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19年第6期|艾平:你從草原來
我住的小區(qū),在城市的盡頭,往西就沒有建筑了。在密集的高樓叢林里,由于前后樓房的阻擋,大多數人家的視野,拘于小區(qū)的庭院之內。小區(qū)里有什么看頭呢,無非千篇一律的花木、來來去去的私家車、一些簡單的健身器而已。我這座樓的東、南、北方向,就是這個景象。呼倫貝爾冷,一梯兩戶的房子,總是東邊的搶手,我沒有得到。不料這恰恰是長生天的眷顧,我因此擁有了一扇西窗,就在我書房的陽臺上。倚窗望去,視線穿過簇新的外環(huán)公路,就是茫茫的呼倫貝爾大原。有時大野芳菲,有時千里冰封,可以看到白云的影子、駿馬的長鬃 、蔚藍色的雪旋風、明亮的湖水、移動在車上的草垛,蒙古包的炊煙、騎手的剪影和看不到邊界的遠方。
我有一扇窗,面向大草原,在城市時代,可謂奢侈。
賣牛奶的烏云
你瞧,當我從書桌上抬起頭,就看見她已經從草原上來了。她在樓下的小區(qū)門口賣牛奶。一輛紅色的三輪摩托車,罩著帆布遮光篷,車上裝了四個奶桶。她四十左右的年齡,臉褐紅,細長的眼睛在陽光里半瞇著,身穿一件墨綠色的舊蒙古袍,坐在后車檐上招呼著顧客。她的裙袂前有一個紙殼箱,擺放著全麥列巴和潔白的奶干、奶豆腐、西米單①,一看就是手工制作的。有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在她的前后嘻鬧著,不斷粘纏著她??赡芩岵坏媒o孩子們吃那些用于出售的奶食品,給他們一人買了一個棒棒糖,現下棒棒糖已經被吸吮成了薄薄的玻璃片,孩子們舉起那玻璃片對著太陽照著晃著,忍不住地又放進嘴里接著吸吮。她似乎想說,慢點吃,一天就一塊啊,可她顧不上說,她忙得抬不起頭來。她左手拿著一個套著塑料袋的漏斗,右手用提斗往里面注入牛奶,還要不時騰出手去收錢,她只能頭也不回地喊一聲——吁……吁……,像是在吆喝兩匹小馬駒。當她從奶桶上抬起頭來的時候,我們看到的是一直存在的微笑,而不是那種為了生意堆出來的笑。她挺忙挺累,但她的微笑不曾消退,仿佛這微笑就是她的長相,就是她的神色,所以,她給人的感覺總是心情很好。
關于牛奶,我可謂經驗豐富。如果說我是喝牛奶長大的,那是其一;說我研究著呼倫貝爾的牛奶走過大半輩子,成了一個土專家,也不為過。只要幾滴呼倫貝爾牛奶落在我的舌尖上,我就可以告訴你,這是什么牛出的奶。圈養(yǎng)牛出的奶,有種牛糞牛尿的膻騷味,因為其吃喝拉撒都在同一個很小的區(qū)域內;在草原上自由徜徉的牛出的奶,微甜,有花香草香氣;吃玉米秸的牛出的奶,像是淀粉泡了冷水,清瀝寡淡;打了抗菌素的牛出奶比平日少,回味的時候有點苦;機器擠出來的牛奶,和人工擠出來的牛奶也十分不同,一個發(fā)澀,一個油潤;剛下過犢的蒙古黃牛出的奶,濃郁醇香,屬上上品;引進了貝加爾牛和西門塔爾血統的黑白花牛,奶量大,營養(yǎng)含量也還不錯…… 總之,我們呼倫貝爾草原,有大片天然優(yōu)良草場,牧民延續(xù)傳統的散養(yǎng)方式,所以半個世紀以來,牛奶基本沒有品質問題。只有我這類軸人,才能挖掘出這么多的說道。
她上午十點左右開始賣牛奶,到下午三四點才能賣完,有的時候牛奶賣不完,要天擦黑才能回家。中午的時候,顧客少,會有一段空閑,她便打一飯盒牛奶,讓她的孩子送到小飯館燒開,打開紙殼箱里的塑料袋,抓出一小把奶干泡在孩子們的奶里,然后拿出個布里亞特面包,娘仨兒守在一起慢慢吃起來。她們吃得香甜,讓我看得也香甜。這時候,她會用母語和孩子們說半天話,說著說著,娘仨兒就咯咯地笑一陣,笑夠了,她們的午餐便結束了??墒菍碣I牛奶的顧客,她說話往往很簡短,想來是覺得自己講漢話不流暢,有一點不好意思。不過,她臉上的微笑已經替她說了話。愛笑的女人有好命,愛笑的額吉②心里能裝得下一千匹馬的馬群。她就是賣牛奶的烏云掛,從她身上泡泡袖的舊袍子看得出,她是一位布里亞特蒙古族婦女,一個肩扛生活重擔的母親。
我們小區(qū)的門口,原有好幾份賣牛奶的,我一般兩天打一次牛奶,每次一斤。由于忙三迭四,從不挑剔,往往是趕上誰的算誰的,打了就走。自從烏云掛出現,我就改了習慣,每天特特地下樓,打上一斤她的牛奶。
一來二去,我和烏云掛就熟悉了起來。便小心翼翼地問:“為啥比別人家的牛奶貴五毛錢?”
