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19年第11期|陳倉:上海反光(節(ji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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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陽徹底落下去的時候,父親也慢慢地倒在我的肩膀上,慢慢地倒在我的懷里。我摟著他,枕著自己的大腿,抓住他的手輕輕地呼喚著“爸”。他說,你叫我干什么?我說,我叫你醒醒呀。他說,你叫我什么?我說,我叫你爸呀。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這是什么地方?我說,這是上海呀。父親像吐絲一樣說,上——?!妗谩?/span>
父親吐出最后一個字的時候,眼睛突然睜開了,像兩只電壓過大的燈泡子,越來越圓了,越來越亮了,恍惚了一會兒,就突然熄滅了。
但是那淡淡的微笑像那熾烈的溫度牢牢地掛在他的嘴邊。
父親合上眼睛,喉嚨里咕嘟一聲,像有一只鴿子飛走了。
我曾經(jīng)聽到過一次鴿子飛走的聲音,那是從母親的身體里發(fā)出的。當(dāng)鴿子的咕嘟聲響過之后,父親拿來一張火紙,蓋在母親的臉上,所有人都失去了控制,放聲地大哭起來。那時候,我很小很小,就坐在母親的床邊上,而且還沒有見過鴿子——村里永遠(yuǎn)都不會有鴿子,即使如此那咕嘟聲仍然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至于后來在城市里認(rèn)識了鴿子,每次聽到鴿子落在窗前或者廣場上發(fā)出咕嘟聲的時候,我的心都會為之一抖。
我真想告訴父親,自己不是記者,那輛黑油油的奧迪不是單位派來的,那個靠近落地窗戶的位子不是自己的,那個叫焦大業(yè)的人不是報社總編,小青不是自己的女朋友,這里更不是自己的家,他所看到的一切也許是我們精心布置的假象而已。但是,無論怎么呼喚,他已經(jīng)聽不見了。
1
父親從春天開始,就把那個消息隱瞞了起來,直到元旦之后,他終于打了一個電話給我,說他想來上海轉(zhuǎn)轉(zhuǎn)。我說,什么時候?他說,就這幾天。我聽到消息,感覺非常意外,在上?;问幨畮啄辏昴甓紕袼麃砜纯矗撬傆幸欢训睦碛?,一會兒要收莊稼呀,一會兒要殺豬呀。我說,你怎么突然想開了,不會出什么事情了吧?父親說,眼看著都到年末了,村子里連一片雪花也不下,真是太無聊了。
我認(rèn)可了父親的理由,因為不下雪的冬天真不好過。
2
三天之后,父親一出虹橋火車站,就被我?guī)У搅说叵峦\噲?。有輛油光發(fā)亮的黑色小轎車已經(jīng)等在那兒,因為沒有熄火,像匹小馬駒一樣,發(fā)出突突的喘息聲。留著長頭發(fā)的小葉,小跑著接過行李,麻利地放到了后備箱,然后繞到車子旁,殷勤地拉開后門,并且說了一聲:“伯伯,您請?!?/p>
父親坐上車,摸了摸屁股底下的真皮座墊,悄悄地問這車是什么牌子。我說,五環(huán)是奧運會,四環(huán)是奧迪,你這輩子還沒有坐過這么高級的車子吧?父親說,原來坐過兩次吉普,這奧迪不是你的吧?我說,當(dāng)然不是,不過是我們單位的。父親說,那他呢?是單位給你配的司機?我說,當(dāng)然不是,他是我們同事小葉,行政辦公室的,算我的頂頭上司。
小葉甩了一下長頭發(fā),笑呵呵地看著后視鏡說,伯伯,報社聽說你來視察工作,所以非常重視,專門派我為你服務(wù),這幾天你要去哪里,隨時招呼我就是了。
接到父親要來上海的消息,我的心情非常復(fù)雜,又激動又擔(dān)心。激動的是,終于可以讓父親見識一下,什么叫人多,什么叫高樓,什么叫城市,似乎上海就是自己的,每一座大廈都是自己得到的獎杯,每一束霓虹都是自己頭頂?shù)墓猸h(huán),要把它統(tǒng)統(tǒng)端出來,給父親好好炫耀一番,證明他的兒子能在上海立足,這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擔(dān)心的是,村里的鄉(xiāng)親們都知道我在報社工作,以為我是牛氣哄哄的記者,父親更加自豪,似乎他兒子就是天空飄過的一朵白云,他經(jīng)常指著門前的山頂說,我兒子呀,整天坐在半空,是寫寫畫畫的見官大一級的記者。更為關(guān)鍵的是,我已經(jīng)過了三十,竟然還是光棍一個,父親十分操心我的終身大事,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打電話問,你談愛戀了沒有???你什么時候把女朋友帶回家啊?你們到底什么時候結(jié)婚?。?/p>
最近大半年,父親催得最緊的一句話,是你趕緊結(jié)婚吧,不然我都死不瞑目。久而久之,為了應(yīng)付父親,我就給他形成了一個印象,我談了一個女朋友,比自己小兩歲,是報社的會計,長得非常漂亮,具體一點說,像嘰嘰喳喳的小燕子趙薇,而且我已經(jīng)在郊區(qū)那邊購買了婚房,只等著交房之后就正式領(lǐng)證結(jié)婚了。
