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19年第4期|雙雪濤:火星(節(jié)選)
魏銘磊坐在汽車的副駕駛,早早勒上安全帶,一路無話。臨到了高紅住的賓館樓下,他突然對司機說,你停一下,我想回去。司機載上他的前十分鐘,一直在與他講話,單田芳去世了,你知道吧,現(xiàn)在再聽單田芳的評書,感覺有點怪怪的,你有這個感覺沒?中美貿(mào)易戰(zhàn)不能再打了,你看新世界的大超市,好大個超市,關(guān)掉了,都是馬云這個小猴子搞壞的,你說是這個道理吧?魏銘磊也不看手機,也不回答,也沒睡著,也不東張西望,只是呆坐著,透過擋風玻璃往前看,天空黑漆漆的,路上沒幾輛車,剛落過一點小雨,玻璃上還有雨刷的印子,像信封上的膠條一樣糊在他眼前。司機說得無趣,漸漸懷疑他耳朵有病,不說了。你要回去?司機問。魏銘磊說,是,原路返回。司機說,那麻煩你再打個車吧。魏銘磊說,我付你錢,你不要擔心。司機說,我知道的,看你的樣子也不是耍人的,是我到家了,你看這條路,我開進去,就是我的家了,拜托你再打個車,我要收工嘍。魏銘磊看了看手表,凌晨一點四十五,確實不早了,他結(jié)了車費下車,把自己黑色的雙肩包背上,目送出租車開進了一條小巷子里,躲過一些雜物,直到尾燈看不見了。
高紅住的賓館有九十幾層,一樓的大堂外面站了好幾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嘴邊都掛著耳麥,不過耳麥并不影響他們近距離地交談。幾個人好像一個人的不同時期一樣,站成一排說著話,時不時把在門口停得太久的車趕走。雖然已過了午夜,還是有不少人走進走出,車子來來往往,停了走,走了停,有人從車窗伸出脖子爭吵,看人逼近馬上搖上車窗走掉,有壯碩的外國人從車上走下來,后面跟著玩具一樣的孩子,也有人腋下夾著筆記本電腦,下車時還在用藍牙耳機說著話,靠著直覺走進賓館大堂。魏銘磊是個小學體育老師,他的主項是足球,后來踵骨斷了就不再踢了,不過在學校里他還是教踢足球,主要是帶孩子玩,給他們吹哨,解決他們的糾紛。他特別注重運動前的準備活動,這跟他自己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如果不是重傷,他本可以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守門員。魏銘磊個子不高,但是門內(nèi)技術(shù)出色,善于逮捕下三路的皮球,他性格并不張揚,不知為何很快便能贏得后防線隊友的信任,大家都愿意聽他組織防守,萬般無奈時會把球回傳給他處理。他有個外號叫“保險箱”,這是教練給他起的,當時看上去確實蠻有前途的。
他掏出手機看了看,高紅還沒有給他回微信,高紅上午的時候告訴他,她的活動地點距離此賓館不遠,也就五分鐘車程,但是回來時要走地下車庫,請他先到門口,她快到時會微信他。這個細長高聳的家伙就在小巷旁邊,挨著兩條街的轉(zhuǎn)角,對面是一個明亮的商場,雖然已經(jīng)打烊,一樓的奢飾品店還是奢侈地亮著燈,好像因為貴重而失眠了。魏銘磊做球員時曾經(jīng)去過不少城市,二十歲之后就少了,上海他來過,踢過一場平淡的比賽,他還記得那次比賽,在一次爭頂中他的拳頭擊開了對方前鋒的眉骨,那是他對那場比賽唯一的記憶,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少年因為流血而憤憤不平地退出了和他的對決。高紅是他的初中同學,那是一個特別的初中,以紀律弛廢著稱,換句話說就是比較開放,而開放是因為封閉造成的,因為這個學校在城郊的山麓建立了一個分校,初二之后就要到分校去封閉,一周可以回家換一批衣服。少男少女們被鎖閉在山腳下,再多的老師和教鞭也是無用的,在圖書館的書架間,在操場的死角處,在宿舍的蚊帳里,許多人了解了自己的和他人的身體。