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躁夜夜躁狠狠躁夜夜躁,国产精品亚洲一区二区,国产在线精品欧美日韩电影,8x8×拨牐拨牐永久免费视频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江文藝》2019年第11期|湯世杰:尋聲楚吟緩緩歸
來源:《長江文藝》2019年第11期 | 湯世杰  2019年11月07日08:31

1

聽見一聲“到了”,應(yīng)聲望去,秭歸就到了。

——近在耳旁的那句秭歸話,于我是個開悟:那場處心積慮的返回,將將抵達。

偉大的長江頓時橫到眼前。那是久違了的,跟秭歸聯(lián)在一起的那段長江——于我,大而化之地說叨長江,從來都太含混。字面上的“長江”,是個長達六千多公里的名詞,心里的長江,卻由無數(shù)段看上去偉大或并不那么偉大的江流連結(jié)而成。我從沒遠離過長江。但橫斷山里渺若一線的金沙江,與崇明島出海口一帶煙波浩渺的長江,虎跳峽里虎奔狼突的長江,與江漢平原水平若鏡的長江,豈能混為一談?更別說一條大江在不同時代、不同季節(jié)的萬千差別。秭歸一帶的長江我雖見過多次,掐指一算,離最后一次去秭歸,已然又是二十來年。青春盡逝,老來歸鄉(xiāng),彼時心境,任誰都能想見——唏噓復(fù)唏噓,但返回依然是個必要的選擇!

路上,我一直在深究的,正是“秭歸”這個字眼。

一個地方的全部歷史,都隱藏在地名之中?!帮鰵w”一名,其古老、獨特與親切,當世無二。多少城市數(shù)典忘祖改名易姓,秭歸一直沒改。秭歸還是秭歸,永恒。何為“秭”?《水經(jīng)注》曰:“屈原有賢姊,聞原放逐,亦來歸,因名曰姊歸?!蹦歉駛€傳說。其實“秭”為數(shù)字:“秭,數(shù)也。”(《爾雅》)郭璞注曰:“今以十億為秭。”《說文》則謂“數(shù)億至萬曰秭”,《廣韻》則稱“秭,千億也”?!讹L俗通》干脆說“千生萬,萬生億,億生兆,兆生京,京生秭”。如此,“秭”已成無窮大,幾可齊于天地。

“歸”,即返回,衍射、擴展為反觀、反思,歸還與合并。返回從來都是生命本能的沖動,返回家鄉(xiāng),返回出生地,返回誕生你、生長你,你留連過、注目過,甚或與你只有點滴相連的某個地方。那是對“去”的反撥。生長從來不是幾句聲嘶力竭的叫喊,也不是因虛幻的鼓動一味地向前。有時你已走得很遠,到了卻發(fā)現(xiàn)你必須返回原初。長途跋涉中,你或需停停,站站,回頭看看經(jīng)歷的一切,想想曾經(jīng)里的倉促與無奈,重新思索,也重新定位。沒準兒在返回、反觀、反思的一剎那,才會看清當時的自己,看清現(xiàn)在和未來?!白晕也皇亲栽诘拇嬖诘囊环N屬性。就其本身而言,它是一個被反思者?!保ㄋ_特)有時,返回甚至是出于某種愧疚、抱憾,對曾經(jīng)的愚蠢、莽撞、淺薄、無知的一種有意無意的彌補,是內(nèi)心對原初、原鄉(xiāng)的深刻致敬。如若一切都如李商隱所謂“只是當時已惘然”,人生便會失去應(yīng)有的豐潤遼闊,干縮成一個空殼。民族、國家盡皆如此。世上所有的節(jié)日、紀念日,都基于這樣的意義方被確定,有了意義——無論它關(guān)涉的是歡欣痛苦是生存死亡。人是個必須不斷返回、反觀與反思的動物。重新咀嚼咀嚼品味品味過往中某個日子的意義,該掩埋的掩埋,該懷想的懷想,爾后繼續(xù)前行,早已是現(xiàn)代人類社會不可或缺的精神補給。

更多時候,人要返回的,或許并非某個清醒明白的地點、時間或日子,很可能只是一方清風明月,一彎曲水流觴,一片清寂雅靜,一道透底明澈;是滿天星斗可見而不可及的悠遠,一地蒼苔你想呼喚卻無法開口的失名,有時竟是連欲返回者自己都無法說清道明的,某種纖細得微不足道的玄秘,一句其實尋常卻讓人淚流滿面的鄉(xiāng)音,一片不知在哪方天空見過的悠悠白云,一支不知何時劃傷過你胳臂的任性搖曳的狗尾巴草,甚至是“無”,是“空”,是某種細若游絲轉(zhuǎn)瞬即逝的心境,是灑脫如同流水的某種自由自在……