但是實際情況怎么樣呢?我感覺自己和騙子沒有什么差別。
第一,我確實在報社上班,不過是一名發(fā)行員而已。我們是一家小型的機關(guān)報,在十幾年前市場化轉(zhuǎn)制的時候,被北京一家公司收購了,變成了自負(fù)盈虧的企業(yè)。開始報紙比較火爆的時候,我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帶著報紙在火車站、書城、廣場和地鐵口等人流密集的地方叫賣。這幾年受到新媒體的沖擊,報紙非常不景氣,報攤被紛紛拆除了,沒有什么人買報紙了,于是由零售轉(zhuǎn)成了訂閱,而且九成訂戶都是機關(guān)單位。我主要負(fù)責(zé)把報紙從印刷廠送到一些客戶手中,同時再負(fù)責(zé)一些訂戶的投訴,比如報紙送遲了啊,或者某一期報紙沒有收到啊。最近幾年,報社發(fā)行量和廣告收入急速下滑,已經(jīng)處于生死存亡的關(guān)鍵時候,不僅負(fù)債累累,拖欠印刷費不說,連員工工資也已經(jīng)很難支撐了。所以報社正在進(jìn)行融媒體改革,報紙向新媒體轉(zhuǎn)型,版面被大幅縮減,最直接的影響就是裁員,影響最大的就是發(fā)行。報紙都沒有了,發(fā)行員自然而然就要下崗了,我便是面臨下崗的對象之一。
第二,我已經(jīng)過了而立之年,如果說有女朋友的話,那么她還在丈母娘的肚子里,或者存在于夢中。在工作還比較順利的時候,我確實想好好地談?wù)剳賽?,不僅是婚姻方面的需要,也是生理方面的需要。我在心里確實有一個喜歡的女孩,這女孩也確實在報社發(fā)行部當(dāng)過幾年會計,不過后來跳槽去了一家公司。她確實長得像小燕子趙薇,甚至比趙薇還要漂亮,起碼身材比趙薇苗條,臉沒有趙薇那么大,不會像趙薇那樣喜歡瞪眼睛。但是這種感情一直處在我的幻想之中,并沒有付諸行動。因為我非常自卑,自己一個小小的發(fā)行員,一個連自己生活都勉強維持的外來工,那是不配談戀愛的,尤其不配和漂亮的女孩談戀愛,更不配和這樣的女孩結(jié)婚。
第三,在上海,結(jié)婚必備條件,不是女朋友,而是房子,我的這種處境,怎么可能買得起房子呢?據(jù)最新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哪怕是最最偏僻的金山和崇明,均價已經(jīng)兩三萬了,憑著我每個月六七千塊錢的工資,怎么交得起幾十萬的首付,怎么還得起每月七八千的銀行貸款呢?最為關(guān)鍵的,根據(jù)相關(guān)的限購政策,我這樣的外來單身狗,根本沒有買房的資格。
車子緩緩地駛出了地下車庫,開上了延安高架,此時是下午四點多,還不是高峰時段,高架已經(jīng)擁堵成了一條紅色的蚯蚓。我問小葉,你是不是走錯了?小葉說,沒有啊,我怎么會走錯呢。我說,回宿舍是要走外環(huán)線的吧?
我住在桃浦地區(qū),這是普陀與嘉定的交界處,由于設(shè)有垃圾處理廠以及大量的物流公司,來往人員非常復(fù)雜,所以房租相對比較低,為了降低租房成本,我與小葉合租了一套一室一廳。小葉說,我們不回宿舍,報社領(lǐng)導(dǎo)交待過了,說伯伯是貴賓,來一次上海不容易,所以被安排在城市酒店里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說你還是調(diào)頭吧,我爸住酒店會不習(xí)慣的。父親也說,就是的,家里不住住酒店,花冤枉錢干什么?小葉說,伯伯,你們就別管了,反正單位報銷的。
順著延安高架一路朝東,來到城市酒店的時候,已經(jīng)是黃昏時分,霓虹燈已經(jīng)亮了,整個城市像被熔化成鐵水一樣,瞬間就沸騰了。
城市酒店位于延安路與陜西路交叉口,屬于四星級豪華酒店,朝北走幾百米就是南京路,朝南走幾百米就是淮海路,馬路對面就是馬勒別墅,像一座童話城堡。在進(jìn)入旋轉(zhuǎn)門的時候,父親被轉(zhuǎn)了好幾圈,我則更加慌亂,重重地撞在一塊透明的玻璃門上。走進(jìn)酒店,看著金碧輝煌的大堂,我們兩個人都傻眼了,別說父親這樣很少出門的農(nóng)民,就算我這樣的“新上海人”,也感受到了極大的震撼。我在外打工這么多年,從沒有在高檔酒店住上一晚,哪怕進(jìn)入大廳轉(zhuǎn)一圈的勇氣也不多。
我緊跟著小葉來到前臺,當(dāng)我看到墻上掛著的價目表,更是被嚇了一跳,最便宜的房間,也要八百多塊。八百多塊啊!父親至少要住六七天,自己大半個月的工資就沒有了,何況報社已經(jīng)三個月沒有發(fā)工資了,我根本沒有辦法支付這樣的費用。
我把小葉拉到一邊悄悄地說,你是不是瘋了?住酒店可不在我們的計劃里啊。小葉甩了一下長頭發(fā),呵呵一笑,說你爸這次來,我們商量好了,由我全權(quán)負(fù)責(zé)接待,你什么都不用管。我說,你說得輕巧,錢也不用我管嗎?被你這么一折騰,我估計就要破產(chǎn)了。
小葉說,他可是你爸,你自己都說過了,這輩子恐怕是最后一次,人生有多少最后一次?反正你就放心吧,超出預(yù)算的部分我自然會有辦法的。我說,你有什么辦法?你是大款嗎?