同班同學之間,不同班級之間,上下年紀之間大量的通信,信件有時比身體更讓人激動,這些沒有郵票和郵編的信在手和手之間,在抽屜和抽屜之間,在拋擲和降落之間傳遞,造就了許多短暫的情緣,而一旦離開了這個山腳,好像所有已有的情感都失靈了,如同堤壩拆毀,河水轉(zhuǎn)平。可是這些記憶在魏銘磊的心中如同寵物一樣豢養(yǎng)著,一刻也沒有放松過,如果一幅偉大的壁畫無時無刻不在脫落的話,那這些在魏銘磊心中的記憶不但沒有脫落,而且還不停地復原,不停地生長,不停地蔓延。初三上學期他去了足校,離開了這所學校,他出眾的足球才華使他孤獨地走開了,他本可以擁有更多的記憶的,命運卻像一個人販子一樣把他拐走了。使他略感寬慰的是,這座分校幾年之后也被取締了,變成了溫泉浴場。原來的校舍和圖書館被抹平重建成一個個小房子,操場處變成了一個游泳池,只有原來的鍋爐房還保留著。
魏銘磊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是站在距離大門十米的地方等,還是走進酒店的大堂坐下,猶豫之間他已經(jīng)站在原地等了二十分鐘,于是也不想動了。上海的九月還很溫暖,醉酒的人也不多,偶有行人,也都是非常理智地走在路上,小心地瞄著機動車的走勢。他一直把手機拿在手里,像盤核桃一樣盤著,不停地翻個兒。他結(jié)過一次婚,后來平靜地分開了,沒有孩子,問題出在女方的一次出國公干上,這種事情其實也不用過多地解釋爭辯,兩人當初相愛是因為有默契,到了這個時候,默契依然存在,魏銘磊要回了自己的房子,女方認領(lǐng)了一臺小汽車,他們兩個認識十二年,戀愛五年,結(jié)婚兩年,達成一致到辦理手續(xù)只用了三天,之后他發(fā)現(xiàn)他再也看不到對方的朋友圈了,而他的朋友圈還向?qū)Ψ匠ㄩ_著,他等了幾天,終于也將其關(guān)閉了。夜里幾次醒來,他覺得自己可能會死,不是傷心而死,而是著火地震或者心肌梗塞,或者頭頂?shù)牡鯚裟昃檬薜粝聛戆阉宜懒?,那倒沒什么,只是他要孤獨死去了,死在雙人床上,沒人救他或者替他呼救。他在想是不是這十幾年的時間他錯過了什么,他忽然發(fā)現(xiàn)對方已然成長成熟,而且性格在與世俗的交手中悄悄增加著厚度和神秘,他卻還是過去那個人,最大的快樂還是買一雙新出的球鞋,雖然自己已經(jīng)跑不快了。他的學生突然練會了左腳,夜里他做夢也會夢見這件事,想把對方叫起來說一說,自己為了這個付出了多少心思,他喜愛的球隊打進了歐冠決賽,他因此焦慮,害怕主帥排出的陣容不符合他的心意,中了對方的陷阱。住在自己要回的房子里,有時候他會恍然失神,他也許還年少或者已經(jīng)老了,總之他不應該是現(xiàn)在這個人,他的此刻既像過去也像未來,是不是他正常得有點古怪了,以為在公轉(zhuǎn)其實一直自轉(zhuǎn)不休?或者遠遠沒有在世界之中,遠離所有人希求趨近的方向,但是他是怎么做到的呢?他一時覺得絕望,過了一會又感到自豪,那就這樣吧,我誰的也不欠,他對自己說,雖然我不是算賬的,但是如果某個地方有個賬本的話,我誰的也不欠,他終于理清了自己的思路,必須承認自己,自己,自,己,是他僅有的東西。
大概夜里兩點一刻的時候,高紅來了微信,說是往回走了,問他在哪里?他回說已經(jīng)到了賓館附近,只是有點堵車。高紅說,這個點還堵車?他說,有施工,面前一條長溝,馬上就過來了。高紅說,我會從車庫回到自己的房間,你在大堂等一下,會有一個穿帽衫的年輕人把你帶過來,你穿什么衣服?他說,我穿藍色的阿迪達斯運動外套,身高一米七五左右。高紅回給他一個大拇指。魏銘磊把手機放進外套兜里,向酒店大堂走去,雙肩包緊緊貼著他的后背,好像在推著他往前走。大堂的中央有一個水池,里面游著五彩的鯉魚,他剛剛站定,穿帽衫的年輕人就走到他近前,是魏老師嗎?