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佩特克維奇:一小塊巧克力糖
一
庫茲金老人夢見,他家的房子那兒什么都沒有了,空空的——一片光禿。早晨起床后他心里沉甸甸的??蛇@個夢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弄不明白,于是開始等待火災的到來。不久就有一些載重機停到街上。其中一輛舉起站著工人的塔吊。工人們像往年春天那樣,著手修剪電線旁的樹枝。一幫人圍上來央求他們多鋸掉些,好讓房子里更明亮。庫茲金也和妻子抽空來到外面。他的瓦里婭答應一個工人給他瓶酒,然后指給他自家屋旁的一棵白樺樹。油鋸尖叫起來,但老人也拗不過妻子,就整個兒泄了氣。這時鄰居都給工人張羅起喝酒來,于是工人們一個接一個砍掉了所有的樹。
“明年春天他們就不用再來這里了,”老人猜想,“或許,永遠也不會來了?!蓖嬲乖谘矍暗牡仄骄€,庫茲金記起了那個關于光禿土地的夢,于是慢慢向家里踱去,妻子則心滿意足地緊隨其后。她開始準備午飯,老人則望著窗外陷入深思。當醉醺醺的工人離去之后,堆滿了樹木的綠色街道上人群散去。在那些剛剛長成、此刻卻在塵土中漸漸萎去的樹枝中間,一個鄰家的小女孩放聲大哭。她一條腿瘸了。老人來到街上,拉起小姑娘的手,把她領回家中。
“你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嗎?”瘸腿姑娘提醒他。
老人向妻子轉達了小女孩的話,可瓦莉婭置之不理,不想和他一起去別人家蒙受恥辱。庫茲金最后還是決定去給小姑娘過生日,就向妻子要錢買禮物,但她不知是第幾次提醒他,他沒有領到退休金。老人的手指自動攥成拳頭。為了不使它打在瓦莉婭身上,他跑出了家門。
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給他借過錢了。他疲憊地穿過堆滿了樹木的街道,像是穿行在暴風雨過后的森林中。在最頂頭的一棵圓木上歇了一會兒后,他開始艱難地往河對岸的鄰村走去。他的一個兒子成家后在那里建了一幢房子。庫茲金邊走邊回憶自己的一生,這段路就顯得不那么漫長。到兒子家時,只碰上他的兩個孩子在家。“也許這樣更好?!崩先四枚酥饕?,就開口向他們借巧克力糖。
科斯佳和娜斯捷契卡不情愿地從自己的小密室里取出一小塊巧克力糖?,F(xiàn)在老人步履艱難地踏上歸途,但此刻他覺得生命之路簡直長得沒有盡頭。黃昏時他總算趕上了鄰居家的慶祝會,并把巧克力糖送給今天的小壽星,感覺非常幸福。
他被讓到桌旁,客人們正在拼命鬧嚷。庫茲金千方百計巴結他們,低三下四地應酬著,傻乎乎地笑著。鄰居們不明白,最近他怎么變得這么奇怪。
可想而知,他喝醉了,趴在桌上就睡著了——人們小心翼翼地推醒他,他抬起頭,忘記了微笑。人們問他能不能自己回家。庫茲金點點頭,覆在禿頂上的幾縷灰發(fā)散到臉旁,他也不整理一下它們就閉著眼睛走下臺階。走出樓門他被橫在路上的一棵白樺樹絆了一下跌倒了——正是他以前栽下的那棵樹,這令他憶起自己的青年時代。
第二天他一醒來就感覺不舒服,第三天還是不好,第四天——瘸腿小姑娘的生日之后他病了一個星期。剛要恢復的時候,科斯佳和娜斯捷契卡就來要巧克力糖了。老人決定裝醉,孩子們就向奶奶訴苦,說爺爺不還給他們巧克力糖,可老太婆根本就不理他們。等他們一走就像往常一樣開始數(shù)落丈夫,而沒有去可憐他。
就這樣,科斯佳和娜斯捷契卡每天都來要巧克力糖,而爺爺每天都裝醉。孩子們往爺爺鼻孔里塞鉛筆,撓他的腳后跟,上床爬到他身上,往他身上倒茶水——庫茲金一概都像牛一樣哞哞叫著,好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孩子們終于明白:爺爺沒有身份證就得不到退休金,怎么可能還給他們巧克力糖呢?
