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懷中:放開手腳完成我最后一記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劉秀娟 2019年08月16日17:48
第十屆茅盾文學獎揭曉后,給徐懷中先生打電話,他已經(jīng)從責任編輯胡玉萍女士那里得知獲獎消息!拔液芨吲d,沒有想過還能獲獎!崩先寺犐先バ那楹苡鋹。得知幾天前他剛剛?cè)メt(yī)院檢查身體,本來懷著叨擾老人家的不安心情,也跟著釋然了。
“凡是拿到這部書的老朋友見我都說,你90歲了,你還寫了長篇!但是沒有一個人說,你已經(jīng)寫了那么多了,你還又寫一部長篇……我回想自己從一個小八路到開始寫作,直到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90多歲了,回頭看看自己寫過的幾本書,覺得不勝感慨!薄稜匡L記》的寫作,對老作家徐懷中來說,有著特別的意義,從2013年《底色》問世,到2018年長篇新作《牽風記》,徐懷中的筆下呈現(xiàn)出一番激越浩蕩的生命氣象。別人總說,徐懷中近年來的佳作迭出是一個作家的“晚年發(fā)力”,但是對他來說,其實是一直蘊蓄的創(chuàng)造力的自然勃發(fā),是彌補自己創(chuàng)作上的“歉收”。
徐懷中1945年參加八路軍,后隨部隊挺進大別山。用小說的方式書寫解放戰(zhàn)爭中這場重要的戰(zhàn)略行動,并不是徐懷中晚年才有的創(chuàng)作沖動,對他來說,這是解放戰(zhàn)爭中“最為光輝的一頁”。早在1962年,徐懷中便開始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斷斷續(xù)續(xù)寫了20萬字左右。但是在特殊歷史環(huán)境下,他又親手燒毀了書稿,“燒這個稿子也很不容易,要燒它,卻點不著,半天在那里冒煙。它不著,我急得又怕人來看見”,F(xiàn)在回想起來,徐懷中覺得這幾十年的停頓反而成就了這部小說另外的面貌,“我報名到前方去了,所以沒有寫,后來文化大革命就放下了。如果寫了,它只不過就是很一般的一本寫戰(zhàn)爭的書!敝貙戇@部小說時,徐懷中的藝術觀念有了明顯的改變,那就是重新回到文學藝術本身的規(guī)律。
“曲水流觴,繞了幾十年,我終于找到了出口,但已經(jīng)很晚了!彪m然徐懷中經(jīng)常反省說,也不是完全沒有時間,卻因為這個原因、那個原因放下了創(chuàng)作,其他作家也很忙,這不能成為理由。但實際上,對他來說,思考怎么寫,一直是個大問題。這個出口就是“藝術本身”!皩ο裎疫@樣一輩的老人來說,最大的問題就是要使用減號。減去什么?減去數(shù)十年來,我們頭腦中的這種有形無形的概念化口號化的觀念。但是對我來說,這種觀念是很難去掉的,因為它已經(jīng)深入到了我的意識里。我只能回歸到文學藝術的自身規(guī)律上來!毙鞈阎卸啻伪磉_過這種自省意識,“就像一條河流干涸了,斷流了,你只能逆流而上,回到三江源,去找到自己的活命之水。對我來說這是頭等重要的。”
徐懷中曾在上世紀80年代擔任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主任,在他看來,這是一段和學生們一起學習的寶貴經(jīng)歷。這個時期,恰逢思想解放大潮,余華、格非、孫甘露、蘇童等一批先鋒作家的涌現(xiàn),帶給他很大的觸動!八麄儚娬{(diào)自己的主體意識,我讀他們的作品,給我的感受是,他們是文學瀑布所激起來的那種一團一團的白色的霧氣,有充分的負氧離子,但是他們的這種美、這種滿身的鋒芒,我是難借用的!毙鞈阎性谖膶W上有自己的堅持,但是又特別包容和欣賞年輕作家的才華與創(chuàng)造力。
“到了晚年,我想我應該放開手腳來完成我最后的一記。”徐懷中說,“現(xiàn)在我所交出來的《牽風記》,不是正面去反映這場戰(zhàn)爭,而是充分運用我自己的多年來的戰(zhàn)爭、戰(zhàn)地生活積累,像剝繭抽絲一樣,把它織成一番生命氣象。我只是寫了一個旅長、旅長的警衛(wèi)員、旅長的參謀和一匹馬的故事,可以說是把我多年來對戰(zhàn)爭的這些思考匯集起來,成為這么一篇浪漫的故事!
我追問老人家,《牽風記》鮮明的浪漫主義氣質(zhì),是不是也因為自己感情的投射?在“小汪”身上,有沒有妻子于增湘的影子?他大笑,很暢快又略帶羞赧地給我講他和妻子的感情!八任倚∥鍤q,很小時候我們就認識,我一直都保護她,呵護到老。我們是真正的共患難!彼f,這種感情和小說是一種“內(nèi)在的聯(lián)系”,作者的無情有情都會灌注到作品里,《牽風記》包含了他自己的感情,更是那一代革命文藝戰(zhàn)士的純凈與美好所成就的浪漫。
《牽風記》開篇就是小汪姑娘和首長齊競之間關于古琴的一場對話,鮮活清脆又意蘊深長,把一種空谷幽音的美、斂聲靜氣的美與緊張激烈的戰(zhàn)斗生活交融在一起,形成了小說特別的韻味和節(jié)奏。徐懷中認為,音樂與文學雖然不直接發(fā)生聯(lián)系,但它們是相通的。他尤其喜歡東北小調(diào)《江河水》,認為那種悲愴,那種感動人心的力量,是無法比擬的。“世界上的一切都會改變,唯有聲音不會。我希望文學能夠像音樂一樣,無論多少年過去,還能流淌在人們心中。”音樂、古典詩詞、東方哲學……到了晚年,徐懷中感覺自己接觸的東西更豐富了,思考得更多、更深了,文學創(chuàng)作也得益于此!澳贻p時候凈看小說了!彼ρ。
《牽風記》寫得很放松,用老人家的話來說,這是“耍著寫”。他告訴我說,早年還夜里寫東西,現(xiàn)在就只在白天寫兩三個小時,身體不舒服或者頭暈,就停下來,而且他習慣了詞句在頭腦中背誦下來再寫,這樣慢慢騰騰寫了將近五年!皩懙侥膬核隳膬,就算最后寫不完,對我來說,它也已經(jīng)完了!毙鞈阎袕那皩戇^一篇文章,叫《爬行者的足跡》。他把自己的寫作比作像爬行一樣,兩只手扣在泥土上,一步一步地向前,“回頭來看大地上留下過我的兩行手模足印,這就很滿足了!毙鞈阎姓f,自己的作品出版了,就是交給讀者去打分,“我等待著讀者對我的批評指正。”(中國作家網(wǎng)記者 劉秀娟)
(本文部分采用中國文學館視頻訪談資料,謹致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