他說,然后引著魏銘磊走上電梯,電梯向上飛馳,停在八十五樓,魏銘磊有些耳鳴,年輕人看著非常干練,電梯中一直把手機放在耳朵上聽語音信息,然后貼上嘴唇說,我跟你說了,不可以,說得太多了,人家一看就知道是你們給寫的,那有什么用呢?這不懂?走到房門前,年輕人按了門鈴,這時他回頭對魏銘磊說,您從哪來?魏銘磊還沒回答,房門開了,一個大眼睛的年輕女孩開了門,對帽衫說,褪黑素買了嗎?帽衫說,誰讓我買褪黑素了?女孩說,別廢話了,趕緊去吧,誰讓你買的不還都一樣?帽衫說,傻×。然后轉(zhuǎn)身走了。女孩說,您是魏老師吧?魏銘磊說,我是。女孩說,不好意思,身份證給我看一下。魏銘磊掏出錢包,把身份證抽出來遞給女孩,女孩掃了一眼,把身份證放進自己寬闊的褲兜里說,請進吧,婭姐等你半天了,今晚她下臺時扭了腳,要不然都想自己下樓接你了。是個套間,溫度很高,女孩只穿了一件T恤,兩條細胳膊光禿禿地反著光,T恤上面印著一列豎排字:藝術(shù)是無止境的縱欲。旁邊畫著一個褲腰帶被人抽走的男人。
高紅在初中期間給魏銘磊寫過大概三百封書信,涉及當時生活的方方面面,兩人平時并不特別熟悉,有些人在一段時間內(nèi)可以熟得像混合果汁一樣,他們倆還是蘋果和橙子,并沒有混淆界限。兩人沒有綽號,沒有昵稱,信的起首都是高紅您好,魏銘磊你好,然后說自己想說的東西,詢問對方一些事情。具體是什么時候開始通信的,如果以魏銘磊回憶為準的話,是因為一次送信人的失誤,與魏銘磊同班,有一個男孩叫作戴明磊,字形迥異,發(fā)音卻像,而且兩人都在班級的足球隊,于是魏銘磊代替戴明磊接了信,自己并沒有發(fā)覺,也回了信。之后兩人就忘記了戴明磊,兀自通信了。但是如果以高紅的記憶為準的話,她是寫信給魏銘磊的,她根本不認識戴明磊,也沒有跟他通信的興趣,她是在一次班級之間的足球比賽里看到了魏銘磊的表現(xiàn),覺得他頗有大將風度,可靠,和其他急于表現(xiàn)的毛躁的男孩子不同,才決定給他寫信的,只是一時筆誤,寫成了戴明磊。事實只有一個,解釋分成兩個,這是兩人開始通信時探討的第一個問題,一個根本上的錯誤或者細節(jié)上的錯誤成了這個聯(lián)系的第一個扣子,這在兩個人的心中都是挺好玩的事情。高紅的演藝事業(yè)始于舞臺劇,之后改了名字,叫作高靜婭,進入影視行當,在她的事業(yè)發(fā)展中充滿了自覺,也充滿了偶然,其中邊邊角角,枝枝丫丫不可盡言。目前她已經(jīng)像一個家長一樣可以養(yǎng)活一群人,三十六歲,最好的年紀,也是最危險的年紀,但是確實沒人知道,包括她的經(jīng)紀人、助理、化妝師、家人,她為什么突然想起了初中時候?qū)戇^的那些信,她沒給別人寫過,之前沒寫過,之后也沒寫過,只在那幾年里產(chǎn)生了幾百封信,她為什么早不想起,晚不想起,突然在一個毫不特殊的早晨想了起來,然后指示她的助手找到這個人,問這些信還在不在?當魏銘磊說,還在,而且沒有丟失一封的時候,她的助手感覺到天塌了下來,也不得不佩服婭姐細密的心思,在很多人恐懼未來的時候,她想起了危險的昨天。高紅再次顯示出高人一籌的風度,她親自加了魏銘磊的微信,給他定了頭等艙的機票,讓他把信帶到上海來。還是都拿來吧,她在微信中含蓄地說,少一封似乎就不對了,它們是完整的,不能丟下任何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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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雪濤,小說家,1983年生于沈陽。出版小說集《平原上的摩西》《飛行家》,長篇小說《聾啞時代》《天吾手記》《翅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