當然,他們有一些親戚可以毫不費力地幫老人辦下身份證,可孩子們平常不喜歡他們,不太敢去找他們。當然爺爺可以自己去找他們,可他羞于去找:他不想承認,現(xiàn)在誰都超過了他,沒有人比他過得更糟??扑辜押湍人菇萜蹩Q定去找一趟曾在村蘇維埃工作過的杜西婭嬸嬸。
因為得了白內障這位婦女嫁得不算好。當孩子們求她幫爺爺辦身份證時,她被觸動了。這個深受孤獨折磨的女人差點沒哭出來。當杜西婭來到老人家里主動提供幫助時,他覺得自己與她是一樣的不幸,感同身受而流下了淚水。
于是這個在村蘇維埃當清潔工的杜西婭開始往城里跑,簡直踏破了那里的門檻。正趕上人們對庫茲金的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時候,沒人理會杜西婭,沒人關心庫茲金為什么沒有身份證。而老人害怕,如果別人問他這輩子是怎么過的,他真不知該怎樣回答。他根本就沒幻想一切能進展順利。也許非常重要的一個條件是,盡管杜西婭是一個清潔工,可她不是在別的地方工作,而是在村蘇維埃,這就決定了一切。但國家的身份證表格不夠,直到秋天庫茲金才拿到身份證。
正好到了選舉的時候。老人以前沒有身份證也就沒有戶口,從來沒有參加過這類活動。現(xiàn)在當他從信箱里取出邀請信時,就開始急迫地等待選舉日的到來。他讓妻子給自己置備最好的衣服。妻子也被他的好心情感染——要知道他們多年來都垂頭喪氣地過著生活,現(xiàn)在機會來了。
久已盼望的這天終于到來了。庫茲金拉上妻子的手向選區(qū)走去,可他們在街上一個人也沒碰到——誰也沒有看到他們是多么幸福。在蘇聯(lián)時代每逢這樣的選舉日,宣傳員們早晨六點就用木棍敲打墻壁,生怕給人一點安靜的時刻。人們意識到,上邊同以前一樣,給予他們的依然是虛偽和欺騙,就坐在家里不出門了。
選區(qū)里選舉委員會的委員們正百無聊賴地坐在長長的桌子邊。兩位老人一出現(xiàn),他們就找到了消遣的對象。這兩位不幸的人使他們高興起來。他們互相使著眼色,呵呵地暗笑。庫茲金不知道該投誰的票,該往哪兒去,怎么站起來,往哪里扔選票,而他的瓦莉婭根本就是個文盲。他和她按照指點把該做的都做了,特別高興,特別滿意自己什么都按照要求做對了。從選區(qū)出來,他們就沿著封凍的河岸到杜西婭家做客去了。
隨后走出三名騎著白馬的警察,他們后面緊緊跟著一只同樣是白色的不丁點大的小狗——沖著白馬和警察不停地吠叫。警察望著遠方,望著地平線——一切都那么空曠和光禿。如果沒有封凍的河岸上這只家養(yǎng)的白色小狗,那真是可怕。
當杜西婭往桌子上擺碗碟的時候,兩位老人望著窗外飄灑的雪花。這種感覺太好了,太妙了。只要老人能到選區(qū)去,他全部的余生就可以都這樣欣賞雪花。由于過分激動,老人流汗了。河邊有風向他吹來,他急忙斟上酒。這酒苦得讓老人彎下了腰。杜西婭不知從哪里讀到可以往茶里添酒,他們決定嘗試一下。
爐子上的茶壺還沒有燒開,大家又看窗外的雪花。水終于開了,放上茶葉,給每個杯子斟上茶水,再滴上點劣質酒,這種精致的飲料就做成了。
往回走的路上,風變大了,又開始往臉上吹。雪花變成了雨水——先前的雪是溫暖的,而現(xiàn)在的雨四處飛濺,冰冷刺骨。老人勉強拖著雙腿,覺得自己要生病了,就是那些加了酒的熱茶也無法阻擋。
老人一到家就趕緊躺到床上,叫來妻子。瓦莉婭熄了燈,脫了衣服躺到他旁邊,他們已經(jīng)很久不在一起睡覺了。庫茲金抱著她親吻著。老太婆幸福地很快就睡著了??伤恢?,感受著心臟在胸膛里的跳動。
二