小葉是安徽人,和我一樣,原來也是發(fā)行員,風(fēng)里來雨里去以賣報紙為生。有一次,小葉賣完報紙坐地鐵回發(fā)行站的時候,看見小偷正在偷一位女生的手機,他便上前予以阻止,緊緊揪住了小偷的衣服。小偷偷不成又跑不掉,于是惱羞成怒,掏出刀子朝著他的手砍了下去,但是他不僅沒有放手,而且抓得更死了,最終在大家的幫助下,把小偷給抓獲了。他頓時成了見義勇為先進(jìn)分子,報社為了表彰他,為他解決了正式編制,從發(fā)行部調(diào)到了辦公室當(dāng)了一名辦事員。
我對小葉自作主張的行為很感動,也很生氣。父親接近八十歲了,最近大半年,每次打電話的時候,張口閉口就是死。我問他是不是生病了,他說身體挺好的,就是天天做夢,夢見我去世的母親來抓他。如今主動要來上海,格外讓人覺得奇怪,或者真的老了,人生的時間不多了。所以,我和小葉密謀了很久,為讓父親放心,最后制訂下來的計劃是,租一輛車接送一下父親,由小葉假冒一下報社的總編輯,出面請父親好好地吃頓飯,以顯示自己在外邊混得有模有樣,總預(yù)算是兩三千元,由小葉全額墊付,以后到我這里實報實銷。
小葉當(dāng)時從箱子底翻出一套西服、一雙內(nèi)增高皮鞋,還有一條紅色的領(lǐng)帶,把自己好好武裝了一番,然后對我說,你看看我像不像報社總編?我說,這派頭,太像了,別說像總編,簡直像總理。小葉說,像?!你見過這么矮的總理?而且還是一個小白臉?小葉對著鏡子照了半天,很沮喪地說,算了,搞不好就穿幫了,還是花錢去建材市場雇一個肥頭大耳的吧。我說,我爸見到的大領(lǐng)導(dǎo)估計就是村長,應(yīng)該是很好哄的,別花冤枉錢了。
小葉登記了一間豪華標(biāo)準(zhǔn)間,然后把房卡塞入我的手中,說伯伯坐了一天車已經(jīng)很累了,你陪著上去洗個澡好好休息吧。
房間里有臺大屏幕電視機,有一對淺黃色沙發(fā),尤其有兩張大床,床上鋪著雪白雪白的被褥,兩個枕頭像浮云一樣,柔軟得像棉花糖一樣,茶幾上插著三支花,我用“識花君”一查,原來就叫康乃馨。茶幾上還擺著一盤子水果,有香蕉、蘋果和葡萄。
我正猶豫著呢,收到了小葉的微信,問酒店怎么樣?我說,什么怎么樣?他奶奶的簡直就是天堂。小葉說,你是第一次進(jìn)天堂對吧?不瞞你,我也沒有去過天堂,快說說天堂到底是什么樣子。我說,簡單一句話,死了也不見得能去的地方!要不,你也別回咱們狗窩了,過來體驗一晚上如何?小葉說,算了,我還是下地獄吧。
我告訴小葉,幾百塊每天,二十四小時,一千四百四十分鐘,每分鐘折算下來就是五毛錢,我們說這么幾句廢話,已經(jīng)把幾塊錢都撒出去了,他不來拉倒,反正有言在先,我的預(yù)算是兩三千塊,他可別指望我多出一分。小葉說,不用你出,也不用我出,反正有人愿意出,你盡情享受就行了。
我推開窗子,可以俯視樓下的馬勒別墅,平時只能仰視的那美妙的尖頂和奇幻的燈光,確實讓人暫時忘記了自己真正的身份,似乎自己就像剛剛修成正果的神仙一樣,有些飄飄然了。我說,爸,你看看,這酒店怎么樣?
