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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城》2019年第5期|何玉茹:姑娘們
來源:《長城》2019年第5期 | 何玉茹  2019年09月11日09:08

這回來的是老七家。

我趕到時老大早坐在老七家的沙發(fā)上了。

我注意到沙發(fā)是仿皮的,玻璃茶幾有些窄小,下層堆了些藥盒、改錐、紙扇之類的雜物。對面的電視柜,明顯是貼了層皮子的低檔板材,顏色和沙發(fā)、茶幾都不搭調(diào)。地面鋪的是常見的淺色瓷磚,白色的墻面光禿禿的,哪哪也不見一點裝飾。我把抱在胸前的一束鮮花插在自個兒帶來的玻璃花瓶里,悄悄放在電視柜上??蛷d里一下子像是亮堂了不少。

老大每回來得都早,她和老七盤腿坐著,手里拿了件已織到領(lǐng)口的毛衣,幾根竹針在她手下不緊不慢地穿來穿去。毛線是紅顏色,一個拳頭大的紅線團不知為什么滾到了地上。我彎腰撿起線團遞到老大跟前。老大抬眼見是我,一張圓臉立時生動起來,眼角嘴角的皺紋里都 堆滿了笑意。她笑起來要好看得多,我早說過她要多笑,她笑和不笑會差上十歲。

老七放下腿來,冷眼看著我,說,老三呀,打進門你就看這看那的,說吧,我家這新房你給打幾分?

老大、老二、老四、老五,她們的家我都去過了,每去一家我都給打個分數(shù)。老四家打得最高,七十五分,其他都在六十分以下。我們幾個,是每隔半年就聚上一次,開始是去飯店,后來各村房屋改造住上了樓房,便將聚會從飯店挪到家里來了。我們相互間的叫法從生產(chǎn)隊時期就開始了,不分輩分,只論年齡,雖說結(jié)婚后來往少了,但除了我和老六、老八住在城里,她們幾個都住在市郊,之間的路程,騎自行車沒超過一小時的。老八家沒去是還沒輪到,老六家沒去是人家只到場過一次,后來就再也請不來了。大家估計絆腳石是她老伴兒,因為她老伴兒自從炒房發(fā)了財,就再不跟尋常人來往了,按他的話說,不是一個階級了。大家說,有倆錢兒階級就不一樣了?老六也是個沒腦子的,忘了自個兒穿鞋露腳指頭、穿衣補十八個補丁的時候了。

我不理老七,自顧挨屋看呀看的。老七呢,仍坐回沙發(fā)陪老大聊著什么。

其實,除了老四家,她們幾家的新房大同小異,家具都是中低檔的板材,墻壁、房頂都只做了刷白,廚房、衛(wèi)生間也簡單到不能再簡單,有的甚至把從前平房的舊家具都搬來了,漆掉得一塊一塊的,陳年的污垢擦都擦不掉,擺在新房子里就像一個帥小伙穿了件叫花子的破爛衣裳。老四家雖說要好得多,家具是實木的,客廳房頂做了燈池,地板是仿古瓷磚,可都不是老四的主意,是她老伴兒一手操辦的。老伴兒一輩子都想出人頭地,卻又一輩子一事無成,這時手里有了拆遷補助款,裝修不用更待何時?他要讓舍不得花錢的人們看看,他和尋常人是不一樣的。不過,我也只給她家打了七十五分,因為書架只是裝裝樣子,空蕩蕩的沒幾本書;墻上也一片荒蕪,連幅照片都見不到。

我看到老七家的臥室里也有件舊家具,一只七十年代時興的衣柜,雙開門,底部倆抽屜,橘黃色的油漆,板材深一塊淺一塊的,使油漆很顯出薄氣,怎么遮掩也遮掩不住。我看出這是老七當年的陪嫁,衣柜做好時我去看了,當時好羨慕,就覺得那衣柜比照得房子都矮小了??涩F(xiàn)在,衣柜顯然是配不上房子了,這差別,老七難道看不出來嗎?

