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2019年第8期|曾劍:長跪大別山
最后一碗米送去做軍糧,最后一尺布送去做軍裝,最后一件老棉襖蓋在擔架上,最后一個親骨肉送去上戰(zhàn)場。
——紅安革命歌謠
1
奶奶要死了,我給干爹打電話。干爹叮囑過我,說一旦奶奶“快不行了”,一定告訴他。
干爹管奶奶叫娘,其實是干娘。干爹對我和奶奶好,總是給錢給物。那年房子漏雨,也是他帶人回來修的,那些工人是他們部隊的軍工。干爹穿著將軍呢大衣,那些人穿著舊軍裝。干爹站在我家門前,指手畫腳,有時還沖他們喊叫,像是指揮一場戰(zhàn)斗,我至今記得。那場面震驚了整個七里坪。干爹當時要給奶奶蓋新房,奶奶說,舊房子好,舊房子住著舒坦,舊房子地氣足。
奶奶是不想讓干爹破費。
干爹是麻城人,早年鬧革命來到紅安(時稱黃安)七里坪,結識了奶奶。據(jù)說革命時期,奶奶曾幫助過他,對他有恩,他認奶奶為干娘,叫她娘。關于他與奶奶的交情,我問過奶奶。奶奶說,沒啥,沒啥,然而,眼睛卻潮潤了。我知道這里面有秘密,不僅僅是奶奶幫過他那么簡單,但奶奶不說,我也就不問。我是個懂事的人。
奶奶氣息奄奄。干爹坐在奶奶的床邊,拉著奶奶的手。奶奶聲音微弱,一字一句,很慢地說著話。她的話似乎不是從嗓子里發(fā)出來的,是微弱的氣息撞出的聲音。我們聽不清,要配合她的口形,才能懂她的話。她說,新生……大侄子……干爹說,娘,我跟你說過,別叫我侄子,是你的親兒……
奶奶張了張嘴:正道啊……
微暗的燈光下,我看見干爹雙眼閃光。他滿眼是淚。
奶奶氣息奄奄,就是不斷氣。
干爹從他的車上,捧出一個骨灰盒,把它交給我。我倆站在奶奶床前。干爹說,娘,這是我兄弟三兒,你的小兒子,我把他帶回來了。我當年把他帶走,今天,我把他還給你,讓他來陪你……
奶奶動了一下,像是要點頭,但沒能成功。她努力地眨了一下眼睛,眼里滾出一滴淚來。她那么干涸的雙眼,竟然還有淚水,這讓我于悲痛之中,有一絲欣慰。
干爹泣不成聲,他隨后把骨灰盒遞給我。我捧著骨灰盒,似有千斤沉。干爹說,孩子,這就是你的爹,去,給你爹燒炷香,給他磕幾個頭。
盡管我已是好幾十歲的人,干爹依然叫我孩子。
我走進堂屋,把骨灰盒輕輕擺放在香案上——那是供奉先人的地方。我給我爹燃起三根香,跪在地上,給他磕了三個響頭,正式把我爹請回家。
我回到奶奶床前時,奶奶已閉上了眼。此時,天已亮開,透過窗戶的那縷陽光照在她的臉上,那張臉那么蒼老,卻那么安詳。
奶奶埋在我家后山坡。她的一側,是我爹的新墳。
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尸還,干爹顫聲道,可是,誰不想回家啊!兄弟,哥把你帶回來了,你就陪著娘,好好照顧咱娘!