她指指奶桶說:“里面有愛呀。買吧?!?/p>
奶桶里的奶汁上面浮著一層粘稠的油脂,猶如一塊蜂蜜色的綢緞,褶皺間光澤盈盈,香氣隱隱。果然是好奶子,讓我突然有了一種捧起來咕咚咕咚喝一氣的沖動。久違的記憶冒出來了,小時候放學回到家,跑得滿身是汗,姥姥就會遞過一碗井水拔的奶子,有時是甜的,有時是酸的,一仰脖子一碗奶進肚,全身的血管被凝結,瞬間又簌簌地融化開,滿身都是脂肪的芬芳,像是一片浸透了春雨的草原,那種快感是語言難以描寫的;常年和俄羅斯人打交道的父親,閑下來會把生奶子直接和紅茶勾兌,再加一勺古巴糖,哄得我們樂翻天。那時候全然不擔心什么病毒細菌,也不知道什么防腐劑粘稠劑之類,只管享受那份香甜。曾幾何時,牛奶被裝進紙盒,裝進錫紙袋,用幾十種標注給予解構,成了生物蛋白和化學名詞以及十幾道工序的代言體,讓我完全陌生,乃至難以置信。
牛奶里面有愛,什么意思呢?
烏云掛微笑著,用手拍拍自己的乳房,露出幾分害羞。
我問,是不是可以放心給嬰兒吃的意思?
她搖搖頭。
見我滿臉不解,她站起身,走過去,拉過來一個在玩耍的孩子,摟在自己的乳胸處,輕輕撞了幾下。
我立時就明白了。她說的是“撞奶”。
母牛產犢后,乳房膨大,但是奶水卻不一定豐涌,這時候要小牛犢上去吸吮,母牛便會分泌一種幸福的多巴胺,使自己如醉如癡,甘于奉獻,因而乳腺暢通,奶水自然就又多又好,小牛犢吃不了那么多,牧民順勢擠出來留用。到了小牛犢學會吃草,就不給它吃奶了,但是牧民擠奶的時候,要先把小牛犢抱到母親乳房下,讓它吸吮幾口,等于打開了母牛乳腺的開關,奶水因而流暢豐盈。如此這般,正如烏云掛所說,母牛的母愛都在奶汁里了。如果沒有小牛犢撞奶,這時候擠奶就不大容易了,甚至有的奶牛還會“回奶”,乳房漸漸萎縮,奶量大減。現在一些奶牛飼養(yǎng)場,引進了電動擠奶機,看似一片機械化作業(yè),既衛(wèi)生又高速,可是母牛哺乳的其樂融融消失了,母牛的乳頭被冰冷的機器箍緊拽痛,情緒憤懣,卻無力反抗,像人類一樣,壞情緒導致分泌不良激素,乳汁里沒有愛了。
烏云掛告訴我,別人家販牛奶,在家里等著養(yǎng)牛戶送貨,她家是每天早晨上養(yǎng)牛戶家去收奶收,看著小牛犢撞奶,看著嫂子們擠奶,收來的奶就是比別人家的好,有愛。
我說,那你得多辛苦???
烏云掛說,早點起來就行了,收的是幾個鄰居家的奶。
我知道,草原牧戶之間一般都有草場隔著,他們所說的鄰居,最低有三四里地的距離。烏云掛起早貪黑的,多掙五毛錢,實在是理所應當。
就在她站起來的時候,我看到了她全身的樣子,方明白她為何總是坐在車檐上給顧客打奶。她是個小兒麻痹患者,走路拖著一條腿,身子向一側傾斜著,很是艱難??吹贸鏊行┢v,身子在寬大的蒙古袍下沉重地移動著。
這樣的身體狀況,你何必如此要強?
