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河的波瀾
1938年的肖洛霍夫,當時他正在定稿《靜靜的頓河》
莫斯科肖洛霍夫故居紀念匾牌
頓河岸邊根據(jù)《靜靜的頓河》情節(jié)創(chuàng)作的雕塑
小說《靜靜的頓河》的題目應該出自小說開篇引用的那首“哥薩克古歌”,在這首僅十行的“古歌”中,“靜靜的頓河”這一偏正短語竟然出現(xiàn)了六次:“年輕的寡婦裝點著我們靜靜的頓河,/我們父親般靜靜的頓河布滿孤兒”;“哦,靜靜的頓河,你是我們的父親!/哦,靜靜的頓河,你為何如此渾濁地流淌?/唉,我是靜靜的頓河,我怎能不渾濁!/我是靜靜的頓河,冰冷的泉水在我的河底噴涌,/我是靜靜的頓河,白色的魚兒在我的水中翻騰?!薄办o靜的頓河”既是描述的對象又是說話的主體,一問一答之間,“靜靜的頓河”作為一個高度概括的形象已躍然紙上。不知這首“古歌”是否真的存在,抑或是肖洛霍夫的“擬古”,但作家在小說開頭處這有意的反復強調(diào),卻無疑把“靜靜的頓河”這個意味深長的隱喻植入了每一位讀者的記憶。
不到兩千公里長的頓河在俄國其實算不了一條真正的大河,就長度而言它甚至排不進俄國河流的前十名。然而,在肖洛霍夫以這條河流命名的小說面世之后,頓河卻成了全世界最著名的河流之一,“靜靜的頓河”更是成為一種固定組合,其中的形容詞似乎也成了河流名稱的組成部分。然而,這條河其實并非“靜靜的”:在其流經(jīng)峽谷的上中游河段,水流湍急;在其匯入亞速海的三角洲河口,波濤洶涌;頓河在冬季會封凍(在小說的結(jié)尾,厭倦了戰(zhàn)爭的小說主人公格里高利就把武器丟進了頓河的冰窟窿),解凍之后往往春水泛濫;在小說主人公們居住的約申斯克鎮(zhèn)(也是小說作者肖洛霍夫的故鄉(xiāng))附近,頓河拐了一個大彎,此處河面開闊平靜,但平靜的河面下卻暗流涌動。對頓河了如指掌的肖洛霍夫,就是在用這樣的頓河來隱喻哥薩克人的生活和命運。哥薩克人世代居住的頓河地區(qū)水草豐美,土地肥沃,風景如畫,哥薩克人在這里生老病死,在這里戀愛和勞作,他們的生活一如頓河綿延不絕的流水,既平凡又詩意。然而,作為俄國統(tǒng)治階級豢養(yǎng)的獵犬和獵鷹,作為一個用來服務國家機器的準軍事階層,哥薩克人的生活又注定是動蕩的,不幸的,他們的命運注定是悲劇性的。在沙皇的歷次領(lǐng)土擴張中,哥薩克人都是急先鋒,他們在贏得英勇善戰(zhàn)的名聲的同時,也在頓河沿岸留下了無數(shù)的“寡婦”和“孤兒”。而在小說所集中描寫的“國內(nèi)戰(zhàn)爭”期間,哥薩克人同時成為紅白雙方竭力拉攏或逼迫的對象,他們之命運的悲劇性就越發(fā)濃烈了,在那樣的歷史時刻,靜靜的頓河是一定會被攪渾的!于是,用來修飾頓河的“靜靜的”一詞,就這樣帶有了深刻的悲劇內(nèi)涵。
《靜靜的頓河》為其作者肖洛霍夫帶來了巨大榮譽,在蘇聯(lián)時期的文學中,他似乎成了僅次于高爾基和馬雅可夫斯基的大作家,自1940年《靜靜的頓河》的完整面世一直到他于1984年的去世,近半個世紀的時間里他始終是蘇聯(lián)文學最權(quán)威的名片,而他在1965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更使他贏得了世界性的文學聲譽。在先后獲得諾貝爾獎的六位用俄語寫作的作家(布寧、帕斯捷爾納克、肖洛霍夫、索爾仁尼琴、布羅茨基、阿列克謝耶維奇)中,他是唯一在蘇聯(lián)(以及后來的俄羅斯)國內(nèi)得到官方認可的作家。然而,他和他的小說《靜靜的頓河》的命運,也像頓河的流水,平靜中也充滿著波瀾。