父親自從進(jìn)了房子,幾乎都不敢邁步,一直靜靜地站在房子中間看著眼前的一切。他感覺是那么不切實際,不說有多豪華和陌生吧,僅僅是那種色調(diào)——雪白雪白的色調(diào),在他七八十年的生活中,是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的。他進(jìn)入房間之后,他的腦海里出現(xiàn)過冬天的雪地,也出現(xiàn)過春天的梨花,還出現(xiàn)過瓦罐里的鹽巴,但是沒有任何一樣?xùn)|西能白得這么耀眼,白得這么不可思議。
父親說,這應(yīng)該花很多錢吧?我說,是啊,每天好幾百塊。父親張大了嘴,半天才問,你說多少?好幾百塊一天?我說,這還是憑報社的關(guān)系打了折的。父親說,媽呀,睡一晚上一頭大肥豬都沒有了。你每個月拿多少錢,經(jīng)得住這樣花嗎?趕緊給我拿著東西回家!我說,爸你別急啊,又不用自己支付,都是單位報銷的。
我正猶豫著那些水果到底是不是收費的時候,又收到小葉的微信,說房間里專門準(zhǔn)備了水果,那都是免費的,千萬不要忘記把它們給消滅掉。我把父親拉到沙發(fā)上坐下來,給他剝了一個香蕉,父親說感覺像神仙過的日子。我說,上海人本來就是神仙。
我摸索了半天,終于調(diào)好了熱水,給父親好好洗了一次澡,認(rèn)認(rèn)真真地替他搓了搓背。本來有兩張床,可以各睡一張,我還是擠到父親的腳邊,要給父親暖暖腳。父親一輩子走過太多路,兩只腳布滿了老繭,硬得像一塊粗糙的石頭。父親說這房子有空調(diào),像春天一樣,又不冷,暖什么腳?。?/p>
我還是堅持抱著父親的腳入睡了。這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父親變成一只老鷹,長出了兩只翅膀,突然飛了起來,他飛過了村子,飛過了門前的大山,飛過了江河湖海,飛到了上海。我像他叼著的一只小雞,緊緊地抱著他的腳,也跟著飛起來了。我們飛過了樓頂,飛上了白云……他突然化為一顆流星不見了,而我一下子從天上墜落下來了。
我被嚇醒了,睜開眼睛一看,天已經(jīng)亮了。父親已經(jīng)起床,坐在床邊奇怪地盯著我看。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這么直直地看過我,似乎我是他剛剛才滴血相認(rèn)的兒子一般,是那么陌生,又那么愛憐,還有幾分歉疚。
我把自己的夢告訴了父親。父親說,看來閻王爺抓我來了。我說,你又夢見我媽了嗎?父親說,奇怪了,昨天晚上沒有。我說,所以啊,你身體這么好,起碼再活二十年。父親說,人老了,脆得很,別說二十年了,能再活二十天就滿足了,剛來就坐了那么高級的車,又住上了這么好的酒店,看你在上?;斓貌诲e,我也就放心了。
父親從懷里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一個塑料袋,恐怕已經(jīng)非常久遠(yuǎn),所以已經(jīng)發(fā)黃,而且油光發(fā)亮。父親一層層地打開,數(shù)了數(shù),又包了起來,然后放在我的手心。我知道里邊裝著的存折是父親一輩子的積蓄,總放在父親最貼身的地方,這不是常規(guī)意義上的財富,而是父親生命的存在方式,它的分量超過了活著本身。所以我把塑料袋塞回了父親的懷里。
父親說,應(yīng)該是時候交給你了。
他說著,就開始咳嗽了起來。
3
上海天氣晴朗,天藍(lán)得讓人陶醉,感覺不在冬天,倒像春天已經(jīng)來了,加上許多臘梅花開了,空氣中像撒了調(diào)料似的,彌漫著一股香味。
早上九點半,吃完自助餐,當(dāng)我?guī)е赣H走出酒店,那輛油光發(fā)亮的小轎車早就??吭陂T前。小葉甩了一下他的長頭發(fā),小跑著為我們打開了車門。我悄悄地問,怎么還不把車子還回去?我可沒有多余的錢付給你!小葉說,單位派來的,要什么錢?我說,你就繼續(xù)瞎編吧。小葉說,反正你別管,我們出發(fā)吧。我說,去哪里?小葉提高了聲音說,去東方明珠!來上海不去東方明珠,那不是等于白來嗎?
父親嘟噥著說,算了吧,我是來看兒子的,又不是看景色的。小葉說,伯伯啊,那你更要去東方明珠了,你知道吧,東方明珠就是你兒子蓋起來的。我說,你小心把牛皮吹破了,我到上海的時候,人家東方明珠已經(jīng)蓋好了。小葉說,但是,你經(jīng)常去采訪,剛剛還采訪過擦玻璃的蜘蛛人對不?父親說,小葉說得也對,你是記者嘛。
車子還沒有開呢,小葉已經(jīng)像導(dǎo)游一樣開始講解起來。他告訴父親,酒店門前這條路叫陜西路,上海還有丹鳳路,就是你們丹鳳縣的丹鳳;也有商洛路,就是你們商洛市的商洛。我說,有這些路嗎?我怎么沒有聽說過。小葉說,當(dāng)然有,我專門查過地圖,我們報社旁邊,還有一條叫長安路。父親突然問,有沒有塔爾坪路?我說,應(yīng)該沒有,鄉(xiāng)呀村呀,在上海是沒有名字的,起碼是縣級以上的地方,才有資格成為上海人的馬路。
小葉指了指對面的馬勒別墅,說我去買幾瓶礦泉水,你們先進(jìn)去看看吧。父親說,你們在里邊上班嗎?我說,不是的,剛解放的時候報社在里邊辦過公,不過現(xiàn)在是一家飯店。父親說,不是你們單位有什么好看的。我說,里邊像童話世界一樣,你一輩子還沒有聽過童話呢,在童話里,魚會變成女人,南瓜會變成汽車,兔子是會說話的,樹是會走路的。父親說,都是哄人的,別看了。
車子緩緩地開上了延安高架,小葉繼續(xù)興奮地介紹著說,左邊是人民廣場,那座四方形的火柴盒是市政府,市長就在里邊上班,外表破舊了一點,但是里邊到處都鋪著軟綿綿的紅地毯,每一個水龍頭隨時一擰都有熱水,洗完手往烘干機下邊一伸,風(fēng)就自動把手吹干了;大門口站著崗哨,腰上別著手槍,是二十四小時的,你進(jìn)去出來呀,他都會立正,啪的一聲,敬個禮給你。
我說,你進(jìn)去過嗎?小葉說,你忘記了,都是你告訴我的,你不是進(jìn)去開過會嗎?我說,你又在吹牛了。小葉說,我什么時候吹牛了?上海世博會開幕前,那天早上十點,我沒有記錯吧?
