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19年第4期|喬葉:一些閑話,關于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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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來,以1993年開始發(fā)表散文為起點,到2018年,我寫作也有二十五年時間了。但如果以詩為起點,就可以把這個時間再疊加五年——十五六歲的年齡,第一選擇就是寫詩。最初是慷慨激昂地寫,熱血沸騰地寫,堂而皇之地寫,甚至不怯于當眾朗讀,可寫著寫著,就開始羞澀,開始軟弱,開始鬼鬼祟祟,開始偷偷摸摸。
這么多年來,一直在讀,也還在寫。在寫小說和散文的間隙,讀詩一直是一種補充營養(yǎng)的重要方式。讀著讀著,心癢癢了,就寫。只是不太好意思讓人知道,更不太好意思拿出來發(fā)。是因為覺得自己寫得不好,更是因為寫詩這件事,純粹成了自己內(nèi)心生活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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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要寫詩?
寫詩這件事,其實沒有什么道理好講。如果一定要追問原因,那只有一條:因為想寫。
詩,到底是什么?
詩,是只能用詩說的話。
那些欲望,那些刀槍,那些火焰,那些玫瑰,那些最深處的秘密……中蠱的人,總是被那些句子控制。能讀懂的人,不用解釋。
詩,就是私,極度隱私。
詩人總是讓我敬而遠之,但詩總是能讓我一頭撲進她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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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知道》是我的第一部詩集——估計也是最后一部。從接到河南文藝出版社著名編輯碎碎的稿約開始,一直到詩集最終定稿,大約經(jīng)歷了一年的時間。原因當然在于我,我一直在敷衍,拖延,消極怠工。因為,對于詩集的出版,我一直在猶豫。盡管到2018年為止,我出版的書至少已有50本,其中一半散文、一半小說,唯獨沒有一本詩。
是的,我想有一本詩集,可又不想被那么多人讀到。盡管也許這是我印量最少的書了。
簽了合同之后,我對碎碎說,你隨時可以停止,不出版沒關系,真的。
這可真是不講道理啊。
好在,詩本來就是不講道理的,不講世俗的道理。詩所擁有的,就是那種不講道理的瘋狂的愛,和美。
所以,作為一個寫詩的人,哪怕寫得很差,說些不講道理的話,也是能夠被原諒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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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集出版后,我一直回避著做新書宣傳,想靜悄悄地把它藏匿起來。某天,碎碎打來了電話,軟硬兼施如此這般地論述了一番,末了,斬釘截鐵地得出結論:“我們有必要做一場新書分享會?!?/p>
好吧。于是就在鄭州“紙的時代”書店做了一場活動,碎碎任主持,對話嘉賓是我很喜歡的評論家單占生老師。按照慣例,活動前我總是要在朋友圈發(fā)一下預告,但是這次,我沒有。我甚至暗暗巴望著不要來那么多人。我想象不出,面對那么多人去談詩,該說些什么。
當然,及至活動現(xiàn)場,拿起了話筒,也還是自然而然地說了起來。
那天,我說,我一直認為,寫作分為幾種,一種是客廳寫作,就是衣冠楚楚的,比較得體、優(yōu)雅的寫作;一種是廚房寫作,就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比較狠的寫作;第三種呢,是屬于浴室的寫作,赤身裸體,直面自我。我這本詩集的寫作地盤,基本就是在浴室和廚房。一般而言,浴室和廚房是不能見外人的,也不想見外人的。若是敞開讓人看見,是格外需要勇氣的。所以對于出這本詩集,我的心理建設很艱難。其實詩歌一直是我心頭的最愛。打個不恰當?shù)谋确?,詩歌于我,就是愛情,因為某種原因,我和小說、散文結了婚,卻仍然惦記著詩歌,就把他發(fā)展成了隱秘的情人,一有機會就去找他。這本詩集就是一本公開了的婚外戀證書。每當對小說和散文感到磕磕絆絆寫不下去的時候,我就讀詩,從詩中去獲取營養(yǎng)和能量。我一直認為,好的詩歌是通神的。作為一個大俗人,我離神很遠。讀詩和寫詩,也許能夠使得我和神之間的距離近一些,再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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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單占生老師說,喬葉的詩有很多話題可以說。海德格爾在闡述詩的時候,有一句話是“人,詩意地棲居”,他還有一個詞,是“澄明”。他說,澄明是判斷一首詩的標準。詩人有一種藝術的敏感,能把那些蒙昧的東西轉(zhuǎn)化成一種概念,觸及到事物的基本狀態(tài)及其本質(zhì)。