記得在老四家里,老四老伴兒帶了我們挨屋參觀,顯擺他的成果,最后還是老七將他推了出去。老七說,你在屋我們都不好意思上廁所呢。在大家的哄笑聲中,他還不無遺憾地說,廁所還沒顧得說呢。不過,我對大家的反應(yīng)也很不以為然,沒一個表示贊賞,也沒一個為自個兒家的簡陋裝修表示懊悔的,甚至老七還說,蘿卜白菜,各有所愛,自個兒覺得好就是好。老七還悄悄指了老四老伴兒的后背說,有倆錢兒燒的,忘了住土坯房的時候了。這種情緒很容易就傳染給了老大、老二、老五,她們頻頻點頭,以顯示自個兒沒忘了土坯房。

老七沒忘的結(jié)果,是好好的臥室擱了只土坯房時候的破柜子;好好的廚房,用兩個做工粗糙的木架子支起了臺面;好好的廁所,放了個陳舊的臉盆架,架上方的墻壁上掛了面腦袋大的圓鏡,那圓鏡周邊一摸,都能摸上一手的鐵銹……

我返回客廳,沉了臉子望著老七。

老七人長得小巧玲瓏,一把刷子梳在腦后,看上去一點不像六十歲的樣子。當然和她的頭發(fā)也不無關(guān)系,記得她早就是花白頭發(fā)了,現(xiàn)在卻一頭黑發(fā)。

老七說,看什么,打小就這樣,又不是沒見過。

我說,是,瞧這頭發(fā)黑的,打小這樣,六十歲了還這樣,染都不用染。

老七說,別跟我提六十,誰提我跟誰急。

我說,那提多少呢?

老七說,五十,要么四十。

我說,那多沒勁,十八多好。

沙發(fā)上的老大,忽然哈哈地笑起來,止也止不住,線團都讓她笑到地上去了。我沒笑,再次彎腰去撿線團,老大邊笑邊說,甭管它甭管它。

老七說,說吧,哪兒又不對你心思了?

我說,哪兒都不對。

老七說,不對就對了,你是誰?我們誰敢對你的心思啊。老四家花了多少錢,在你眼里還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呢。

我說,要是沒錢,我借給你。

老七說,拉倒吧。你這掙一個花倆的主兒,還借給我?我借給你吧。

我說,那你為什么?頭發(fā)還知道染黑了好看……

老七打斷我說,染發(fā)才花幾個錢?

我說,錢,錢,鉆到錢眼兒里算了。

老七說,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你每月有五千塊的退休金,我們才有幾百塊的養(yǎng)老金,照老四家那干法,補助款全搭進去,往后日子就甭過了。

我說,人家老四不也過得好好的?

老七哼一聲說,要不是她女婿是村干部,她敢讓老伴兒那么花?

村干部的貪我是知道的,還有養(yǎng)老金,農(nóng)民和有工作的人到底不一樣,但我實在不能容忍把一件舊家具放在新房子里。我說,老七求你了,把那衣柜扔了吧。

老七說,我早說過了,蘿卜白菜,各有所愛,我覺得挺好的。像你似的,這兒放個花瓶那兒放件瓷器,照片掛得滿墻都是,看了心都亂。老大你說,我這兒是不是挺好的?

老大應(yīng)聲說,挺好的。

我看一眼電視柜上的花瓶,瓶里的鮮花傻呵呵地開放著,一點不在意主人的冷落。

我有點忍無可忍,轉(zhuǎn)身走向了陽臺??吭陉柵_欄桿上,我看遠處的田野,看近處的樓房,看樓下??康囊慌排诺钠嚕次浵佉粯幼邅碜呷サ娜藗?。老七家住在二十七層,陽光金燦燦地鋪滿了陽臺。有一條微信曾把曬太陽的好處說了一籮筐,我想一會兒要說給老七,不能讓她把這陽臺浪費了。這么想著我懷疑自個兒是不是有病,一次次地張羅她們應(yīng)該這樣應(yīng)該那樣,卻很少得到過她們的回應(yīng)。

我聽到老大說,老三還真生氣了?

老七說,甭理她,打根兒就這德性,她喜歡的別人也得喜歡。

老大說,她也是為咱好,就比方說手機,接個電話倒是方便,不過我是老覺得那玩意兒,還不如織幾針毛衣實在呢。

老七說,那是你不會,你呀,比我還不趕趟,如今誰還穿手織的毛衣???

