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諜生涯與小說寫作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盧茗:世紀文景文學編輯。主要責編圖書:吉田修一《怒》《同棲生活》《橫道世之介》,薩拉·沃特斯“維多利亞三部曲”《輕舔絲絨》《靈契》《指匠》等。
推薦圖書:《鴿子隧道》
沒有人會僅以“間諜小說”這一類型小說概念去定義勒卡雷的作品。
這個曾供職于軍情五處、六處的“過來人”、冷戰(zhàn)時期英國情報系統(tǒng)和國際政壇的親歷者、拒絕“布克獎”的英國國寶級作家慣寫反英雄的間諜小說。無論是《柏林諜影》還是《鍋匠,裁縫,士兵,間諜》,他從不向讀者兜售好萊塢敘事式的想象空間。它們鋒利而清醒,始終關心“間諜”這枚“棋子”作為具體、脆弱、血肉豐盈的人的一切。他既不遺余力地控訴冷戰(zhàn)意識形態(tài)及國際關系的互惠原則如何宰割、扭曲、遺忘、拋棄鮮活的個體,也用盡全力把間諜從一個符號、一種功能性存在還原成一個有名有姓、有愛有恨的人。勒卡雷在接受采訪時說:“我想寫這個群體,結合自身經歷,從人本、人道主義的維度去審視他們究竟經歷了什么?!彼y忘年少時去過的一家運動俱樂部,在那里,有一種鴿子天生就被培養(yǎng)成狩獵游戲的靶子,它們飛越專門修建的漫長隧道,而出口就是獵人們的槍口。而所有在出口處未被射中的鴿子,又將回到隧道中,開始它們絕望卻不自知的死亡飛行。
勒卡雷說:“我所有的書幾乎都曾經以‘鴿子隧道’作為暫定的書名?!倍罱K把這個名字用在了自己85歲高齡寫就的唯一回憶錄上。
他的小說好看,人生更有“看頭”。
這部回憶錄既是一場靈魂剖白,也是一次自我狙擊,更是勒卡雷以文學敘事對自己間諜與作家雙重人生的清算。他以片段回顧的方式,記錄了戲劇性人生里四十多個刻骨銘心的場景。他曾披著外交官的外衣,進行各種情報活動;他目睹殘酷戰(zhàn)爭與冷血殺伐,跟著戰(zhàn)地記者藏身壕溝;他采訪獄中的恐怖分子,精心預設了一場價值觀交鋒,卻被對方堵得啞口無言;他目睹蘇聯(lián)巨變前后的社會,與黑幫分子零距離接觸;他親歷數個自己作品影視改編的功敗垂成,以頗帶怨氣的口吻寫下好萊塢名利場的黑色幽默。而在那些勒卡雷式嘲諷的犀利刻薄之外,則是深藏不露的溫柔。全書最令人動容的,是他寫自己的詐騙犯父親及自己與他的疏離和難舍,寫荒蕪又謊言遍布的童年和他對自身人設的不斷虛構,寫他曾苦苦思索,設局的作家,與掠財的騙子,究竟有什么本質不同。勒卡雷在與本·麥金泰爾對談時提到自己扭曲的原生家庭,提到案底累累的父親為偽裝上流把他送入伊頓公學接受精英教育。于是,如何撒謊、虛構身份成了他成長歷程中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
他與情報部門,幾乎是一場你情我愿水到渠成的雙向選擇,但尷尬也因此而生。在“別向錯誤的人尋求答案”一章里,他哭笑不得地抱怨,出名之后,很多年輕人來問他,究竟怎樣才能“報名”參加情報部門。
這部回憶錄也可謂勒卡雷的私人當代史,因他的“江湖地位”及與政要們的“親近”程度,我們又能在這部人生故事里,一睹大師的朋友圈和20、21世紀的國際政壇風云。
當然,勒卡雷不忘用力自辯:我不是華麗轉身成小說家的間諜,只是一個碰巧當過間諜的小說家。不過,他也清醒自陳——
間諜生涯與小說寫作其實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兩者都要隨時準備好去窺視人類的罪過,以及通往背叛的種種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