烏云掛家有兩千多畝草場,養(yǎng)著二百只羊,她的丈夫在草場上放羊,她就做起了牛奶的生意。她指著兩個孩子說,不行啊,老大上學要花錢,這個小的也要上幼兒園,需要交托費了,怎么辦,我們又不愿意超載。
超載的意思就是在有限的草場上,牧養(yǎng)超量的牲畜,以求利益最大化,其結果是牲畜啃光草根,導致沙化。草場一旦沙化,就是倒掉的多米諾骨牌,沙化面積會不停漫延,恢復起來可不是一年兩年的事兒,正經的牧民是不會超載放牧的。
天開始漸短,冷雨綿綿的日子到了。孩子們上學的上學,上幼兒園的上幼兒園,烏云掛一個人縮坐在車篷里打著奶。她告訴我,她丈夫過兩天打完了秋草,就可以每天送她接她了。我買光她最后的五斤牛奶,在周邊的朋友群里發(fā)了一條微信,推薦烏云掛“有愛的牛奶”,呼吁大家多買一些,讓她每天早點回家。
沒想到的是,我回家一煮這五斤牛奶,發(fā)現奶汁出現了蛋白質和水分的分解,就是說,這奶子酸了。我趕緊用一塊紗布,澄清其中水分,將剩下的奶酪部分壓實,晾干,做成了噴香的奶豆腐,我沒有把這事告訴烏云掛,第二天就出差了。
我回來的時候,已是清雪飄飄。我倚窗而望,樓下沒有烏云掛的紅色三輪摩托,空曠的草原變成了一層白紗,沒有她遠來的身影,也沒有她歸去的車轍。我心里有幾分空落,便也不想著打牛奶這事兒了。幾天后一個早上,我打開窗子換空氣,一下子看到了烏云掛的那輛紅色三輪摩托車,只是賣牛奶的人不是烏云掛,是她的的丈夫。不一會兒,就聽到他遠遠地叫我:“那個姐——四樓的那個姐——”。
烏云掛的丈夫看著要比烏云掛年輕些,白種人一般的膚色,金色的頭發(fā)自來卷兒,眼睛是湖藍色的,使人想起貝加爾湖畔的綠野長風,布里亞特蒙古人曾經在那里游牧數代,于一百年前回歸呼倫貝爾。他的靴子上沾滿了雪地的泥濘,身上散發(fā)著秋草的氣味,手里拎著一袋鮮牛奶,那神情,是要完成一件大事的鄭重。
他說烏云掛那一天晚上燙奶桶的時候,發(fā)現了酸味,后來把所有打牛奶的人都找到,做了退換,只有我最晚出現。烏云掛不知道我的名字,但記住了我的窗子。
“烏云掛呢?她怎么沒來?”
“她呀,嘿嘿……生了?!?/p>
“什么?”
“生了呀,是個小子?!彼t腆地搓著手上的奶漬。
居然,居然……我一點而沒發(fā)現,想想,原來她寬松的蒙古包下,遮掩著一個幸福的秘密。
我知道必須收下這袋子五斤偏多的鮮奶,這是一種尊重。
烏云掛的丈夫好像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總算了卻一件心事。
我問:“你出來賣牛奶,誰照顧烏云掛呀?”
他回答:“大的。她放學回來燒茶。”
我擔心地問:“大的也還是二年級的孩子啊,她能行嗎?”
他回答:“告訴著她做,還行?!?/p>
我想象著草原上那個剛建好的牧民定居房里的情形,想象著那個二年級的小姑娘,蘋果臉,水晶一樣的眼睛,她推開門,莊重地舉著一只銅勺,把奶汁揚向藍天……回頭間,看見睡在搖籃里的弟弟醒了,而極度勞累的額吉剛剛睡著……
無邊的草原,在輕輕呼吸。
塞吉雅和她的百歲額吉
仲夏之夜,雨過天晴,萬籟俱靜。我敞開窗戶,放絲絲縷縷的涼意進來,放星月的光芒進來,慢慢進入文學的空間。
突然窗外傳來一串咯咯的笑聲:“哎呦,我怕,哥哥,老公,你慢點……”接著是電動車突突地顛過坑洼的聲音。
有意思,蒙古話里面加了一句漢語流行詞——“老公”。原來“哥哥”,叫的是自己的丈夫。如今草原上的姑娘,已是風情萬種,草原上的小伙子,再也不是進了蒙古包把馬鞍子一安置,只管喝酒吃肉的那一款了,他們懂得女人是男人掌心的紅珊瑚,越撫慰越美好。
果然那老公說:“別怕,我來,我來……”