老七這話倒讓我有些高興。從前這幾個,大半的人沒有手機,聚會一次,得打無數(shù)遍座機才能通知到。是我說了句,要是誰沒手機,就是不想?yún)⒓泳蹠_@才很快做到了人手一部。我還乘興攛掇她們開通微信,試圖通過方方面面的信息讓她們體會微信的方便??沙死习?,我從沒收到過任何人的回信,也不知是不會操作還是不想理睬。只有老八是我的積極回應(yīng)者,她已經(jīng)學會給我發(fā)信息了,但她的信息不是養(yǎng)生就是看厭了的心靈雞湯。

我聽到老七說,不跟你扯了,我得去廚房了。

老大說,讓老三幫你吧。

老七說,不用,她能干什么?

老七往廚房去了,客廳里只剩了老大,我想我得乘機教教老大,不然她的手機就白買了。這時,忽聽得門口那邊有輕輕的叩門聲。

老七為了迎接我們,早把門大開著了,門開著還規(guī)規(guī)矩矩地敲門,除了老八沒旁人了。

我回到客廳,果然就見是老八站在門口。老八戴了副眼鏡,細高的個頭兒,看上去文質(zhì)彬彬的。我說,老八,你傻啊,門口又沒門衛(wèi),趕緊進來??!

老八猶豫了說,要不要換鞋?

我說,不用,八個人都穿拖鞋老七也得有啊。

老大說,甭管她,想換就換。

老大說這話的時候,仍低著頭織她的毛衣。

老八說,八個?老六答應(yīng)來了?

我說,不答應(yīng)也得答應(yīng),跟她說了,不來就都上她家去了。

老八走到老大跟前,叫道,大姐,什么意思???

老大說,叫我“老大”。

老八說,叫個“姐”還叫錯了?

老大說,沒錯,叫“姐”多文氣,叫“老大”多沒文化啊,是吧老三?

我說,老大你就饒了她吧。

老大說,她呀,一輩子了,就這么裝啊裝的,我都替她累。

老八說,你這么說我也一輩子了,我也替你累呢。

老八說著,忽然伸手接過老大手里的織活兒,不聲不響地織起來了。

老大說,以為替我干活兒就不說你了?就說你這眼鏡,它是花鏡啊還是近視鏡?。空f花鏡吧,走路暈得慌,說近視鏡吧,又沒見你看過什么書,莫非是弄個鏡片子裝樣子?要真為裝樣子倒還缺樣東西……老大說著,眼睛尋來尋去的,一整個客廳尋遍了也沒尋到。老大只好說,這東西你就記住吧,一本書,夾在胳肢窩底下,裝個大學教授都綽綽有余了。

我在一旁止不住地笑,知道老大是逮著話題了,老八就是她的話題。當年在生產(chǎn)隊時,她倆最是要好,老八干農(nóng)活兒不行,老大是個熱心腸,沒少幫襯老八??衫习诵拇螅贿吀洗蠛靡贿呥€粘著我,要我給她講書講電影,還隨我去村邊上的一所中學看望中學老師。那老師長得文靜,說話好聽,很是讓老八著迷,自從認識老師以后,老八就改說普通話了。當然只跟我們幾個說,跟其他人她還不敢。即便跟我們,也得冒了挨罵的風險。罵得最多的就是老大,不僅罵她,還捎帶了我也罵上,說,你一人兒去也罷了,還叫上個她,不知她缺心眼兒?。?/p>

就是這“缺心眼兒”的老八,后來卻是嫁得最好的,她的丈夫,正是那個文靜的說話好聽的中學老師。當時得知這消息的我目瞪口呆,我說,老八呀老八,那是我的老師,嫁給老師的咋也不該輪到你呀。老八則不吱聲,只是笑,一臉的幸福。自從結(jié)了婚,老八就跟所有的人都說普通話了,在老師眼里普通話再正常不過,可在我們眼里,那就是裝,就是二,就是缺心眼兒。

現(xiàn)在,老八的普通話像是退步了,不少音東倒西歪的,有的甚至徹底回歸,跟村話一個樣了。我也說普通話,從進城工作就開始了,可我界限分明,和城里人說普通話,和村里人說村話,改得快,音也準,兩邊的音決不會混淆。老大常以我為例數(shù)落老八,看看人家老三,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多清爽,看看你,上不上下不下的,哪邊都是個半瓶子醋。老八就說,你看沒用,有我們家丁老師看就夠了。老大說,呸,自個兒男人,一口一個“丁老師”,裝吧你就。

那邊廚房里,老七叮叮當當?shù)模瑫r而也往客廳這邊甩過句話來,老八,甭聽老大的,她就會欺侮你!