小葉確實沒有記錯,那天早晨我賣完報紙,剛剛回到位于蘇州河邊的發(fā)行部,突然接到了發(fā)行部主任的電話,讓我立即準(zhǔn)備一百份報紙送到市政府去。那里正在召開一個會議,是關(guān)于世博自愿者服務(wù)的,而我們報社當(dāng)天出版了一百版的??粌H刊登了世博場館分布圖,而且還刊登了各場館的觀看亮點。因為服務(wù)信息特別詳細(xì),得到了市領(lǐng)導(dǎo)的點名表揚,要求參會人員人手一份帶回去學(xué)習(xí)。我問具體送到哪里?主任說,市政府啊。我說,那里有哨兵把守,我怎么進(jìn)得去啊?主任說,你送到大門口,自然會有人接你的。
我開始賣報紙的時候,負(fù)責(zé)黃浦區(qū)這一片,不管在南京東路福州路,收工之后,總喜歡繞道人民大道,從市政府門前溜達(dá)一圈。一是我喜歡那條鋪著毛糙的青石板路面,走在上邊不會打滑,又十分有力,尤其下過毛毛雨,路面像用芝麻油刷過一樣;二是我把腳步盡量放得從容一些,表現(xiàn)得可以自由出入的樣子,似乎隨隨便便就能從哨兵的鼻子下通過,拐進(jìn)那威嚴(yán)而高聳的大門,進(jìn)入到上海市的心臟部位,來主宰這座城市。但是多少年來,我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走開,連靠近一點、看清楚哨兵的勇氣都沒有。
接到主任的電話之后,我是無比激動的。我歡呼著騎上自行車,帶著報紙,吹著口哨,來到市政府大門口,真想向全世界宣告,我是來市政府上班的。當(dāng)我扛著報紙,正要通過哨兵的時候,哨兵啪地敬了個禮,然后伸出機器人一樣硬邦邦的手臂擋住了我。十分幸運的是,前來接收報紙的是個瘦弱無力的女人,她經(jīng)過一番登記之后,讓我?guī)е鴪蠹埶腿肓舜髽?。也就是說,我沾了報紙的光,我的分量還不如一張報紙。
那座不太顯眼的大樓給我留下了無法形容的印象——無處不在的紅地毯,那悠長的永遠(yuǎn)沒有盡頭的通道,最令人震撼的是廁所。也許有些激動,放下報紙之后,我一時有些尿急,卻半天找不到廁所,原因是人家不叫廁所,而叫盥洗室。最后冒死而入,又不敢撒尿,撒完尿去洗手,水龍頭一擰,放出來的水竟然是溫的,真把自己嚇了個半死,以為自己走錯了,進(jìn)入了人家的廚房。
我指著市政府西邊的大劇院告訴父親,那里邊天天都在演戲,可惜從來不演他喜歡的《卷席筒》;那八根白色大理石柱子,都是從希臘空運過來的,知道希臘是什么地方嗎?它是一個國家,北京奧運會的火把就是從那里傳過來的。父親問,離我們多遠(yuǎn)?我說,離我們十萬八千里,竟然用飛機運石頭,你覺得是不是笑話?我們村里到處都是石頭,而且還有大理石,你用它們鋪過臺階,也砌過豬圈對不對?
父親的臉上浮出一絲笑意。
車子開進(jìn)了延安東路隧道,小葉繼續(xù)介紹說,伯伯,你知道我們頭頂是什么嗎?是黃浦江!江水是從我們頭頂流過去的,船也是從我們頭頂開過去的。
父親精神狀態(tài)有些不好,不僅一直在咳嗽,而且有些迷迷瞪瞪,淡淡地閉上了眼睛。我問他晚上是不是沒有睡好?父親說那么好的酒店,是幾個月來睡得最香的,估計是暈車的毛病犯了。
到達(dá)東方明珠下邊的時候,有個女孩對著我們招手。我熟悉這張趙薇式的臉,她就是我用來對付父親的“女朋友”小青。
我抱怨小葉,她怎么來了?這又是你張羅的好事?小葉甩了一下長頭發(fā),說別不好意思,肯定是你自己通知的。我說,我為什么要通知她?小葉說,那肯定是巧合。小青已經(jīng)來到車邊,瞪著眼睛說,什么巧合不巧合的,伯伯來上海了,我就不能陪陪嗎?
父親問,她是誰?我說,是朋友。父親說,是女朋友對嗎?我說,爸你就別瞎問了。父親說,我怎么瞎問了,我認(rèn)識她。我說,人家千金大小姐,你怎么認(rèn)識她?父親說,你忘記了,前年你回家,讓我看過她的照片,這丫頭長得細(xì)皮嫩肉的,和我兒子交朋友,真是吃大虧了。小葉也跟著起哄說,也不算吃虧,你兒子上輩子是積過德的。
小青被說得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說,我去買票吧?需要買幾張呢?小葉說,你們當(dāng)會計的,是不是錢多???東方明珠都是我們修的,我們記者來了,上東方明珠還需要買票嗎?