干爹在兩座新墳前長跪不起。他的警衛(wèi)員幾次去扶他起身,都被他推開。
我也長跪著,這是鄉(xiāng)俗,對行跪禮的人,要逝者最親的人陪跪。
鎮(zhèn)上的響器班,自發(fā)為奶奶奏響,他們流著淚,鼓起腮幫,或揮動手臂,使出渾身力氣,把他們對奶奶的敬重,全融進這響器里。他們身后,送行的人,從我家門前一直排到墳頭。鎮(zhèn)上認識的、不認識的,都來了。
哭喪的聲音,像尖厲的風穿透山谷。松濤陣陣。
2
埋葬奶奶那天,干爹沒有回武漢,他留了下來,為奶奶守孝。他讓警衛(wèi)員去鎮(zhèn)上的“將軍樓”住?!皩④姌恰笔且淮比龑訕堑馁e館,由企業(yè)家出資,建在七里坪鎮(zhèn),專供將軍們省親時居住。七里坪鎮(zhèn)走出的將軍多,不算鄉(xiāng)村屬地,僅鎮(zhèn)街上,就有二十五位。
干爹不去“將軍樓”,他留下來,同我睡一張床。我從小到大,無論當年睡土磚床、睡門板,還是睡現(xiàn)在的松木床,一直是一個人。同干爹睡在一起,我不習慣,干爹卻大方,像是在他自己家。他在床的另一端,掀開被子鉆進去。他并不急著睡。他倚著床頭,同我說著話,問我下一步打算,我沒有回答他。我,一個三十多歲的寡漢,能有什么打算,過一天算一天吧。
干爹似乎嫌我們通腿而眠,距離太遠,他移到我這邊。兩個男人,緊挨在一起,我不自在。干爹不顧我的感受,一只手搭在我的肩頭,幾乎把我的頭按在他的胸膛上。他未語先哭,淚在眼里奔涌。他顫聲說,兒啊,你是我的親兒。我是你爹,不是你干爹……
我將腦袋從他的腋下移開。我不知所措。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奶奶幫過他,對他有恩,現(xiàn)在奶奶去了,我唯一的親人沒了。我說,干爹,我沒事,你不用可憐我、安慰我,你真的不用這樣!
那一刻,我處于痛苦中,我唯一的親人沒了。我可憐我自己,說話帶著情緒。
干爹沒有在意我的情緒,他平靜地說,孩,我不是安慰你,奶奶不是你唯一的親人,你還有我,有你城里的媽,城里的弟弟。
干爹伸手,從我的衣領里,掏出我脖子上的掛件——一只純銅的長命鎖,用紅色毛線拴著,紅色毛線已被我的皮膚磨成了黑紅色。長命鎖年月久遠,長滿綠色銅銹。干爹端詳著長命鎖,他沉默,眼淚在他眼里打轉。我知道,他那雙眼里,溢滿紅安往事。他撫摸著它。他的手顫抖得厲害。他的肩膀也在抖動。他的心也一定是顫動的,因為我感覺到他胸壁在劇烈震顫。我怕他太激動,這樣對他身體不好。我說,干爹,你莫說,你歇著。干爹說,孩子,先不說你,我跟你講奶奶的故事吧,你奶奶是個大人物,她了不起……
3
1927年初冬,七里坪郊外,一股匪軍三百余人,追趕著一個年輕人,領頭的喊,他是頭,抓活的,抓活的!領頭的匪軍大腦袋,大嘴咧開,活像一只站立起來的蛤蟆精。
槍聲在那個年輕人的頭頂雨點般響起,那不是要命的槍聲,子彈都打在他的頭頂或腳下。同他們的喊話一樣,他們要抓活的。
年輕人奔跑在七里坪鎮(zhèn)狹窄的街道上,在街角拐彎處,在他的前方巷子,一扇門突然打開,一個嬌小的女人的身影探出來。當年輕人跑到她跟前時,那個女人的手,像一只鷹爪,死死地抓住他。
這個女人就是我的奶奶。奶奶極快地將年輕人拽進屋,將他推進夾層墻藏起來。七里坪地處大別山南麓,天臺山腳下,這里群山環(huán)繞,匪患眾多,不少人家有藏身的夾墻。
很快,門外的腳步聲洪水般逼近,繼而遠去,消失在幽長的街道。這時候,夾墻的門被打開,奶奶將年輕人拉出夾墻。她打開后門,門口是繁密的竹林,竹林連著山,山上全是樹。奶奶對年輕人說,快,從后門走,他們往北去了,一會兒他們沒抓到人,還會回來。你進到林子,往南跑,一直往南。
年輕人一路向南,連夜跑到木蘭山,與失散的戰(zhàn)友會合。
