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19年第8期|丁小煒:三沙,大海中一座年輕的城
最 南
在三沙,似乎一切均可冠名“中國最南”
中國最南的郵局,中國最南的學校
中國最南的圖書館,中國最南的電影院
中國最南的市政大樓,中國最南的海鮮夜排檔……
雄雞版圖上這個年輕的地名
每一處都耐人咂摸,風光無限
此時,我是中國最南的行吟詩人
我要把這里的一切寫進詩行,向祖國報告
最南的學校里,孩子們歡快地玩著游戲
教室墻上貼滿稚嫩的彩色圖畫
每幅圖畫上都飄揚著一面五星紅旗
最南的影院,觀影的情侶面頰泛紅
文藝片《風中有朵雨做的云》正同步熱映
網購的快件從四面八方匯聚到最南的郵局
滿載濕潤海味和椰林風情的小小郵戳
正一枚一枚從這里飛出,把這座年輕城市的消息
熱切地告訴遠方的朋友
最南的社區(qū)廣場,跳廣場舞的大媽大爺
他們舞動的每一步都踏響著這片祖宗海
這是北緯16度50.1分、東經112度19.8分
碧波的懷抱里,今天的三沙
每一根小草和每一顆沙粒都珍貴無比
岸邊的礁石上,靜默著一幅戰(zhàn)士守望天涯的剪影
他握槍的身姿始終面海而立
水兵帽的飄帶隨風起伏
仿佛思念的潮水,在輕輕涌動
三沙沒有冬天,但戰(zhàn)士的心中
裝著一個四季分明的祖國
落日閃著金光,軍歌嘹亮
收獲的漁舟從浪花里歸航
傍晚的群島鍍著一層泛藍的光
藍光點亮了跑道上滑行的機群
看吧,這是中國最南的空中方陣
永興島是一艘泊在大海里的航空母艦
西沙老龍頭,宛若遼寧艦甲板上那優(yōu)美的十四度翹角
勇士們在暗夜之前昂首起飛,一束束轟鳴的光焰
沿著海天之間的漂亮軌跡驕傲地掠起
他們是三沙上空的鷹,正向更南的遠方巡邏
永興島的路
永興島上有兩條大馬路
一條北京路,距離首都北京兩千六百八十公里
抬望眼,面前恍然浮現八達嶺長城堅實的垛口
驚回首,煙波處駛來了鄭和下西洋的龐大艦隊
時空交錯,我不敢走得太快
怕一不小心走進歷史深處
被遠去的舟帆拂落一身濕漉漉的海水
珊瑚石建成的博物館,陳列著一本《更路簿》
手抄的方塊字,墨色里濺出海的腥咸氣息
打撈起祖先闖蕩南海諸島的記憶密碼
航線、洋流、暗礁、風向
迢迢航路,鑄就先輩們搏擊大洋的生命之書
瓊海市潭門鎮(zhèn),今天仍有漁民皓首抄錄
在紙筆的游走間與先輩對話
海面寂靜,紅日將出,帆影齊動
手捧古老的南海天書,開始一場莊嚴的祈禱
向海的深處不住呼喚
濤聲陣陣,許是祖宗海悠遠的回答
北京路聽見了
道路兩旁的椰子樹、草海桐、羊角樹聽見了
它們撐開傘蓋,送來一路愜意的陰涼
宣德路聽見了
嫩瓣的三角梅、雞蛋花、馬鞍藤聽見了
早已織好一條迎客的花徑
佇立于此的收復西沙群島紀念碑聽見了
碑上紅色的鐵錨聽見了
夜闌臥聽風吹雨,嘩嘩滑動的錨鏈
灌滿帶血的低沉的咆哮
濤聲陣陣,天上飛過的一群紅嘴鰹鳥也聽見了
它們是三沙稱職的引路員
只有它們有如此強大的背景
任性地操一口中國海的方言,對遠來的人們說
從北京路到市政大樓一分鐘
從宣德路到西沙賓館也是一分鐘……
島 長
北中國大河奔流,南中國島礁閃爍
北“河長”,南“島長”
這是綠水青山呼喚而來的職務
三沙市七連嶼總島長鄒志,湖南新化人
退役前是海軍上校,雷達旅副旅長
一身戎裝遠去,仍魂牽夢繞浸透軍旅的大海
血性軍人,渴望裝點河山
