色瀑布。那口棺木在耀眼的金色里,逆著光芒正一點一點攀升,對面綿延而去的巖壁上,回響著男人們粗壯厚實的喊聲。目光投向更遠(yuǎn)處,清澈的天幕下能見到曲家寨,一個全寨人都姓曲的寨子,房屋東拉西扯懸掛在高高矮矮的山崖上,有幾處炊煙已經(jīng)升起,裊裊地,順著石壁,往天的方向蔓延。

第二章

夜晚,來辛苦在飯桌低著頭喝酒。酒是深山的青杠樹上的青杠籽釀就的,又暴又辣,我曾偷喝過,剮喉嚨的,像是吞下一把鋒利的刀子。有一年,一個遠(yuǎn)方親戚來看來辛苦,帶來兩斤高粱酒,本以為會得到來辛苦的夸贊,哪曉得吞了一口,來辛苦眉頭就皺起來了,只說了一句:寡淡了些。親戚不高興了,說這是純糧食釀的呢。來辛苦更不高興,癟著嘴答:我們燕子峽可不敢這樣糟踐糧食,我們的糧食得留著活命。

興許是喝慣了,來辛苦喝青杠籽酒的模樣很享受,連眉頭都鮮見皺一皺。往嘴里扔了一顆鍋煸黃豆,來辛苦睜著血紅的眼睛對我說:明天上祖祠崖吧!

我心頭一哆嗦,脫口而出:“我不去!”

來辛苦眼睛血紅,惡狼似的瞪著我,沉聲說:“你再說一遍!”

看著他那副吃人的兇相,我沒敢出聲。

祖祠崖在燕王宮西側(cè),是個穿洞,進(jìn)口到出口大約六七里地,隱在一片枯藤老樹中,洞口很小,不注意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這個隱秘的所在一直是男娃們心頭多年的恐懼。稍大一些被送進(jìn)祖祠崖待了一夜下到地面的,大多好幾天連抻抖的話都說不了一句。緩過來問起,也就一句話:盡是死人,哦,不是,盡是活人。沒進(jìn)去的嫩娃刨根問底,到底是活人還是死人?對面的費(fèi)勁地想了半天,面上的恐懼云山霧罩了,才戚戚答:活死人。

要上燕王宮,先上祖祠崖,是我們燕子峽的規(guī)矩。有被送達(dá)崖下準(zhǔn)備進(jìn)洞的娃娃求大人,說怕得很,不進(jìn)去?大人黑著臉,一巴掌扇在稚嫩的臉上,吼:日絕娘,連這關(guān)都過不去,還想上燕王宮?

天剛放亮,來辛苦就踹開了房門,把我從被窩里拎出來扔在院子里。在心頭我跟自己說:不要哭,不要讓狗日的來辛苦看笑話。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本想憋住,沒成功,溫?zé)犴樦橆a一直往下淌。來辛苦看不見我的悲傷,把裝物事的背簍往肩上一挎,往院門邊走去,看我不動,又回頭吼:收起你那兩滴狗尿,這個地頭不興這個。

立在崖下,我胸口冰冷。來辛苦把兩支松煙火把遞給我,又把一盒火柴和幾個煮熟的洋芋裝進(jìn)我的兜里,指指崖壁上的山洞說:“上去吧,我在穿洞那頭等你兩天,兩天不出來,我就當(dāng)你死在里頭了。”

爬到洞口,崖下的來辛苦成了一個模糊的黑點。朝著黑點狠狠吐了泡口水,我摸出火柴把松油火把點燃,彎腰掀開洞口的藤蔓,一股陰風(fēng)撲面而來。打了個寒戰(zhàn),定了定神,我才抖抖索索邁出了第一步。

其實昨晚我就想好了對付恐懼的辦法,除了看腳下的路,絕不東張西望,就想這些年燕子峽讓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情。在床上想了大半夜,還是覺得來高粱最有意思。