孩子們聽說爺爺病了,就決定趁現(xiàn)在不算晚,再去找一趟爺爺。因為要是爺爺死了,他們就再也得不到自己的巧克力糖了。當然,他們很害怕現(xiàn)在去找他,但不能再拖延了,他們甚至決定逃課。一走出村子,他們就在橋上聽到對岸的教堂里響起了鐘聲,是那么洪亮、歡快、鏗鏘、有力。雖然天空灰暗凝滯,但雪地卻白得耀眼,天幕打開,陰霾即散,太陽正躍躍欲試,就要放出光輝。
在去對岸找爺爺之前,他們決定去教堂祈禱一下,保佑爺爺歸還巧克力糖。神父從那個敞開的“圣障的中門”中走出來,他一邊劃著十字祝福大家,一邊低聲唱起來。他寬寬的、留著胡子的面龐紅得發(fā)亮,就連這個教堂神龕里的圣像也面色紅亮起來——一樣是圓圓的面龐。突然傳來蠟燭斷裂的聲音,可神父繼續(xù)小聲禱告著。在圣像上方,在神父上方,在他微弱的傷了風一樣的嗓音上方,有冬天里在祭壇旁復蘇的蝴蝶在香氣繚繞中盤桓,在躁動不安的空氣中顫動。神父忽然話語急促起來,孩子們不明白他在唱什么,驚慌失措起來。教堂里的人越聚越多。當孩子們擠出人群時,被突然降落的大雪搞得頭暈目眩,在他們祈禱時,雪花已經(jīng)把周圍的一切都刷新了。娜斯捷契卡頭暈起來??扑辜逊鲋妹茫顾恢碌?,由于她而有一個清晰的想法閃過他的腦際,那就是:爺爺一得到身份證就生了病,如果他沒得到身份證就會健健康康,他們?yōu)槭裁匆デ蠖盼鲖I嬸嬸呢!
從教堂出來后孩子們心里更害怕了,于是自己給自己唱著祈禱歌,好像為自己的膽小而羞愧。他們走進屋,靠近爺爺躺著的那張床。
他消瘦了。雙眼下面現(xiàn)出深藍色的暈圈。老人的目光望向很遠的一個地方,那里沒有恐懼、沒有痛苦。無論這有多么可怕,孩子們對死亡的好奇心卻在增長。奶奶從一面墻根踱到另一面,望望窗外,雙手緊貼大約已經(jīng)紅得發(fā)燙的兩頰。在這種情況下不能向爺爺提巧克力糖的事。又過了一個小時,老太婆焦急起來,坐到窗邊的椅子上。她望著窗外,頭靠放在窗臺的雙臂上,眼睛沒閉就睡著了。
“馬上就買了瓶酒,”老頭轉向孫子孫女,“喝完后就忘了背著奶奶把錢藏到哪兒去了,”他嘟囔著,“現(xiàn)在只能等下次發(fā)退休金了?!?/p>
瓦莉婭奶奶在睡夢中聽到退休金這個詞,立即清醒過來,別人還沒注意到就已經(jīng)站在了老人邊上,踮起腳尖,想聽清楚老頭說的每個字。孩子們藏到柜子后面躲她。她像瞎子一樣用手掌在自己面前摸索著,柜子后面的科斯佳和娜斯捷契卡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也沒有必要,因為她眨了一下眼,安琪兒就消失了。當孩子們探頭向外看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是另一副面孔了。
老太婆俯身看著丈夫,眼淚從他的雙頰流下來。他努足了勁轉身面向墻壁。孩子們看到眼淚就從屋里溜了出去。走到院里科斯佳抓住妹妹的手。娜斯捷契卡困惑不解地環(huán)顧四周,他卻指給她看板棚旁邊的白樺樹。自從街上砍掉樹木之后,院子里就剩下了這棵孤零零的白樺樹,它高高挺立在覆滿積雪的房頂之上。小姑娘仰起頭不禁贊嘆了一聲,而科斯佳沒有說話,只是把她的手攥得更緊。每個樹枝上都立著一只胸脯粉紅、頭上有一束蓬起的羽毛的小鳥——這是太平鳥。它們總是在冬天出其不意地出現(xiàn),整窩整窩地飛來。一看到它們就令人心生愉悅,而且這愉悅會久久留在心中??扑辜押湍人菇萜蹩ㄏ萑氤了迹簽槭裁刺进B恰恰在今天、在此刻飛到老人的院子里,落戶在他的白樺樹上?