年輕人率部隊打回七里坪時,才知道,那天他能逃脫敵人的追捕,并非僅僅是我奶奶家那堵夾墻。真正救他的,是我的二伯。他被我奶奶推進夾墻時,奶奶順手摘下他的帽子,把它戴在我二伯的頭上,奶奶讓我二伯裝扮成這個年輕的紅軍,向黑溪山飛奔,白腿子匪軍在七里坪三里外的黑溪山追上了他,他們發(fā)現(xiàn)抓錯了人,在黑溪溝畔殺害了他。
干爹突然停止他的講述,望著我,表情凝重。他說,孩子,那個被白軍追殺的年輕人就是我。干爹處于極度的悲痛之中,他努力地控制情緒,想自己平緩下來。但他沒能夠,他懊惱地說,我當時躲在夾墻里,并不知道外在發(fā)生的一切。
干爹自己也是為了引開敵人,保護戰(zhàn)友,跑上我家門前那長長的巷道的。
那年,干爹帶著中國工農紅軍鄂東軍的一支,在七里坪一帶秘密行動,發(fā)動紅軍,為上級密謀的黃(安)麻(城)起義做準備。不久,干爹遭叛徒出賣,身份暴露,他和他的部隊,被國民黨民團和紅槍會匪徒數(shù)千人圍堵追殺。他為了保存實力,下令分散突圍。他故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引開敵人,以便更多紅軍突圍,直至來七里坪,被奶奶救下。
干爹從木蘭山帶著紅軍殺回七里坪時,是七天后的事。干爹說,那時,我二伯的尸首還掛在黑溪溝邊的古松樹上示眾。幾個白腿子大兵在尸首旁巡邏,等待紅軍“上鉤”, 干爹一聲令下,殺死了他們。干爹搶回了我二伯的尸首——尸首分離,被砍成四截,在樹上像懸掛的風干的臘肉,慘不忍睹。干爹把我二伯的尸首運回來,埋在我家后山坡。
那段時間,我大伯為了生計,從七里坪倒水河放排,直下漢口。大伯回來后,聽說他二弟的死,拿起砍刀,要去城里同白軍拼命,干爹攔住了他。干爹說,兄弟,現(xiàn)在給二子報仇,無異于雞蛋碰石頭,時機不成熟,白送性命。我大伯低頭不語,在那兒生悶氣。干爹說,要不,你跟我干革命吧。我們的隊伍人多,保準能給你兄弟報仇。大伯不敢做主,看一眼奶奶,奶奶說,去吧,跟著你大哥干革命。
這個晚上,我的大伯擁有了一套軍裝、一桿長槍。這年冬天,黃麻起義的槍聲打響,大伯戰(zhàn)死黃安城。
戰(zhàn)爭局勢緊,從攻城到外圍戰(zhàn)斗,犧牲的戰(zhàn)友多,可憐我大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干爹說,他的確是犧牲了,他的戰(zhàn)友看見他犧牲了,戰(zhàn)友當時顧不上他,后來,就分辨不出誰是誰了。
大伯留在這個世上的,只有我家山后他墳里的幾件衣物,還有紅安烈士陵園烈士墻上,他的名字。
4
那場戰(zhàn)爭,慘烈啊,干爹說,黃麻起義勝利后,為了壯大隊伍,干爹遠赴麻城、光山、金寨等地,開辟新的根據(jù)地。出發(fā)前夜,他回到七里坪鎮(zhèn),辭別奶奶。那天,他見到了我爹,我爹那年才十六歲。他在大別山里追逐一只野豬,迷了路,跑到了河南光山縣。他剛回來,衣衫襤褸,像要飯的。我爹說要跟著干爹去戰(zhàn)斗,干爹不讓。干爹對我說,我怎么忍心呢?他是你奶奶唯一的親人。你爺爺早年因為生計,去山里采山貨,遭了匪幫,被搶打中,抬回來時,已經(jīng)斷了氣。你爹要是參加紅軍,家里就只剩奶奶了。
干爹對我爹說,三兒,你留下來吧,留下來陪娘。又是奶奶站出來說話。奶奶說,大侄子,讓他去吧,大娘有腳有手,還養(yǎng)活不了自個兒?等革命勝利了,你跟你兄弟一起回來,大娘給你熏野豬肉吃。
干爹跪在奶奶面前,喊了奶奶一聲娘,起身,抹著眼淚快步離去。
我爹跟在干爹身后。