如此,所謂“秭歸”,便是一個數(shù)量無窮大的,萬千人生的返回、反思與反觀。屈原必深諳于此,“返回”亦經(jīng)由他的出仕與回歸實現(xiàn)了最初的濫觴。導(dǎo)引那一切的就是詩。屈原本質(zhì)上首先是個詩人,以文辭與辯才名世,先有“詩”,而后有“策”?!霸姟迸c“策”,是他生命的兩極,或說雙翼。策,策杖也,鞭策也。而“詩無邪”。“興、觀、群、怨”。“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屈原的失寵于朝,從一開始便已注定。他也曾極力以他的“策”去報效他的國,可惜君王既不懂他的“詩”,也無視他的“策”。當“策”的翅膀被折斷,便只能返回去做他的詩人。他的一生是對“返回”一語的最好注釋。而我,要趕回去過的,是我母親的家鄉(xiāng)青灘,是己亥年秭歸的端陽,樂平里的三閭騷壇詩會。是對“屈原故里”、中國文脈第一源頭的致意。可直到那時,一個與秭歸血肉相依的人,卻還沒去過樂平里,沒聽到過我心目中的楚吟。

……倒是真快,車從宜昌出發(fā),不到一個鐘頭,秭歸就到了,我卻好像還在夢中,還沒從一場曠遠的、恍兮忽兮的期盼中真正醒來……

2

“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回頭一望,頭回去秭歸,已是三十多年前:1985年,湖北作協(xié)做東的第一次長江筆會,來自沿江十多個省區(qū)的百多號人,先在武漢集中,乘車到宜昌,再坐船逆水而行,去秭歸。記不清船到底開了多久,只覺時間很長——想想,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返回兩千年前的楚國,屈原的家鄉(xiāng),幾乎穿越整個世界,穿越秦漢唐宋元明清,穿越整整一部中國史,是多長路程?要多長時間?現(xiàn)在卻倏忽即到。可細細一想,我們與古典、古雅、高潔的距離,似乎反倒更遠了,遠得人到了秭歸,亦非一眼就能見到他,聽到他。但無論如何,我是到了。

說起來,重返或說再去秭歸,乃三年前一個意外的約定,一場無心的預(yù)謀。那年,秭歸作家周凌云一行到昆明公干,拎著一大兜子書,好幾公斤重,到處打聽我在哪里。一個電話打來,告訴我他們來了。他們是誰?我不知道,只說是秭歸人。我母親就是秭歸人,青灘人。在心里,我早就把秭歸人認作了鄉(xiāng)親。按照約定時間,我趕去見他們。坐下便問他們怎么知道我?回說是讀過我一篇寫青灘的短文,還收進了他們編的一本書。其實,那樣一篇短文,只是我對母親的一點懷念,文中的青灘,作為母親的老家,充其量只是母親家鄉(xiāng)的一個符號,而非青灘本身。所謂“母親的青灘”,其實是“青灘的母親”,跟真正的青灘不大相干——我對青灘幾乎一無所知,文中也只說到陪母親去到青灘,眼見她戲劇般地找到了一個親戚,讓她了卻了深藏于心整整六十年的一個心愿,完成了她作為一個秭歸人生命的“返回”,一次“歸”。青灘依然在我之外,只是母親歸去的一個地點。于青灘,于秭歸,就像于家鄉(xiāng)宜昌一樣,我心有愧——命運驅(qū)使,大半生浪跡遠方,入他鄉(xiāng)地,吃他鄉(xiāng)糧,飲他鄉(xiāng)水,做他鄉(xiāng)事,于家鄉(xiāng)多有怠慢……

可鄉(xiāng)親居然沒有忘記我,把我從無涯的漂泊中撈了出來——秭歸人機靈,擅于長江大河的打撈。打撈不止是一種技能,近乎慈悲與德行。他們深諳并執(zhí)著于那個無窮大的返回,“歸”。我只是其中之一,一朝了然,就難再棄。然后約定,要回秭歸,回青灘。答應(yīng)。盼望。一晃三年,終于如約而至。