小葉說得不假,報社記者平時進(jìn)公園,掏出記者證就行。雖然東方明珠不認(rèn)記者證,但是報社經(jīng)常在這里搞活動,和里邊的經(jīng)理非常熟悉,只要記者打個招呼,親戚朋友就可以進(jìn)去了。
小葉似乎有備而來,他僅僅打了一個電話,幾分鐘之后,有位姓蔡的經(jīng)理就出現(xiàn)在入口處,拿著對講機說了幾句,旁邊一道柵欄就徐徐地打開了。小葉順著彎彎曲曲的通道,把車子直接開上了觀景平臺。有一名穿著紅色禮服的小姐,走過來掬了個躬,便把我們帶上了貴賓通道。
上海仍然屬于旅游旺季,此時外邊的柵欄里,正排著浩浩蕩蕩的隊伍。據(jù)工作人員介紹,如果正常排隊的話,起碼需要三個小時,而我們幾十秒后就登上了幾百米的高空。父親說,到了?我說,是啊。父親說,真快啊,我眼睛眨了一下。
我們來到二百五十九米處的懸空觀光廊。過去,我不敢明目張膽地踏上去,總擔(dān)心腳下的透明玻璃一旦碎裂,就會墜入萬丈深淵。我問,爸你怕不怕?父親說,不怕,也怕。我說,有我在你怕什么?父親說,我都忘記了,你已經(jīng)長翅膀了。父親從從容容地走上去,坐在了懸空玻璃上。懸空玻璃下邊是上海最發(fā)達(dá)的陸家嘴,形形色色的車子在大轉(zhuǎn)盤上跑著,像個滾動的大鐵環(huán)。我說,爸你看看下邊,那些車子像不像花大姐?那些人像不像洋辣子?小青問,花大姐和洋辣子是誰?不會是你的童養(yǎng)媳吧?小葉起哄說,快點交待吧,不然有人要吃醋了。
父親說,我兒子從小就勤快,不到十歲就幫忙種莊稼,十幾歲就挖藥材賺錢,成了方圓幾十里的小富翁。有好多姑娘要訂娃娃親,他卻問找媳婦有什么用,我說可以繡花,可以做飯,還可以生孩子,但是被他拒絕了,說這些他自己都會,不需要。
小青說,你自己把孩子生出來了嗎?
小葉說,你現(xiàn)在明白要媳婦有什么用了吧?
幾個人哈哈大笑起來。我說,這有什么好笑的,花大姐和洋辣子的名字是我爸起的,它們是莊稼上常見的兩種蟲子而已。
我扶著父親來到二百六十三米處,面對著外灘,指了指其中的海關(guān)大樓問他,大鐘表看到了吧?小時候有一張年畫貼在我的床頭。父親說,我當(dāng)時以為是畫呢,原來真有這么個鐘表,比磨盤還大呀。正說著,伴隨著一曲《東方紅》的旋律,鐘聲鐺鐺地敲響了十一下。小葉說,伯伯你聽見了吧,響了十一下,說明中午十一點了。
小青指著南京東路說,那就是十里洋場,原來是跑馬的;小葉指著外白渡橋說,原來洋人過橋是免費的,中國人過橋是要收費的。我指著陳毅的雕像說,記得了嗎?我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聽說有一個大元帥叫陳毅,于是我把名字改成了陳元帥。父親說,你在上海還叫陳元帥?我說,當(dāng)時叫了十幾天,早就改回來了,現(xiàn)在叫陳元你忘記了嗎?小葉說,人家陳云的兒子叫陳元,我覺得你叫陳元帥更酷一些。小青就拍著手說,對呀對呀,你改名字吧,你如果叫陳元帥的話,我就……
我說,你就怎么樣?
小葉說,你就以身相許對吧?
小青噘著嘴,抓住父親的胳膊搖了搖說,伯伯你看看,他們欺負(fù)我,你也不管嗎?
父親就咧著嘴笑。
我還指著黃浦江說,水朝哪里流看不清對吧?實際上它是從外灘朝外白渡橋的方向流的,再流十幾公里就是長江。我拉起父親的手,指著一道傷疤說,當(dāng)年,我們一起砍柴,你砍破了自己的手,流了好多血,你知道你的血都流到哪里去了嗎?都順著我們家的那條小河流到上海來了。父親似乎已經(jīng)不記得了,說我們一起砍過柴?
小青提到了湯臣一品,說是上海最貴的房子,十五六萬一平方米。小葉說,你是不是還沒有長大???那是十幾年前的價錢了,現(xiàn)在早就漲到三十萬了。父親說,多少錢?小葉說,超過三十萬了,而且有錢還買不到呢。父親說,你們嚇唬我的吧?我熬了一輩子,攢了六萬塊,才能買兩個巴掌大的地方?
父親為了攢錢,可以說是費盡了心機,幾年不添衣服,遇到大毛小病盡量扛著,幾乎不吃藥也不打針,不僅戒掉了煙,而且把我們孝敬他的煙酒,都寄放在小賣部里讓人家代賣,每次積累到一個整數(shù),比如五十塊,或者一百塊,就拿到信用社存起來。父親的錢是有去無回的,只要一存起來,就永遠(yuǎn)不會取出來了,有些錢已經(jīng)存了四十年。
我說,爸你別聽他們瞎顯擺,你這六萬塊血汗錢是城市好比的嗎?在村子里可以蓋一座別墅了。父親說,是啊,在農(nóng)村可以買六十頭小牛犢子了。小青說,我們的意思是房子再貴有什么用,聽說里邊都是空的。小葉說,確實是空的,傳說有一對小夫妻買了一套,在里邊結(jié)婚之后,每天晚上過了十二點,就聽到有人在門外邊吵架,一會兒為出軌,一會兒爭房產(chǎn),一會兒鬧離婚,吵得不可開交,但是開門一看,根本沒有人,似乎是鬧鬼了,鬧了一年多時間,那對小夫妻果然就離婚了。
父親盯著我說,你的房子呢?你的房子在哪里?我說,我買的是期房,還沒有建好。父親說,在哪里?不會在這么貴的地方吧?我說,這里是少數(shù)大老板住的,我們都是拿工資的,哪里買得起呀。小葉說,你的房子在青浦那邊,估計是不是快要交房了?