我爹還是個孩子,干爹怕他出意外,把他帶在身邊,讓他當干爹的警衛(wèi)員。說是警衛(wèi)員,其實是干爹在保護他,但到底還是出事了。在長征路上,在西行途中,干爹的部隊遭遇敵人襲擊,埋伏在路旁的敵人,突然從灌木叢躥出來,槍口對準干爹,情急之中,我爹飛身擋在干爹身前。
我爹中彈。干爹帶著他的小股部隊,與敵激戰(zhàn)。
我爹就這樣犧牲在長征路上。一路西行,征戰(zhàn),干爹別無選擇,只能就近掩埋我爹。干爹摘下了我爹脖子上的那只長命鎖,他原本打算把它交給奶奶,見到奶奶,他不忍心提及我爹的死,就把它留在自己的行軍箱里。
就是這只,這是你家的傳家寶。干爹撫摸著我胸前的長命鎖,深情而悲傷。他的眼淚再次涌出,他說,平兒,我沒能保護好你爹,他那么年輕。他就死在我懷里,他在我懷里流盡了最后一滴血。孩子,你的爹,他是睜著眼死去的。他想奶奶,他那么年輕,他不想死啊,可是為了我,他死了。
干爹用他蒼老的手背抹了一把淚,這次,他沒掩飾他的哭泣,他的聲音帶著悲傷,他的語氣充斥著愧疚和自責。他說,他跟了我四年,他剛二十出頭。我一直想,等戰(zhàn)爭消停一些,不那么緊張,我就給他娶個媳婦,給老程家留個后,可是,一路征戰(zhàn),奔走,未能如愿。
解放后,干爹去尋找我爹的墳,希望請回他的骨殖,但他沒找到。在他記憶中的那片土地上,每一塊山坳,都像是我爹犧牲的地方,仔細審視,似乎又不是;荒冢遍地,不少墳像我爹的,仔細回想,似乎也不是。
我爹那么年輕,就死了。那么我呢,我問干爹。干爹說,你是我的兒子。
干爹說,平兒,你爹是奶奶家又一個為我而死去的人。我欠老程家三條人命??!你爹是奶奶最后的親人,他死了。這么好的人家,為了革命,都犧牲了。
5
長征勝利后,紅軍繼續(xù)戰(zhàn)斗。戰(zhàn)爭打到南方,干爹南下。那年我三歲,干爹路過武漢,連夜去看奶奶,奶奶問及她的三兒我的爹,干爹無以面對,不敢直言。干爹說,他在我身邊,他工作忙,沒回來。干爹說,奶奶從來沒有懷疑過我爹的死,那是她唯一活下去的希望。干爹不敢把我爹的死亡告訴她。奶奶問我爹還好嗎?干爹說好。奶奶問他也娶媳婦了吧?干爹說娶了。奶奶問,他也該有娃了吧?干爹停頓了一下,笑著說,有,有哩。干爹笑過之后,就去了茅房。干爹躲在茅房里痛哭流涕。干爹說,那一刻,他想到了我,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決定把我送到奶奶身邊,讓我給奶奶當孫兒的。他讓我給奶奶做伴,讓我延續(xù)老程家的香火。
干爹連夜回到武漢,回到亂世里臨時安頓下來的家。他從我母親身邊,抱起熟睡中的我,都沒跟我母親商量,讓司機開車,把我送到七里坪。
干爹說,娘,三兄弟打仗,去了長沙,這是他的孩,他沒時間帶,你幫他照看吧。干爹給奶奶兩塊銀元,說,這是三兄弟讓我捎來的。
干爹對我說,人,總是懷著希望前行的,奶奶太苦,我得給她活下去的希望。
回到部隊,干爹隔一段時間,就以“三兒”的名給奶奶寫信,問候老人,也了解我的近況。奶奶不識字 ,干爹的信,常常是有去無回。干爹不在意奶奶回不回信,他在意的,是用書信這種方式,讓奶奶以為,她的三兒還活著。
三個月后,干爹繼續(xù)南下,他再到七里坪看奶奶、看我。他這才告訴奶奶,她的三兒犧牲了。
幸運的是,三兒給你留了個后,干爹抱起我,對奶奶說。
干爹說,奶奶聽說我爹死了,眼淚涌出來。她哭了,她的哭泣沒有聲音。她默默地走進灶屋,生火,給干爹煎雞蛋、煮面條。
我靜靜地坐在床頭,緊挨著干爹,聽他講述。我說不清我是感動,還是委屈。這么多年,我受的什么罪?窮,又苦又累,把我熬成一個老光棍了。
我說,干爹,你不要騙我,你同情我、可憐我,奶奶沒了,我一個親人都沒了,你現(xiàn)在來告訴我,我的親爹還活著,你是我的親爹。你這是可憐我、安慰我??墒?,干爹,你不用這樣。
孩子,這是事實??!
