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院深深情幾許
不知過了多少年,魂牽夢縈的還是山間那條無名的桐溪,溪旁的張家大院,祖祖輩輩在那出生,亦在那死去。許是烙印在心底的鄉(xiāng)愁,勾起云卷云舒,日升月落,它清澈的眼眸見證了共和國的崛起,甘甜的血液滋養(yǎng)了數(shù)代張家大院的魂靈。溪院相生相伴,在山間叮咚作響,潤澤著兩岸田園,訴說著新中國成立70年來的點點滴滴。
聽溪水潺潺,曾經(jīng)干渴的行人彎腰掬一捧清冽,黃童稚子在蘆葦叢中赤條條學著小青蛙的姿勢,母親們在旁舉著木槌,石板上一陣陣清脆搗衣,歡聲笑語隨著純白的泡沫在清水間蕩漾開來,飄向遠方。
看青山依舊,肅穆的竹林間,青色的裊裊香火之下埋葬著遠去的二十四代祖輩。兩百多年來,祖祖輩輩世代為農(nóng),在這閉塞的大山中,伴水而生,逐水而逝。不知當年入川的祖輩們作何感想,雖歷經(jīng)風雨,張家大院的香火終是一直延續(xù)未曾中絕,一代代人的命運在新中國的翻天覆地中隨之改變。
停下腳步,青石板鋪就的地壩長滿了青苔,四下寂靜無聲,只有頭發(fā)花白的四伯守著老屋,偶爾話說著曾經(jīng)。春節(jié)期間,上香燒紙的年輕人平添了幾分人氣,其余時間大院幾乎無人走動。知否,在新中國成立初年,這兒可是遠近聞名的熱鬧地兒。
張家大院鼎盛時期有50戶人家,但只有一臺熊貓牌黑白電視機,每晚拉開天線一排排人圍著畫面。炎熱的夏天,沒有電扇,更不會有空調(diào),只有兩條板凳,一捆“連子棍”和一張涼席。那是一種在川渝地區(qū)盛行的,用繩索將細竹拴緊兩頭磕在板凳上,攤成一張簡易的床,最適合夏夜乘涼。夜不閉戶,戶不關窗,一起睡在地壩數(shù)星星,話家常。
站在我出生的土坯房前,小青瓦、坡屋頂是典型的巴渝風貌。打開生銹的鎖,推開塵封的門,霉土味撲面而來。門板上歪斜的字兒,是幼時沾著墨汁亂畫而成的得意之作,同時期的粉筆字相比之下黯淡不少,錯別字卻還是那個刺眼的模樣。在廚房坑洼的地面挖有地窖,曾經(jīng)紅薯、洋芋和醪糟都在此遮陽。
父親的孩提時代物質(zhì)匱乏,吃穿用度全憑票,糧、油、肉、布等五花八門,為了生活,對一切能吃能穿的東西都極為節(jié)省。豬肉是奢侈品,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能敞開肚皮“打牙祭”,平日只在招待遠方的客人才會端上肉,客人也很明白意思并不多吃。但孩子是天真的,所以不允許上桌,方言里說“怕欠”,怕惦記肉的味道茶飯不思。衣服只在過年才舍得用布票換新,墨綠色的中山裝為時尚代言,滿身補丁則是最常見的點綴,軍綠色的帆布包永遠是最潮流的搭配。
為改善伙食,大院人尋求著山水間大自然的饋贈。溪水清清有蝦米,但體型太小不夠塞牙縫,往往選擇摸石頭抓螃蟹。大號手電筒并不常見,夜里點的是煤油燈,通常兩人合作,一人提燈,一人抓蟹,無論清蒸、爆炒、油炸都令人回味無窮。除了蝦兵蟹將,釣魚也是一條明路,聰明人更看中山上的寶藏,野雞、秧雞,稻田中泥鰍、青蛙,膽大的蛇和黃鱔也成了碗中物。
不過比起抓活物,找不動的更容易。桑葉下藏著桑葚,一口一個滿嘴烏黑;綠油油的藤蔓中睡著“地疙瘩”,頂著烈日在田埂翻來翻去,小時候因為找這玩意兒頂著太陽曬久了,頭頂長滿瘡,最后不得不面對童年陰影———大號針管。時令水果都是人工種植用于賣錢,“小頑皮”們沒膽兒下手,櫻桃、毛桃、杏子等果子掛在樹上著實誘人。那年父親忍不住偷吃了半個柚子,被祖父打得不敢回家,躲在別家的柴草堆里熬了一晚。比起男孩的調(diào)皮,女孩們向來勤快得多,挖野香蒜,攪和著雞圈撿的鮮雞蛋,烙成煎餅香溢四野;又或帶著小鐵鏟,挖“折耳根”來個涼拌,老一輩愛得不得了,而我向來不喜歡這個味兒,大概是他們年輕時沒太多選擇,也或者這美味只有我不習慣,注定無福消受。
