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君:外白渡橋的故事
秦文君1954年出生,兒童文學作家。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上海文史館館員。
手撫橋釘,聽江聲滔滔,似乎在祝福故鄉(xiāng)的家人安好,也似乎是從中汲取力量,來不斷確認自己從哪里來,未來要到哪里去。有多少上海人,就有多少個與外白渡橋有關的故事。
記憶,是一個人內(nèi)心的疆域。若要在其中漫步,需要依靠地標,才能時時確認自己的方位。對65歲的秦文君來說,她的地標,是外白渡橋。
3歲之前,幾乎每一天,她都被抱著或者牽著從橋上走過。一個人和一座城市最初的依戀,在此萌生。17歲之后,她離家千里,外白渡橋成為她懷念家鄉(xiāng)時,一個具體的寄托。
在相隔兩地的日子里,她若能回到上海,必定要看看這座橋。手撫橋釘,聽江聲滔滔,似乎在祝福故鄉(xiāng)的家人安好,也似乎是從中汲取力量,來不斷確認自己從哪里來,未來要到哪里去。
人的依戀
因為歷史的機緣,南下干部父親,和家住老城廂的母親,在上海相識相戀。因為地勢的機緣,起于北新涇的蘇州河,和起于淀山湖的黃浦江,在外白渡橋下相交相會。像那個巨變的時代里,無數(shù)新生的事物一樣,新婚的小兩口,把家安在外白渡橋邊的大名路上,誕育了新的小生命。
1954年,秦文君出生在父母位于大名路的房子里。滿月之際,按照本地風俗,新生兒要被抱著“過橋”以求長大后平安勇敢。父親就抱著長女過了外白渡橋。
待秦文君滿月后,母親恢復上班。母親工作單位所在的第一機械工業(yè)部上海辦事處總部在中山東一路的太古大樓,母親所在的聯(lián)合采購部在圓明園路上。單位為解決女職工后顧之憂,設有哺乳班,可以托送嬰兒。每天清早,母親從大名路的家出發(fā),抱著秦文君穿過外白渡橋去外灘上班。母親雇來的小阿姨蹦蹦跳跳跟在后面,手里提著嬰兒用品。阿姨一路逗著嬰兒,嬰兒一笑,母親也笑。外白渡橋?qū)儆谛β暋?/p>
弟弟出生后,全家搬到南昌路一機部的宿舍住。此后每每經(jīng)過外白渡橋,秦文君覺得,算是回到“故鄉(xiāng)”。
母親有一次帶秦文君在橋下的小西餐店吃西餐,這是秦文君第一次吃西餐。她記得手握刀叉的觸感,也記住了這座橋和周邊建筑所呈現(xiàn)的異域風情——和外婆家位于南市老城廂的建筑完全不同,展示著另一種文化的密碼。
漸漸長大,無須再被大人抱在手里,秦文君自己從橋上走過,有時會在橋板上撿到一些東西。有時是一顆生銹的小鉚釘,有時是一枚玻璃彈子,玻璃彈子上留著神秘印痕。她把它們拿在手里看了很久,將之與全鋼結(jié)構(gòu)橋身上的鉚釘比對,這不是橋上掉下來的零件,但卻像橋梁和她有默契,偷偷藏在這里,等著贈予她的小禮物。
就像一棵村口的老樹,特意備下果實,等自己珍愛的孩子去發(fā)現(xiàn)。
故鄉(xiāng)的影像
1971年,秦文君17歲了,即將隨時代的安排,赴黑龍江上山下鄉(xiāng)。離別之際,她告別親友,也到外白渡橋和它告別。外白渡橋周邊,已經(jīng)沒有她的家人居住,但外白渡橋本身,對她而言是一個朋友,代表了上海這座城市的身影、氣味、溫度和一切。
此后直到1979年回到上海,漫長的8年里,秦文君每次從黑龍江回滬探親,都會去外灘獨自到外白渡橋走一走,或者在附近坐一會。探親的時間多么短暫,但秦文君總不吝嗇把時間留給這位舊知。“坐在那里,看著車來人往,覺得每個人在這個城市里都有自己的位置,只有自己沒有位置了。但是心里面的外白渡橋還在,總感覺它老,它懂。”
在那段歲月里,外白渡橋是否常常會打噴嚏?因為那些奮斗在外的上海知青,都很想它。