低著頭鉆進(jìn)洞子,路不太寬,僅容一人通過,濕氣很重,腳下有些黏糊糊的感覺。風(fēng)好像更大了,還夾著嗚嗚的聲響。

嗯,還是想想來高粱吧!算起來,來高粱算我曾祖輩,來辛苦喊他二公,我喊他二老祖,今年七十二了。他是同齡人里最先爬上燕王宮的人,技藝高,膽子大。聽寨上其他老人說,那年天旱得特別厲害,來高粱在燕王宮的拱洞里連續(xù)裝了一天一夜的燕糞,下巖時犯了黑頭暈,枯葉樣地落到了地面。

那一年,來高粱二十三歲。

在燕子峽,攀巖人摔死算平常事。不平常的是,盡管攤在地面的來高粱像一只摔碎的土碗,可他居然沒有死。十多天才醒過來,發(fā)現(xiàn)一條腿沒了,就拿腦殼撞墻。來高粱爹媽死得早,他從天梯道上落下來時還沒有成家。從那時候起,他就被寨人供養(yǎng)了起來。排好順序的,每戶負(fù)責(zé)他半月的吃喝。到了年終,該添衣添衣,該置被置被。

剛想起來高粱的斷腿,我發(fā)現(xiàn)腳下開始變得陡峭,緊接著是一道齊腰的石門坎。翻過石門坎,路不再濕滑,路面上還有薄薄的一層灰,腳踩上去,會發(fā)出噗噗的聲響,繼而騰起朦朧的煙霧。

四周沒一點聲響,我不敢抬頭,只能接著想來高粱。

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年,來高粱沒和任何人說過一句話。下地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拄著青杠樹做成的拐,晃蕩著一只空褲管,蹦跳著去到寨門口最高的那塊大石頭上,開始高聲咒罵:“那些把我抬回來的聽好,哪個喊你們把老子抬回來的?我日絕你娘的,我日絕你娘的?!?/p>

這成了來高粱此后幾十年的習(xí)慣。午飯后,他就會準(zhǔn)時去到那塊石頭上,開始長聲吆吆的咒罵。有次我和來辛苦從寨門口經(jīng)過,來辛苦招呼他:“二公,口不渴呀?”

來高粱搖搖頭,滿臉悲戚說:“日絕娘,崖上那口老家,我是進(jìn)不去了。”

來辛苦怔在原地,也不曉得如何安慰,低聲說:“二公,你忙,我先走了。”

我和來辛苦走出沒多遠(yuǎn),又聽見了來高粱的聲音。

“那些把我抬回來的聽好,哪個喊你們把老子抬回來的?我日絕你娘的,我日絕你娘的。”

我問來辛苦:“二老祖為啥子要這樣子?”

來辛苦悠悠嘆了一口氣:“上不了懸棺崖,進(jìn)不了祭棺簿子,生不如死,你說難受不?”

我說他可以再從崖上滾下去一次呀。來辛苦瞪著我,看樣子是想冒火,盯了半天,語氣軟了下去,癟癟嘴說:“只有從掏燕糞的天梯道摔下來,才有資格睡在懸棺里頭,懂不懂?”

來辛苦最后說:其實當(dāng)年把他抬回來的那些人,差不多都死完了。

后來我慢慢曉得來高粱為啥會那樣難過了。在我們燕子峽,有個最重要的日子,叫做祭棺,就是每年陰歷九月初三,寨人都要把家里最好的東西拿出來,全都聚到懸棺崖下,將供品齊齊擺成一排,焚香點燭。再燒上六堆火,男人赤膊,女人赤腳。圍著火堆先跳豐收舞。接下來是拜棺,男女老幼跪倒在懸棺崖前,有專門的香燈師,翻開簿子念誦每一個躺在懸棺里頭的人名。三拜過后,開始唱歌。

走了

走遠(yuǎn)了

越走越遠(yuǎn)了

向著太陽的方向

雙腳踩著山

踩著水

踩著白的云

踩著來時的路

快跑

跑過猛虎

跑過雄鷹

快追

追逐狂風(fēng)

追逐落日

……

從小,老人們就告訴還未長成的娃娃,這里其實不是我們的家,我們的老家在有海的地方,那里水草豐茂,魚肥米香。因為一場戰(zhàn)爭,才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沿著大河一直往上游走。走啊走啊,實在走不動了,就選了這樣一個地方扎下來。又說,在這樣的地頭活命,就要拋得開生死,人死了會變成天上的星星,每個人都是獨(dú)一無二的星宿,死了,就是換了一個更好的地方活著而已。