老大就說,老七你也好不到哪兒,家里連本書都沒有,弄得跟個文盲似的。

老七說,我就是個文盲!

老八穿錯了一針,老大很快發(fā)現(xiàn)了,接過織活兒糾正她。老八乘機從包里掏出水杯喝了口水。誰知又讓老大逮著了,老大說,來老七家還帶個水杯,你是自個兒有傳染病啊,還是嫌老七家的杯子臟???老八說,我是習慣了,包里永遠得有水。老大說,裝吧,當初腦袋埋在水桶里喝涼水,拽都拽不起來,是誰來著?

我便笑,由了她們斗嘴,自個兒則去了廚房。

我看見老七正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拿著料酒瓶子,眼睛則不離閃著亮光的手機。她身前的臺面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盤子,盤子里盛了待炒的青菜或是肉類。

我悄悄站到老七身后,見她手機上是一做菜的視頻,視頻聲音很小,聽不清在說什么。

我說,看個手機還偷偷摸摸的呀?

老七猛地回頭,手機本能地扔到了灶臺上,她說,哎喲,嚇死我了!

我知道老七是不想讓我看見,因為她一直說對上網(wǎng)沒興趣。

老七老伴兒早過世了,唯一的女兒又跟城里的公婆一起住,她把拆遷得到的三套房子送了女兒一套。風水輪流轉(zhuǎn),如今城里人的日子還不如城郊農(nóng)村好過了,城郊房屋一改造,家家房子都住不清了。不過老七也沒見多高興,她見人就說,房子多了地就少了,得少種多少地少打多少糧食啊。

我不想放過老七,隨手就給她發(fā)過去三條微信,一條是肉沫炒冬瓜,一條是京醬肉絲,一條是醋熘白菜。

老七不屑道,就這菜還用看它?

我說,越家常的菜才越該學習,雞鴨魚肉你也不天天吃啊。就說這醋熘白菜,你是怎么個切法?人家是抹刀切成斜茬兒;還有調(diào)汁,一勺糖兩勺醬油三勺料酒四勺醋五勺白水,再加少許味精、鹽和淀粉攪拌;最后是翻炒,蔥姜蒜片自是少不了的,要緊的是小火煸炒辣椒,大火炒調(diào)汁、白菜,更要緊的是出鍋時滴上幾滴醋,就如同畫龍點睛,這道菜才算一下子完美了。你就看人家這一步一步的,哪一步你是做過的?

老七先還是一臉的不屑,聽著聽著,不由得驚奇道,行啊老三,你這從不下廚房的人,知道得不少啊。

我晃晃手機說,還不是靠了它……

老七說,又來了,打住打住。

我不想跟她計較,看看臺面上一盤切好的肉絲和蔥絲問,還真有京醬肉絲???

老七說,你最愛吃的,敢沒有???

我說,肉絲可是用料酒、蛋清腌過的?

老七沒吱聲。

我說,甜醬、黃豆醬可是都有?

老七仍不吱聲。

我說,姜不離醬,用姜泡過的姜酒可是有了?

老七開始朝我翻白眼兒。

我說,彩椒絲、筍絲、洋蔥絲、蘑菇絲、胡蘿卜絲可都切過了?

老七說,我看出來了,你是不把簡單的事弄復(fù)雜不罷休啊。

我說,人活著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個“好”字。

老七說,復(fù)雜就一定好啊,這菜我是沒法做了,今兒還是你來吧。

我說,甭不信,照人家說的做上兩道,一吃就知道好不好了。

說完我轉(zhuǎn)身就走。我認為老七會悄悄按我發(fā)的微信做的,我得給她留出機會。

誰知老七叫道,慢著老三,我有話跟你說。

我回身看著老七。

老七卻不看我,目光停在她面前五顏六色的菜上。

她說,知道我為什么不想上網(wǎng)嗎?

我說,為什么?