后來我才知道,一年一度的端陽祭拜屈原,就是一場費心費力的集中“打撈”, 海內(nèi)外,全國各地,數(shù)量“無窮大”的人都要在那天“返回”,“歸”。每年端陽作為法定假日,全國統(tǒng)統(tǒng)放假,唯獨秭歸不放,端陽從來都是他們最忙的時候。

——我到的那天,是農(nóng)歷己亥五月初四,端陽前一天。

3

江邊的“屈原故里”張燈結(jié)彩,花枝招展。那當然不是真正的屈原故里,只是打上游流落于此的秭歸新城,是新秭歸江邊鳳凰山上一幅巨大的現(xiàn)代摩崖石刻。記憶里的老歸州,早已沉入江底,不意新暫暫的秭歸如今也已覆滿青苔——這世上,什么都在慢慢老去。一條巨大的藤穿過葳蕤草木,一直伸向我仰頭也難看見的某個高處。世事滄桑,其變也忽。往深處一想,那也算不得什么。流浪與漂泊,似乎是長江一線許多地方的宿命。秭歸似從多年前就開始了它的漂泊流浪,那跟兩千多年前屈原的流放相比,真的不算什么。屈原的幾次放逐,足跡可謂遍及“大江南北”。秭歸不過是順著長江搬了一次家,至少它依然還在長江邊。青灘則早就在一次山體滑坡中沉于江底,成了“新灘”,爾后“新灘”再一次沉入江底,方有了如今的“屈原鎮(zhèn)”。我不敢確認,搬遷過的秭歸,屈原和無數(shù)要“歸”的人是否依然找得著。但“一朵花的美麗在于它曾經(jīng)凋謝過?!保ê5赂駹栒Z)美麗總會凋謝。屈原早就凋謝過。爾后輪到秭歸凋謝,青灘凋謝。而一朵真正美麗的花,就在它凋謝過后的依然美麗——在遠方,每次與朋友說起秭歸,他們都會嘖嘖贊嘆:多美的名字呵!他們只知其美,不知其痛,不知它亦曾凋謝,不知它的獨特恰好“在于它曾經(jīng)凋謝過”,在于凋謝后的再度綻放。

端陽臨近,摩崖下那個寬闊廣場,臨時攤點成排成片,售賣各種與端陽有關(guān)無關(guān)的食品用品,渾同集市。那景象,離一個有著中國最偉大詩人屈原的秭歸,是不是稍稍有點遠?我慢慢走著,踱著,心想那不是秭歸的過錯。如今的中國,到處都有那樣“一條街”。幸好我起初的疑慮甚至失望,很快就被我自己粉碎在了心里:只要《楚辭》還在,詩還在,廉價的盛裝并不能改變秭歸詩的本性。我依然走在楚國,在屈原的家鄉(xiāng),我母親的故鄉(xiāng),我祖先的城市。想起作家徐則臣在《北上》里所說:

坐在祖先的城市里,我不覺得陌生,也不覺得熟悉。

我像個二流子在祖先的土地上晃蕩,晃得身心空空蕩蕩。

我甚至不是“在祖先的土地上晃蕩”,而是到處晃蕩,晃到天邊,異域他鄉(xiāng),荒山野嶺,晃到身心俱疲,每時每刻都在渴望著歸去。如果“返回”、“歸”是秭歸的一大屬性,包括晃蕩在內(nèi)的漂泊與流浪,則是秭歸的又一大屬性。沒有遠離、漂泊與流浪,何來“返回”,“無窮大”量級的“歸”。畢竟是節(jié)日前夕。從“屈原故里”摩崖下通往江邊的道路已經(jīng)封閉,想去江邊看看須等明天。那就等吧,何況我已經(jīng)等了那么久。

4

細細一想?yún)s不對了——多年前的一個端午,受詩人劉不朽之邀,我去過老秭歸。與劉先生的相識正是一段漂泊留下的印記——求學(xué)外地,兩年沒能回家,卻在圖書館閱覽室的一次隨手翻閱中讀到了他,頓時鄉(xiāng)情洶涌,提筆給他寫信。那樣的相識,說是由他的詩作引發(fā),不如說是出于一個“漂泊”學(xué)子對家鄉(xiāng)的思念。而若干年后他邀我去秭歸,亦并非因為我的寫作,而是對一個遠離家鄉(xiāng)者的掛牽。他特意囑我最好能請一位湖北籍畫家同往,而相識多年的湖北黃梅籍軍旅畫家梅肖青先生,幼年去鄉(xiāng),到那時已“流浪”了幾乎半個世紀,聞聽有此機緣,簡直“漫卷詩書喜欲狂”——在秭歸,不顧我事先再三提醒,從早到晚整整一天,竟畫了二十多幅畫。憑什么呢?我說。他說,都是鄉(xiāng)親,怎好忍心拒絕?