在夢里,橋身在晨霧中慢慢清晰,整個外灘建筑群展現(xiàn)眼前,江面上傳來的陣陣汽笛聲,過往電車上的“小辮子”顫顫巍巍,偶然閃爍火花,發(fā)出滋滋聲音,還有無數(shù)車輪滾動的聲響和遠處海關大樓的鐘聲,構(gòu)成一種屬于上海的聲音,在黑龍江的冷夜里,在安徽、在江西、在云南、在貴州的某個角落,回響在許許多多知青思鄉(xiāng)的夢里。
橋的故事
差不多在秦文君出生100年前,1856年英商韋爾斯等組織蘇州河橋梁建筑公司,在此建一座木橋,稱為韋爾斯橋,來往行人車馬過橋均要付過橋費。
1872年,英美租界工部局在橋西另建一木橋,長117米,寬12米,并將已陳舊的韋爾斯橋收購拆去。因新橋位于外灘公園旁,故稱公園橋;又因此處原為外擺渡處,亦稱外擺渡橋。因過此橋已經(jīng)不再收過橋費,逐漸被大家稱為外白渡橋。1907年,工部局將此橋改建為鋼桁架橋,長104米,寬18米。下部是設有木樁基礎的鋼筋混凝土墩臺。二孔,能通航,成為城市標志性構(gòu)筑物。(《老上海名人名事名物大觀》,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
2008年4月6日上午,百年老橋外白渡橋?qū)⒔邮転槠谝荒甑捏w檢,駁船托起橋身,南跨橋體借著黃浦江漲潮浮力,緩緩起身并在水面上轉(zhuǎn)身,于12時05分正式出航,駛向“體檢和療養(yǎng)地”——上港集團民生分公司碼頭。當日外白渡橋附近的水面封鎖了交通,附近的道路也加強了交通疏導,毗鄰外白渡橋的黃浦公園采取了限流措施,增設了圍欄,但看臺上擠滿了熱情的觀眾。外白渡橋北側(cè)的上海大廈里,也有不少人探出頭來,俯瞰大橋。2009年4月,整修好的外白渡橋歸來時,又引發(fā)許多市民冒雨等候。
有多少上海人,就有多少個與外白渡橋有關的故事。
1899年,11歲的顧維鈞考入上海英華書院。一次經(jīng)過上海市區(qū)的外白渡橋,顧維鈞看見一個英國人坐著黃包車,拉車上橋本來就很累,他還用鞭子抽打車夫。顧維鈞憤怒地斥責他:Are you a gentleman?(你算不算個紳士?)暮年時,這位在巴黎和會上拒絕簽字的外交官告訴子女:“當時我年歲太小,并不理解政治變革,但我能感到,有些事很不對勁,有些事應該得到糾正。我從小就受到影響,感到一定要收回租界,取消不平等條約。十五六歲的時候,我就決定今后要從事外交政治?!?/p>
在1932年和1937年兩次戰(zhàn)爭中,從虹口、楊樹浦洶涌而來的難民潮主要聚集于外白渡橋,希望由此進入公共租界避難。日軍占領上海后,外白渡橋北岸由日軍把守,南岸則是公共租界的屬地。人們往來于虹口與公共租界之間,都須提供通行證,并接受搜身,還須向日本士兵鞠躬,許多上海人往來橋上,都曾遭受日軍的耳光和拳腳侮辱,這也成為一代上海人的恥辱記憶。
70年前的5月25日上午8時許,蘇州河以南的上海市區(qū)全部解放。部隊打到蘇州河邊,卻都在橋邊受阻于敵軍強大的火力封鎖。最先到達外灘外白渡橋的是27軍79師235團1營。打頭陣的戰(zhàn)士尚未沖到橋中央,就全部犧牲。鮮血染紅了蘇州河。
當曾在部隊服役的父母,抱著誕生于和平年代的秦文君走過外白渡橋時,是否想起過犧牲的戰(zhàn)友?當少女秦文君一次次流連在外白渡橋上時,是否也感受到了城市歷史中先輩走過的足音?
而一代代人來來往往,橋始終在那里。每一個清晨,迎接游客、迎接上班族、迎接拍婚紗照的新人,也迎接某個被父母珍愛抱在懷里的滿月孩子,鄭重走過這座橋。這是它歡迎一個新生市民的方式。而小孩睜開眼睛,記住了躍入視線的第一個鮮明的城市地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