她說,一看心里就鬧得慌。

我說,習慣了就好了。

她說,沒法習慣,就像做菜,太復(fù)雜了心里就慌,我這人天生簡單,復(fù)雜不來。再說都這年齡了,我可不想整天心里不得安生。

她說,你看我盤里的菜,什么就是什么,很少有混在一塊兒的,兩種菜混在一塊兒我心里都慌。

我看一眼那切好的青菜們,果然一盤盤清清爽爽的,什么就是什么。

她說,就像如今這世道,也不清爽,不要說你發(fā)的那些經(jīng)濟、娛樂一類的信息,就是電視我都懶得打開了。哎,你說,咱們那會兒一斤西紅柿多少錢?才三分錢啊,它怎么就變成五塊錢六塊錢了?比魔術(shù)變得還快呢。照這么變下去,我那點存款將來還不變了廢紙?。?/p>

我看著她,不明白她為什么一下就扯到了西紅柿上,只好說,老七你真是老了,可你比我還小三歲。

她卻求之不得似的說,老了老了,求求你了老三,別再難為我們了,我們就是老了。

我說,我們?我們是誰?

她說,老大、老二、老四、老五。

我說,她們都不想上網(wǎng)?

她說,都不想上。

我說,可你剛才不是還看菜譜來著?

她說,剛才我是想找簡單的菜譜,可沒找到。

她說得認真、誠懇,使我不得不相信。我說,你把我叫住,就是為了說這個?

她說,我是想給你提個醒,呆會兒她們來了,就少說手機的事吧,省得沒人吱聲你心里不痛快。

我說,我已經(jīng)心里不痛快了。

她忽然“撲哧”笑道,活該,你就嘗嘗不痛快的滋味兒吧,不能光讓我們不痛快。

我沉了臉轉(zhuǎn)身就往客廳走。

老七說:你要保守你心,勝過保守一切。

我猛地回過頭,驚奇地望著老七。老七卻一轉(zhuǎn)身,給了我個后背。

我說,你要保守的心是什么,說得清不?

老七說,要簡單不要復(fù)雜。

我說,生產(chǎn)隊那時候倒是簡單,生產(chǎn)隊長一人兒說了算,傻瓜也能混。

老七說,強迫別人做不想做的事,比生產(chǎn)隊長也好不到哪兒吧?

我說,行啊老七,懂得不少啊。

老七回過身,看了我一會兒說,不要以為手機上的知識才是知識。

老七說話的語氣并不生疏,我們之間從沒客套,令我生疏的是她那一臉的自信和淡定。我想,老七,淡定,哪跟哪的事啊。

客廳里,老八和老大正小聲說著什么,隱約是在說老八的丁老師。說著說著老大的聲音就高起來,不行,不能讓他這樣!老八說,小點聲。老大說,看把你嚇的,他又沒在跟前。老八說,好像人家把我咋著了一樣,人家可沒有。老大說,還沒咋著呢,讓老三說說,一書架的書不準老八看,他自個兒倒整天埋在書本里,話都跟老八說不了幾句,這日子過的,擱我早跟他打十八回了。

老八滿臉通紅,一只手不停地拽老大的衣袖,好像后悔說出來似的。

印象中丁老師笑瞇瞇的,一副隨和相。我說,為什么不準你看?

老八說,沒有不準,他只說過我不是看書的料。

我說,那你自個兒覺得是不是呢?

老八說,不知道。

我說,那你想不想看呢?

老八說,想看啊。

我說,那就看啊。

老八說,都看誰帶孩子?誰買菜做飯???

我說,那你還是不想看,一輩子都這么過來了,還說想看。

老大說,我看也是,你想的不是書,想的是外看好,瞧,我男人,中學教師!

老八說,大姐,你嘴下就留點情吧。

老大說,頂看不上你這沒囊沒氣的性子,多少年了,這會兒才說出來。

老八說,我這不也好好的?

老大說,好個屁,夫妻講究個平等相待,不平等叫什么夫妻???

在我眼里,老大最是傳統(tǒng)的一個,從她嘴里說出平等不平等的話來,倒叫我刮目相看。我不由沖老大伸出了大拇指。

老八看著我的大拇指,一張臉更紅起來,忽然就手指了老大問道,我倒想問問,大姐夫粗聲大氣地對你吼過沒有?又指了我問,三姐夫呢,吼過沒有?