英氣逼人的漢子,渴望站成一棵樹
把荒島一點點染綠
那時,島上無水無電
如今風力發(fā)電、光伏發(fā)電紛至沓來
海水淡化工程落地,移動網絡全覆蓋
漁民新村登上最美鄉(xiāng)村領獎臺
星光閃動,明亮的燈塔告訴往來的舟楫
這里是海上絲綢之路的美麗驛站
一塊“島長公示牌”讓鄒志無處不在
一只海龜能找到他,一株木麻黃能找到他
一窩鳥蛋能找到他
水邊漂浮的一個塑料瓶也能找到他
每年兩百多天鉚在島上,面朝大海的日子
成為軍旅歲月的平靜續(xù)章
日升月降,潮落潮漲
每一只上島產卵的海龜,二十年前都出生在這里
曾幾何時,它們眺望布滿垃圾和陷阱的故鄉(xiāng)
只能嘆息一聲,悵然遠去
島長立下軍令狀,誓把七連嶼建成海龜的天堂
漁民洗腳上岸,捕龜人變身保護員
今年,白沙灘的海龜蛋一舉達到兩百窩
守護海洋生命的活力,如同在時光里采擷朵朵浪花
目光漫過藍天沙灘,漫過海底的崇山峻嶺
鄒志心底呼啦啦生出創(chuàng)意
要讓富有愛心的人,都來認養(yǎng)一棵三沙的樹
一棵棵代表主權的樹,茂盛在南中國的坐標上
首批五百棵椰子樹,一天之內被網友全部認養(yǎng)
親人們,給每棵樹都起了一個詩意的名字
從此每天牽掛著這片海,鼠標小心翼翼地點擊
看著那棵樹,像孩子一樣茁壯成長
藍
淺藍,湛藍,湖藍,鈷藍
清藍,灰藍,蔚藍,深藍
各種藍。是光的漣漪,是日與夜的情話
氤氳出五光十色的藍
是遙望的故園,是這片海水緊握的鹽
分解出這么多關于藍的不同味道
最終讓我沉迷,不可自拔
三沙,只有你如此純粹和深邃
只有你美得這么一塵不染
揮一揮手,就游來一尾中華鱟
這地球上最古老的物種
因為注入了青銅的基因,它的血液
流淌成了令人驚心的藍
三沙,我渴望在你的風暴里騎行
給我鞍韉,給我一頭鯨的沖撞與溫馴
讓我游牧于這片藍色圣海
靜靜踏訪那場海戰(zhàn)的疆場
傾聽波濤里早已沉寂的炮聲
甚至潛入水底,打撈一塊銹跡斑斑的彈片
且讓無邊的藍把我覆蓋
給我孤寂,即使尋覓不到夜航的桅桿
我愿獨享這份沉重與憂傷。我相信
這是跨越整個大海
給我的,愈來愈近的柔情
咫尺天涯
十年前我在亞丁灣護航
返航時第一次拜訪永興島
遠行回家,就是在這里
踏上祖國堅實的土地
當我再次登臨
三沙,大海中這座年輕的城
如一位漁姑換上了盛裝
為我斟上一杯香濃的茗茶
熟悉的軍營,美麗的漁村
南海前哨的軍民
共同守護祖國南大門
高天闊海中崛起一幅傲世美景
咫尺天涯,出自《左傳》的成語
適合解釋今天,離得好遠又好近
預想下一次登臨,群島之間
將架起座座長橋,高速路已在海面鋪展
博大的海洋,流浪的地球
將與哪一個未知星系近在咫尺
比鄰星遠嗎?南門二遠嗎?
有多大本事就走多遠的天涯
中國是一座永不停歇的座鐘
三沙是一柄鐘擺
在云飛浪卷的南海上
每時每刻,都與祖國同頻共振
丁小煒,重慶云陽人,軍旅作家、詩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軍事文學委員會委員。著有詩集《不朽之旅》、散文集《心靈的水聲》《一路盛宴》、長篇紀實文學《在那遙遠的亞丁灣》《一腔無聲血》等。曾獲第六屆冰心散文獎、第十屆解放軍文藝新作品獎、全國海洋文學大賽金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