我想他們來自草原,以草原的博大,足以讓世界上所有的聲音變小,小到成為一縷若有若無的云。放歌縱酒,無拘無束,草原人的快樂是天經地義的,不會打擾的任何人。而在此刻,他們忘了那些在水泥抽屜里或睡或醒的人們,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我俯身在窗臺上,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小區(qū)恢復了安靜,我想他們是推著車,悄悄走出去的。
深秋的時候我去了南方,回來已經是春風徐徐,綠野葳蕤了。原本沒有住滿的小區(qū),熱鬧了不少。
我在窗前一看,北樓一層的一個陽臺下有了生機勃勃的景象。那窗子上,掛出了一串毛茸茸的羊耳朵,看著是從今年的新羊羔耳朵上剪下來的耳記。在草原上,每一家的羊耳記形狀都不一樣,即使各家的羊混了群,一看羊耳朵的缺口,也可以很方便地辨認清楚。羊耳記也是豐收的象征,進了蒙古包,一看哈柵③上掛的羊耳記有多少,就知道這家的家境了。過年了,老額吉會摘下那串羊耳記,到風里抖一抖灰塵,再重新掛好,象征吉祥潔凈。
過了兩天,這家的窗子上,又掛出了一串嘎拉哈。嘎拉哈就是羊后腿的膝蓋骨,此乃天成之物,精巧圓潤,串成一串,像碩大的硨磲項鏈,好不漂亮。嘎拉哈是用來“歘”的,這個“歘”是個象聲詞,把一袋子嘎拉哈嘩啦嘩啦倒在氈子上,抓一把輕輕撒出去,從中找對兒,或謀求朝上一面的相同,來定輸贏,這就叫“歘”。蒙古包里的孩子們一代一代地歘下去,創(chuàng)造出多種嘎拉哈游戲模式。游牧時代,積攢嘎拉哈,是草原母親的一樁大事。女兒出嫁時,母親會給女兒準備好一口袋嘎拉哈,剔干凈上面的筋頭,涂上各種鮮艷的顏色。女兒隨夫家逐水草游牧,路途迢迢,命運多舛,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和母家重逢,當女兒想念母親的時候,就打開嘎拉哈口袋開歘,歘著歘著,進入了游戲,就忘了想家了。
由于生活的改善,近年來很多牧民在城里買了房子,或方便孩子進城上學,或者方便老人就醫(yī)。他們帶來了羊耳記,帶來了嘎拉哈。
我還真沒猜錯。這家的額吉是個老壽星,快一百歲了。她看上去并不像有如此高齡,雖然走路有點左右搖晃,但是身子還硬朗,那紫銅色一樣的臉上,眼睛明亮,笑的時候皺紋舒展,綻放出乳汁色。她拄著拐杖,出來曬太陽。曬太陽的時候她不坐,只是向著草原的方向久久地站著,無疑她想念草原,想念那種開闊的生活和清新的空氣。她隔幾天就要換一件蒙古袍,寶藍色的,棗紅色的,墨綠色的,有好幾件,都是簇新的?;蛟S她太寂寞了,曬太陽就成了她每天的重要儀式。我發(fā)現,老額吉的蒙古袍扣子是老的,有銀子鏨花的,有老瑪瑙珠子的,也有牛骨頭刻出來的,和她飽經滄桑的臉很搭。草原上來的百歲老額吉,把自己活成了神仙,她身上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是千古之謎。
一群大尾巴的喜鵲從天而降,圍著老額吉的靴子蹁躚起落。五只不同品種的流浪狗,仿佛約好了似的,一起出現在老額吉的周圍,它們癟著臟兮兮的肚子,蹲坐在老額吉的腳下,像守規(guī)矩的小學生,靜靜的,不敢索要食物。草原老人歷經滄桑,大自然的精華便留在了他們的生命里,這些聰明的小動物應該早有感應。
陽光中,只剩下喜鵲羽毛上的一絲風。
額吉巍峨,一動不動,眼睛里是亙古的光澤。
那個曾在我窗下走過的愛笑女人悄然出現。