那時的秭歸,還沒嘗到流浪的滋味。千年已往,一切都蒼老到近乎憔悴。街巷狹窄。天懸一線?;野椎鸟R頭墻高聳著它們的斑駁與滄桑。我聽得見我們的足音。而屈子的楚國,早就如花凋謝在歷史深淵,須到發(fā)黃的典籍里尋找。青石板路油光水滑恍然如鏡,直想一腳踩進去,就踩進屈原的楚國。問梅先生:您在想些什么?他說畫畫的人嘛,無非想落筆就是宋元,你呢?我具實相告,然后相視一笑,任笑聲在秭歸逼窄街巷里翻滾回蕩,直至于無。

至今也不明白,那年的端陽詩會,怎么沒去樂平里的屈原廟,卻會在一個幽暗的禮堂進行。舞臺燈光不甚明亮,黑壓壓的人頭如同波浪。輪到我上臺時,渾身都在哆嗦,發(fā)抖?!敖l(xiāng)情更怯”。緊張。突然意識到了那個時刻的莊嚴。詩是秭歸的骨與血。只有那時,你才會真切地想起你面對的,是中國最古老也最偉大的詩人屈原,那是沒有一個署名者的《詩經(jīng)》之后,第一個署上自己的名字,卻一直顛沛流離于江河湖海的詩人。世界從那之后就迷失了方向,至今還在迷失著。我們都在流浪?!拔┎菽局懵滟?,恐美人之遲暮?!薄伴L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睙o論我們在哪里,哪怕如一棵樹那樣一動不動,照樣在漂泊流浪之中。詩意淪落。詩意喪失。漢唐以降,詩早成了仕途的進階攀附的云梯,竟有幾人在以詩為戈矛,忍著靈魂的巨痛,讓生命發(fā)出呼喊?“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屈原那香草美人,“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詩意,在哪里?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意,在哪里?齊白石“畫水中的魚,沒用一點色,也沒有畫水。卻使人看到江河,嗅到了水的清香”(畢加索語)的詩意,在哪里?詩的價值斷崖式跌落。人淪為徒俱肉身的軀殼,靈魂無家可歸。有識者渴望的,是有朝一日的“返回”,渴望真正的“歸”??臻g是奢侈的,生存的空間。而返回何止于肉身的空間挪移,更是魂魄的重新錨定?!奥仿湫捱h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庇行┟允?,比如我,純屬時代的戲謔個體的誤判。多年漂泊異鄉(xiāng),以為浪跡天涯閱盡春秋有無盡豪邁,其實無非是一種極致的自我迷失,瀟灑中隱藏著的唯深切的孤獨。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與屈原一樣,一直處于無盡的流放與漂泊之中……

走到江邊是第二天的事。人太多,請跟我走,秭歸文聯(lián)的朋友說,又一陣鄉(xiāng)音,熱情溫柔。于是跟著她去到江邊,在同樣流浪遷徙過的新屈原祠前,一個祭拜屈原的大會即將舉行。人頭攢動。屈原若在,注定不懂什么叫開大會,更無法理解一個整肅如斯缺少浪漫的大會,竟是為他而開。五顏六色的彩煙飛向空中,停留片刻后轉(zhuǎn)眼飄散。議程一絲不茍地進行。我囑咐自己:你需要耐心。但無論如何,我的第七十七個端陽,已然穿行到“屈原故里”。遠處大江滔滔,雨云叆叇,峽江蒼茫。長江本就是漂泊流浪的集大成者,豐沛富足的水量,無非始自青藏高原長途跋涉而來的萬千流浪著的水滴。給自己一個心理暗示吧:你已歸來。按事先的告知,我也與幾個人一起,上前給屈子獻上一束蘭草?!办杞x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薄坝嗉茸烫m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薄安接囫R于蘭皋兮,馳椒丘且焉止息。”唯愿那不只是個儀式,而是一種靈魂的契合,愿那束曾在我手里停留過的蘭草,為我留下屈子遺世的孤獨與芬芳。沒能飲到雄黃酒,沒能像幼時那樣,讓母親用雄黃酒點染我的額頭眉心。那一刻,也不敢奢望屈子隔著兩千年時光,在給河中龍舟龍頭點睛的同時,也給我點睛開眼,只愿鄉(xiāng)親們能用雄黃酒,點中我的眉心,讓我長滿繭子的心,重新像那枚琥珀色的酒滴一樣透亮……