北島、顧城、舒婷之所以是他們那個時代的偉大的人,就是因為他們使一種黑暗蒙昧的事物處于澄明之中,把背后那些隱藏的東西突然揭開,這就是他們的價值。比如舒婷的詩,張揚了一種人性的大寫的愛情觀,讓愛建立在平等自由的基礎之上,因此而成為經(jīng)典。北島的詩“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揭示的則是人類在某個階段中文明進步的一種狀態(tài)。魯迅說過,詩人就是要能感受到地獄之大苦和天國之極樂,才能夠表達出人世間的真正意味。至于喬葉,她的詩沒有那么極致,卻是生活浸泡出來的。既是小說家的詩,又是散文家的詩,更是生活家的詩。任何一個讀者在讀到喬葉的詩的時候,都能讀到自己。比如她寫會議的那一組詩,揭示了生活中的假,生活中讓人感到不愉快的那些斑點。這些詩顯示出了她的獨特視野,有她自己的語言方式,有她自己的表達方式,有她自己觀察世界的方式。她能看到不一樣的東西,并能揭示出這種東西的普遍性,所以她的詩有獨到的藝術價值。
……
我知道,單老師肯定覺得我寫得不怎么好,只是他沒好意思直說。私下聊天的時候,他溫厚地笑著說:“你如果從頭兒就只寫詩,堅持到現(xiàn)在,寫得肯定要比現(xiàn)在好?!?/p>
肯定能比現(xiàn)在好么?我不敢認同。我甚至沒有能力想象。詩歌如同愛情,小說、散文如同婚姻。年輕的時候,會覺得愛情的結果就是結婚,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明白,就讓愛情歸于愛情,讓婚姻歸于婚姻吧。
愛情都比婚姻短,所以,小說和散文都比詩歌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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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碎碎做的總結,她說,我們知道,現(xiàn)在喬葉主要寫小說,小說是虛構的藝術。她也寫散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散文也是可以虛構的,雖然是第一人稱,但不一定完全就是自己本人?;蛘哒f,可以以虛構的名義寫真實。但是詩歌,在這個相對狹小的、極度凝練的文字空間里,需要面對和袒露的,只能是自己的精神真相,不能自欺和欺人。我們常常對于很多東西,對于我們身處的世界,習焉不察。越是熟悉的東西,越是容易麻木無感。但是喬葉用詩的形式把我們感覺混沌的東西、蒙昧的東西,習焉不察或者語焉不詳?shù)臇|西,揭示了出來。我記得著名詩人王小妮說過:詩意常常待在最沒詩意的地方,因為真正的詩意必須是新鮮的,是那些還沒有被賦予詩意的,只有偶然被賦予了新鮮的感受之后,它才忽然獲得了詩意。喬葉這本詩集里的很多詩就是這樣的,她在一些我們見慣不驚、非詩的地方找到了詩性,比如她寫會議,寫朋友圈,寫早上上班在公交車上所見所感,寫內(nèi)褲,寫在女廁所見到的一撮煙灰等等,其中引發(fā)的想象,都充滿了她個人的發(fā)現(xiàn)。這些詩都如單老師所言,是小說家、散文家和生活家的詩。她的很多詩不僅具有詩性,有著詩歌的節(jié)奏性和跳躍感,有著巨大的留白和想象空間,也具有鮮明的散文性和小說性。她的散文,大都溫暖、悲憫、寬厚、體恤,她的小說呢,卻往往冷峻、暗黑、比較酷烈,我覺得她的詩歌兼有這樣的兩極。尤其是小說性,她以小說家對細節(jié)的捕捉能力,極具質(zhì)感地反映了社會生活和人性的側(cè)面。她的詩里,有很多來自于日常的細節(jié),但是她又能予以精神超拔,賦予這些細節(jié)修辭性、精神性與象征性,并把它們?nèi)诤显谝黄?,讓我們見識到一個作家,她如何對最普遍的生存場景進行智性觀照,給我們帶來閃電般的靈魂悸動。
……
那天,“紙的時代”書店,人不是很多,卻也不少。座位沒有空著,周邊也沒有站著的人。整個活動過程,大家都很安靜。我們?nèi)齻€人侃侃而談的時候,我偶爾會不自覺地跑神兒。我想,如今這個鋼筋水泥的世界,還有人在寫詩,比如我,還有人在做詩集,比如碎碎,還有人在評論詩,比如單老師,還有這么多人在聽詩,比如現(xiàn)場這些讀者。這樣的事,本身就是一首奢侈的好詩啊。
尤其是這些陌生的讀者,雖然陌生,但是他們的臉,卻讓我覺得有一種骨子里的親切。我知道,他們都是努力生活的人,都努力想讓自己的生活更有滋味,和我一樣。因此,在這個意義上講,我愿意認同自己的詩,不是散文家的詩,也不是小說家的詩,而是生活家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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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還會寫詩么?
是的。只要還能寫下去,我就會一直寫詩的。
詩歌是文學的黃金。我知道自己變不成黃金,但是能夠經(jīng)常被黃金的光芒照一照,就是幸福的。
寫詩還有一種神奇的功能:只要寫詩,就不會覺得自己老。
我要在詩中,保留此身少年的幻覺。
作者簡介:
喬葉,河南省修武縣人。河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小說《最慢的是活著》《認罪書》《藏珠記》,散文集《深夜醒來》《走神》等作品多部。曾獲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北京文學獎、人民文學獎以及中國原創(chuàng)小說年度大獎、首屆錦繡文學獎等多個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