她并非我想象的那般搖曳多姿,身上看不出有什么矯嬌之氣。她已經五十多歲了,矮而瘦,滿頭花白,在陽光中,像是頭上插著許多銀麥芒,一閃一閃的。她穿著一件看不出花色的舊襯衫,彎著腰,低著頭,忙忙碌碌的,好像一天到晚從不休息。只要我往窗前一望,準能看到她的身影——把牛肉切成條狀,然后撒上鹽,一條條掛在鐵絲架子上晾著;把毛呢的蒙古袍在通風處吹過,一遍遍地敲打浮塵…… 洗菜,做飯,整理房前屋后的雜物……她的主要任務是照顧老額吉的生活,余下時間便在小區(qū)里撿一些可以賣錢的廢品。她從不和外人搭訕,沒有人知道她說話的聲音,原是那么如鶯如罄。她是老額吉的兒媳,后來我知道她的名字叫賽吉雅,好緣分的意思。
賽吉雅的一天是這樣開始的——開窗子,扶著老額吉在窗前站一會,然后照顧老額吉喝茶吃早飯。這時候喜鵲和流浪狗準時現身,她出門,把裝著剩飯等食物的盆子放在地上,由著喜鵲和狗去爭搶。這群喜鵲原來在她家蒙古包附近覓食,額吉搬進城了,它們就跟著額吉的味兒來了,而流浪狗是跟著喜鵲來的,來了就不走了。
在這個小區(qū)剛交工的時候,賽吉雅偶然發(fā)現,很多裝修廢品可以賣錢,于是每天早上讓他丈夫開著三輪摩托把她送到這里,晚上將她和一車收獲一并拉回去。她家不遠,住在我西窗外的草原上。由于當年她遭遇車禍急需錢,便把自家的草場長租出去了,提前用完了租金?,F在,她丈夫給販羊的老板打工,抓羊、運羊、殺羊,她干一些零活掙錢。家里有老人,還有一個讀高中的兒子需要供養(yǎng),生活不算富裕。她在我們這個小區(qū)出入的時間長了,發(fā)現有水有電有暖氣的一個小單元,月租八百元,他們夫妻使使勁兒還付得起,便帶著辛苦了一輩子的老額吉住了進來,一想到這個冬天老額吉的腰腿不會那么痛了,當兒女的他們心里很安慰。
賽吉雅撿廢品的時候,總是帶著掃帚和撮子。她收起了紙殼子塑料之類,還要一個個打開居民扔出的垃圾袋,挑出袋里的干巴饅頭、沒吃干凈的罐頭、肉骨頭之類,洗干凈了喂喜鵲和狗。她翻完塑料袋,會隨手將落在地上的零碎垃圾掃起來,重新裝好,放入垃圾桶,將周圍收拾得干干凈凈。生活垃圾,又臟又臭,她埋頭挑揀著,用的是淘金般的聚精會神。我在樓上看著,不由心生敬意。我坐在溫暖舒適的書房里,一個字一個字地寫著,僅僅是要向世界述說一點美,寫呀改呀,動輒五遍八遍,用的是心。同是用了心的勞動,埋頭在垃圾袋里的賽吉雅更是難能可貴。
我翻遍家里的每一個角落,清理出一大堆可回收廢品,送到賽吉雅跟前。賽吉雅高興了,但她并不看我,低著頭告訴我,這些東西值好幾天的房租呢。這時候,我離她很近,突然發(fā)現,她出過車禍,一半臉被撞碎了,眼眶沒了,那臉的樣子叫人心痛。
她忽然意識到了什么,轉過頭去,好像做錯了什么事。我趕緊定定神,伸手去幫她解幾個沒有翻過的塑料袋,她攔我,推讓中的那一刻,我們開始彼此直視,直至都不再回避,就這樣成了朋友。
賽吉雅告訴我一個秘密,她和丈夫正在攢錢,再攢三五年把這房子給老額吉買下來,住自己的房子,老額吉就會舒心,就會像草原一樣長生不老。
下雪了,老額吉一百歲了。
我邀請了攝影家協會的朋友給老額吉拍生日照,時間約好在早七點半,晚上四點半。上午給老額吉拍全身照,將西面的茫茫草原作為背景收入畫面;下午拍人像,利用落日前柔和的自然光,彰顯草原母親的氣質。我囑咐賽吉雅讓老額吉事前養(yǎng)息好精神,還要給她準備好服飾,梳理好辮子,唯獨沒有想到對室外環(huán)境提什么要求。
這可倒好,第二天早上,我推開窗子一看,哎呀,整個世界王炸!賽吉雅家陽臺下的雪地上,一片五紅大綠,人造的春天業(yè)已完工。賽吉雅平日撿垃圾的時候,積攢下了很多廢塑料花,如今被洗得干干凈凈,一股腦地插在了白雪中——牡丹,玫瑰,郁金香,夾竹桃,還有七扭八歪的干枝梅,你別說,遠遠看去,還真是姹紫嫣紅,叫人眼前一亮。