5

返身坐下,突然想起,那個位置那個地點,我已不是第一次去。

1997深秋時節(jié),應(yīng)家鄉(xiāng)一家報社之邀,去看大江截流。人離截流現(xiàn)場太遠,加之江上有霧,看不大清,卻在那天,同時看到了老秭歸和新秭歸。舊夢難描,舊情難寄。漢代設(shè)縣的秭歸,一個長須冉冉、長衫飄飄、乘魚來歸的屈原,一個浣衣浣出一條香溪又以情和番遠走他鄉(xiāng)的昭君,似便說盡道完。其實秭歸就是秭歸,是并非詩人或美人的尋常百姓的秭歸,是作為我母親老家的秭歸。說起秭歸,我想起的是從沒見過的外公,一個上身精赤,彎腰駝背,常年在長江邊拉纖背煤的秭歸男人。多年前某個冬夜,一家人圍爐聊天,當母親突然說起外公,說起屈原和王昭君時,我大感詫異,不知對于秭歸,少小離家連字也不識幾個的母親,心中竟是怎樣一番難以抹去的濃情!偉大從來無法替代親情。屈大夫當然偉大,卻“國”破“家”在,至少無須有對“移民”的牽掛,而如我母親一介平民者,牽掛的只是尋常的“家”——后者似更關(guān)聯(lián)到人的本心,并不因?qū)こ>土藷o價值———那長久而又揪心的牽掛,總會在靜夜里將人啃噬得遍體鱗傷。

截流當天,清早乘水翼船到達秭歸老城還不到九點。淡淡江霧中,江邊九道礁石直撲江心的“九龍搶灘”奇景猶在,躉船邊,三條系纜的龍舟也兀自在浪中跳躍——一切依然是家常氣氛;細看,才見臨江的樓房正在拆除,處處殘磚碎瓦;房子多已人去樓空。秋風瑟瑟,似在為歸州鋪排一篇千古《秋賦》。不知那時,秭歸人拋別歷時千載的家園故土,那以代代峽江人心血智慧凝成的古歸州,當是怎樣一番蕭寒情懷?那之前我初謁秭歸,三峽電站工程還在籌劃之中。說起有朝一日秭歸古城終將沉入水底,似還遙遠。轉(zhuǎn)年,陪母親專程去青灘那晚夜宿青灘,枕邊的長江一夜流淌的,皆是濃濃的鄉(xiāng)情鄉(xiāng)韻。說到將來,年邁的表舅似也并不怎么擔心即將到來的移民。而那天站在屈原祠前,人道日后江水會直漫到屈原祠第二級梯坎,或會有第三次搬遷;我便突然有些揪心,而年輕女講解員的談笑風生,卻又讓我了然,生活似乎還須照樣進行。

那天別過老秭歸,中午來到坐落在未來三峽電站大壩副壩旁的新秭歸。見街道寬闊,樓宇林立,新城看上去亦頗壯觀。倘說老秭歸是一首被歷史吟詠過千萬遍的七律,雖韻味悠長,卻嫌格局太小,新秭歸則似一篇開闊宏大、氣象萬千的長賦了,盡管多了點“急就章”的匆忙,卻讓人想到有數(shù)千年輝煌的古歸州,在歷史的起承轉(zhuǎn)合中,由此或該有一個新的起筆,一篇大文章,該由幾代人秉筆書寫。人們過節(jié)般擁到城邊鳳凰山上,只為親睹大江截流的壯觀與輝煌,臉上似乎并無失去故土的凄惶,惟有質(zhì)樸得近乎童真的歡樂與向往。而我聽說,為給未來的水庫騰出地盤,他們實實在在做出了許多犧牲。有容乃大。包容過高山大河千古歷史,也包容過乘魚來歸的屈子和以情和番的昭君的秭歸,如今包容的卻是整整一個三峽大壩。

那次臨行前我跟母親講了我的見聞。問母親,也不知青灘的親戚都遷到哪去了?母親說,沒有來信,哪個曉得哦?輕嘆一聲后又說,不管遷到哪里,還不是都要過?……可不?屈原闖蕩天下爾后來歸,昭君至今還留居塞外,都得過哩。