小葉知道,我去青浦那邊看過幾次房子,不過,我的房子是虛構(gòu)的,當(dāng)初告訴父親也是為了哄哄他,讓他不要操心而已。
正好轉(zhuǎn)到了國際會議中心前邊,我趕緊岔開了話題,指著兩個藍(lán)色的玻璃球說,這叫國際會議中心,美國的克林頓,俄國的普京,都在這里開過會。小葉說,我也在里邊開過會。小葉當(dāng)發(fā)行員的時候,是負(fù)責(zé)陸家嘴這一片的,我估計他和我一樣,僅僅是朝里邊送過報紙。
我說,你又說假話了。小葉連甩了兩下長頭發(fā),有些生氣地說,我不僅在里邊開過會,還和副市長握過手,人家副市長的手,我估計呀,比小青的手還軟,摸起來太舒服了。
小葉抬起左手手腕,亮了亮他的傷疤,說伯伯你看到了吧,這道傷疤可以證明。父親說,這是被誰砍的吧?小葉說,我抓小偷的時候被小偷砍的。父親說,真是好孩子,現(xiàn)在還痛嗎?小葉說,不痛了,除了大拇指有些麻木,其他地方都好了,挨這一刀挺值的,不然不可能進(jìn)去開會,而且還見到了副市長。
小葉是見義勇為先進(jìn)分子,他說的那次應(yīng)該是表彰大會和先進(jìn)事跡報告會。
小青歡快地說,我決定了,以后就在那里結(jié)婚!小葉說,這想法不錯。我說,什么不錯啊,她這是想結(jié)婚嗎?她是要接見外國總統(tǒng)!在那里擺酒席多少錢一桌子,你們知道不?起碼需要上萬塊,誰要是新郎倌啊,把自己殺掉也拿不出那么多。小青說,拿不出這么多,就休想娶到我,誰想娶我的話,首要條件就是答應(yīng)我,在國際會議中心舉辦婚禮,而且還要高唱國際歌。小葉說,別唱國際歌了,就唱小沈陽那首《我只是個傳說》更合適。
小葉甩了一下長頭發(fā),小聲地哼了起來——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
父親笑了笑說,人家小青這么好的姑娘,想放在哪里結(jié)婚都不過分。父親又從懷里掏出那個塑料袋,一層層地打開,數(shù)了數(shù),又包了起來,然后遞給小青說,我這點錢,買不了房子,辦三五桌子酒席應(yīng)該可以,你先替他保管著吧。小青說,伯伯你這是干什么呀?小葉打圓場說,應(yīng)該是伯伯的積蓄,你不是會計嗎?意思是先存在你這里。小青說,伯伯原來是大款呀,存在我這里要不要付利息???小葉說,當(dāng)然要利息了!恭喜你發(fā)財了。
我感覺有些尷尬,于是接過存折,替父親裝回了懷里。
經(jīng)過望遠(yuǎn)鏡的時候,小青投入了一枚硬幣,說今天天氣不錯,伯伯你用望遠(yuǎn)鏡看看吧,也許能看到我家,旁邊拉著高壓電線,外墻貼著紅色瓷磚,樓頂上一閃一閃的,那是避雷針。來到陜西省西安市的箭頭前,我指著遠(yuǎn)方說,順著這個方向一直朝前走就是咱們村,從村子再往前走兩三百公里就是西安。上?;丶乙磺Ф喙?,人走路的話需要一個月,燕子需要飛半個月,風(fēng)需要吹十天,開車需要一天半,如果是陽光的話不需要一秒。
我們花了四十秒,返回地面,返回零米的高度。
返回的路上,小青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那是她爸生病去世之前,她帶著她爸媽來上東方明珠,在檢票口被攔住了,檢票員長著一對小眼睛。小眼睛問優(yōu)惠票是誰的?她說是她爸的,他已經(jīng)七十多了。小眼睛問身份證呢?門票和身份證必須一起。她把她爸的身份證遞了上去,小眼睛看了看身份證又看了看她爸,奇怪地問,怎么像蒙面人似的,外邊有那么冷嗎?她說,立冬好幾天了,而且這么大的風(fēng)。小眼睛說,感覺有些不對吧?她說,我爸牙齒掉光了,頭發(fā)全白了,有什么不對的?小眼睛說,我指的不是年齡。她說,那你指什么?小眼睛說,我覺得這張身份證不像他的。她說,為什么不像他的?小眼睛說,眼睛眉毛都不像,你們遮遮掩掩的,身份證不會是假的吧?有個染著白頭發(fā)的年輕游客說,你們多大年紀(jì)可以優(yōu)惠?小眼睛說,七十歲以上。白頭發(fā)說,你覺得這位老人有沒有七十歲?小眼睛說,我覺得有九十歲。白頭發(fā)說,既然都九十歲了,為什么不讓人家進(jìn)去?小眼睛說,他有沒有九十歲,不是我隨便說說的,如果隨便說說的話,我看你的頭發(fā)全白了,也可以買優(yōu)惠票了,所以到底多大年紀(jì),是要看身份證的。白頭發(fā)說,人家不是有身份證嗎?小眼睛說,光有身份證還不行,還必須和本人一致,不一致的話,怎么證明他就是他,你就是你?