孩子們向對岸自己的村子走去,一路上默默地望著地面。天漸漸黑了,天色暗下來——他們原諒了老人不能歸還巧克力糖,再也沒有想起這件事。
三
葬禮過后,眾人散去,瓦莉婭奶奶脫下破舊的靴子——穿了整整一天,它們都濕透了。把靴子放到爐邊烘烤,然后脫下襪子,晾到從爐子連到墻邊的繩子上。臨躺到床上睡覺前,她忽然想起還有一件事沒干。她不知道祈禱,但生平第一次需要在圣像前鞠躬。她甚至不知道,圣像上畫的那個圓臉龐、面色紅潤的年輕人到底是誰。
度過了這沉重的一天之后,她疲憊不堪地躺下來,好像陷入了地下。凌晨她做了一個夢:院子里開進一輛裝滿糞便的汽車。車子在板棚旁停下。車里跳下一個渾身是力的男人,可她知道這是她的老頭,只是他總愛轉身背對著她。然后他打開板棚,開始在木工臺旁的擱板上尋找什么。
老太婆想起圓夢書上說的“夢到糞便——就是有錢”的話,猛地跳起來,在睡衣外披了一件大衣,光著腳就跑到院子里,穿過雪地進了板棚。在木工臺旁的擱板下,她找到了丈夫的退休金?;氐轿堇铮咸胖匦聰?shù)了一遍錢,高興得不能自已,看來總算可以過更長一段時間了。她看到床沒有收拾,就開始鋪床。這時圣像上一個她不認識的圣人說,她的枕頭放得不對。
“那放哪兒?”她問道。
他說了,老太婆就把枕頭放到他指的地方。白色的枕頭映在鏡子里——房間里亮了些,也由于這光亮暖和了些,一股甜甜的氣息彌漫開來,在這片幸福的氤氳中她想起巧克力糖的事。于是到商店里買了一塊最貴的巧克力糖和一雙膠靴?;氐郊?,她穿上靴子,把巧克力糖放到圣像下的擱板上。老太婆坐下來,幸福地穿著靴子,看著巧克力糖。她真想嘗一嘗,就忍不住剝開糖紙咬了一小口:這樣再給孩子們真夠讓人羞愧的,于是一整天她都這樣一小塊一小塊地掰著,最后自己把巧克力糖吃完了。晚上她穿著新靴子直接躺到床上,甜甜地睡著了。
第二天她在淚水中醒來。為了驅散心中的痛苦,她來到鄰居家,只碰到瘸腿姑娘一個人在家。在丈夫的葬禮之后老太婆能和她說什么呢?她轉身往回走,但小姑娘叫住了她。瘸腿姑娘說她夢見了老人,他走到他們旁邊,唱著歡快的歌曲。當她問他:喂,你過得怎么樣?他答道:“我在這兒真好?。 崩咸艣]法分享她的快樂,因為今天她夢見的庫茲金是黑黑的面龐,以后每個晚上夢見的都是這樣的面龐。她夢中的他可能一直會是這個樣子了,因為她忘不了老人生病時帶著眼圈的極其虛弱的面龐。要知道,她和他,和這個醉鬼已經(jīng)受盡了生活的折磨。
作者介紹
尤里·安納托利耶維奇·佩特克維奇,1962年出生,俄羅斯小說家、藝術家和電影導演。
佩特克維奇經(jīng)歷豐富,涉獵甚廣。與自己的生活追求相同,他的文風也是自然質樸。他的小說文字淺顯易懂,幾乎沒有雕琢的痕跡。故事情節(jié)簡單,節(jié)奏平緩。主人公大多是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不幸的人群。然而透過表面的素樸和平淡,讀者常常能感受到涌動在其中的辛酸、悲傷與無奈。這與作者身上的一些白俄羅斯民族性格——對壓力的隱忍、對命運的順從等息息相關。佩特克維奇已經(jīng)被某些評論家譽為“近年來最優(yōu)秀的俄語作家”,說他的筆下反映了普通人“存在的全部真理”。
短篇小說《一小塊巧克力糖》發(fā)表在《旗》雜志2004年第9期上,比較突出地反映了作家的創(chuàng)作風格。庫茲金老人向自己的孫子孫女借了一小塊巧克力糖,作為鄰家瘸腿小姑娘的生日禮物。生日宴會結束了,可老人窮困得連這塊糖都還不起。原因是:老人沒有身份證,因此得不到退休金。在朋友的幫助下,庫茲金終于得到身份證,并且平生第一次參加了選舉。心情激動的老人在回家的路上受了風寒,一病不起。直到死前他都沒有能夠還上那塊巧克力糖。一位老人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去了,沒有一絲抱怨和嘆息。他的生命是如此卑微,只有他的老太婆和鄰家的瘸腿小姑娘在夢中與他相會。與以往作品相同,佩特克維奇的這篇小說依然體現(xiàn)出一個由信仰、愛和人的痛苦組成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