6

遠山巉巖齊天,亦掩不住屈原廟巍峨清白的容顏。傍晚到達樂平里,站在旅社門口,抬眼就見不遠處的山頭上,屈原廟巍然屹立。天色近乎灰暗,竟也有一束斜陽,打在那方屋宇上,以致它的整個背景,只是一方多云的天空。心想遠離了喧囂的人世,你這般軒昂這般青蔥的屹立,是要讓多少人自慚形穢呵。薄暮時分,友人驅(qū)車沿著屈平河,一直去到香溪。真不知那條崎嶇山道,到底隱藏了多少歷史的秘密。一個詩人,一個美人,真沒辜負那片看似尋常的山水。

暮晚和友人一路信步而行時,并沒看到星月,但我明知就在我上方,在我頭頂,屈子面對過的古老深邃的星空,仍在一直閃耀。夜空下的峽江深邃亦沉默。樂平里初夏的夜晚,露水還沒下來,沾衣的只是思緒的微雨,既不清涼,亦不熱辣。沒聞到菖蒲艾蒿沉郁的香氣,只有青草的苦澀清涼地拂來。夜空中,一雙從《離騷》里露出的眼睛,一直在炯炯地盯望著我們和那片山野,長江就從那片山野后流過。那片巨大夜空因沉默而愈顯威嚴,卻也因那雙眼睛平添了靈動與深邃。終于來到樂平里了!在向遠方漫無目的的踱步中,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在這樣的夜晚,孤獨地走向不名的遠方?;仡^才見,《橘頌》碑桔黃色的燈光已然點亮,碑前不大的小廣場上,有人正在舞蹈,只剩下那塊詩碑在暮色里溫柔地發(fā)亮。在那樣的背景里,隱約可聞一個聲音,一如太空漫步的悠遠天籟,格局博大,直抵魂魄。那樂音泛起的漣漪,彌漫于整個夜空,美妙而悠然,平靜而深沉,遼闊而宏大,激昂而又悲涼……渺小如我者,也一如在宇宙中飄飄忽忽地行走。兩千多年前的楚地,神靈出沒,諸神同在。誰才是那樣一個宇宙的王者?當他孤獨又慈祥地,滿懷著悲憫俯瞰他身下的大地,又能與誰對談呢?唯有屈原。

翌日清晨我醒得早,出門不遠,便與屈平河再次相遇。清晨的屈平河水聲如歌——據(jù)說往日,因為上游的一個小水電站,水已斷流,那天特意停止發(fā)電,河水方能自由流淌。沿盤山小道爬上去,看見樂平里屈原廟前那棵傍著屈原雕像的黃桷樹,高大葳蕤濃蔭匝地,盡管未必真高于遠山,但在屈原廟前長了幾百年,早已成了山高樹為峰的腳注。

深吸一口氣,廓開胸襟,似要鼓蕩起楚人那高揚千年后又收卷的生命之帆。只有在樂平里,才能感受到橫亙于屈原與當下間的兩千多年時光,整整一部中國文明史。歲月如同山河,多少高山峻嶺江河溪流布于其間?你會驚訝它的漫長與博大,又會嘆息它的短促與匆忙。一代代帝王將相已淪為糞土,萬千蕓蕓眾生也已云散煙消,唯屈原和他的詩歌一直流傳至今。說屈原只知忠君報國的論者,是不懂辯證法的。他們忘了屈原終其一生都是個追尋真善美的詩人。在他那里,美政與美人同為一體,二者不過是“美”的不同形態(tài)。而真正純粹的美,則遠遠高于美人、美政,高于兩者的總和。他是人類歷史上為數(shù)不多的以“美”為終極目標的歌者。以為他只是為自己的被黜痛苦,透露的只是論者自身的狹隘與淺薄。美是這個世界上最崇高的。她高踞于山河之上,與日月同光。