燕子峽的細(xì)娃,時逢繁星滿天的夜晚,都會聚在一起仰望夜空,找尋死去后活在天幕上的那些人。

每次講述完畢,老人們就會說:總有一天,我們是要回去的。

松油火把搖著昏暗的光,穿過一段狹窄的巷道,洞內(nèi)開始開闊起來,忍不住舉頭看了看,火光能照見四壁,一間堂屋大小。我有些累了,氣息不太均勻,本想歇一陣,沒敢停下來,催著自己趕快闖過這段漫長的恐懼。

折過一個彎,心思剛回到寨門口大石頭上,來高粱的面容還沒有完全清晰,我就在折過的彎道口呆住了。

白色。

壯觀的白,透明的白,晃得我眼睛生疼。松油火把微弱的光,在四面石壁上完成數(shù)次折射后,瞬時光芒萬丈。怔了半天,我惶然移過去,伸手摸了摸晶瑩剔透的石壁,湊過去仔細(xì)看了半天,才曉得白晝的來歷。

這種石頭我曾經(jīng)在貓?zhí)永飺斓竭^,大人說這叫仙宿石,是天上的先人成神之前褪掉的外殼,神人冉冉升起,外殼則落到地面。誰要撿到了,好運(yùn)氣就成了屁股后面的尾巴,甩都甩不掉。

沿著四壁轉(zhuǎn)了一圈,我才發(fā)現(xiàn)靠東的墻角還有一處低矮的入口。貓著腰舉著火把進(jìn)去,也是一間完全由仙宿石構(gòu)成的屋子,只是比外面那間好像更寬大一些。

舉著火把的手往里一伸,我立時驚駭。

石屋里擠滿了人,老的小的,或坐或臥,借著茂盛的白光,能清楚看到他們的衣服的顏色和質(zhì)地;能看清細(xì)娃們還泛著亮光的臉龐,老人們額頭上密集的皺紋。他們沒有半點死人的模樣,倒像是群體勞作后的小憩,又像是晚飯后一次隨意的講古。慢慢地,恐懼被眼前的景象逐漸抽空,下意識往前跨了幾步,看得就更清楚了。最里面靠著石壁的全是細(xì)娃,中間一段是老人,外面一層看起來都是些氣飽力脹的漢子,手里都握著鋤頭扁擔(dān)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深吸一口氣,我慢慢走過去,蹲下來,仔細(xì)看了看地上一個歪坐著的人。他年紀(jì)和來辛苦差不多,有濃密的胡須,眼睛微閉,雙手緊緊攥著一根扁擔(dān)。那手粗壯有力,指甲微微后翻,他該是個攀巖高手。我想這雙手一定攀爬過燕子峽那些高高矮矮的石壁,我甚至能想象到這雙手有力地嵌進(jìn)石縫時的情景。

盯著那雙手看了好久,我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摸了一下那布滿青筋的手背。

眼前蕩起一股淡黑的煙塵,那只鮮活的大手瞬時化為齏粉。

我對自己的粗野很后悔,給他磕了三個頭,才慢慢退出了石屋。

坐在外室的壁根下,我掖了掖衣服,半天才平息下來。我想這樣多人,怎么會全死在這里?我來到這個世界的十四年里,燕子峽沒有人能把這個山洞里的事情說清楚,就算年歲最大的來稻谷也不能。

插在石縫里的松油火把,火光漸漸微弱。我感覺到有些累了,索性伸直腿,想歇一陣再走吧!火光慢慢收攏,虛弱地顫抖了幾下,終于熄滅了。

黑暗沒有如約而至,白光還在,氤氤氳氳。漸漸地,四壁開始有更強(qiáng)的白光射出,如同遙遠(yuǎn)的地方飄過來的絲絲白霧。

就在這時,我聽見了腳步聲,好像從洞外跑來,急促慌亂。我繃直腰,剛想聽清楚腳步聲傳來的方向,忽然更多的聲音開始響了起來。細(xì)娃的啼哭聲,大人的呵斥聲,老人的嘆氣聲,這些聲響夾雜在一起,仿佛一鍋沸騰的稀粥。

最清晰的還是那個由遠(yuǎn)及近的腳步聲,最后腳步聲在石室入口處停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喘息聲,喘了幾聲,虛空中有人說話。

“不好了,土匪在山洞兩頭燃起了火?!?/p>

我邊上忽然有東西重重杵在地上的聲響,接著一個聲音吼:“燒火怕啥子?只要掐住石門坎,土匪能奈我何?”