人的思維,有時貌似突兀,卻無不帶著以往的經驗,如果說草原在賽吉雅的血液里,那么城市則在她的夢想里。雖然她的城市夢還沒有走出這個小區(qū),但是已經讓她不同以往。你看,她說話變成了低低私語,笑起來把聲音含在嘴里,只有自己可以聽到,她脫下了那件舊襯衫,換上了金光閃閃的彈力絲裙,她看見了花壇里那些偽裝者一般嬌艷的假花,便覺得發(fā)現了城市的審美范本,于是欣喜地收獲了未經甄別的經驗,試圖替代以往的某些記憶。她還不知道,現代城市種種的艷麗,正意味著自己熟知的自然之美漸漸遠去。她仿佛在一條沒有終點的跑道上竭力追逐著前方,必將歷經迷失,以波折的方式抵達失去的原鄉(xiāng)。
拍照十分順利,老額吉身穿棗紅色的蒙古袍,站在雪地上,麥穗般的長辮盤在頭頂,耳朵上是一對碩大的老蜜蠟耳墜,胸前帶著一串舊綠松石項鏈。她面帶微笑,雍容大方。那些不會凋謝的花朵盛開在她周邊,流浪狗們一抖精神,穿梭于花間,嘰嘰喳喳的喜鵲被這熱鬧嚇怕了,高高地盤旋在額吉的肩頭,朝暉用金手指抹亮一切,大雪無垠,天人合一。
當下午的拍照結束,老額吉叫住了攝影師,然后向圍觀的人群里揮手,她的意思是等一等,她要和兒媳婦來一張合影。賽吉雅呢?我發(fā)現她一直躲在一個男人的背后,那是個頭發(fā)斑白,目光炯炯的小老頭,應該就是賽吉雅的“哥哥”或“老公” 。
眼見得賽吉雅趕緊把頭埋在丈夫身上。她不愿意讓人看受傷的臉。
老額吉走過來了,看著她拖著沉重的雙腿,盡量快走的樣子,就知道她心里多想要這張合影 。她背向圍觀者,然后,輕輕地捧起兒媳婦的臉,吻她的額頭……相機的鏡頭看不到賽吉雅傷痕累累的容顏,卻看到了亙古而來的人間至愛。一個百歲母親的智慧,就像草原的晨霧,無聲地滋潤大地 。
賽吉雅小鳥依人一般,輕輕地笑了。
沒有人發(fā)現這一細節(jié)后面的隱秘。
天鵝湖畔的那順烏日圖
他叫那順烏日圖,是一個音樂制作人,也是一個電視片導演。他的作品經常出現在電視銀屏上,也常常在網絡上走紅。每次見到他,都是在文學藝術界的活動或聚會上,他總是顯得很帥氣,很精神,也很文藝。他和許多牧區(qū)來的文藝青年一樣,穿著考究的蒙古袍——精紡深色毛呢料子,加銀色織錦滾邊,配一雙軟皮深棕色短毛靴子,與眾不同的是,他胸前的吊墜,不是流行的銀包狼牙,也不是炫人眼目的老蜜蠟或者老松石,而是一幅鑲嵌在水晶外殼里的小照片。
我在草原深處的天鵝湖畔偶遇那順烏日圖,一時沒有認出來他。只見他滿臉早春的霜雪,騎在馬上,穿著翻毛皮大氅,手上帶著羊羔皮馬蹄袖,帽子上的紅纓穗在風中飄揚,和一個常見的牧人沒有什么兩樣。是他胸前的吊墜讓我認出了他。
那順烏日圖從草原到都市,又從都市回到草原,無論遇到什么事情,不論外面的世界有多少掌聲和鮮花,他始終佩戴著父母留給他的遺物,就是他胸前吊墜里鑲嵌的這張照片。照片由一個常年行走于草原的攝影家拍攝,看起來十分奇異。
你看——阿媽和阿爸站在湖里,湖水幾乎漫過他們的脖頸,他們二人共同抱著一只大天鵝,面帶笑容。那天鵝毫不驚慌,像一個非常有安全感的幼兒,昂首直面著蒼穹。清澈的湖水被天空染藍,成群的天鵝在阿爸和阿媽身后游動,仿佛一朵朵白云飄動在水面上。阿媽在水里逐個親吻過那些剛出殼的天鵝雛鳥,最后抱起了這只天鵝王。所有的天鵝都很溫順,仿佛懂得這是一次永恒的紀念。
沒有人說得清呼倫貝爾草原上有多少個湖泊。要是雨水好,草原上的水泡子,就像當年成吉思汗從這里娶走孛兒帖時撒下的珠寶那么多。四月,萬物仍在酣睡,風把天和地攪成一體,太陽就像一個大銀盆里的一枚蛋黃,凝固在嚴寒之中。直到厚厚的白雪被風掃干凈,你才會看到那一大片布滿冰凌花的墨玉,看到那順烏日圖家蒙古包上的炊煙,看到那順烏日圖的阿爸阿媽走動的身影。這里就是那順烏日圖家的牧場,這個湖那時候叫冰湖。
一年到頭,那順烏日圖的阿媽期待季節(jié)輪回。她在冬盼春,在夏盼秋,等天鵝歸來,送天鵝遠行。哪怕在暴風雪即將來臨的黃昏,她推開蒙古包門的第一個動作,也是一手扶著門框,艱難地直起身子,用另一只手將馬蹄袖扣在口鼻處擋住寒氣,向寂靜的湖面眺望。