我拾級而上,去屈原廟三叩三拜,奉上三炷香,轉(zhuǎn)身一望,唯見云山蒼茫。

7

祭奠屈子的招魂儀式行將開始。

“三閭騷壇”簡單到只是置于高高的屈原廟腳,鋪在一張普通條桌上的那幅深紅色絨幛,凝眸處,四個稚拙可親的隸書字,卻讓整個樂平里頓有千鈞之重。條桌上,供著顯見出于民間手筆的靈牌“楚三閭大夫屈原之魂魄位”,大字兩邊“清烈千秋師”“忠貞萬古存”兩行小字,點點滴滴都是淋漓的民心。燭燈、香爐、酒盅、點心一溜排開。輕煙繚繞。人世靜穆。燭燈在清幽晨光里微弱卻倔強地點亮無數(shù)人的思緒。紙扎的引魂幡以它素雅的清白,在屈原廟前陡峭梯坎那沉郁的深色背景里,時而低垂,時而輕飏。由一面鼓、一大一小兩面鑼、一副大鈸組成的樂隊,四個鄉(xiāng)人,把陣陣鑼鼓敲打得叫人熱血盈沸。三個吟誦招魂詩的鄉(xiāng)人開始了吟唱。那是始自屈原的道地楚吟,來自大地,悲憫悠揚,深切跌宕,上天入地,憂而不傷?!吧裥?、兮、楚、赤豹、文貍、‘終古之所居’……并不是屈原想象力或者概念計算的產(chǎn)物,而是他的此在,‘大塊假我以文章’?!保ㄓ趫哉Z)置身在那樣的氣氛里,異樣的肅穆讓人既振奮充盈,又感到虛脫無力。耳里盡是屈子的鄉(xiāng)音,即便相隔了兩千多年,那樣的誦詩吟唱,寫下來便是屈子仍可辨識的漢字。屈原若魂魄來歸,必可聽見鄉(xiāng)黨的聲聲呼喚。

詩,從誕生之日起,便與“唱”緊緊相連。人活在自己的語言中,語言才是人“存在的家”。人在說話,話在說人。所有的記憶都有賴語言。“宗教是人類經(jīng)驗最低沉的聲音?!保R·阿諾德)詩即中國的宗教。屈原不在遠方,就在《離騷》里,在《天問》《九歌》里。招魂之要義不在召回肉身,而在以吟唱呼喚、重現(xiàn)他的詩意。屈原就在那聲聲楚吟中,緩緩走來。那是楚地習俗,也是我家鄉(xiāng)的習俗。幼時,一個孩子病了,母親會舉著一盞油燈,從黑暗處出發(fā),一路呼喊著病者的名字,輕聲呼喚著說:回來了,回來了……

屈子早已仙逝。三閭騷壇的詩人,則還在一代代地讀詩寫詩唱詩,那既是為懷念屈原,也是他們自身生命的需要。遠古詩和唱的結(jié)合一體,在樂平里流傳至今。來自俗世的吟唱者們,肉身沉重,塵埃滿身,沒有翅膀,無法飛翔,只好以吟唱代替飛翔?!霸谶@個時代熱愛詩歌,其實不過是守護自己內(nèi)心那點小小的自由和狂野而已?!薄霸姼柙谥袊刑厥獾牡匚??!瓫]有了詩歌,這個世界就會少很多真實的性情、精微的感受,這個世界也會變得單調(diào)而蒼白。”(謝有順語)我在樂平里聽到見到的,正是如此。他們的吟誦,率真的粗礪一如裸露的山野,無飾的質(zhì)樸恰似未耕的田園,有無名山花之清純,有在山之水的凜冽。

坐在身邊的朋友悄悄問我,能不能也朗誦一首自己的詩作?久不為詩,我只在去樂平里路上,用手機記下過一些思緒:山路彎彎,一如我繞來繞去總也無法掙脫的粽子意象。頭天在縣城吃過的秭歸粽子狀若小喇叭,凝視良久,總以為它是在吹奏著什么,講訴著什么——

天下所有的粽子,都是菱形的

唯獨秭歸的粽子長成了一個喇叭

那是一枚很古老很古老的粽子

包啊包啊包啊,包啊包啊包

然后用一根繩子纏啊纏啊,纏緊

我就是那枚包了幾千年的粽子

我就是那枚被橫七豎八纏了好多道的粽子

里面包著我糯米般晶瑩柔軟的祖先

幾粒紅豆的你,一片紅棗的我

包啊包啊包,包著一個小小的纏足的中國

“何桀紂之猖披兮,夫惟捷徑以窘步。

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

豈余身之殫殃兮,恐皇輿之敗績”

現(xiàn)在我熟了,用歷史的火煮過之后,九死未悔

用文明的水熬過之后,傲傲不沉,現(xiàn)在我熟了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青青的粽葉,已經(jīng)煮得半黃

每一粒糯米都如琥珀玉石般透亮

請先解開捆綁了我?guī)浊甑睦K子,然后

打開,包裹得最緊的地方也有空隙和風

一縷縷歷史的幽香會彌漫鄉(xiāng)野

請剝開,剝啊剝啊,請一層層地剝

請把我打開,完完全全地打開

我將袒呈給你幾座青山,一腔蜜汁,一派清白

一個同樣清白而且完整的酮體

一個同樣完整而且糯軟的靈魂

你吃過粽子,但你聽過嗎?聽過一個粽子嗎?