早在《靜靜的頓河》前二部發(fā)表時,小說的內(nèi)容、主人公格里高利的形象和小說作者的“階級立場”等問題就引起激烈爭論,有人認為作者對主人公過于偏愛,對哥薩克走向革命之過程的描寫過于客觀,甚至說肖洛霍夫的同情心在哥薩克富農(nóng)一邊。之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肖洛霍夫被迫多次修改這部小說。但是,正像中國的肖洛霍夫研究專家劉亞丁教授在他的專著《頓河激流——解讀肖洛霍夫》中所指出的那樣,肖洛霍夫始終在堅持他的“雙重話語”寫作策略,《靜靜的頓河》中始終貫穿著“關(guān)于真理的話語”和“關(guān)于人的魅力的話語”的對話,前者使用的是歷史倫理標準,即凡是符合歷史進步的,就是值得肯定的,后者則顯然使用的是人性的標準,凡是人性中透露出來的悲劇性意義,同樣也是值得肯定的。肖洛霍夫的這種堅持,也同樣被諾貝爾獎評委們看在眼里,在諾貝爾獎委員會給肖洛霍夫的授獎詞中因而就有了這樣的評價:“毫無疑問,僅憑《靜靜的頓河》這部作品,肖洛霍夫獲得這一獎賞就當之無愧”,因為“肖洛霍夫在描寫俄國人民生活中一個歷史階段的頓河史詩中表現(xiàn)出了藝術(shù)的力量和正直”。
關(guān)于《靜靜的頓河》的又一著名爭論就是其作者權(quán)問題。肖洛霍夫在推出《靜靜的頓河》前三部時還不滿30歲,如此輝煌早現(xiàn)的文學天賦讓人吃驚,也讓人有些迷惑,于是,關(guān)于《靜靜的頓河》的作者權(quán)問題便有了種種猜疑,有一種“說法”流傳最廣,說肖洛霍夫是從一位被打死的白軍軍官身上搜走了《靜靜的頓河》的手稿。長期以來,關(guān)于這一問題的爭論時起時伏,尤其是在另一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索爾仁尼琴加入質(zhì)疑者的隊伍之后,此事一時鬧得滿城風雨。有意思的是,在索爾仁尼琴授意下于西方出版的那本“揭露”之書,書名也就叫《頓河的激流》。不過,根據(jù)絕大多數(shù)批評家、文學史家的意見,《靜靜的頓河》的作者應無疑是肖洛霍夫。20世紀80年代,挪威斯拉夫?qū)W教授克耶特薩及其助手運用計算機對《靜靜的頓河》和其他相關(guān)的作品文本進行長達數(shù)年細致的文體對比研究,得出的結(jié)論也是對肖洛霍夫有利的。蘇聯(lián)解體前后,《靜靜的頓河》的手稿被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對筆跡和紙張、墨水年代等的鑒定,可以確認肖洛霍夫的作者權(quán),最終為《靜靜的頓河》的作者洗刷了不白之冤。
肖洛霍夫在中國是十分幸運的,他的《靜靜的頓河》1928年在蘇聯(lián)《十月》雜志上剛開始連載,就被文學嗅覺十分敏銳的魯迅注意到了,魯迅立即約友人賀非自德文譯出第一卷,編入他主編的“現(xiàn)代文藝叢書”,于1931年在上海出版,魯迅本人還寫了一篇后記。也就是說,在中國,魯迅是肖洛霍夫文學天賦的第一個伯樂。20世紀30年代,金人開始從俄文翻譯《靜靜的頓河》全本,并于1940年在上海出版,當時正值中國抗日戰(zhàn)爭最艱苦的時期,巴人(王任叔)因此將《靜靜的頓河》的翻譯和出版稱為“孤島時期上海文藝界最光榮的工作之一”,因為這正是抗戰(zhàn)時期中國文人不屈精神的一種體現(xiàn),堪比肖斯塔科維奇的《圍困交響曲》在列寧格勒被圍困期間的寫作和演奏。新中國成立之后,金人根據(jù)蘇聯(lián)1953年的新版《靜靜的頓河》修訂譯本,于1956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靜靜的頓河》新譯全本的出版發(fā)行,正值中蘇蜜月時期,正值一代中國人“俄蘇情節(jié)”的生成時期,正值俄蘇文學在中國傳播的鼎盛期,再加上他同樣具有巨大影響的《被開墾的處女地》、《一個人的遭遇》等作品也先后被譯成中文,肖洛霍夫在中國迅速成為一個家喻戶曉的人物。
改革開放之后,賈剛應人民文學出版社之約對金人譯本做通篇校譯,新譯本于1988年面世,后多次重印,總印數(shù)近50萬套。1986年,最善于在譯文中傳導悲劇抒情風格的翻譯家力岡新譯的《靜靜的頓河》被收入漓江出版社的“諾貝爾文學獎作家叢書”,出版后在國內(nèi)外引起很大反響。人民文學出版社后來推出的八卷本《肖洛霍夫文集》,更是中國的肖洛霍夫譯介的集大成之作。
我的一位俄國朋友告訴我,他在看到《靜靜的頓河》這個標題時的第一個聯(lián)想就是“太平洋”,因為在俄語中,“太平洋”的說法就是“靜靜的海洋”。他的說法或許能讓我們意識到,肖洛霍夫小說的題目或許原本就是一個“矛盾修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