突然,太陽的光暈一抖,一串小號似的鳴唱脫穎而出——“ 咯——咯喔,咯——咯喔”,那聲音嘹亮而有力,一會兒密集,一會兒疏朗,片刻間,就見天鵝群栩栩而落,在湖水和殘雪間輕盈舞蹈。阿媽興高采烈,用一把包漿圓潤的銅勺,向天空高高揚撒三勺潔白的牛奶,祝福這些可愛的天鵝。我們家的天鵝回來了!我們家的天鵝回來了——草原上沒有別人,只有阿媽長調一般的聲音久久回蕩。那順烏日圖看見滿頭的霜雪融化在阿媽的眼睛里,顯得亮晶晶的,那是母親的眼神,像是接回了遠嫁的女兒。
那時那順烏日圖還小,記不清是在哪一個夏天,湖邊出現一只孤獨的天鵝,一個勁兒對著蘆葦叢鳴叫,飛起來,又落下,盤旋著不肯離開。阿媽遠遠地看著,便明白了。她抱著那順烏日圖上了馬背,躲到牛糞垛后面望著湖面。果然,另一只天鵝拖著斷翅游了過來了,這受傷的天鵝把頭無力地倚在等待它已久的伴侶肩上,它們就像阿媽和阿爸在寒冷的打草場上那樣彼此依偎著。
草原之夜安詳靜謐,只有天上的星星滴滴欲墜。
阿媽在朝暉中歸來,往這對天鵝跟前的草地上灑了好多黃瓜籽。那順烏日圖的阿媽,草原上的萬物之母,她這輩子救過無數生靈,在她的眼睛里,一切會呼吸的生命,不論是一只銀鷗,還是一只小豆鼠,都是和牧人手牽手的兄弟姊妹,在生存的道路上,不能沒有它們存在。黃瓜籽是來自蒙醫(yī)的接骨偏方,她每天給天鵝投食兩遍,像一個老蒙醫(yī)那樣精心地照料著自己的患者。果然,那只受傷的天鵝很快好了起來。
由于阿媽的寵愛,這對兒天鵝膽子愈發(fā)大了。在湖中嘻戲梳妝,在湖畔跳舞覓食,已經不能滿足它們兒童般的天性,它們開始出現在那順烏日圖家蒙古包門前,伸長了脖子咯咯叫著跟阿媽親昵,還扇動那巨大的翅膀,把小羊羔嚇得亂跑;它們經常肆意地鉆到馬的肚皮底下乘涼,把馬嚇得亂跳不說,還搶了小馬駒的草籽吃。那順烏日圖們家的豆餅、饅頭,甚至舍不得吃的奶豆腐,它們通通都嘗過。它們闖進蒙古包,那是見啥吃啥,吃飽了,就到處亂吐亂拉,它們的糞便很稀,有一種嗆人的氣味,簡直無法忍受。有一次這兩個調皮鬼聞到炒米的香味,就往鐵爐子上撲,要不是阿媽一桶水潑過去,它們早就變成烤鵝了。后來阿媽發(fā)話了,她說——就是阿爾山廟的喇嘛爺爺來做客 ,也要坐在蒙古包的西邊,安安穩(wěn)穩(wěn)地等著我斟奶茶吧?這是規(guī)矩,知道不?
天鵝好像聽懂了阿媽的話。從那天起,那順烏日圖每天上學放學路過,湖面上總是靜悄悄的,那一對兒天鵝真的消失了,那順烏日圖想它們應該是到西伯利亞尋覓大部隊去了。草原上又恢復了以往的樣子,空曠無垠,少了一個焦點。
長生天啊——老天爺啊——阿彌陀佛……你看,阿媽也有驚慌的時候,她都不知道怎樣把這個消息告訴兒子了。沒等那順烏日圖把馬拴好,她就把放學的兒子拉到了湖邊上。天哪,那順烏日圖也大吃一驚,你說這一對天鵝這么多天干啥去了?它們原來是在蘆葦蕩里做巢,孵出了一窩小天鵝,三只,淺灰色的,此時就像三團蓬松的羊毛,漂浮在父母的身后,離岸邊越來越近了!阿媽愛憐天鵝一家子,將原本要給小馬駒小牛犢吃的豆餅,分給了它們一半。那五只天鵝可真能吃,要是沒有湖中的小魚小蝦作補充,這個家還喂不起它們呢。
應該是緣分到了。第二年的春末,這對兒記憶清晰的天鵝,為那順烏日圖家的冰湖引來了七對漂亮的天鵝夫妻。它們到了這里,就再也不肯繼續(xù)長途跋涉,接著往西伯利亞飛了,就像一群沒心沒肺的小青年,因為貪圖著安樂,就把生養(yǎng)自己的故鄉(xiāng)給忘了。后來天鵝越來越多,最熱鬧的時候,那順烏日圖家一平方公里大小的湖面,白花花鋪滿了一層,數都數不清,冰湖變成了美麗的天鵝湖。