可我一點也記不得。
你那時還小。
后來我長大了,可你為什么到現(xiàn)在才說?
因為奶奶活著。
我轉過臉去,不看干爹。我的目光落在墻上,那上面有一個相框,相框里,有一張我七八歲時的照片,那是我為數(shù)不多的幾張照片之中的一張。以前我沒在意,現(xiàn)在仔細看,我嚇了一跳,我竟從照片上那個我的眉眼間,看出了干爹的影子。而這一點,奶奶是看不出來的,她常年思念兒子,為兒子們流盡了眼淚,哭壞了眼睛,她近乎失明。
6
平兒,干爹喊我。他一會兒叫我“平兒”,一會叫我“孩子”。
我心里如煙似霧,我的腦子是亂的。我無法理清過去,也難以接受現(xiàn)在。我果真是一個將軍的兒子?將軍在省城軍隊任要職,而他的兒子竟然在這山里,貧窮困苦,打著光棍?
干娘呢?我問干爹,這么說來,她應該是我的親娘。我說,她同意你把親生兒子送別人?干爹說,我把你送人,你媽不同意,是我堅持要這么做的。再說,奶奶不是別人,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媽最后接受了這個事實,但這也成為她的一塊心病,她從不到山里看你,不是不想,她是在逃避,不敢面對。一想起你,她就痛哭、抽搐,甚至暈厥。
我臉像有蟲子爬過,我知道,那是我的淚。我怕干爹發(fā)覺我在哭,我沒有伸手拭淚。
平兒,爹欠你一個擁抱。我從來沒有像一個父親那樣抱過你。你出生時,我不在身邊。把你送到山里那天,我倒是抱過你,那是我唯一的一次抱你,卻是將你送人。爹今天就是想再抱抱你,當年把你抱著送給奶奶,今天,把你抱回我身邊。干爹說著,伸出雙手抱緊我。他企圖像抱一個小孩子那樣抱著我。他潛意識里,一定是回到了遙遠的過去。他要抱緊我,似乎怕我像一只鳥兒那樣飛走,但他沒能夠。他老了,瘦了。若不是那身軍裝,他看上去,就是一個小老頭。
我擁抱了他。當我們的胸膛貼在一起時,我心潮澎湃,我真切地感覺到了他的胸膛,那里熱血奔涌,如山洪奔瀉。
我的淚流得滿臉都是。干爹的眼淚,也終于流出來,在臉上亮閃閃地流動。
干爹聲音哽咽,說,孩子,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沒有在你身邊,沒盡到一個父親應盡到的責任。我?guī)状位厣嚼?,想把你帶走,可是,看見奶奶那個樣子,我不忍心。后來,我想幫你,想帶你到城里讀書,我又被打成“右派”。再后來,我平了反,恢復原職,你奶奶的身體卻差了,離不得你,就這樣,把你耽誤了。三十多歲的人,沒有娶上媳婦,這是最讓我心痛的。
你們過得苦,我其實總想資助你們,奶奶堅強,她拒絕,我又不方便把你的真實身份說出來。干爹顫聲道。
我說,干爹,你別傷心,這都是歷史,是命。再說,我現(xiàn)在不也挺好么?我說自己挺好,自然是在安慰他。以前,我覺得苦,現(xiàn)在,知道我是一個將軍的兒子,我覺得委屈。
奶奶的墳旁,她三個兒子的墳并排著,兩個是空的,衣冠冢,另一個,尸首被砍成四截。
奶奶苦啊,我對不起她。干爹抹了一把淚說,好了,不說這些,睡吧。
卻毫無睡意。
我們就這么靠著床頭,彼此依偎,靜靜地坐著。
夜寂靜無聲,一只蟋蟀低吟淺唱,引得干爹輕聲哼起歌:
清風牽衣袖,
一步一回頭。
山山嶺嶺喚我回,
一石一草把我留。
啊,再看一眼大別山,
看一眼大別山
……
因為是深夜,干爹將聲音放得很小,但他的歌聲,深深地震撼著我。干爹眼里噙著淚,這是這幾天,他數(shù)次落淚中的又一次。他掩飾說,人老了,眼睛不好,迎風就落淚。他說,大別山的人,好??!