“不光燒火,我看見他們還搬來了兩架風(fēng)簸,開始往洞里頭送煙了。”門口的聲音說。

話音一落,石室里掀起一陣慌亂的嘈雜聲。

“不要鬧!”我邊上的聲音吼,“老人娃娃,全都退到里頭去?!?/p>

白霧渺渺中,竟然開始有人影晃動,我頭皮一炸,后背緊緊貼著石壁。

幻影逐漸清晰起來,我看見老人和娃娃們拉著手,依次退進(jìn)了里面的石屋。剩下的幾十個壯年男女,手里操著家伙,分別把守著兩扇石門。

接著我看見了煙,開始有人咳嗽。煙霧越來越濃,咳嗽聲響成一片,還夾雜著細(xì)娃的哭聲。這時手握扁擔(dān)的壯漢站了出來,他揮手扇了扇眼前的濃煙,開始點名。

“來黃楊、來石頭、來小樹、來明白——”他喊了一串名字,然后對喊到姓名圍攏來的人說,“你們二十個人從地下的暗河馬上走,明天正午就可以從貓?zhí)拥啮桇~洞出來?!?/p>

話音沒落,眾人都嚷著不走。

“卵話多,今天這一劫看樣子是過不去了,”他沉聲說,“你們不走,燕子峽就絕人種了?!?/p>

還有人嚷。

朝著嚷得最大聲的那個一巴掌甩過去,扁擔(dān)往地上狠命一杵,他大聲吼:“祖宗千辛萬苦才找到這樣一塊棲身的地頭生育繁衍,難道就這樣子在我們手頭化苗了嗎?”

“我們?nèi)ダ镱^跟婆娘娃娃道個別吧!”有人哽咽著說。

“都火燒眉毛了,道個卵的別?!彼趾稹?/p>

“走!”他橫起扁擔(dān)一掃,撥得一片踉踉蹌蹌。

一群人爬起來,開始陸續(xù)往門口退。

“等一下,”他聲音矮了下來,走過去,把手按在一個年輕人的肩膀上說,“出去后分成兩撥,不要住一個寨子,另立寨門的重新改個姓,免得大難來臨了遭一鍋端。”

送走那群人,他回身對剩下的人說:“退進(jìn)去,守好老人娃娃,土匪進(jìn)來,有口氣就拼他媽個逼的?!北娙宋嬷?,咳咳亢亢退回了里面的石室。

濃煙很快塞滿了石屋,可我一點也聞不到。窩在原地,我心里怦怦亂跳。里屋間或有咳嗽聲傳來,都壓得低低的。沒多久,咳嗽聲也聽不見了。我想肯定都死去了。這一刻,時間仿佛被凍住了,變得硬硬邦邦。我的心也被凍成了冰涼的一坨。死寂中,忽然有微弱的聲音傳來。我往石門那邊移過去,側(cè)耳仔細(xì)聽了聽,歌聲,熟悉的歌聲。

走了

走遠(yuǎn)了

越走越遠(yuǎn)了

向著太陽的方向

雙腳踩著山

……

唱到這里,歌聲消失了。

我心頭一熱,想接著唱下去,嘴巴動了動,最終沒能發(fā)出聲音。

濃稠的煙霧瞬間就散得干干凈凈,我掙扎著站起來,從腰上取下另一支松煙火把點燃,咬緊嘴唇,向著出口走去。(節(ji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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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人民文學(xué)》2014年第9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11期

肖江虹,生于1976年,貴州修文人。有作品在《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鐘山》《中國作家》《天涯》《山花》等刊物發(fā)表,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選載和入選各類選本。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等獎項。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五屆高研班學(xué)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