白頭發(fā)說,你們是對老人優(yōu)惠的,又不是對身份證優(yōu)惠的。小眼睛說,你別和我繞,為了上去,有用假錢的,有用假證的,還有從鐵柵欄上邊往里跳的,我們什么沒有見過?小青她爸的身份證是十幾年前辦的,那時候他額角的皺紋不多,眼睛光亮有神,張著嘴巴微微地笑著,還有一排整齊的牙齒。但是站在檢票口的他,由于飽受病痛的折磨,嘴巴里沒有一顆牙齒,眼睛里總是潮濕的,眼瞼耷拉著,隨時都會合上似的,尤其皺紋密布的臉,沒有絲毫的光澤,而且縮小了一圈,像揉成一團的粗糙的火紙。如果把面前的他與身份證進(jìn)行對比的話,確實一點都不像同一個人。
小青說,最后,沒有辦法,只好補了一張全價票。
小葉也接著講了一個故事,報社另一名記者叫小吳。小吳專門跑旅游條線的,所以東方明珠就像他家一樣。有一天半夜,東方明珠已經(jīng)停止售票了,小吳有一位詩人朋友急匆匆地打電話,說想上東方明珠,讓一定想想辦法。小吳以為詩人激情來了,要尋找靈感,所以很快找到了蔡經(jīng)理,專門開了一次電梯。詩人爬上東方明珠,向一臺望遠(yuǎn)鏡里接連投了十幾個硬幣,像機關(guān)槍一樣移動著,經(jīng)過十幾分鐘來回掃射,把目光停在一座大廈身上。詩人高興地告訴小吳,他的女朋友就在前邊那座大廈工作,窗子里邊的燈還亮著,說明她并沒有騙他,她真的還在加班。還有一次,小吳自己心血來潮,在東方明珠上邊睡了一個晚上,想體驗一下在那么高的地方睡覺是什么感覺。他獨自一個人躺在懸空玻璃上,果然做出了不同于平常的夢——平常無論做什么夢,背景全部都在老家的院子里,或者在那塊莊稼地里。但是,那天晚上,他終于夢見了上海,夢見自己曾經(jīng)丟失的黑色皮包,皮包里邊的身份證、記者證、銀行卡、信用卡,以及手機和電話號碼,全部都找到了,去世好多年的爺爺奶奶都回來了,而且發(fā)了一筆大財,足夠他買房子和車子了……他失去的身份恢復(fù)了,失去的人都聯(lián)系上了,包括東方明珠的蔡經(jīng)理……那種高高在上的狀態(tài),像一只飛舞的風(fēng)箏,沒有壓迫,沒有茫然,沒有虛無,感覺人生是那么飽滿而富有意義。最后,當(dāng)小吳笑醒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夜色從懸空玻璃下邊散去,那種離地萬丈的光芒更加值得人們仰視。小吳個子很矮,每次有朋友來的時候,東方明珠是必到的地方,他想告訴朋友們一個道理,他個子雖然矮,但是有東方明珠墊底,他照樣是個巨人——小吳說,你長得像姚明一樣有什么用處呢?你上不了東方明珠其實都是渺小的。
小青說,還是你們當(dāng)記者的牛啊!
小葉看了看我,不懷好意地說,當(dāng)記者的女朋友就更牛了。
父親問,門票是多少錢一張?小葉說,成人二百二十塊,你已經(jīng)過了七十歲,可以享受六折優(yōu)惠。父親咕咕叨叨地算了一筆賬,跟著大家說,當(dāng)記者確實不錯,我們今天省了八百塊,差不多是他一年的油鹽。
已經(jīng)午飯時間,在經(jīng)過云南路美食一條街的時候,遇到一家陜西小吃樓,我們進(jìn)去各自吃了一碗臊子面,而父親是滴水未進(jìn)的。按照他的意思,早上在酒店吃多了,三碗面條還沒有消化。我說,不是三碗,也不是面條,你早上喝了一碗粥和半個雞蛋。父親嘟噥著說,那不是一樣的嗎?
小青說下午還要去外邊辦事,在消失的時候,擔(dān)心地回過頭說,伯伯,你們小心一點,晚上我們一起吃飯,給你接風(fēng)。(節(jié)選)
……
陳倉,70后詩人、小說家。主要作品有《詩上海》《艾》等詩集,八本“陳倉進(jìn)城”系列小說集,長篇四書《后土寺》《預(yù)言家》《地下三尺》《醒神》。自2013年以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轉(zhuǎn)載近三十次,進(jìn)入各類年度選本三十多次,多次進(jìn)入中國小說學(xué)會等機構(gòu)評定的年度排行榜,獲得第二屆都市小說雙年獎、《小說選刊》雙年獎、首屆陜西青年文學(xué)獎、第八屆冰心散文獎、第三屆中國紅高粱詩歌獎以及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優(yōu)秀作家貢獻(xiàn)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