干爹給我講起這首歌。
那年,軍隊首長重訪大別山,回程途中,經(jīng)過武漢軍區(qū),他對軍區(qū)政治部的干部們說,唱一唱大別山吧,大別山的紅軍同樣可歌可泣,請你們創(chuàng)作出一部像《長征組歌》那樣的作品來。
兩年后,“大別山抒懷”系列歌曲誕生。這年年末,武漢軍區(qū)在湖北省委小禮堂,向首長進行了首場匯報演出,主打歌曲是《再見了,大別山》。干爹作為首批觀眾,就在現(xiàn)場。眾首長沉浸在濃濃的鄉(xiāng)情里。禮堂的燈光,照著一張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每張臉都淚光閃閃。
演出結束,眾人離去,空蕩蕩的禮堂,只剩下干爹,他在那里失聲痛哭。他跪在地上,朝著舞臺,一聲高呼:娘!
那一刻,他想起了我的奶奶。
第二天清晨,干爹乘車從武漢出發(fā),歷經(jīng)一天,于黃昏時來到七里坪,跪拜我的奶奶。
那天,奶奶努力地睜著她那幾乎全瞎的眼睛,問干爹:是大侄子回來了?來,讓干娘看看。干爹說:娘,我不是大侄子,我是你的兒。你不是干娘,你是我的親娘!
干爹再次回來的時候,帶給奶奶一個匣子,能收音,能錄音,他給奶奶準備了十幾盤磁帶,有歌曲、黃梅戲、湖北大鼓,更有“大別山抒懷”,但奶奶很少去觸碰這個匣子,也不許我碰。每隔一段時間,她會把它拿出來,小心地擦拭。每次擦拭,奶奶的手都顫抖得厲害。
干爹說,平兒啊,干爹對不起你。可是,干爹這條命,是奶奶給的,是老區(qū)人給的。奶奶的三個兒子,兩個替我死了,一個跟著我打仗,也死了。平兒,你怨恨爹不?
他居然在我面前稱爹,去掉了那個“干”字。我內心繁復,說不上是怨,也說不上是悲,總之,不是很舒服。我是他的兒子,我應該跟他在一起,同我的兩個弟弟一樣,接受城里的教育,讀書,到軍營當軍官,娶媳婦,爹卻把我扔在這大別山。我窮,我苦,我至今還是一個老光棍。
可是,我能說什么呢?干爹說過,他的命是奶奶給的,而我的命,是他給的,他是我的親爹,我能說什么呢!
干爹說,孩子,記住奶奶,記住她的三個兒子吧,他們是烈士。你大伯程正義,二伯程正道,還有程正德,你管他叫爹。
7
兩個男人,一夜無眠。
有香味,伴著清晨的光線襲來。干爹說,是桂花香。他起床,趿上鞋,走出大門。窗外那株桂花樹,已經(jīng)有碗口粗了,是他親手栽下的。那年干爹離開七里坪,去安徽河南開辟新的根據(jù)地,臨別,在奶奶的窗前,親手種下這棵樹。現(xiàn)在,一到八月,滿巷子都是桂花的香味。
山寶沿著巷道向我們走來。我說,來,山寶,叫爺爺。山寶朝干爹喊了一聲爺爺,干爹賞了他一個物件,像是一枚紀念章。
山寶十二歲,是鎮(zhèn)子南頭一個寡居女人的孩子。他娘讓他喊我干爹。我們山里人,有一種習慣:勢單力薄的人家,喜歡認干親,拉幫結友,尋求庇護。
一聲“干爹”,我就有了責任,有了義務,有了愛,有了希望。
山寶命同我,苦。他很小的時候,他爹到山上采草藥,遭了蛇咬,沒能及時治,就死了。他的娘,原本想等他爹滿周年后,嫁給我。男人的死,她郁悒,生活負擔重,到底把她壓垮了,終于成疾,病重的身體幾乎不能自理。為了不拖累我,她收回了嫁給我的想法。她說,她活一天算一天,那意思就是等死。她求我替她把山寶帶大。
你沒有女人,我想嫁你,老天不讓。你沒有兒,我送你一個兒吧,山寶就當你的兒。
我喜歡山寶,我愿意山寶做我的兒。
給奶奶辦完后事,干爹讓我跟他進城。干爹說,平兒,跟我到城里去,你才三十多歲,一切還來得及。我說,干爹,你把山寶帶去吧,讓他到城里讀書,將來不要像我,窩在這山里。我不走了。我要留下來陪奶奶,再說,山寶娘也離不開人。
我哽咽,語不成句。停了停,我說,干爹,山寶就交給你,交給我城里的兄弟了,我這輩子就這樣了,孩子不能耽誤。