我和老大,竟然被她問住了,半天也沒說出話來。

老八說,看看,不敢說了吧,可我就敢說,丁老師沒有,丁老師一輩子都沒跟我吼過,一輩子跟我說話都柔聲細氣的。你們說,這叫平等還是叫不平等?

我故意說,這不叫平等,這叫虛偽。

這么說著我同時想起丈夫的吼,他一吼我就說要跟他離婚,總說總說的,他也習慣了,愈發(fā)地不肯改他的吼了。我知道老大丈夫更是愛吼的,不僅吼,有時還沖老大揮拳頭。可我也真不覺得柔聲細氣地說話就叫平等。

老大說,還是老三水平高,“虛偽”這詞兒最合適不過了。

老八卻說,我寧愿他虛偽,也不想他對我吼。

老大說,要是二十來歲說這話我信,都快六十歲了還這么說,八成就是裝了。

老八說,我真這么想的,誰裝誰是小狗!

老八再次漲紅了臉,鼻子上都沁出細汗來了。

我邊笑邊看手表,已經(jīng)十點半了,那幾個也該來了,說好的十點半到十一點。

我跑到陽臺上望了一會兒,下面的人太小了,望也是白望。

我聽到老大說,老四性子慢,老六沒個準譜兒,可老二、老五走路一陣風似的,早該來了啊。

老八說,老二、老四、老六她們仨順路,沒準兒約好了一塊兒來呢。剛說完就聽老大叫道,老五啊老五,你可真經(jīng)不得念叨,我這兒話音還沒落呢!

我返回客廳,見老五早已坐在沙發(fā)上了。老五長得小巧玲瓏,和老大肥胖的身軀挨在一起,越發(fā)顯得瘦小了。她是一頭花白短發(fā),臉卻黑得泛光,一看就是常年下地曬成的。我們都知道她離不開菜地,不講吃穿,也不講養(yǎng)生,一天到晚耗在菜地里。可她種的菜我們誰都沒吃過,不是她舍不得,是我們嫌棄,胡蘿卜只有手指頭粗,大白菜一半的心都是空的,黃瓜則又小又彎,也不知她迷的是什么。

老五剛坐下卻又跳蚤似的蹦了起來,也不說話,各屋看了一圈才問,老二她們沒來???

我說,還沒來。

老五立刻有些六神無主的樣子,說,那她們就是直接上去了,不行,我得去找她們。

我說,“直接上去”什么意思?

老五也顧不得答話,徑直就奔門口去了。

老大說,問你話呢老五?

老五說,一會兒再說,一會兒再說。

我們聽到老五上電梯的聲音。

老八忽然沖出去,忽然又返回來,神秘兮兮地壓了嗓子說,三十三層,五姐去的是三十三層。

我跑到廚房去問老七,三十三層有跟老五她們認識的人嗎?老七說,不是跟她們認識,是跟我認識。她說得不急不慌,早知根底似的。我說,那她們?nèi)ジ墒裁??她說,聽課。我說,聽什么課?她說,《圣經(jīng)》課。

我立刻有點傻,望了老七,不大相信地問,老五、老二,莫非還有老四、老六?

老七竟然點了點頭。

我說,又不是做了伴兒趕集,這事也一窩蜂?。?/p>

老七看著我說,你要不要也去聽聽?

我說,你不是不要復(fù)雜嗎?

老七說,信了才不復(fù)雜啊,一個心眼兒地信一樣東西,只會越來越簡單,還高興,不信你就試試。

我堅決地搖了搖頭。

老七說,你要不去,那我可就去了,弄菜弄的,差點都給忘了。

我說,你今兒可是主人。

老七說,不礙事,飯蒸上了,回來把菜一炒就得。再說有你們仨在,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這時,老大、老八也過來了,她們一定聽見了老七的話,搶了問,聽什么課?信什么呀?