不知啥時候,阿媽的黑發(fā)中生出了幾縷銀色的冰茅,好在她的那匹小青馬身子骨硬朗,腿腳也挺好。因為擔心盜獵人的夾子和毒藥,阿媽每天騎著小青馬,繞著湖面轉巡查,她的手里攥著鞭子,保護著清澈的湖水和美麗的天鵝。草原上漸漸地有了一個傳說——阿媽的天鵝湖,是天下最吉祥的地方。
誰也不知道是因為什么,草原遭遇了連年的干旱,阿媽的天鵝湖漸漸縮小,很快變成了一片空曠的洼地,湖面只剩下不足二十米大小,一些頑強的小魚小蝦,一鍋粥似的擁擠在里面??床坏教禊Z在水中跳舞,只聽見天鵝隊列路過時驚恐的叫聲。每逢五月十三和七月初三吉日,無論下雨還是暴熱,阿媽和阿爸都要手捧藍色的哈達,在寶格達烏拉圣山跟前,為每一個羊羔和天鵝祈禱,盼望草原逢甘霖,盼望草原兒女開笑顏。
那順烏日圖就是在這個時候,有了到遠方學藝術的念頭,那順烏日圖不是為了逃避草原寂寞艱苦的生活,他是想著如果有一天,當阿媽、阿爸和這錦繡一般的草原,以及阿媽那帶包漿的銅勺子、牛皮和鹿筋編的牧羊鞭,隨著風遠去了,自己要能把它們找回來,讓它們像草原上的長調《牧歌》那樣,永遠活著。阿媽說——去吧,去吧,天鵝飛得再高,影子還在地上,走到哪里都不要忘記,草原是你的家。
轉眼就是八年,草原上水草豐美的景象終于再現,阿媽卻老了,她坐在湖邊的石頭上,不說話,久久看著歸去來兮的天鵝。橫跨天地的彩虹,映照著她種子一般成熟的面容,映照著她眼角的魚尾紋,映照著她身上的紫色蒙古袍和白頭巾,顯得分外明艷。阿媽就像是坐在一幅背景深遠的畫里。
阿爸告訴那順烏日圖,那一年阿媽在湖邊撿到了一只受傷的小黃羊,就把它的傷治好,放在羊羔圈里喂養(yǎng)著。小羊羔像一堆一動不動的雪,小黃羊像一塊跳來跳去的金子;小羊羔吃飽了慢慢徜徉,小黃羊吃飽了,就要躍出羊圈,刮風似的在草原上跑。正趕上阿媽忙得忘了拴家里那條兇猛的大狗,結果這狗就把小黃羊當成狼崽或者狐貍什么的,幾口給咬死了。事情都趕到一塊兒了——有一對兒天鵝的蛋,被盜獵人偷了,這對天鵝只好重新下了一窩蛋,當它們的孩子出生的時候,秋天來了,成群的天鵝帶著自己的孩子向南飛走了,這對天鵝的孩子卻還沒有學會飛行。湖面開始結冰了,這一家天鵝,還傻傻地站在帶冰碴的草窩里,眼看水面就要給冰封住,那兩只小天鵝就要被凍死了。阿媽騎著馬蹚冰水去救天鵝,當她終于把小天鵝抱在懷里,她的小青馬卻顯出衰老,抗不住冰冷的湖水,身子一歪,就把阿媽摔在了湖里。阿媽病了一場,從那以后,身體便一天不如一天了……
阿媽走的那樣突然,當那順烏日圖趕回家的時候,她已經永遠閉上了眼睛。人們撤掉蒙古包的穹頂和圍桿,阿媽便安眠在茫茫草原上了,她的身體顯得那樣弱小,像一個搖籃里的嬰兒,草原博大的蒼穹猶如母體一般擁抱著她。
那順烏日圖想念阿媽,眷戀著古老的草原,卻還是選擇了在城市里流浪。那順烏日圖是誰?那順烏日圖的柔軟的手還能握住套馬桿嗎?那順烏日圖細膩的皮膚還能經得住嚴寒酷暑嗎?每當那順烏日圖用一個牧人之子的情懷,在婚禮上唱歌的時候,他十分清醒,知道這其實是一次消費,別人消費著金錢,他在消費著刻骨銘心的氣質。于是,順烏日圖決定回家,回到他生命的源泉之地,以一種嶄新的方式,守護綠色的家園。
我突然想起在來的途中,停車在天鵝湖邊上看天鵝的時候,身旁突然出現四個騎馬的牧民,一直跟隨著我們,彬彬有禮,但眼睛里全是警惕。一問那順烏日圖,果然,這是他發(fā)起的草原牧民生態(tài)保護行動的一個項目,為了讓棲息在天鵝湖的鳥類不守傷害,草原上的年輕人像阿媽一樣,天天環(huán)湖巡視。每當他們騎馬的身影走過,湖中飄逸的白天鵝毫不驚慌,兀自梳妝嬉戲,或許在它們的眼睛里,那騎馬的人們,是風景的一部分。
①稀奶油。
②母親。
③蒙古包的木圍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