秭歸的粽子是可以聽的

你不妨以聽的方式

聽聽粽子里包著的《九歌》和《天問》

你不妨以傾聽的方式,去品嘗一枚粽子

一枚古老粽子里面的另一種味道……

解開緊緊纏裹著那枚粽子的道道繩索,一如解開屈原身上的左徒官服,方可見屈原作為一個大地詩人的真身。離開已成泡影的“美政”,他才超越了人生理想中誤判的樊籬,重獲自由之身,成為真正的“靈均”,向世界奉獻他幾經(jīng)煎煮早已熟透的糍糯之心,頓時詩意洶涌,蜜汁漣漪流溢,九州為之慶幸。不如此,則我們將痛失《九歌》《天問》,失去那位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而樂平里的鄉(xiāng)親、農(nóng)人,則在千年之后,繼續(xù)著那樣的招魂。為大地招魂。為詩意招魂。為生命招魂。

騷壇詩會朗誦間隙,我與從臺上走下來的鄉(xiāng)親悄聲聊天,問他們的日子,他們的寫作,他們的吟唱。剛才臺上參與招魂吟唱的三位鄉(xiāng)人,沒有一個職業(yè)詩人。我的直覺既欣喜又矛盾。時間既可治愈所有的傷痛,也無時不是對生命的巨大消解,既與萬物密切相關(guān),又對萬靈冷酷無情。全世界的所有事情都可以利用時間,但時間又總是不夠。時間會飛逝,會緩行,也會在某個時刻斷然停滯。每一秒都可以被劈開,也可以被拉長。時間在樂平里“三閭騷壇”的際遇恰好如此。時間就像潮汐,一陣陣地涌來退去,不會停下來等任何人,但偉大的瞬間卻常常會變?yōu)橛篮?。時間既像每個人的心跳那樣只屬于個人,也像城市廣場上的鐘樓那樣屬于大眾。真能調(diào)和那種矛盾的,唯有詩歌。而在樂平里,在秭歸,詩性的日子已成常態(tài),詩,伴隨著他們的日常,伴隨著他們的油鹽柴米酸甜苦辣歡樂與悲辛。

回秭歸的路上,我在手機上記述下我見到的思索過的那一切,一首仿古風的《在樂平里聽三閭騷壇詩人唱詩》適時而生——

潺潺屈平河,終年流水吟。遙遙樂平里,今朝聞詩聲。

星夜來遠客,熹曉聚近村。壇設(shè)屈原廟,幡引九州人。

招魂吟屈子,躬身慰詩魂。開口淚盡灑,眨眼音半渾。

韻調(diào)口相傳,辭藻心自生。高亢可裂帛,低徊皆抿唇。

飚聲貼云飛,喉音作雷滾。高高復(fù)低低,郁郁且沉沉。

淚盈復(fù)淚止,心狂亦心焚。我因問騷人,何時習此聲。

答曰十八九,至今數(shù)十春。師傅七旬翁,傳授平仄韻。

日間盤田苦,夜來習唱溫。年入兩萬余,生計差可混。

度日仍自艱,野吟可暖身。無才唱九歌,但可發(fā)天問。

年年騷壇會,代代風習存。唯愿屈子知,故里有傳人。

聽罷吾離去,余音久芳芬。此吟長在心,但愿天地醇!

——三十五年輾轉(zhuǎn),三五次折返,我終于去到秭歸,去到樂平里,在聆聽了那場楚吟后,完成了身與心的同時返回,肉與靈的共同抵達。其時我心如水,或可漶漫成溪,匯進滾滾長江了。

湯世杰,湖北宜昌市人,1967年畢業(yè)于長沙鐵道學(xué)院(現(xiàn)中南大學(xué))建筑工程系。1968年客居云南至今。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長卷散文、散文集及《湯世杰文集》等三十種。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會員。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原副主席?!段膶W(xué)界》雜志主編。云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