老七說,想聽???想聽就跟我走,信不信的,聽聽也不是壞事,無非是勸人向善吧。

老大立刻表示想聽,老八一聽是《圣經(jīng)》課,則跟我一樣搖了頭。

我冷笑著說,這可是簡單了,伸伸手指按按電梯的事,比坐車進城都簡單。

老七不示弱地回應(yīng)說,還真說對了,要是坐車進城才能聽課,我興許至今都沒緣呢,這叫簡單,也叫隨緣。

老七和老大離開后,屋里顯得空蕩蕩的,我和老八你看了我我看了你的,一時間竟想不出要說的話來了。

老八端起她的水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

在我的印象里,老八是個懦弱的隨波逐流的人。我問老八,為什么不想去聽?

老八說,也不是不想,都去了,不就剩你自個兒了?

我便笑了。老八還是那么可愛、善良,丁老師看中她的,也許正在于此吧。

我說,沒事,你想去就去,不用管我。

老八說,我想去也不是想信,就是去看看。

我說,明白,就像街上不知為什么圍了群人,想到跟前看個明白一樣。

老八說,就是就是,大姐還不就是這樣,五姐她們興許也這樣呢。

我說,去吧去吧。

老八說,要不咱一塊兒去吧,你就不想去看看嗎?

我說,不想,我要看會兒手機。

老八好像并不急著走,她喝下一口水說,三姐,其實我對手機上網(wǎng)并不像你那么看重,只因為是你提倡的。就像當初跟你去中學一樣,因為你想去,我就陪你。

我驚訝地望她。

老八說,我知道我這個人沒出息,可誰有出息我還是能看出來的。

老八說,我也知道你為什么在意咱這聚會,不像老六那么三心二意的,你是在意咱姐妹間想說就說想笑就笑想撂臉子就撂臉子的關(guān)系。其實我也是,大姐那么說我我一點不生氣,因為我知道她心里跟我近。

我越發(fā)驚訝地看她。說實話,我自個兒都沒想明白這事,六十多年了,想說就說想笑就笑想撂臉子就撂臉子,還真就只剩了這幾個了。

我卻不想接她的話茬兒,我說,老六信上這個就不會三心二意了。

老八說,老六她是心情不好,聽說自打有了錢老伴兒就有別的女人了,這回肯來,多半是為了聽課吧。

我說,你咋知道是為聽課?

老八說,她這人耳朵根子軟你應(yīng)該知道的,老伴兒說跟咱不是一個階級了,她就可能真認為不是一個階級了??伤那橛植缓?,巴不得抓根稻草解解惑,解惑的誘惑肯定是大于聚會的。

我點點頭,表示贊同她的分析。

老八說,其實,書啊、手機啊、微信啊、信什么不信什么啊,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還是人,你跟前的人,你周圍的人,你能不能跟他們想說就說想笑就笑想撂臉子就撂臉子。三姐你說是不是?

我望著老八,終于沒能克制住自個兒的驚訝,伸出手臂和老八抱了抱,我說,行啊老八,真沒看出來啊!

老八卻一臉的羞澀,說,跟你比還差得遠呢。

然后老八把水杯放在茶幾上,轉(zhuǎn)身向門口走,嘴里還連聲說著,我去去就來,去去就來……

屋里越發(fā)顯得空蕩蕩的了。不知為什么,我竟鬼使神差地跟了老八幾步,意識到已走出門口,才又慌慌地返了回來。

外面等電梯的老八顯然發(fā)現(xiàn)我了,我聽到她喊,三姐,你要去嗎?

我堅決地答了“不”字,才長長地吁一口氣,回到沙發(fā)跟前,一屁股坐了下來。

老八雖說了不少話,卻畢竟還是去了,眼下這陌生的空蕩蕩的房間里,似只剩了我和我的那瓶鮮花了。

瓶子是淺藍色,花是紅色的百合花。賣花的女孩說她更喜歡白百合,我說我也喜歡白百合,只是這是姑娘們的聚會,又是剛搬的新房,還是紅的吧,紅的喜興。女孩說原來是給您姑娘買啊,我說是給我自個兒,老姑娘。女孩便呵呵地笑起來了,她的眼睛彎彎的,嘴角翹起來,聲音就像風鈴一樣清脆…… 

作者簡介:

何玉茹,1952年生于石家莊。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原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曾任《河北文學》小說編輯、《長城》副主編、河北省作協(xié)創(chuàng)作室主任。已出版和發(fā)表長篇小說《冬季與迷醉》《葵花》《前街后街》等6部,中短篇小說200余篇,多篇小說獲獎和被書刊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