干爹望著我,似乎有些失落。我凝視著他。我很想叫他爹,或者像城里的孩子一樣,叫他一聲爸,但我沒有勇氣喊出來。我自卑。我覺得我不配,他是將軍,我卻如此落魄。他好像窺探到了我的內心,他或許真的渴望我叫他一聲爹。有那么一瞬間,他凝望著我,似乎等著我叫他爸。我張了張嘴,但最終,我沒能喊出來。
我看見他渾身輕微地顫栗。他沉重的下眼袋抖動著,那里面隱藏著他太多的眼淚,但這次,他沒讓它們流出。
我說,干爹,你年歲已高,不要太勞累。我還是叫他干爹。他平淡一笑。我沒再說什么。他血壓高,不能太激動。我上前一步,攙扶著他。他緊緊地,緊緊地抱住我。我感到了他的心跳,因激動而變得快速的心跳仿佛在證明,他的確是我的親爹。
他遞給我一張銀行卡,我不要,我讓他用在山寶身上。他說,卡你拿著吧,帶山寶娘上醫(yī)院看看,也許她還能站起來,我回去就聯(lián)系醫(yī)院。山寶你不用愁,我把他交給你弟弟。
8
他們要走了。山寶朝我揮揮手,喊了我一聲“干爹”,就興奮地鉆進了轎車。
等等,我沖山寶說,寶兒,這只長命鎖,你戴上。我摘下我脖子上的長命鎖,掛在他修長的有著汗泥的脖子上。
干爹進屋,在我家的堂屋里,面對奶奶的靈堂,大喊一聲,娘!他重重地跪下去。之后,他退到門前,朝著遠處巍巍大別山,長跪不起。
送行的人群,抽泣一片。
我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是的,奶奶太苦,奶奶太累,奶奶忍受著這么大的痛,卻從來不說。她眼瞎了,可她不是啞巴。但多年來,她幾乎把自己活成了啞巴。偶爾,我聽她自言自語:黑溪山那么大,二子那么熟悉,咋沒逃了呢?
每天,太陽落山那一刻,奶奶打開后門,朝著后山坡兒子們的墳地張望,是她必有的舉動。
她是在喚兒回家。
干爹并沒上車。他讓司機開車前行,讓司機把車載音響打開。車在山路上顛簸,他跟在車后。他老了,的確老了,步履有些蹣跚,但那腰板依然筆挺。他的背影在鄉(xiāng)村石子路上起伏。歌聲從車窗鉆出來,在松林上空響亮地飄蕩:
輕風牽衣袖,
一步一回頭。
山山嶺嶺喚我回,
一石一草把我留。
啊,再看一眼大別山,
看一眼大別山
大別山呀養(yǎng)育了我,
我要把你銘記在心頭!
啊,再見了大別山,
再見了大別山……
我淚眼蒙眬。干爹的身影,在青山綠水間慢慢遠去。我久久地凝望著那個緩慢移動的身影。他叫王新生,一名共和國的將軍。他的手下喊他副司令,我叫他干爹。他是我的親爹。
曾劍,湖北紅安人,1990年3月入伍。先后在《人民文學》《十月》《青年文學》《解放軍文藝》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三百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槍炮與玫瑰》、小說集《冰排上的哨所》等。多部作品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轉載,入選2013、2014、2017中國小說年度精選(排行榜)。獲全軍軍事題材中短篇小說一等獎、中國人民解放軍優(yōu)秀文藝作品獎、遼寧文學獎等多種軍內外文學獎項。先后就讀于解放軍藝術學院,魯迅文學院第13屆高研班及第28屆高研班(深造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任沈陽軍區(qū)政治部創(chuàng)作室創(chuàng)作員等職。遼寧文學院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