望著青石板外的黃葛樹,1995年我離開大院時,它還是棵小樹苗,如今再見面已是茁壯的青年,一直默默陪伴著土坯房。我雖出生在此,卻因父母接連外出務工成為“留守兒童”,實際上前后沒住到三年。說起來,正是因為解放思想和改革開放,才有了上一輩人的奮斗,成為時代縮影。
張家大院祖祖輩輩多為白丁,極少有識字的能人。父親兒時每天沿著溜光的小道,到十里之外由公社改成的小學上課。怎奈他太調(diào)皮,“黃金棍子出好人”的哲理,也沒能拯救他的學業(yè),小學四年級便輟學。那一代大院人才,大多只是小學文化,不思學業(yè)并非主因,窮得供不起讀書才是困苦的根源。大山曾因此困住數(shù)代人的目光,出行范圍拘束在百里之內(nèi),是洋馬兒將山外的世界映入大院人眼簾。
改革開放的熱潮席卷全國,80%的張家大院青壯年受此影響,壯志勃勃地離開了桐溪。父親和叔父先后加入出走大軍,借此改變困守大山的命運。集體離開前夕,關于外出的爭論仍喋喋不休。青壯們堅決放下農(nóng)活,用豪氣宣稱出去闖蕩江湖,年長者們則要捍衛(wèi)一脈傳承下來的農(nóng)活,不允許走出大山。最終結(jié)果顯而易見,解放思想足以改變格局。
父親14歲出門謀生,干過泥瓦匠,彈過棉花,當過中間商賺差價,收雞蛋、賣長耳兔,后隨著“南下大軍”到廣州、東莞成為“打工仔”,叔父則往北到山西挖煤。印象中,每逢過年回家叔父總會捎上零食,眉飛色舞地對我說外面的世界,坐船坐火車之類,可惜我完全聽不懂說的什么,為了他講完之后才給的巧克力,我倒是十分配合他的表演,靜靜點頭看他唾沫變成星火四濺。
2002年,因身體原因,父母決意不再務工回到家鄉(xiāng),張家大院的土坯房早已換了一批磚瓦房。叔父靠挖煤掙的積蓄,買了彩電,裝了音響,而咱家啥都沒有,因長期無人居住,甚而連電也沒了。每日和煤油燈相伴,所以白天我都在叔父家度過,彩電的吸引力可比手機強得多。父親買了第一臺比亞迪手機,藍屏的直板,信號極差,只能在屋外接打電話。至于電腦和互聯(lián)網(wǎng),到了2002年在中心小學才接觸到,不像現(xiàn)在的超薄屏幕,那時的顯示器是大塊頭,鼠標全靠滾珠控制方向,而珠子則被調(diào)皮的學生摳了去成為擺設。
2004年,我們搬離大院,遷往三座大山外的場鎮(zhèn)定居。適逢鄉(xiāng)里劃地建新村,設計嶄新的磚瓦房,父親用兩年擺地攤的積蓄,買了40㎡不到的地基,勉強蓋了三層樓。在那之后,我再也沒有回到大院。
近15年來,社會發(fā)展和變化超乎想象。大院住戶但凡有能力都零零散散搬了出去,要么在鎮(zhèn)上定居,要么在縣城買房,只有老弱的幾戶安土重遷。今天,硬化的公路已經(jīng)連通山里山外,方便了回來和離開,不過有的人離開了便不會再回來,也有的人待了一生不會再離開,如同過往的祖祖輩輩,在這兒出生,亦在這兒離去。
站在大院門口,仰望著青山依舊,25代人的夢,已在今天印證。沐浴在新時代的陽光之下,耳邊振聾發(fā)聵的吶喊聲,回響著一路走來的70年。從站起來,到富起來,再到強起來!仿佛祖祖輩輩也隨著墳頭的青煙,將世世代代的寄語留在天地之間。
(作者單位:重慶市萬州區(qū)分水鎮(zhèn)人民政府)